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花。我没有名字,不记得是多少前那个盲了一只眼睛的军人问她的来历。她就是这样回答。军人的肩膀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和腥气。她不动声色地楞了一下,重复说我没有名字。你不要怀疑我的过去。我没有过去。生命中最隆重的一个冬天,雪下得像是整座天空都在坍塌,在眼睛里刻画下洁白的废墟。是不是劫难。战争是那年冬天最迟开的一朵雪莲,凝在她剑上泛出幽蓝的光朵。
她被疼痛吵醒的时候正是三更。织女星明亮像花一样绽放。没有芳香。她倦在床上全身颤栗。北方的风从破了一扇的窗鱼贯而入,人头顶涌入从指尖溢出恰似醒醐灌顶。她头有些晕。窗外夜鸟飞过,翅膀和风纠缠有着好听的声音。她用冰冷的手指按住手臂上一条三过长的疤,疼痛得到安慰于是不再放肆。战争中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它是如此地绵延不绝如同一座横桓于她肌肤之上的山脉。山脉之下血液汹涌。制造它的人就是她杀的第一个人。一个脸被北方风雪吻得通红的兵。他还是一个孩子。她从来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也可以杀人。所以当他的刀进入她的手臂她还是楞的。没有痛觉。只听到血液它们发疯地逃啊逃走,脚步声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她看了一下天,天空持续坍塌,一片雪落在她的左脸上,是凉的。
他是一个孩子,但首先他是一个胡人。
眼前的这个孩子突然咧开嘴笑了。眼睛通透明亮洞穿她的身体。她的血溅到他雪白的牙齿上。孩子好像是嗜血的小兽。她听到他快乐地喊,我杀死敌人了。杀死敌人了。几乎手舞足蹈。这终究是一场战争,没有胜败只有生死。鲜红而温暖的液体使过往的记忆开始溶化。瞬间成为涌动的河流,一些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冻结在木兰树上的阳光,洛阳女孩贴满花黄在春天时的脸,南方的兰花,北方的沼泽和冰河,父亲温暖的手,母亲在黑暗中留下的泪水。她对自己说你不能死,你还要回家。她把手中的刀插入了对方的胸膛。原来没有什么不同,胡人的血和汉人的血。都是红至诡异的颜色。它们交缠在这片冻土上放纵奔流,硬生生地扎入雪和泥土的裂缝里。湿季雪溶之时将会不留一点痕迹。她的周围,战士们高举的臂膀和兵器,如同拔地而起的黑色森林,淹没了天空。声势浩大的黑暗忽然涌入了眼睛,她在黑暗中昏了过去。
被够被救活已是不易。她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对生的感激,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夺其他人生命的权力。可是后来她穿越冥冥灭灭的杀戮度过很多年的光阴。有的时候希望这样的稀薄,自下而上条件是这样的苛刻。绝望贱踏一切,就像这里的雪,可以埋葬所有复苏的可能性。
这场战争持续了十二年。最终胡人被赶尽杀绝。可是汉人却没有胜利。在战争中不要说谁是胜利者。
她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天快亮了。窗外的天空有些发白。空气开始有露水的腥酸,今天还要赶路。离家还有十几天的路程。
房门外的过道里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她猜想是桃花穿着她的刺绣裙子无限妖娆地走过。如同广阔原野上一株最鲜红的罂粟。罂粟是有毒的。昨天午时她走进这家客栈投宿,桃花正倚在窗边用生了锈的碳炉温一壶酒。西风穿堂而过,长发像水一样温顺地颤动。她推门进来。门喀吱喀吱地响。
吃饭还是住宿。桃花没有抬头,很认真地照顾她的酒。
住宿。
楼上左手第一间。
她经过桃花身边上楼。她们最近的时候她看清酒香袅袅中桃花闪烁的睫毛。是这样美丽的女子。笑起来应该和生长在她裙上的花朵不相上下。以一种优雅得可以永恒的姿势温酒。在每一次北方冰河解冻时温酒,在每一个王朝的创生和覆灭之时温酒,在时光的裂缝里温酒。酒是各种不加筛选的粗粮酿成的。酒香是用钝的刀子害裂嗅觉。北方所有人都喝这种酒,用以趕赶身体里的寒冷。无论胡人或汉人。这里民族融合,已经像江南的双面绣。一样的珠连壁合。胡人向汉人购买汉刀,长江中下游的棉花。汉人在粮食溃乏的时候,连续一个月以胡饼为主食。活下来很不容易。可是战争仍是要打。
