这一年,我在北京。炎热。干燥。大学的开口。以及一场一个人的旅途。
电影学院的大门被到达后的午间骄阳描绘出金光熠熠。草花幽雅地铺设在入口的两端,巨大的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在风的节奏中翩然起舞。到处是停靠的车辆和涌动的人群,大多是来送学的家长。情景显得杂乱而慌张。如同一张被众人涂抹过错综线条的地图。
我提着旅行用包,只身穿过喧嚣与吵闹,走进学生公寓,向宿管老师询问我的房间。直至一切都安顿好以后,就去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意大利面条。在牙齿上下运动中我静静地回想电影学院的脸。它在潮湿的晚间雾气中从熙攘的人群里浮现出来,面带微笑,表情淡然。
我还没有完全清楚它的喜怒哀乐时,就和其他的新生一起,被装入庞大的汽车车厢。在引擎的撕声裂肺中被带到一个军事基地,开始为期半个月的军训生活。我们根据校方需要,把手机留下,将枕被打包,背负肩膀,上车出发。
汽车载动着拥挤着的头脑,经过大约一个小时的尘土飞扬,到达指定地点。下车的时候,地面的黄土被风和鞋搅动出烟雾,平顶的房屋只能窥见大略的轮廓。到处肆虐着声音的狂潮,如同即将来临的是一场霍乱。我背着沉重的包裹,在光线的灼伤中轻微摇摆。
所有的混乱局面被一名面容模糊的军人的扩音喇叭结束。他的声音雄厚而不容置疑,通过电子设备扩大数倍,传进每个人的耳膜。他语言强硬地说,都给我站好,现在开始点名,谁再说话就别想军训。
安静在这样的气势下沉浸了一段时期,但没过多久,又死灰复燃。因为被分到了不同教官带领的小组。我所在组的教官比我还小一岁,但明显看起来要苍老很多,岁月的沧桑弥漫过他的面庞,像是一张褪去色彩的水粉图画。但却活泼,点名的时候也略带风趣。
随后,男生都被带到一间庞大的宿舍。里面摆放了五十张左右的上下铺的铁床。一律是干巴巴的床板,整齐却没有生气。每四张铁床之间留有一块活动的空地,并安装了铁柜用来存放衣物。所有的男生都将在14天的时间里卧居在这个并不宽阔的空间里。
在军营,24小时的时间单位被安排地井井有条十足充裕,自己能够支配的时间变得微乎其微。上午和下午基本上是军事训练。从最基本的步伐操练开始,在烈日的拥抱中,反复地腿部的前移后至,让小的肌肉块群酸痛麻痹。
教官黝黑的皮肤和一身落土的绿色军装一般引人注目。举手投足无不显示着军人的威严和硬朗。似乎是自尊心很强的男子,在一次与学生的争执中,因为得到不恰当的评价,红过眼睛。他喜欢在观看每一个学生的步伐姿态时口哼一首奇怪的小调,可能是家乡的音乐,无法判断内容。如若调皮的学生讲话玩耍,他就会厉声训斥。严重的则被拉到台前,当众体罚。
日常的操练只能带来疲乏,而危险的举动则是晚间的紧急集合。它让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要求晚上在军事命令下背着包袱跑步。好在军训期间只有过两次紧急集合。而且都被消息灵通人士提前告之,所以没有出现过太大的胆战心惊。两次都是在闷热的晚上,集合的口哨声突然响起,我早有耳闻,所以并未脱衣。于是立即爬起,娴熟地将被铺打包,背于肩胛,开始围绕操场的跑动。一时间,夜晚也不再是夜晚,成了四处逃离的人海。熙攘与嚎叫此起彼伏,像是一群被驱赶的肉食动物。有的人在奔跑了数段之后,发现肩上只剩下了一条尴尬的背带。集合最晚的十名学生将接受处罚,往往是继续背着包袱做50个俯卧撑。
吃饭和洗澡也都有明确的时间安排。
清晨7点15分早餐,中午11点45分中餐,下午6点20分晚餐。时间不会提前也不会推后,是为了展现军队的严明纪律。吃饭之间必定集合队伍,集体歌唱。大部分是广为流传的军旅歌曲,反映爱国的决心和对亲人的思念。无论歌词被学生唱得高昂还是低沉,餐饭的内容总是一成不变。而且饭前不能说话,稍微凸现起骚乱,便会被教官训斥,延长开饭时间。主食基本上以米饭与馒头为主,汤菜的种类能够很容易猜出,就好像皮球游戏,一次拿出的红白黄,下一次拿出的是绿白红,再下一次拿出的是黄红绿。不过已经无法在乎许多,强烈的身体消耗需要迅速补充食物能源。
