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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无的边缘2 §1、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

她朝一边扭过头去,因为有样东西在那儿强烈地吸引着她。同时,她看到有东西分明向自己猛冲过来。她心头一震,马上联想到那是一个电影拍摄现场。随着一个变焦镜冲上前,无数手提相机从四面八方冲到她的鼻子底下。在这混乱的旋涡之中,她再次听到了刚才袭她而过的语声。但她依然听不清。那卖报汉子照旧吆喝着,大声说着今日要闻,穿行在人们中间。他一手夹着一叠报纸,一手挥舞着朝她走来。

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他是否在数说她的事情?她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并深信确有其事。他不该对她大声嚷嚷,飞短流长。而且不知为什么,他似乎通晓她心中的所有秘密,洞察她每一个心理变化。她想捂住耳朵,却抬不起手来。卖报的男子渐渐走近她。她脸色煞白,睁大眼睛默默凝视着那身著绿衣的年青人走上前来,全然不顾其他人对她说话。该来的总会来的。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得快堵住他的嘴。她真不知自己的身子靠什么撑着,不知道双手把着什么,双脚是否踏在地上;但她仍站得笔直,两眼盯着前方,仿佛在注视朝她急驰而来的疯牛狂马。

终于,卖报男子来到了她跟前。他似乎知道她一直在盯着他看,他注视着她的脸,问她买不买报。但她怎么也不信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她的双耳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那男子在诋毁她的念头以外,她什么也没法想。她皱眉望着他,随后失去平衡,没等伸出双臂,就倒在地上了。在昏迷的刹那间,她闻到了报纸特有的墨油味。她觉得它像毒气使她窒息。周围的人围上来,吃惊地瞅着她。而等到她醒来,便是我在场之时了。

当然,她昏倒时我不在场。她是单身。那天晚上,我听到她的消息,就上医院看她。她含着悲凉的笑容,对我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经历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件。我上述长篇大论,正是以此为基础加工而成的。在我看来,她近来的性意识有些过旺,同时过于沉缅,因而显得有些莫名的焦虑不安。这种性意识不觉间变成了罪意识,使她备受冲击,最终导致休克也未必可知。所以,从现在起,我不再用她对我的诉说,而是通过我纯粹的想象,编出一个故事,来试图理解前面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紧贴她背后的中年男子。她依稀记得他从地铁入口就跟着她。在人潮涌动的地铁车厢,他把自己的前身牢牢地粘在她背后。她愈是朝旁挪,他就贴得愈紧。这让他更受刺激。她的躲避反倒助了他一臂之力。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妥善对策;如果她反应冒失,很可能反遭难堪或无情反击。她尽力蜷缩身子。为了唤起脑中的蜗牛、龟鳖、蟹钳等生物形象,她把视线固定在黑黢黢的车窗上。然而她那过度紧张、浑身僵硬的肌肤,依然鲜明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她感到心慌意乱,动弹不得。渐渐地,他贴的臀部和背部的面积更大了。她不得已朝后挪,他便稍退一步,但很快故态复萌,围攻她的身躯。

车厢内人虽多,但也没到非压挤她的程度。这时,她感到一种冲动,想扭头看清他的脸,但随即打消了这一念头。既然一时无奈之事,就没有必要冒这类险;况且若他的脸令她作呕,那又该咋办呢?这样贴身站着,他就像是她的熟人,其实素昧平生;如果她回头看他,她受到的羞辱自然就更大了。她全身警戒着。她本消瘦得无肌肉可言。她想到他会随时伸出粘乎乎的柔软触手,钻进她的肌肤,把她支解成碎片,不由感到万分惊恐。她一个劲儿地抖去贴在身上的蜗牛、龟鳖、田螺、蟹钳等物。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把长发朝右肩一抖,转过了身子。

但她面前一无所有。不知何时,他已下车离去。她这才记起从前几站起她背后感到有些空虚。那么,这段时间她的感受与情感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她茫然地寻视着周围,手脚依然沉重,留在背后的不悦感仍清晰不去。即使她一再抖落,它照旧顽固地留在背后,又潮又热的呼吸也依旧掠过她的脖子。她的身子重又蜷缩起来,想变成蟹钳或蜗牛样的东西,但这次僵硬的倒不是肌肤,而且她的五脏六腑。正在这时,一个不知从哪儿穿透过来的声响,直捣她的耳鼓。她转过身去,因为它强烈地吸引她,并看到它朝自己迅猛地冲了过来。随着一个变焦镜冲上前,突然无数手提相机从四面八方伸到了她的鼻子底下。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多此一举。对这连自己都无从理解的事情自圆其说,是何等可笑。但严格地说,我并没无聊地东拼西凑,而是想尽力化解她心中类似罪孽感的疙瘩。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却说了上述故事。既然开了头,那么路就在你脚下了。

故事已经有了开端。不过,既然我已公开介入,那么从事情的前后顺序来看,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具体交代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至少,要营造一种气氛,让人隐约预感到这一点才好。当然,我可以省略这些,直接进入本文;这样做也无人非议,我知道其他许多故事都是这么做的。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我终于认定:若无其事地观望他人陷入混乱,于我看来是一种没心没肝的行为,所以我得正直地讲故事。但我不能因此把我脑中的生硬杂念一笔勾销,所以我要先讲一个让我决定讲这个故事的小插曲。或许这故事正来自它的体验。总之,我在叙述这一故事的过程中,会不时回顾这一奇闻逸事。它对我震动很大,使我至今无法摆脱。为了镇定自若,或者相反,为了唤起持续不断的震动,我开始并继续这个故事也未尝可知。在我看来,时时震动,比无所震动要有益得多。一个浑身披雪带霜的人,只要一动雪霜就会掉下来;如果我们不呆坐而是一跃而起,那么灰尘自会抖落下来。

我杞人自扰地说,这一插曲并非很重要。例如时间的概念,在这故事中就是次要的。我之所以无视时间在事件中的重要性,是旨在抽去事件的脊梁骨。这样做的理由,首先是因为这故事近距离涉及性问题,所以很容易被简单地处理成兴趣问题;而且抽去脊梁骨的各种逸事本身,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其实,我说的这番话也可能多余。换句话说,在这里时间既重要也不重要,我说的每句话可能重要,也可能不重要。所以,归根结蒂,重要的是我跟谁说故事,而非故事本身。如果这些逸事脱离本故事,落到另外的空间,那么它们就可能烧成炭灰或岩块,而摸弄炭灰或岩块,可能弄脏手也可能伤着谁。这可有话在先。因此,我得牢牢守住这故事的框架,时时加以反顾和整理。这篱笆会保护我,保护故事中的事件不受侵扰。要是我无意中把手伸到了篱笆外面,那么它就会霎时变成炭灰或岩块。但现在还不能下什么结论,一切还得走着瞧。

好,言归正传。我曾跟一个女人,一个早晚在我的故事中登场、或许已经亮相、也可能根本不露面的女人上过床。其实,我早把当年的一件琐事定作本故事的开场白。当时,我们使用了避孕套。那时候我们有意跑到郊外,找了家幽静的旅馆,一进房就翻云覆雨,随后沉入了梦乡。也许此时此刻正在看我故事的读者,对我如此没趣没味地省略性交部分感到大为不满。对此我暂且无可奉告,因为它在目前还不是主要的。但我必须声明,我并不属于反对公开谈性者之列。因为我认为,只要有必要,可以无事不谈,只是还没到时候。总之,那天晚上,虽说房间不怎么合我的意,但我对我们的做爱感到心满意足。待我干完那事,就从我那萎靡的阳具上轻易脱下滑溜溜的塑料套子,用手纸包好,扔在地板上。拂晓时分,我感到口渴,便起身拿水壶,却被眼前的意外光景愣住了,不禁“啊”地轻叫了一声。那女子听罢,也勉强睁开眼,支起上身朝我注视的方向望去,嘴里也吐出与我类似的一声惊叫。我们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半晌。