她像牲口一样被赶上战场。战争教会人坚忍,对生的敬畏和对死的恐惧。有的时候,生命的路程只是从战场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盲了一只眼睛的军人对士兵们说,你们上了战场就要杀人,直到你们被别人所杀。她想,多么可悲,一个战士终其一生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可以杀他的人。
可是她不喜欢杀人,在无数朔月的夜晚她梦见胡人的孩子带腥气的笑脸,她怀疑他正居住月亮的暗面审视着她。只有笑容亘古不变。这样的夜,她会独自跳入离军营很远的河里。冰雪初融,她听到骨头浸入在河水里出声响。她哭泣着用河水清洗自己的身体。可是什么也洗不掉。那些腥气,代表着一次一次杀戮的经验。它们近乎顽劣地生长在她的皮肤上是最坚硬的铠甲。所以一辈子,她都不可能穿桃花那样的裙子了。那样华丽的妩媚。
桃花是湮没有这个时代里的女人。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桃花。她们干净、朴实、确注定居住在男人的背影里。这个时代,男人负责统治和打仗,女人负责生育、农牧和祈祷。她们被要求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比如桃花,比如母亲。母亲是镇上最聪明的女人,懂得文字和天象。所以战争要来,她敢断定母亲是知道的。可是母亲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关于战争,关于未来,只是驯服地站在并不高大的父亲背后,脸上是深不可测的忧愁。这是任何足以预知未来的人都拥有的忧愁。它们渗入母亲脸上的光滑的肌肤像战争一样制造沟壑,比刀更历害。
终于有一天家里接到了给父亲的召书。母亲还是什么也不说,波澜不惊。显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母亲拉着她到家里的祠堂为父亲求平安。幽暗的祠堂里供着洁白的观音像。母亲说,木兰我们跪下。她的膝盖碰到冰冷的泥土。听到黑暗中母亲念念有词。母亲的头渐渐低下去。她看到母亲用拇指根部的关节擦试眼角,但还是有一颗眼泪顺着脸淌下来,在黑暗中闪烁得像天空中孤独的星斗。在佛的仳佑中,这个衰老的女人哭了。
那颗眼泪就是她代父出征的理由。
这是一瞬息万变的朝代,不确定的乱世。黄河时洪时旱,洛阳纸价时高时低,战争时停时起。所有人的眼睛都惊恐地瞪大。生活太没有保障。死亡在每一个下一秒里酝酿。是的,生与死,战争与和平,山南之阳与水北之阴,恰似一枚铜钱的两面,被一种宿命之外的力量联系起来。
天亮之后客栈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桃花忙碌地记帐,上菜和与客人寒暄。她坐下叫了两个馒头。迅速地吃了起来。今天也要赶路。桃花走过来说,你是哪里人。
南方。
南方的哪里。
小地方,你不会知道的。
桃花挑挑眉毛就走了。土生土长的北方孩子。只能在漫天风雪和臆想中勾画春天的眉目。而她,她是遇见过春天的,知道春天会盛开一种叫做木兰的花。硕大而炫烂的粉白花朵。远看像一团白色的云雾。水一般的阳光倾泻下来,在花朵之间自由地漂流。风中隐约有花的香气。年幼的她屏住呼吸看着良辰美景。她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沉静而美丽的幻觉呢。父亲说,我希望我的女儿和木兰一样漂亮。于是她便有了一个属于春天的花的名字。尽管这个名字后来被她强迫遗忘。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战士。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但并不妨碍她对父亲的喜欢,她沉迷于父亲温和的笑脸,以及她长满茧子的大手,特别在他揉她头发的时候。可是她还选择离开。
她是这样的思念他们。父亲、母亲还有在每一个春天里歌唱的木兰花。这种思念,好像长久盘距在她体内的,一条绵长光滑的蛇。尖而细长的獠牙插入骨髓,使她的每一次呼吸随着一阵抽搐。长年的战争,家是唯一温暖的念头和最后的方向。
终于她告别桃花开始上路。今天也要拼命拼命地赶路。能回家已是不易。这一场战争刚刚结束,而下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