洗澡日期只有每周固定的两天。大多安排在晚间饭后的一个小时,大家排起长长的队伍,如同囚犯一样缓慢地向并不靠近的澡堂行进。有时到达之后,之前的学生没有洗完,就得席地而坐,看风吹动暗夜中的植物的枝条。有时还未洗完,就被限定剩余的时间,使人群变得慌张。几十个男生赤身裸体地在升腾雾气的油滑地面走动,常常会茫然找不到方向。
即使这样时间紧迫,我还是有一次不为人知的午间漫游。有些冒险,但毫无悔意。
它发生在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晴朗中午。有的同学去宿舍旁边的小卖部购买饮料食品,有的到处境吓人的平房厕所解决生理问题,还有的放开喉咙歌唱,是情感的一次巨大的泄露。总之,那天我经过一些表演系男生的歌声,走出了教官所不允许越过的界限,到达一片新的领域。
太阳的光线炽烈,带有横扫一切的嚣张态势在四处奔走。我行走的越境小道布满了花树的片影,在层层叠叠的光流中,头顶散播着果实的清香。一切都忽然寂静下来。我喜欢这样远离喧嚣的独自漫步,便继续前行,直到来到一片果园。那里有干净的白色石制桌凳,有幽雅的蔓藤缠绕墙面,清新的绿色以延缓的浮动在视线里伸展,释放出一些清脆的鸟类的鸣叫。我坐在白色桌面,目视这罕见的美好,心境立刻就开始沉然。流转四处的光线的身影,旧的红色楼房里的一扇扇窗户,偶尔飞过眼前的微小昆虫,都在海绵一样柔软的时刻,徐缓地飘荡,像是仙境营造出的庞大幻觉。风的流动在那时停留在一些花朵的瓣间,一些不知名的果树已经盛放枝叶,悬挂着各色好看的颗粒水果。而我险些沉溺于此,幸好在一次视线略过表盘的时刻,清醒地看到离下午的操练开始只有15分钟,于是匆忙赶回,没能进入果园深处。
而关于这次留存于茫茫酷热中的记忆,却始终被无穷的夜色包裹。仿佛夜是无尽流水,淌落在众多能够怀念的瞬间。白日剧烈和疲乏,只有在黑夜才能舒缓和控制。躁乱的思绪可以在此时得到平息和清算,游离于思考的深度花园,并且让时间的浓度黏稠。
军训时是定点熄灯。已经昏然进入梦乡的学生和正在意气风发的学生都必须强制地与黑暗同床。夜巡老师会在午夜拿着银铜色的手电筒探照,微弱的光芒在漆黑的空间里忽明忽暗,如同海潮中的灯塔。
但是男生大部分都不会入睡。在老师走后,一部分起劲地聊天,另一部分则在暗中睁着眼睛想着什么。青春期的少年大都充满活力,夜间的交流比白天更加通畅并且无拘无束。
有一次,和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q谈到死。
q是来自江浙的少年。脸庞轮廓分明,留着帅气的短发。身形可以做平面杂志的模特。起初在我的印象里刻下印记的是他的那双明亮的瞳孔,水样的光泽后边存在着一种坚韧与迷离。有时他把头发微微甩动,嘴角会露出有些邪气的笑。像是透明的桌面被烛光照耀,闪动不可思议的色彩。虽然口音有一点方言的味道,可是音质动听,时常给我讲他们家乡的物品和习俗。和我一起走路的时候,经常双手抱在头脑跟在后面,好像什么都能应付的样子。
在军训操练时,他站在我的前方,回到宿舍,他又睡在我的上方。有时夜晚过于闷热,他会给我背诵美国垮掉一代的著名诗人金斯堡的诗歌。至于为什么在某个夜间谈到死,似乎也没什么明晰的记忆。只记得那时在茫茫无尽的黑暗中,死仿佛轻轻的无色羽毛,飘落在感官的四处,回荡起阵阵寒意。我们说到死是一种不可预料的事件,它可能发生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在身体位移的进行中,在青草稀疏的河岸旁,在两个人谈话的瞬间中。
月光在谈话的期间无比清冷和诡异,在窗的缝隙处丝丝流入。我安静地听q的床在我的上方发出一些翻来覆去的声响,话题的弹性开始一点点地丧失。
有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原以为他已经睡着。没想到忽然从上方传来声音,说:“睡着了吗?”
“没有。”我心里也被话题有所搅动,所以思维还在转动。
“我爸爸去世了。在我初二那年。”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似乎来自异境,“我能下去吗?”