我们睡眼惺松,透过清晨苍白的光线,看到下面无数只绛红色小蚂蚁正成群结队地忙碌着。它们在手纸团中爬进爬出,围住避孕套忙活,口中衔着不明之物回到角落里去。和往常一样,它们列队整齐、一丝不苟地行动着。我和她瞧着这番情景,半张着嘴,仿佛来到艾丽斯的奇国异乡或者格列佛的蚂蚁小人国,一时哑然。它们不断忙碌劳作,公然偷取我的精液或精子。我感到脸在发烧。诚然,那精液为我昨夜所弃,但目睹这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的掠夺,我的脊梁也忍不住一阵凉意。但静心一想,那精液已离我而去,不再跟我有任何关系,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我心感不快,并非有理。但看着蚂蚁的尖嘴就像在咬啮我的皮肉,我无法调理心中强烈而陌生的不满心态。我感到手心和脸在发烫,呼吸急促起来。这时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潮热发粘,大概是我传给她的。当我无言地望着地板时,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扰乱蚂蚁的行列。她瞧着它们四处逃散,晕头转向,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嘟哝道:

“瞧瞧,蚂蚁真是没感觉。它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它们这样被压死有知觉吗?”

以上便是我开头认定须优先交代的事件始末。如今想来,我听了当时她关于蚂蚁的一番无意之论,心中思忖道:这正是一个孩子无意中提及的无意之至的自语。但奇怪的是,后来我怎么也记不起那些蚂蚁、避孕套和手纸团是如何处置的。她肯定不会不处置它们。虽说时隔已久是个原因,但那是件记忆鲜明的事情,竟然把后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乎有些不可信。无奈这却是事实。

现在,我准备开始讲真正意义上的故事。那么,我为何非把那件事放在开头不可呢?对此,我其实自己也不甚明了。况且,我在故事开场之时,特地聊到顺序问题而另起开端,其真正动机是什么?对此质疑,我先做这般简单的回答:念及往后的故事冗长难忍,我想先说点刺激性的东西,以便多少减轻它的腻味。但必须说明,刚才说的故事本身决非编造;而且有关蚂蚁及避孕套一事,在后面还会提及,为整篇故事营造一种暗示氛围。我会的,只是现在尚不必具体说明而已。趁结束这序幕之际,说几句多余的话:当我遭遇那事之初,我只是单纯地认为,蚂蚁叮避孕套,只是为了把我的精液当食粮。但如今回想起来,我却蓦然想到一个多少荒唐的念头:它们搬动的是粘在套子上的凝胶,而不是我的精液。蚂蚁真的把人的精液当食物吗?虽说未尝不可,但眼下还无从知晓。当然如果我勤快,就在讲这些话之时,立刻向昆虫学家请教,那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然而,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被看作天生的懒虫,也无所谓。因为随着故事的展开,蚂蚁吃精液与否,自会在故事中并靠这故事得到一个结论。为了不破坏故事框架,我务必这样做,而且也只能这样做。

不过,我在故事开头执意扯上蚂蚁和精液,自有我充分的理由。如前所述,我那天受到了长时间的震动,并从那冲击中,感知到性所具有的不寻常的一面。我们的性沉缅于巨大虚无感的同时,具有某种让人的内心荒漠化的性质。它平时深藏不露,但一到晚上,就爬出洞穴,为了觅食徘徊走动,时时露出夜行兽的模样,让我们伤怀,啃啮我们的心。生事那天,我分明可以把握那我所未知的东西,而且为此不惜如此长篇大论。就是讲故事的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也已成了一片荒芜的冻土,难以恢复。我之所以久久说些离题话,正是为了回顾并增强我心中的信心。这可能意味着我缺乏自信,心中惴惴不安,但我不曾悲观陷入绝望。这多少让我感到安心。确实如此。

我们坐的汽车,在渐暗的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着。颇清静的四车道公路中央,半米高的薄墙把路分成两半,与车辆轻快地同行。越过这隔离带,路对面不时有跟这边相仿的各式车辆擦身而过。车辆的前灯大开,头顶鬼火迅跑,猛地消逝在黑黝黝的空洞里,令人不寒而栗。而从路对面看这边,想必也一个样。车里坐着我、我的朋友和两名女子。我的朋友驾车,其余的前后成双地坐着。我不想详细介绍我刚认识的朋友和两名女子。这是为了抽去本事件中的脊梁骨,从而使这一事件在我整篇故事中保持自己安稳的距离。那天我坐后排跟旁人闲聊,所以不知道前排在谈什么。但突然他不知为何怒吼一声,让我们大吃一惊。接着,他大声自说自话道:

“那好,你耍傲气,那我只得露一手,叫你消受消受。先瞅一下前后,好,开始!”

他猛踩油门,把方向盘朝左转去。车子一下子穿过中央隔离带冲到了对面的马路上。当然,并非车子越过了隔离带墙头,而是利用了隔离墙的一个空隙。现在我们的车正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着。中央线重被矮墙阻隔了。如他平时所言,他开始了他的游戏活动。他在踩油门的脚上蓄足了力气,计速器的指针朝右晃动着,他要尽可能高速行驶,直到隔离墙再出现空隙为止。周围的一切仿佛被黑暗的风一扫而光,全没了踪影。尽管没过几分钟,但掩映在昏暗中的灰色隔离墙似乎永无止境。这样的游戏,最好对面没车开来。既然他把我们拖入游戏,我们也只能奉陪。

接着,从稍陡的路面上驶来一辆前灯高耸的货车。它向一旁一歪,开始大鸣喇叭。这一来势汹汹、致人死地的危险物,发出一声绝呼之后,危如叠卵地一擦而过,随后消逝在黑暗中。我们的车只得紧贴右边,从隔离墙上擦过,发出尖厉的噪音,火星溅上窗面。这时,一辆轿车突然出现在前方一车道上。它慌忙转向一旁,使得二车道上行驶的两辆车又是刹车,又是猛打方向盘。游戏规则大多跟运气有关。游戏一旦开场,就既不能转向也不能停留片刻,只能无条件向前,直到隔离墙出现空档、让它回到原路上为止。究其实,完全不必急躁或者揪心,只须两手双脚蓄足力气,凝视前方即可,迎面而来的车辆总会慌慌张张地调整方向,千钧一发地从旁闪过。也许万无一失,但若有万一,那么一切便灰飞烟灭了,游戏原本如此。它是致命的、中间无可依托而后又无法重复的一次性把戏。

这时候,我们的车好容易发现了隔离墙的空隙,便赶紧把车头伸进缺口,顾不上右车身撞着墙头,通过了狭小的入口,正碰上几辆车从后驶来,来不及刹车,就撞到了我们的车尾上,砸了尾灯,冲向路边。几乎同时,我们的车也发生了同样的情景。但没有因此停下,我的朋友涨红着脸,充血的眼睛盯着前方,更有力地踩下了油门。游戏便到此结束。这便是游戏。而且,从此他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了。

虽说有些老套,但说实话,当我们的车逆向疯狂疾驶时,我脑中一直在想着性行为;夸大地说,我仿佛觉得是自己在做爱,达到了高潮。当时,一方面是玩命的愚蠢;另一方面,其反反复复、不胜淘气。

