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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休止,永不伤痛(下) §第1节 外面住一宿

我妈妈为我留的房门。我轻轻推了一下,随着门渐渐打开,从屋里泄出来的阳光在门外形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的扇形,我倚在门旁迟迟不愿进去,我的影子是这扇形的角平分线。一个扛着自行车上楼的邻居冲我打招呼。我认识他,但实在不想和他说什么。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就走进去。

“这么晚才回来?”我父亲在饭桌旁等着我,“你真不如在外面住一宿。”

“你快走吧,你爸会骂你的。”她坐在岸边,两只脚伸进湖里划圆圈。

“出了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回去说?”

她拾起草丛中的一颗杨树籽,揭开表皮,里面冒出像棉花润湿了一样的东西。“要是再过几天就好了,等这些都长熟了,满天都是飞来飞去的白毛毛。”

“学校晚上补课。”我放下书包洗手,水龙头震耳的响声令我有些头晕。我不愿就这么坐到我父亲对面。

“老师们单给你一个人补课是吗?”

“我都说了,”我甩甩手上的水坐到位子上,“你别总去学校找我,那些同学又不是就我一个人有爸。”

“你怕丢人是不是?那你就别像个野孩子似的跑出去撒欢儿。”

我看看我父亲,没再说话。这些饭菜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全部夹到碗里,闭着眼睛往嘴里送。“你们一直没吃饭?”

“嗯。不是我说你,宇琪,”我妈妈说话了,“你看现在多乱啊,今天上午就有个逃犯跑到三楼里来了,警察在外面砰砰地放枪,吓得人都不敢出门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抓逃犯?”

我爸瞪了我一眼,“她叫你按时按点儿回来。”

我抬头望望窗外,夕阳斜射进来,我盯着阳光直到眼睛胀痛。

“我到你们学校的时候刚放学,”我父亲把那么多没滋味的白菜夹到我碗里逼着我吃,“成双成对牵手走的可真不少。我告诉你,你是去十一中学习的,可别跟我整这事儿。”

“是啊,听说高一有个女生还怀孕了呢。”我知道该怎么说了。

“真的假的?”他听后站了起来。

“起初我也不知道,就是觉着有点儿怪。”她仰头望着他,抓着他的手叫他坐下,“我查了,两个月。”

“还能有这事儿?”我妈妈有点儿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我父亲又添了一碗饭,“十七八了,按理说什么都懂了。”

“就那么一次呀。”他双手不停地抠着泥,从没这么感到惊慌失措。

“比六合彩还难中,”她居然笑起来。

他开始厌恶她的笑,于是看着远处缓缓行驶的游船。

“这事儿谁家摊上都不好受,问题是那姑娘可怎么办呢?”我妈妈又流露出她那过盛的感情。她总是这样,看电视剧她会好几天都伤感地叹息不止,报纸一篇煽情的报道就可以让她泪流满面,而对自己现实中的生活她却出奇地冷漠,甚至都有些麻木不仁。

“那怎么办?”她撅着嘴,“我该生在古代,那我就能上吊自尽,我妈我爸不但不拦我,死了还给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可不希望你就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我就生在中世纪的欧洲,教会怎么打我骂我我也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然后再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让他当个骑士,跑去对教皇说,啊,尊敬的教皇,有关于我卑微的身事乃是世俗的流言,我那值得景仰的父亲便是当今声名远扬的宇琪·德·杜伯爵,而我可怜的母亲则是我此生的骄傲。”

“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是我们说笑的时候。”

“那你要我干什么,对着你哭哭啼啼的吗?”她看着他,两只大眼睛溢满了泪水。

他不说话了,低着头用右手拇指抠着其他九个指甲里的泥。

“真丢人,”我父亲说。“这在你们校传开了?”

“你都跟谁说了?”他问她。

“就你呀。”

“还有呢?”

“我爸,不过我用不着怕他。他气得上了楼,我就出来了。”

“就我一人知道。”我看着我妈妈,她显然没在意我的话。

“认识她?”

“嗯。”

“那她怎么就跟你一人说?”我父亲笑起来,“你是她知己不成?”