“为什么想要下来?”
“不知道,只是想下来讲话。”
在我同意之后,他穿着内裤从上方翻下,裸露的皮肤被月光浸染上迷离的色泽。然后他轻轻地躺在我的身边,好像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我往里边移,他则继续他的声音。
他的语气像是一辆缓慢夜行的火车,时常鸣响出深沉的音调:“我爸爸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当时我在家里已经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没想到我妈从办公室哭着打电话给我,说刚才他坐的车翻了,其他人都是重伤,就他一个人走了。”
“哭了吗?”我问。
“没有。包括到葬礼结束我也没有哭过。也许是根本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一切都太突然了。”他看着窗户记忆回到遥远的现场。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身体转向他,看着他在黑暗中也分外明亮的眼瞳。
少年的事情,依旧让人伤怀。空洞繁盛的青春期过去,也才会感到弥足珍贵。
军训期间,学生们在几次晚上整队去一片开阔的空地观看电影。电影的屏幕凳在一栋小楼的朝后的楼面上,通过对面的投影机将电影画面投射到洁白的墙面上。因为没有凳子,所以只能用被铺打包,垫于身下。一同观看的还有军队的小的战士,他们各个精神饱满,腰板挺直地坐在携带的军用折叠上。
我记得一个夜晚,气流带来些许寒冷的因子。电影的画面也在其中微小地颤抖。电影放映的是《开往春天的地铁》和《诺玛的十七岁》。《开往春天的地铁》影片有一幕是徐静蕾和耿乐相互拥抱亲吻,然后在浴缸中缠绵的场景。战士的群落发出激烈的声响,好似压抑了很久失掉自由的困兽。
那天晚上,男生和女生也第一次打成一片。大家互相窜动,私自调位。只是为了能更好地与异性交流。影片快要全部结束之前,很多人因为困意难挡,倒下身体便睡在自己的包袱上。由于电影情节的无聊,我也放弃观看,与身边的一个女生攀谈起来。
她扎着蓬松的马尾辫,讲话的时候会一甩一甩的。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和若隐若现的虎牙配合起来,感觉十分可爱。来自湖南,可是至今都不清楚姓名和专业。只知道和我一届,并且有过一个晚上的舒畅的交谈。
“你说,周杰伦那么有才华,歌唱得也好听,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不喜欢他。”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然带有韵律。
“其实世界从来就是这样,有人喜欢你,就会有人不喜欢你。”我应声回答。
“那你说我喜欢他和别人讨厌他哪个对?”
“都没错。谈不上对与错的问题。”
“一定有一个判断的方法吧。”
“唔。可能有的。那可能得花大力气才能找出来呀。”
……
谈话的内容就如此云云。
但是双方都感觉不错,至少在孤单的夜晚能带给彼此消磨时间的良好途径。后来我们交换过电话号码,但是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也难怪,我们毕竟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不管怎样,14天的生活在夏日没有尽头的朗朗晴空中悄然逝净。军训在谢幕退场之前,部队的战士为我们举办了一场文艺舞会。吃过晚餐,学生们积聚在女生宿舍楼前方的狭小空地,被要求带上食堂坐过的长条板凳。在领导和学生代表讲完话后,演出正式开始。基本上是唱歌和舞蹈,没什么有新意的节目。
倒是当晚的气温出奇地壮大起来,活动场地像是在一个小小的蒸笼里。演出进行到一半,很多学生都纷纷离席,有的男生去寻找聊天的女伴,并期待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有的男生三五成群地在树木的林阴道间抽烟;还有的干脆就不见踪影,去寻找一条新的消遣航线。
我从吵闹的声响中独自走开,到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看着繁星散布的夜空。我坐在褪色的单杠上,风就在不经意间扬起很多草木的清香。四周的楼房均隐没于暗中,只有远处的点点星火下晃动着若干人影。14天中的片段此时如同过场电影一样在庞大无声的黑色平原上放映。我想起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声音和表情,他们的行动和停顿,在某一个瞬间所拥有的完美姿态。万里仿佛全然寂静下来,只有稀薄的人声轻微荡漾。
离开选择在明媚的午后,到处流窜着灼热的光线。军事基地在明亮中却始终沉默不语,如同一位正在祷告的僧侣。接送的巴士已经张开身体的缺口,吞噬一拥而上的人群。
我却真的有停留的冲动。身体仿佛仍旧沉浸在撩人的军队夜色中。
结束并不意味着完结。它可以在记忆深处留存痕迹和声色。同时,它也可能是另一段华丽旅程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