性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人非禽兽,人类生活中的性已不再是性本身。这是说它已被扭曲、性质用途已变质了。那么,我们每个人又是如何感受、接受、享受并回归已面目全非的性呢?现在,我在飞驰的车里,回顾着性的本质,感到喜忧参半。那么,我为什么要细细咀嚼性及其有关物呢?大概生活一旦被虚无所虏,那么具体行为会更执著于虚无吧。所以,我近来感到一种谈性的冲动,想对那清澈透明而又虚妄之至的东西做番议论,从而消除一些我心中对性的强迫观念和禁锢意识。消极地说,开始大谈“性”本身,或许就是进步。谁知道呢,也许通过性的频道可以更正直地看世界,或者可以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以上便是当时充斥我脑子中的大致想法即平面图,但迄今为止仍未形成任何确定的东西。当时我坐在疾驶的车中,一面全身心地认可我的处境,一面又感到恐惧,想立刻停下车来。那么,现在就让我的故事刹车停住,不必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横冲直撞。既然想打住,那就毫无犹豫的必要。

一天是多么不管用。有一天,我为一件区区小事消耗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才到了办公室。而且我一坐下来,就皱眉垂头地心想:一天太不管用了。单这个念头,就让我浑身感到乏力,情绪低落。我用迷茫的目光望着窗外,外面乌云低垂,暴雨在即。窗外的风景只是灰色玻璃框后面的一个狭窄空间,一个洞窟而已。所以我越看越模糊,越烦闷。我不觉感到愁肠百结,感伤凝滞的心绪再次想到了“性”。我特别喜欢这种潜思默想。这时候,我的思索一般是专一不二的。在这种状态下,我不东奔西走,所以心平如镜。

突然,我的目光落到了不太干净的窗玻璃上,一只带翅膀的昆虫正停在窗外。它是苍蝇的一种,属于虻类。它伏在玻璃窗外,所以我能看清它下身的每个地方。我猛然产生了一种类似看妇女裙下的错觉。它下腹中心的各细小部分,极富有性感。且不说那缓慢蠕动,光看完全暴露的隐蔽部分,就足以让你茫然沉入性氛围之中。说到底,这世界到处都弥漫着“性”。世上万物皆分阴阳两性,互不自由。这又跟铺天盖地的性的普遍性有关。在这意义上,一天也不管用了。我的思想不觉又回到了原地。这样,以这些日常琐事为代表的一天,就像面糊化开了,一块块脱落,最后掉地上,一片狼籍。这类虚无的念头,在我心中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磁场。如果我稍有脱离,它就随时把我拖回原地,不能动弹。我就这样坐在那几种固定想法的玻璃窗外,左右摇动着,在陌生的目光下,把下身暴露无遗。我在四面裸露的同时,也被四面包围着。想着想着,我的脸不觉贴近了虫子下身,鼓鼓的尾部蠕动得更欢了。

值此,我被外部的尖叫声一震,转身一看。原来是电话铃骤响。为了尽快制止这响声,我赶紧拿起了电话筒,把它夹在脸颊与肩之间;等我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见那飞虫似乎被铃声吓跑了,不见踪影,只在原位留下了浅褐色的粘液。我不吭声,等对方先开口。对方也似乎在等我说话,过了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喂,喂”起来。我原本就猜到了对方是谁,果然不出所料。

“你现在才接电话呀。我知道你还没上班,可你的同事们总敷衍说,你刚才还在,有事外出了。我明知道他们在骗我,可还是给你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不上班外出,真好哇。这是你的本领,不是吗?你可不可以对我施展一下这种本领呢?”

耳闻她的话,我习惯地沉思道: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试图让我,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起身走动,是何等无为无果之举呢!然而,她却这样直接或间接地出现在我跟前,不知疲倦地扶我、刺激我、推动我,为我操心。我一声不吭,她也平心静气地等。她的沉默分明要求我作答,而不管是何种形式;然而,我却找不到回话。我们之间的缄默,就这样无边际地继续着。

这次,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们她是谁,我们是什么关系,等等;然而,这样完全抽去各个事件的脊梁骨,那就很可能使故事本身倒台散架。故还是简要地说几句,权当故事的软骨处理吧。总而言之,我们定期约会已有三年了。然而,我们各自都感到奇妙的是:我和她已经多次决定分手,却反复相会,而且每次分手和相会都无比迫切。这反过来教我们安心,让我们分手,而分手之后遗憾丛生。这又使我们彼此吸引。久而久之,我们都有些疲惫了。也许我们都在向对方行使各自的爱情。关于她,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因为这些具体事实在本故事中毫无意义。在我的故事中,她既可以说是其他女子,也可以说不是。这也跟本故事的叙述无关。

那天我俩最终决定长途旅行。我一放下话筒,就突然感到饿了,这才想起打昨夜起没进过食,便起身拿起刚脱在椅背上的上衣,离开书桌,走到一览无余的大玻璃窗前,穿了起来。同时,望着映在玻璃上依稀的面影,抖擞了一下精神,却发现自己的思想又回到了原处。一天是何等短暂啊!几乎同时,我心中又泛起一种无足轻重、无根无底的情欲。无奈我又见到了那虫子,产生了性的冲动。于是,和往常一样,一向生疏的内在欲望缓缓蠕动着,随后像有把锥子,从里向外开始刺我的身子。我张大双眼,让巨大的窗户尽入眼底;但不觉间,玻璃变得软绵绵的,融化了,变成又薄又透明的布裙,罩住了我的头与双肩,让我闷得透不过气来,直向后退去。

如前所述,我又感到了重新讲这个故事的欲望。所以,现在我以重述口气讲如下几点。往后,我会不时感受到回到原点重新起头的冲动,并服从于这个冲动。我再次坦言,我对将以何种方式演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故事,尚无任何打算,因而我想借此机会,即使迷糊无力,也打个腹稿,或者订一个故事进度表之类的东西。

首先,我特别注意到,性问题对我们生活的本质脉络的昭示,远比我们平时所想的要多而广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即便如此,这话说得太暧昧抽象,因此反而觉得不太真实。所以,我打算尽可能多地触及我们生活中与性有关的样态。在此过程中,我早晚会找到性的要点,从而获得理解生活的另一手段,并从有关性的法规层面上论长道短,那便是我无上希求了。恕我赘言,对我而言,凡是制度,皆是对我不信任的审问乃至搜查;但这话说得太大,以至我自己听来也太宽,有些虚妄空洞。

有了开场白,就正经地讲故事吧。在我偶而念及“性”事或者直接间接触及此事时,我脑海里便无一例外地记起一件往事。它是颇为不愉快的记忆,因而在脑子里嵌得更深,看不到消逝的迹象。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把这不快之事置于这故事的开端,使我感到有些踌躇不定,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无意对如今把爱和性神秘化,或者相反,用来刺激末稍神经的既存倾向持怀疑态度;但在某种意义上怀疑一下,也未必是件徒劳无益的。这样的话,我得取消刚说的“不快”二字。因为那件往事并非只是不快或作呕,乃是我们赤裸裸的存在形态。

那件无可挽回的往事,发生在多少年前哪一年,我已模糊不清了。总之,在从前的某一天,我曾只身在外乡兜游,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邂逅了一个相识的女子。我不打算对她做详细介绍。但须作起码的交代的话,那她和我是同村,曾帮哥哥经营过一家超市。