“因为,”我把碗推到中间,几乎一口饭都没吃。我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承受什么,“因为那女孩说我是孩子的爸爸。”

“我才四十五岁。”我父亲站起来,双手比划着数字,然后抓住我的衣领,抽了我一个耳光,“你他妈就让我当爷爷了!”

我母亲坐在原位不动,双手叉腰静静地注视我几秒钟,突然从厨房走到屋子里神经质地喊叫起来。她回来时抓起所有不值钱的东西向我这里摔。因为我并不闪躲,她再次被激怒了,她先向我身上的各个部位掐去,看到我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便抄起拖布杆朝我后背击打。在第二根拖布杆被打断的时候,她蹲下来,头反复撞着墙壁伤心地哭了。

我父亲又给我一巴掌,他指望着我哭出来,仿佛我的屈服将等同于他的胜利。我的眼镜掉在地上,被我父亲走动时踩碎了,他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看着我,回去又看看角落里的母亲,他跪在地上,弯下腰。下面很暗,他在桌下像寻找一只他药死的蟑螂一样徒劳地去搜寻那副失去镜片的空镜架。

我躺在床上,窗帘像泄了气的气球无力地贴在窗户上。我父亲在里面的屋子里不停地说啊说啊,我母亲低声哭泣着。夜晚仿佛绽放的花朵一般寂静无声。我乞盼夜色将他们融化。我打开灯,重新读了一遍我和雨卉以前的通信,然后我靠在墙头看白炽灯刺眼的白光,如一个上了年纪呼吸困难的老人那样按着自己的胸口走到桌前。我想给她写几句话,写了半页左右我突然发现这些话并不是为她而写,那是送给我自己慰藉的语言。我关掉灯躺回床上,在风吹着窗帘的一瞬间数着对面楼里亮灯的窗户。

我妈妈在黑暗中摸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撞倒了路中央的椅子。她在椅子落到地板之前停止了哭泣。她捂着膝盖跨过横在地面上的椅子、书本以及摔碎在地上的玻璃杯,在我床前抓着我的手,低下头轻轻对我说:“我打你了?”

“你没打我。”她的头发滑过我的脸,我转过身面对墙壁,悄悄地哭了。

“你真的太伤我的心了。”我妈妈松开我的手,向我全身摸去,寻找着伤口。

“我哪次都伤你的心。”

“干吗跑这么远来?他们还等着我回家呢。”他们从林子深处向湖边走去,他跟在她身边,看见几只松鼠在树梢间跳动。

“我想告诉你个事儿。你先坐下。”她神秘地笑着脱下凉鞋,双脚伸到水里。

他看出那种笑意是经过事先预演的,他怕她会在这里让他表白或是说其他一些山盟海誓的话,虽然她还没有求他说过,但他讨厌这个,讨厌以这种方式筑造的爱情堡垒。如果真要那样的话,我转身就走,他想。“好,你说吧。”

她并没有说,只是张着口不发出声来,同时指指自己的肚子。

他盯着她的嘴,按着口型自己说了一遍:“我怀孕了?”随后他闭上眼睛顺势躺在白云之下绿草之上。

“宇琪?”

我没说话,我妈妈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我和你爸想好了,你先把考试过去,然后我们给你转学,远离此地。”

“我会远离此地的,以后再也不回来。”

“嗯,你睡吧。”我妈妈站起来,“那女孩是谁?”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他侧身看着她,风吹动她耳边的头发起起伏伏。

她捡一颗石子向湖中抛去,石子跳出水面又落入稍远的水中,击起点点涟漪。“来个痛快的。”她双手各抓起一只凉鞋,仿佛在比较哪只手的力量大一些,然后一起朝水面扔过去,凉鞋在几乎平行的位置溅起两处水花。她抽出水中的双腿,光着脚踩在泥里,“我该怎么办?”