据她说,她是到那座南方城市办事的。不过,不论现在还是当时,我都肯定当时她准有了什么极坏的情况。跟以往相比,她变得有些呆,头发、衣服都很随便,也许正经历着内心的痛苦。所以见到我显得格外高兴,我也就傻傻地被她拖进一家酒店,早早喝起了酒。斟酌之间,她掩饰不住惨淡的表情,并羞愧地对我察言观色。她酒量不小,不易喝醉。她不时擦筷子、拿杯击桌,露出了性格上的破绽。与其说这是酒意所致,倒不如说来自不胜复杂的心态。尽管我多少知道她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什么忙。这不是辩解,她看起来是那么顽固,我自认无法亲近她。但心里仍愿意接纳她的一切。

自然而然,我们终于醉倒了,她醉得差不多了。我们离开了酒店,很自然地找了个住处。她走路、乘搀电梯都得我扶着。人们斜着眼瞅我们,但我不在乎。当我们相搀、好容易来到可以容纳我俩的空间时,她一进门就推开我的手,瘫倒在床上,把腿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了。服务员道了晚安关上了房门。我站在床头,呆呆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她只是偶尔发出痛苦的长叹,仿佛压不住体内的酒气似的。我走到窗边,坐在扶手椅上,把双脚搁在茶几上。且不说皮鞋和袜子,就是裤管也已经湿到膝头上了。我这才想起外面正在下雨,虽然不大,但也够弄湿衣裳的。我们没打伞,甚至没有意识到在下雨。我叼根烟划着了火柴,指头感到火柴的热气,突然打了个寒噤。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衣服也湿透了,需要马上换衣服,不然,明早准会感冒。

我起身走到她床边。她似乎睡着了。衣服没我想得那么潮,不如让她就这样继续睡更好些。但我仍然站着看着她。我想要她。尽管我醉得头昏眼花,四肢不听使唤,但我的精神强烈地指望着她。这已经不是性欲。实际上,疲软的身子已经根本不能完成事前的拥抱、勃起等冲动导致的肌肉运动。但我仍然不能放过她。我俩还是第一次呆在一个房间里,这就行了。我弯下腰,把她翻过身来。她像受潮的麦垛滚到一边,一只手轻轻碰到了我的嘴。我吃了一惊,但她没醒,她的手只是由于翻身的惯性,碰到我的脸罢了。我像得了强迫症,开始不紧不慢、不动情感地剥去她身上的衣服。如我所料,她在睡梦中也在抗拒,嘟哝着什么。然而,不论是我还是她,一切行为只是在按惯例行事。是否是惯例在此也多此一举,因为我们走上舞台并非出自我们的本意。我马不停蹄地、多少有些粗鲁地剥去了她的衣服。

待到她开始裸露,我双手支着床,喘息着俯视她。她看来又沉入了梦乡。也许是醉意使然,她的皮肤红红的,但很光滑;乳胸不大,却很结实而柔软。我越发强烈地意识到,我拥抱不了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仅没醒过酒来,反而越发觉得身子发烫,像有一把火要把我烧成灰烬似的。我直起身子,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光以后,不知何故,我感到心绪好多了。我加紧去掉了她身上所剩无几的遮羞物。但是醉意再次冲上脸,使我双眼充血,引起阵阵头痛。我胡乱而困难地剥去了她的衣服。我以发颤的目光俯视着她,把双膝置于床上,向她移去。

这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恶臭直冲我的鼻子。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何物可以发出那样的气味。我把身子伏在她的裸体上。也许她感到了我的重压,说了几句含糊的话,双手想推开我的双肩。当然,我没有退却。自赤裸之后,我勉强维持着勃起。但这时我又闻到了那比起刚才来同样的恶臭。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体臭。我的全身即刻开始凝固起来。我狠狠地咬紧牙关,一手推开她的双臂,一手拨开了她的下身……刹时,我浑身变得酥软无力。我结束粗糙的动作,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身上,把脸埋在床单中。她双目紧闭,躺得笔直,没任何反应。她表面平静,但内心一定错综复杂,并受着酒醉的折腾。

我离开了她微烫的身子。她在睡觉,还是装睡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恶臭仍隐隐不去。我犹豫地坐在她旁边,把刚才拨她下身的手移到疼痛的额头上,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它满是恶臭。为了防止呕吐,我用另一只手捂住了鼻和嘴。她的下身才是那恶臭的发源地。同时发现,跟她有过短暂接触的自己下身,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我全乱套了,什么也理解不了了。我陷入一种又瞎又聋又窒息的痛苦状态。我忙下床,去浴室时回头一看,只见她在床头桔红色的朦胧灯光下,叉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裸体全成了桔色,白色床单也泛着隐隐的桔红色。

我到浴室一开灯,桔色顿消,室内满是刺眼的白光。我感到眼花,勉强睁眼,瞅了瞅我的下身,那里沾满了白兮兮的东西,散发出颇厉害的气味来。我打开淋浴器,尚未加热的凉水浇了我一身。尽管我打着哆嗦,但没转动手把,不久,流出的热水开始融化冻得像铁板似的表皮,下身的恶臭也随之消失了。

我浑身无力地退后两步,把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就那样站着,心里想着她。上面的喷头仍在流着热水。她肯定遇到了一件难以对付的大事。所以,已经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瞎转悠了好几天,顾不得洗浴,也不在乎早已有之的寒症越发严重。我想着想着,缓缓坐到地上。她在酒意正浓时种种费解行为,便在我眼前一一闪过。喷头的水温暖着我的臀部。我不断摇头,以便使头脑清醒。她带着一头玉米堆似的浓发和未老先衰的身子,躺在一个异地客房的床上。那末,我是谁?但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我像得了强迫症,想她一定叉开双腿,焦急地等着我。我想即刻回到她的身边。我沉浸在一种难以表达的茫然之中。这跟自责与怜悯完全无关;如果非说不可,那也只能说我是陷入了一种爱情的迷茫之中。犹如她在床上那样,我在浴室里也动弹不得。我在一座陌生城市的旅社浴室内,死一般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热水像热血不断地喷射下来。

值此,我才算弄清楚自己讲故事的方式,我正在专讲我们生活中跟“性”有关的情况。不管怎样,聚焦某一事项而加以观察编辑,就有利于我们明确地捕捉我们不曾看到的生活结构。但我回首一看,便发现自己只是在讲“性”和“性”故事罢了。不仅如此,我还想把发生或可能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切跟“性”联系起来,或者取而代之。如果是这样,我就先入为主,把从“性”的视角看到的东西写出来,而不管是否过分。然而,除开我的故事,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人从广义的性意义上,进行思考和说话。极有趣的是,这种联系大都不错;更有甚者,拿不同已往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要言之,对我们而言,不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性”构成了本质的、普遍的,至少相关的东西。所以,我想在此多少有些过分地通过“性”的单一频道,观察我们的现实,而不带徒然的不安和精神包袱;同时,不顾冒天下之大不讳,把毫不相干的事情跟“性”紧密联系起来考察,并希望在此过程中,我的故事或许能触及到爱情的美妙层面。

然而,这个故事的准绳是我自己,是我的立场的反映。所以,现在,让我诚实地从跟我有关或我周围的琐事开始谈吧。不过,用个人方式聊“性”时,冒冒失失地涉及巨大事件,显然不合适,以至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正是“性”或“性”的东西所具有的重要特征之一。说得生硬一些,“性”每个个体最隐秘的神经组织,直至社会和历史的结构,换言之,从根部或种芽开始,经过粗干细枝直到形成宽大树叶,所以我的故事也将尽可能遵循这种顺序或过程。当然,我也不会忽略“性”的历史支配个人“性”事的过程。

对我来说,想到“性”,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不知何故是湿漉漉的头发。首先,我自己的头发湿透之时,与其说情绪好,不如说浑身受到隐约的刺激,目睹他人湿漉漉的头发也是如此。这种刺激如同一种寒意钻入身体,致使发根竖起。更坦率地说,最近我只要看到湿淋淋的发样,包括涂了摩丝的头发,就感到一种性的快感。我之所以全然不忌讳带着潮湿的头发入睡,也基于同样的理由。而且,早上起床照见镜子里自己满头蓬发如同黑焰,我也会感到自由的昂扬之感,以至到了目眩的地步。于是,我听凭自己被这种情绪支配一阵之后,去浴室接一大盆冷水,把头泡在其中,这时脑子中鲜明地浮现出女人的长发或自己头上的水珠直落的情景。细小的发流在我手掌上柔和地波动,不断地沿着我的手下淌,稍粗的还可以慢慢握在手心中;一旦放开,那黑缎似的细流,就像钢丝那样弹开,离我而去,而我则渴望再次把它们握在手中。这种感受,不管我作何种抗辩予以否认,说白了,都难免有细枝末节之嫌。不过,既然故事已经开始,那我也只能继续照此方式摸索下去,尽力看清尘世的皱折与阴影。

此外,每当看到别人停在路边的车辆不熄火,我也会感到“性”及其周围神经的蠕动。车的颜色越接近元色,车型越轻捷,那蠕动的幅度就越大。对此我感到无奈。偶而看见车门开着,那我为了平息心欲,得在它周围走动好一阵子。尽管那诱惑强烈,但我之所以不曾被当作车贼至今无事,是因为这种开着门、车主不熄火的车子稀少。当然,这是一种说笑,因为不论怎样我从未对汽车有过下意识的占有或盗窃之心;恰好相反,每当我看见这类放任状态的车子,就会生动地联想到它被毁坏的情景;望着车窗里面,就会产生一种类似危机感的紧迫的性感。可见我的性感是常跟危机感或紧迫感相关的。不过,所谓“性”,原本就是基于这种紧迫认识,所以我一般尽可能不单单就其结果,而是在其过程中寻找自己的具体位置。但是,一切须不断从头开始的“性”,想在其过程中止步定位,那是何等虚妄呢?但意识到这一事实,反而让我感到更大的自由,可见我确是一个极富性感之人。我与其说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勿宁说是想销融在其中。

一言以蔽之,我想通过这个故事,回顾“性”的固有观念,并瞅瞅其又黑又潮的底子。借此机会,把我的一种想象力原则表述如下:对我而言,原地呆坐,等于被支配原地的固有观念所俘并融入其中。就是说,呆坐等于死去,即被一切既存的有形无形之物所困,成为一个又瞎又聋又哑又失去嗅觉的人。至少现在我是这样想的。因此,必须不断地运动。可是如何运动呢?反之,我也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那么,回归原处呆坐,固定下来,与以不变应万变有何差别呢?两者是否本就不可能区别?之所以无从区别,是由于二者的分界微妙地融入了主体的自我意识之中的缘故吗?不过,我忽略了一个当初该说清的事实,即我现在不是扮作某个具体的无政府主义者,放任自己讲这个故事,而是无意识地、自发地把自己完全交给某个抽象的无政府主义秉性,甚而成为此秉性本身而淡然置于故事之中。尽管故事由我起兴,但往后再也不会跟我有任何密切关系了。

从这意义上,我想讲个故事。它听来因人而异。我讲这故事的心情,如同一个极为自由轻松的无政府主义者。我无从认定它是色情电影的想象,还是实有其事,因而可能招来多方误解;加上,这故事与其说是通过一个实有其人的口讲述,还不如说是刚才所谓象征性秉性的投影。至于我不想讲一个非凡故事的顽固、理由或意味,恕我以后再说。

说简单点,有一次我偶然跟两个女人一同上了床。那天,我有点醉了,离开大伙儿独自回家。时间已过凌晨四点,我感到极度的疲惫,却莫名地渴望继续喝酒。那是正待开发的郊区某地。我最终耐不住诱惑的折磨,重新走进一家简陋的啤酒店。瞧那贴墙上的食谱,从茶水到解酒汤、猪血灌肠等饭菜,几乎无所不包。我走进空空的屋内,发出了响声。过了许久,屋角的拉门才打开,一个衣着松散、年过三十的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我叫了啤酒和下酒菜。她匆匆披上外衣,拖着拖鞋到厨房拿来了零售装的三瓶啤酒和下酒菜。当她放下杯盘回房时,我叫她坐在我身边。她疲惫地犹疑了一下,但随即拿了杯子,来到我身边,向我伸出了酒杯,嘴里嘟哝着自己有酒福,来个醉如泥吧。我心中可怜这光有酒福、没有男人福的丑女,默默地给她倒了一杯。她继续说着什么,一饮而尽。本已醉醺醺的我们很快就醉倒了,她叫我结账走人,我便给她酒钱外加住宿费说,我已无力找下塌的旅馆了,加上天亮,就让我在这儿随便闭一会儿眼吧。她醉醺醺地瞧了瞧钱,朝里屋看了几眼之后,霍地起身,叫我跟她去。我摇摇晃晃地进里一看,角落里有人正在酣睡,多亏那长发,我才知道是个女子。但我又累又醉,便不再想什么,脱了上衣,倒在另一头女主人马虎铺就的被褥上,随即沉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估计天已大亮,因后墙仅有一扇小窗,且有帘子遮着,所以屋里仍阴沉沉的像夜半。我搓着脖颈起来一看,两个女子打着鼾睡得正香。看罢,一阵头疼和寒气一齐袭来,我便稍稍拉过她们盖的薄被,重新躺下来。当我再次醒来,却见自己贴着躺在一旁的女子,并意识到她已醒了。我们一时无言地轻轻扭动着身子,顺着侧睡的样儿,彼此自然地相拥。我的手很快伸入她衣里,碰到她温暖的肉体。诚然,我窥见她小眼塌鼻,但满屋子柔和的青灰色暗光,模糊了地面、墙壁和天花板的轮廓。正当我们更积极地挪动身体之时,睡在一隅的女人大声伸起了懒腰。我怀中的女人嗤嗤地笑了,正色低语道:大叔,只要你有能力,我们三个人一起睡,想不想呀?我一听,先一愣,但马上领悟到所谓能力不是指性,乃是指经济条件,便吃惊之余,光愣着未加拒绝。对方显得有些无趣,宛然一笑,便转身开始脱右边女人的衣服。年龄较小的她,先是大吃一惊,但随即开始低笑起来。不久,我们三个人都成了赤身裸体,都有些不自在,但都慢慢挪动起身子来。如我所料,她们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不过,我们都尽力而为,而且协调得比预想得好。

到此,我的故事该刹车了。我不知道这故事何处收尾才好。如果急着收尾,那便是:最后,我们终于圆满地完成了我们的事情。做爱完毕,她们忙于收拾,而我又睡了会儿。后来,我到屋外一看,天气晴朗得叫我惊异。我知道屋里发黑是遮光之故,但仍以为外面是阴天,不料完全想错了。当我迎着发烫耀眼的阳光走出酒馆,在强光的刺激下,我觉得刚才发生事情越发显得不真实。怎么,故事就这么完了?从展开到结尾不太潦草了吗?那么,究竟该怎么办?