我们在前面简单介绍了杜宾童年及少年时的状况。在千位以“一”为开头的最后一年杜宾升入了长春的一所高中,高中三年他依然没有显露出半点儿令后人惊叹的那种文学才能。与大多数同学类似,他度过了较为平庸的高中生活,学习成绩始终停留在中等偏上的位置。虽然有很多评论家都根据他的作品认定杜宾是个比较独立的人,然而那时候的他就像后来的他一样,只会用文字表明自己的观点,绝不付诸言语行动。与众人为数不多的几点不同之处之一是他曾因为偷换试卷受了一次大过处分,原因在于替他考试的枪手承认自己答得很糟糕,于是他在弄来的一套空白卷上填满正确答案后混进教研组换回了那份充满错误的试卷,整个计划进行得很周密,愚蠢的是近乎满分的成绩暴露了他的作弊行为。(笔者交代此事只是为了令读者对杜宾了解更多一些,看上去这个与他之后的文学生涯没有丝毫关联。)另外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在三年里他从未交过老师布置的作文。为此笔者去拜访过那位姓黄的主任,一个下午她都在不停地摇着头,我相信即使到现在他的语文老师也不肯承认后来达到无限辉煌的杜宾就是她当时的学生杜宇琪。

在十一中的三年是他一生中阴云密布的三年,是他心里面卷起狂风的三年。这三年过去后他就把自己的名字从杜宇琪改为杜宾,彻底与长春切断了联系。(笔者先声明,虽然笔者也叫杜宇琪,但绝不是上天安排的巧合,也绝不是笔者由于对杜宾的顶礼膜拜而更改的笔名,一切都归咎于我那对杜宾无限依恋的母亲。)众所周知,在十一中他开始了自己第一次恋爱,正是由于这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所引起的伤痛回忆才使杜宾选择了文学的道路。笔者想把此事作为本章的重点来描述。

使杜宾的整个人生就此转折的,是两千年九月的一天,杜宾在十一中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道口首次见到了那个比他小一岁的女孩。杜宾的小说里没有一处场景讲过这件事。当时和他在一起见到那女孩的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他的大学同学李佳毅。按照校友录所留下的地址,笔者找到了现在已年过古稀的李老先生。他住在稍显冷清的郊区,离市区大概有两小时的车程。对于老人来说,那是个安度晚年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辽阔的田野,宁静的夜晚,以及与花鸟为伴的惬意生活都会令人享受到生活的美妙。李老先生看到我的名片略显惊讶,他眯着眼睛观察我,仿佛在找我和这名片的相似之处。我告诉他我是杜宾的养子,显然他没有听明白我的话,继续回忆着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名字有如此深的印象。我说杜宾以前是您的同学杜宇琪,当上作家后才改的名字,而我打算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所以不得不前来打扰您。

“你一提作家我就想起是谁了,”他点点头,“宇琪真的成作家了?”

我告诉他杜宾不但当上了作家,还写出了几部本世纪最负盛名的华语小说。

“五十年了,”他掐指算着,“我们从没见面。”他问我杜宾现在怎么样。

“已经死了。”我对他说,“或者说是失踪了。”

他说懂得我的意思。“他一直都在逃避生活,”他靠在安乐椅上摇起来,“不然我也不会坚信他是天才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看上去是帮李老先生收拾家务的钟点工走到院子里告诉他饭菜做好了。他坐起来,冲我钩钩手指。这手势换在其他人做出来都会令我觉得带有轻蔑的意味,然而出现在他身上便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饭菜并不丰盛,但是十分可口,他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讲述过去的事情。访问了一年多的经历使我知道,这是了解真实情况的一个相当合适的时机,无须我特意去问什么,对方自然会点点滴滴地回忆出来,这样就避免了我本人主观诱导的可能。(倘若我问那时是否如何如何的话,对方由于想不起来通常会选是,而很少有人会承认自己忘了的。)不过李老先生说出的事情有些散乱,从杜宾向同学借了一笔钱后消失了说到杜宾在老师进来之前在门上拴上三根一拉就响的鞭炮,要不然又说起杜宾的几首伤感得有些滥情的诗作。我不能做笔记,因为经验告诉我,被访问者要是看到他的言语正被一一地记在纸上,会产生很大的压力,无法说出更多的事情。我仔细地听他说话,拼命地把这些没有顺序毫无联系的细节一股脑儿塞进我构画好的时间框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