既然你觉到可惜,那就说白了:当然,两个女人我都插入成功,而最后往一个女人射了精。我问自己:怎么样?虽有些匆忙还算可以吧。这样你该无话可说了吧。如果要细说那暗中成就的行为,那就没完没了了。话虽这么说,我也很想溜之大吉。可见,我身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作家,在叙述这原本挑剔的性故事时,仍摆脱不了一个凡夫俗子的道德经。那么,我是否害怕了?也许吧,不过,也不全是。

如前所言,我讲这个故事,旨在摆脱现今有关性的一切既成观念。但是,如同其中的具体背景或登场人物的关系不重要一样,有关性行为本身的描写也不是最重要的。赘言之,正如我为了维持这故事本身,隐去各事件的脊梁骨一样,我也越过了同她们做爱的场景。而且,为了我们寻回健全的性爱手段,露骨地描写性事,未必是一种好事。公开的总会再度被悄悄隐蔽或者消失黑暗中,尤其是因为不论好歹,那是属于人的肉体行为,所以更是如此。暴露自有其反作用力。那么,该咋办?我在目前无法作出明快的回答。我只是毫无保留地认为,为了解除否定和压制性的道德经,就得同时特别注意和关照那道德经。总而言之,为了继续讲我的故事,即便是暂时,也得完全更新有关性事的叙事方式。

来自窗外缤纷绚烂的闪光,把车内照得五颜六色、明灭相间、时刻变幻着,加上她面对窗口,我无从端详她的脸。然而,我可以料想她的嘴唇依然在流血。那种伤口难以简单的应急处理便可止血。双唇想必肿得显眼,但她不露声色直视着前方。我竭力不加注意的努力一再受挫,便伸手打开了车顶灯。可是,灯刚亮,她就伸手把它关了。这已经是多次了。我像个侦探不断地开灯,而她则为暗中的自由随即关灭它。司机的目光通过反光镜窥视着我。车子在一座灯光闪烁的大型建筑物前停下了。我先下车,把车门开得大大的,等她下车,但她没有下车。我弯腰瞅见她依旧脸朝里笔直地坐着。黝暗的车窗映出她模糊的面庞,一双眼睛像戳了两个大窟窿。

司机干脆转过身来,手臂放在座背上,轮番看我俩。我大声叫她下车,但她不为所动,照旧面对着车窗。我抽身把手臂放在车顶上,抹了抹脸,心想司机马上会气呼呼地介入,那她就没办法了。正想着,就传来失去耐心的男司机的嘀咕声。我有意多等了一会儿,又探身车里斩钉截铁叫她下来,但她仍毫无反应。司机比我更火了。她这才朝他略微转过脸问,可不可以丢下我离开这儿?但急躁傲气的司机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朝她大喊少说废话,快下车。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仍不离开。如果她刚才没咬破嘴唇的话,现在也该按老习惯,紧咬两排牙了。

我意识到她再次受到了巨大冲击。我又坐进车,用双手分别支着车门和车顶,欠身望着她。这事总得由她自己来决定。几辆车大声按着喇叭从旁驶过。她的脖子和耳根发红了。我见状忍不住一腔郁闷,刚想跟她说个明白,却见司机越过靠背,粗鲁地叫嚷起来。我终于气炸了,然而,攻击的对象却是无辜的司机。我朝他大喊闭嘴,说事已如此,我会补偿你损失的时间的。当然他也不买我的账,我便只能像她那样垂头,三缄其口了。司机越说越露骨、越具攻击性了。我默默把头转向了窗外,看到一个巡警正穿过车流向我们走来。司机也看到了他,边骂边开动了车子。我们在车中变得更忧郁了。车开得很快。我们依然不语,而司机仍骂个不停,而且无所不骂。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似乎无力抵抗任我握着。

我的故事正朝着众口难调的方向发展。自从我学习靠寥寥几个人的手和脑写成的历史以来,跟实际的人世相比,我不能不对历史抱根本的怀疑态度。同样,我认为起承转合的故事只会种下偏隘之根,助长歪曲之风,充其量只能堕落成为一件玩物而已。我们把一切纳入起承转合的框框之中,如某人所言,感到心安理得,从而作茧自缚,成了捆绑自身思考的桎梏。但是,既然我已介入编故事行为之中,就不得不费神凑起起码的起承转合来。然而,这不是跟起承转合式的故事行为妥协,而是揭示它的丑陋,消除它的影响,并积极克服之。

那么,让我整理一下刚才那个没头没脑的故事吧。上出租车前不久,我们正在同床共枕。那是某个模特儿的房间。当然,我俩都赤身裸体。经过一番翻云覆雨之后,我们的身心皆陷入虚脱之中,所以彼此隔开一段距离,躺着瞅天花板。我们在生活中,有时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再现小说或电影中常见的场面,当时也正是这样。当时我们的感觉或处境是那么俗套伤感,就像一个三流小说中的人物。我成了一个粗制滥造的电影中的演员,听到了电影摄影机转动的声音,还有正副监督等人在身边跑来跑去。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片刻,我也不可能是我自己。如果现在我把手伸向她的胸口,那也只是因为导演叫我这么做而已。所以,我那空洞心灵的弱小波动,也已由不得自己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她站了起来,光着身子朝浴室走去。我无聊地瞅着她挺直的背、细腰和肥臀。于是,不顾心中孤苦欲绝,我对她一时平息的肉欲,又如同雨后蘑菇般从绿苔中缓缓抬起头来。我感到困惑极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摄制组已觉察到我身体的变化,又忙着开拍;小说的读者也手沾唾液开始翻起劣质纸张来。我等于干上了黄色电影或淫秽小说的行当,好在我早就搞不清淫秽与艺术之间的差异,所以倒也无甚大碍。问题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违心地成为蹩脚的三流演员,或写下几句陈词滥调,实在叫我受不了。为了中止思考,我翻身把头埋进了被单。

这时,她已洗完澡上了床,潮湿的身子贴在我背后,我仍沉思着没加理会。她岂知我的心情,调皮地用双手戳我的两肋。我有些厌烦地晃了一下身子,不想理她。其实,我完全知道她如此主动恰好证实了她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当然,她认为我在惹她,对我更加放肆起来。

结果将是:我俩在你推我拉嬉戏之中,只要有一方伸手紧紧拥抱对方,那么等在我们头上的摄影机就会重新启动。而我一旦插入她身中,那么我受肉体的生理需求的驱动,横冲直闯。刚才还盘旋在脑海中的复杂多端的思绪,将会分崩离析,而想方设法追求刺激与快感的冲动,将会猛烈地冲击空洞的头脑。我根本不在乎人们蜂拥而来,贴在我们身边抓镜头,把我们的四肢抬上移下了。我已坠入黑洞洞的欲海里拼命沉浮,而一旦离开那儿,便再次沉入思绪错杂的泥淖之中。

然而,她对我的思绪一无所知,用热吻刺激我,竭力把疏远的我拉到自己身边。可是,我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单里,嘀咕着让我安静点。她也许没听见我的话。总之,她不顾我的请求,不在乎地双手搂我的腰。刹时,我感到忍无可忍,更忍受不了自己。我压在她下面像只玻璃杯,一下子全碎了。我猛地翻过身压在她潮湿的身上,用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并受某种支配我的力量驱使,睁大怒目俯视她。回想起来,当时我像头喘气的走兽翕动着鼻孔,从嘴里、鼻孔里呼出的粗气如蒸气般直烫她的脸。我们的头靠得如此之近,完全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我的突发举动令她掩饰不住惊愕,态度急转直下,睁大双眼和嘴巴看着我。与我涨红的脸不一样,她的面孔变得像玻璃窗一般僵冷,我的热气喷到上面几乎要结水珠了;然而,她的呼吸和我一样又热又潮。值此,我才意识到我刚才针对自己而非她的行为,最终使她也死了心。现在不仅是我,连她也变得像碎铁块般坚硬。她已冷静下来,直面我的行为了。

然而,我却不知所措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脸越发变红走形了。她盯着看我,确认我突变之后,表情也变得索然虚妄,并闭上了眼睛。她起先以为我在闹着玩,心中抱着一丝希望;等她意识到连这份期待也已破碎时,心中便悲痛欲绝。我理解她的心情,然而我无法安慰她,让她镇静下来。她闭着眼扭动身子,企图离我而去;但是,我不能放她走,用手肘抵住地板,加大了双手的力度。

鉴于我身强力壮,她不再扭动,而用门牙和犬齿咬住了下唇。这是她每每遇到困惑之时的习惯动作,我只能凄然地瞧着她唇间的牙。我发现她在咬牙切齿,红唇渐渐发白。为了阻止她,我把手从她肩头移到了脸上,但我没法让她张口或者睁开眼睛。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牙咬得更紧,面孔也因痛苦一下子紧皱起来。我立即把手挪到了她的唇边,但为时已晚,她的嘴唇“卟”地破裂了。当然,我没有听到这声音,但那感觉确是千真万确的。与此同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并推开了我。她那张得大大的嘴里流着血。她一边擦血,一边后挪;当我转身取床头的手纸时,她乘机离开了床,奔向衣橱。她瞅着我茫然的目光,从包里拿出手帕塞进嘴里,随后用颤抖的手急忙穿起衣服来。我下床向她走去,但我无法劝阻她匆忙行事。

她大致穿好衣服,把头发往后一扎,推开我犹疑的手,开门走了。我这才醒悟过来,急忙穿起衣服,拖着皮鞋,扣着衬衣扣到过道一看,她正靠着墙等电梯。后来的事如前所述,她出了大门叫了辆出租车,而我硬挤上了车,就此展开了折磨人的哑剧。这便是故事梗概,但问题很明显,如她为何对我偶发举止作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咬碎嘴唇是否属于惯常行为等,但我对此已无可奉告。因为要完全结束我们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似乎还很遥远,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能结束。所以,这只能是全部故事。

不过,我往后不想再啰唣这些,所以再简单地加几句。我与她之间不易消除的进退维谷关系,正是她对我多余的任性行为采取自卫行动的根本理由。终于,那天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找一家医院接受了治疗,而后找住处过了夜。当晚只交谈了几句。早上,我醒来一看,她已离开了。恕我多言,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心有余悸。因为咬碎自己的嘴唇,就跟自己掐自己的脖子一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后,我对她挂刮目相看,而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我眼中变了,我在她看来也就自然变了。

现在,我想说说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咄咄怪事。其实,从故事全盘来看,从开始到展开,全都是奇谈怪论的结果。我亲口承认这一点,确有些特别。单凭我只能这样开始讲故事的事实本身,就可以充分表明我出手确是不易。为什么?因为我想谈我爱吃花的啼笑皆非的怪癖。这是名副其实的“吃”,因为我不管走到哪儿,只要看到花儿,就会摘下花瓣往嘴里送,嚼两下吞下肚去。

大家知道,不同的花儿各有不同的香味。啖花有其意识性很强的一面。一切无意志性的习惯和行为,都难免介入实现自我的部分。尤其是我这一习惯,不仅有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势所必然。我很早就特别重视我的感官行为。我以为摸、听、看、尝、嗅等,并非止于单纯的感觉层面上,乃是我同外部世界的内在沟通。众所周知,感觉是人类给外部世界或者是让外部世界给自己打开一个窗口的惟一密码。所以我决不贬低它的价值,并进而在自身的生活中积极实现它们对外界的机能。

所以,我特别关心每个感觉器官味觉便是。其中之一。我想通过最大限度地活用味觉,进一步接触外部世界,补充其他感觉器官所不曾捕捉的东西,纠正满脑子偏见和既定观念。我想吃一切人类可吃的或者吃了无大碍以及不难吃的东西。一旦吃了它们,我就会获得过去不曾拥有的一种新视角和情绪来看待其他事物。举个浅显的例子说,我吃烤麻雀,心想着它们在树枝间悠然飞翔的娇小身影;我吃炸青蛙,脑中浮显出在水中优雅地游着或潜入水草中的蓝色水妖那妙不可言的样子。而后,我会回想那口中又脆又鲜的味儿,咂着嘴瞧着天上的麻雀和水中的蛙。稍夸张地说,我通过麻雀、青蛙、狗、蜻蜓、蜈蚣之类,感受到不曾知晓的新的通道或脉络。在这意义上,地球上几乎没有我不能吃的东西。剧毒之类倒不是不能吃,而是称为不吃类。为了完全摆脱偏见和消极怯懦的态度——因从未接触过它们而为其外表所吓倒——我始终做好了啃石头也在所不惜的思想准备。

有人反驳道:我吃麻雀,而且烤熟了吃,不仅不会让我会更接近麻雀这一存在,反而会导致另类偏见和歪曲的知识。这话甚妥;但若看得开阔些,却有些过火。因为我同麻雀打交道,尝其味并非是终极,它只是多种可能的方法之一罢了。我要是碰到活麻雀,会抚摸它、闻它、细心观察它、倾听它的叫声;换言之,只要有必要,我会随时动员一切手段对外部事物全力以赴。我的最大敌人是偏见、先入为主和怯懦。所以,我不小看味觉,认为它自有其开辟新大陆的功能。

闲言少述,言归正传。我既然认为通过味觉确认一切,那么花也就算不得例外了。不过,花儿引起我贪婪之舌的注意,也是挺晚的事。一个初夏之夜,我跟几个朋友坐在一家酒馆的大桌子前,突然注意到酒瓶杯盘后面的花瓶。极简单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支修长的绿枝,顶端有朵盛开的玫瑰。我注视着它,同时自然而然地伸手摘了几片花瓣,心想自己为何不尝尝花瓣。我把花瓣一片片送进嘴里,像吃蔬菜那样咀嚼之后,吞下肚去。吃过五片花瓣之后,我才发现朋友们惊诧的目光。他们肯定认为我醉了,而我也确实差不多了,只是没到神志昏迷的地步。我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红花瓣干涩的回味不错。我又采了几片送进口中,同时分给了身边的朋友们。他们惊讶、为难,有的干脆不理会,一丢了之。但我仍嚼着,并强要他们吃。几个人扭不过,看着我可笑的举动,不觉也起了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尝起花瓣来。结果,花儿很快只剩下花盘,连花蕊都吃完了。后来,连旁桌上的玫瑰也拿来享用了。从此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什么花都敢吃。

这里我想告白几句:故事跟事实略有不符。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已酩酊大醉,第二天自然什么也记不起来。过了几天听友人说:那天,我突然拿起玫瑰掰着吃,还强迫他们吃,他们才知道我已经醉了。我听毕大吃一惊,心里直想吐。叫我吃惊的倒不是吃花这一事实本身,而是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寒心的念头:我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吃花呢?以上便是我开始吃花的由来。不过,我编造这个我不曾记忆的故事,也没什么特别含义;我只是想用故事有鼻子、有眼地捕捉压根儿遗忘的时刻罢了。我从小说和电影里常看到人们在极度悲喜之余吃花的场面,可见我吃花与那些场景不同。我只是吃花,而不是想表演什么、揭示什么。

我们周围随处有花。我常常吃花。自那以后的不长时间内,我吃了不少花。有些人见状,说花毒甚厉,尤其花田农药用得多,劝我勿乱吃。他们说得也是。不仅种植的花草如此,即便旷野和农田四周的野花也是如此。但我不想就此罢休。我边吃边感到一种超越农药之虞的喜悦。特别是菊花下酒,直到第二天早上,虽经胃中的消化,打嗝仍满嘴菊花香味。不论香味优劣,这分明是一种陌生的经验,而这陌生于我意义重大。

除了可食用的刺槐、菊花、杜鹃、迎春等外,一般的花都没有什么味,且很苦;香气浓郁的花,就像喝香水、用化妆品,令人作呕;特别是色彩绚烂、模样夸张的进口洋花,其味更是糟糕透顶,就像吃撒了香水的白菜根。所以我喜欢吃色态皆淳、不争奇斗艳的花儿,两者的差别就像家乡牛肉跟进口的肥牛肉。然而,生活总不能遂人愿;吃或不吃,吃这或吃那,都得看当时的情形而定。实际上,我第一次吃花,也不是沉湎其中,乃是因对花儿我有权选择之故。吃与不吃,于我各占一半比例。

花的故事固然要紧,但现在得讲一个与此相关又相异的故事。我想到了同性恋,至于是女是男,这没有关系,不过比起女子同性恋,男人的同性恋被看作更肮脏可恶,更加忌讳,所以更适宜这类故事场合。那么我是否有点不分场合乱弹一气?不管怎么说,我步步为营却是事实。有时侯,我不觉迈了几大步,却也不曾提心吊胆。因为我即使步履轻盈、纵横自如,那也只是八九不离十。

临到开讲,我才又一次意识到我的故事又简单又明了。当我把又香又美的花朵不用鼻眼享用,却放到嘴里咀嚼时,我对自身迟早同花构成新的松散关系感到惊讶。尽管它被判定是非社会、非效率、非真实的,但正因为如此,它就提供了确保一种全新伦理的余地。如果扩大吃花的选择权,那么同性恋便可以越过社会规范的空白与之沟通,成了个人自然而然的选择问题。

大凡这类伴有深刻争论的问题,我有个格外相知的朋友相助。用寥寥数语说清这一烦难微妙的同性恋问题,并非易事。那就先聊一会儿别的吧。有一天,我跟他偶然相聚,谈起了我们男人间的同性恋话题。借着酒兴我们谈得相当激烈,以至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直截了当地说,无论是女人对女人,还是男人对男人,其精神或肉体的爱情关系,哪怕是得到默认,这社会都将会迈进一大步。你想象一下吧,特别是男人可以彼此相爱并被社会所接受,那不是混乱,而是明白无误的和解呢。”

“生活在这摩肩接踵的世界上,社会却对彼此相爱有着严格的规定,甚而个人的隐秘意识也不能对它越雷池一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一开始就压制个人自发自由的规定,接着是否对我们的感性再作全面规定呢?”

“在我看来,人类历史被男人之间的血腥斗争所点缀的原因之一,就是制度上不断排除男人之间相爱的可能性。既然相爱是多余的障碍,那就只能仇视和杀戮。比起爱情来,友谊要逊色得多。一般地说,我们对相爱者宽大得多。男人相爱违背自然法则?那么,何为自然法则呢?超越维持生活所需的防御和攻击,仅仅出于私利而杀戮成性,这算是顺应自然法则吗?具有高度智慧的人类,需要一个以个体为中心的互爱互谅的新的自然秩序,唯有这种秩序才可以实现一切类型的爱情。”

“总之,人如果脱离了爱他人并为他人所爱的欲望,那会有什么价值?”

“女人之间的妒忌、男人之间的角逐是什么?想得单纯点,同性相爱不就等于扩大我们幸福的可能性吗?”

“我们应该承认,同性恋也许是隐藏在我们身上的属性。它自古就一直存在,尽管作为异类处置。那么说,精神病患者就不是人吗。”

“赋予人选择的自由,世界不见得马上混乱起来。因为人类的生理构造在此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我们既能运用这一自由,也可以完全由自己来合理解决其后果,没什么可以踌躇害怕的。但是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因为这得跟人类的整体文化开仗。虽说有些地方已有成功的先例……”

突然,我们中断了对话。不知为什么,我们越讲越感到心里不踏实。过了许久,我们才重新开口,但语调变得缓慢而无力。

“我们说是谈同性恋,但后来为了某种平衡,却得出了我们大家要当异性恋者的结论。”

“你爱我,我爱你,这可能吗?我们是想真正拥有这种可能还是想当一回浪漫主义者?不是用心性而是光凭头脑。”

“我们也许做不到;但这样思考下去,下一辈人就有可能,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兆头。但即使如此,现在谈完全自由的爱情和同性恋不过是拿我们的自由主义理念生搬硬套罢了。”

“就算我们刚才说的话千真万确,但把性自由的问题过分聚焦在同性恋上,模糊了的核心所在。”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话题。我吃剩的几片石竹花瓣落在桌面上。我们为什么会如此软弱无力?为什么我们的思维、语言、感性以至行为不能一以贯之呢?我无以继言,表情呆滞,双肩低垂着。我把散落的石竹花瓣拢在一起,用手指尖点碎,嘴里感到一种莫名的苦涩。关于同性恋的话题,就这样不得不结束了。尽管我期待有更好的机会漫谈同性恋,但现在的我不同于故事中“我”,早就感到苦涩,难以启齿。那么内心有什么在可怕地压迫我,令我不得畅所欲言、苦涩不堪呢?为了探本穷源,我再讲个故事。

然而,我的故事早已停滞不前。我本以为故事初具规模,不料只是抓住了几条插话掩盖下漏网的小鲤鱼,白流了很多水。这使我感到沉重,但也无奈。不过我想,从头开始,或者与开始同步结束,毕竟是两回事。当然,这故事并没就此结束,但也总得告个段落才是。从这意义上,我想再讲一个也许操之过急的故事。

故事讲到现在,我暴露了多处疑点。所以,面对投向我的疑惑的目光,我会欣然告诉大家:我是一个性变态,而且自己也真地这么认为。但这一坦言,将会让那些想窥视性变态隐私的人们感到扫兴。我完全理解这一点,但别无选择。“我是个性变态”跟“我在说谎”一样,都有一种强加的语感。因为人作为无法完全摆脱性欲的生物,一般地谁能说自己不是性变态呢?由此看来,我完全是个性变态者,即使从日常的意义上来说,我也有被人称作性变态的勇气。

我的基本立场是:根本不存在所谓性变态,只有一种被称作性变态的分类,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然而,如果人们非要用他们爱用的称呼叫我性变态的话,那也可以。他们之所以这样看我,首先是因为我不承认他们认可的性变态。如果把几种性格倾向定为性变态的话,那么理所当然地人都有各自的性变态,而且对此也无奈。也许是我平时准备这类性故事的缘故,近来我一天里的许多时间,除了睡觉,身心两方面都跟“性”的物理精神之物相连。就是睡觉,因为有梦支配,也不能排除在外。从这意义上,我是个性变态。所以,我把一切归结为性欲论,最终沉湎于“性”,双眼迷茫,赤身裸体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总之,把我看作一个性强迫症患者,大体上是不错的。整天泡在性感之中,或者被“性”的影像所煎熬,在自认为正常或道德中庸者看来,不正是一种性变态吗?我比谁都清楚那些对这类咨问说“不”字的人。不过,他们的断然否定,并不是对我微妙质问的回答,而是他们固有的、缺乏反省精神的自我暴露。总之,在我周围遍布“性”的情况下,所见所闻自然刺激性感,使我始终处于性兴奋中。我想强调,正是这一点将使我继续写下去,并以上述几段文字告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