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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我是女儿身 第一章 愁上心头

走出会场的时候,刘小萌对梅雨晴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孟宏平留校了,梅雨晴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同学都在背后说,是孟宏平出卖了梅雨晴自己挤上去的。梅雨晴有什么好出卖的,就是谈恋爱。那时候读大学跟现在不一样,谈恋爱是有的,但都是地下工作,被发现了也不能说出你的秘密。梅雨晴确实是谈恋爱了,跟谁谈呢,就是跟孟宏平。这样说起来,孟宏平的人品太有问题了。

梅雨晴去责问孟宏平,她以为孟宏平会摆出一大堆的理由洗刷自己,并痛击那些流言蜚语。但出乎梅雨晴意料的是,孟宏平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因为有一个铁的事实摆在那里:最后毕竟是他留校了。梅雨晴说,孟宏平,你不觉得可耻吗?孟宏平说,梅雨晴,你不适合留在学校工作。梅雨晴气得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扭头就走。

梅雨晴在市郊的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日子过得没精打采,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有成功,该死的孟宏平还在她心里作梗。两年后的一天,孟宏平把电话打到梅雨晴学校,那时候学校电话少,几间办公室共用一个电话,喊接电话是通过连接在每个办公室以及走廊上的小广播,小广播喊着,梅老师电话,高一梅雨晴老师电话。梅雨晴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个办公室接电话,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横搁在桌上的黑色电话筒,她心里竟然“怦”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梅雨晴,我是孟宏平。梅雨晴一失手,就把电话撂下了,心里乱跳了一阵。孟宏平没有再打过来,过了两天,梅雨晴收到一封信,是孟宏平寄来的,梅雨晴本来想一扔了之,但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拆开看了,孟宏平自己一个字也没写,只是寄了一份两天前的报纸,上面有市级机关向社会公开招聘干部的通告。

这个消息梅雨晴已经知道,办公室老师也议论过,梅雨晴也曾动了一动心,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事情有点缥缈,好像离她很远,她够不着。但是孟宏平不着一字的信,却让梅雨晴再次动摇起来。她鬼使神差,偷偷去报了名,又请病假去考试,结果也没怎么费神,竟然被录取了,分在市妇联,从一个中学老师变成了机关干部。梅雨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一下孟宏平,她通过114查号台,查到了母校总机电话,拨通后,就可以直接转到母系了,但最后她还是没打这个电话。

那时候机关向社会招干还是很新鲜很少见的事情,梅雨晴又是妇联里头一个被招来的大学生,单位也比较重视这件事。梅雨晴大学念的中文,就放在宣传科写材料。她刚去的几天,其他科的同志,还有人专门跑过来看看她,那个亲切慈祥的妇联主任许大姐,拉着梅雨晴的手,一直不放,说,好,好,小梅,下面就看你的了。

宣传科代科长余秀丽向梅雨晴交代工作时说,小梅,你别看我们宣传科人手少,但妇联工作的情况,都从我们这里走出去,我们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好,别人就无法了解妇联工作的情况,甚至还会遭到曲解。梅雨晴说,我懂了,大家干的工作,由我们科写了文章让大家知道。余秀丽说,我们做工作,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但也不能不让别人知道,知道也是一种监督。梅雨晴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余秀丽虽然朴素得有点土,发型,服饰,气质,像农村老大妈,但说话却有水平,人不可貌相。梅雨晴知道,机关可是藏龙卧虎之地,自己要好好地向她们学习,才能进步。

梅雨晴上班没有几天,就发现了余秀丽的另一个特点:工作积极。梅雨晴新来乍到,要表现得好一点,每天都提早到办公室,但是余秀丽比她更早。梅雨晴进来的时候,余秀丽总是在埋头看材料,手里拿一支红笔,在材料上画画写写,听到梅雨晴进来,就抬头打个招呼,又埋头看材料。梅雨晴不知道她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材料。梅雨晴希望余秀丽能跟她具体说说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说,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材料,看了是干什么用的,也好让梅雨晴对自己即将要开展的工作心中有个数,但余秀丽并不说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梅雨晴说,小梅,在宣传科工作,主要就是积极主动。梅雨晴想,可能这就是机关的规矩,应该多长点心眼儿自己留神。有一次梅雨晴趁余秀丽上厕所,悄悄看了一下,发现余秀丽看的是市委书记在一次大会上作的报告,报告是三个月前作的,不算长,大约有十几页纸,已被余秀丽翻得有些烂了,上面画满了红杠杠,还有一些惊叹号,有一处打了一个问号,但又被划掉了。梅雨晴看了一处被打了红杠杠的内容是这样的:我们要按照省委扩大会议的要求,以实际行动来积极响应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的号召,努力开创两个文明建设的新局面。梅雨晴看了两遍,怎么也不觉得这段话有用红笔画出来的必要,正想再看看其他,负责收发的小林来了,送来一些新的材料,见余秀丽没在,就往梅雨晴面前一放。梅雨晴拿起来一看,又是市委书记的报告,不过这是一份新的报告,是在三天前刚刚召开的“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座谈会”上的讲话,梅雨晴正要看看内容,余秀丽进来了,问道,小林送材料来了?梅雨晴正拿着,说,在这儿。余秀丽就从梅雨晴手里接了过去,坐下就埋头看,却没有用红笔画什么。梅雨晴的办公桌和余秀丽的办公桌是面对面连着的,梅雨晴看到余秀丽的红笔滚到她的这一端了,便给余秀丽递过去,说,余科长,你的笔在这里。余秀丽接过笔去,却又搁下了,说,头几遍是通读,然后是精读,才知道什么是重点。原先看的那一份报告,就搁在一边了。一直到下班,余秀丽认真看材料,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了,梅雨晴去车库推自行车,刘小萌也过来了,看到梅雨晴就说,嘿,你这件衣服,是买的还是做的?梅雨晴说,裁缝做的。刘小萌说,这个裁缝水平不错,几时介绍给我呢?梅雨晴说,他从前在上海做,是个老师傅了。刘小萌说,但是他的观念蛮新潮的,你看这个衩,就开得非常有道理,一个小衩,就使一件衣服生动起来,与众不同了。梅雨晴点了点头。刘小萌在妇联办公室做行政工作,梅雨晴还没有和她正式接触过,今天算是头一次。她们各自推了自行车要骑上走了,刘小萌忽然停下来,说,怎么样?余秀丽怎么样?梅雨晴以为刘小萌问她余秀丽在哪里,说,还没有出来,在看材料。刘小萌“扑哧”一声笑了,说,她永远是看材料。梅雨晴也笑了一下,但不好说什么。刘小萌说,余科长看材料是有功夫的,所有的领导报告,她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只是永远赶不上趟,旧报告背得再熟,一会儿新报告就到了。梅雨晴刚才在办公室正赶上这个情形,被刘小萌说了出来,不由得也笑了,说,那前边的不是白看白背了?刘小萌说,你我的想法是这样,可余科长不这样想,你知道她这代科长怎么当上的?就是背报告背出来的。刘小萌没有再说具体的事情,梅雨晴也不好追问,只是“嘿”了一声。刘小萌又说,不过那是郑江花坐正的时候,到了许大姐这里,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事情。梅雨晴虽然还不了解妇联机关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多少听得出刘小萌的一点意思,随口道,许大姐水平挺高的。刘小萌说,你慢慢了解吧。她们就分头走了。

下午上班后不久,刘小萌就到梅雨晴办公室来了,拿来几块布料,抖开来给梅雨晴看,哇啦哇啦半天,隔壁组织科的两个女同事听到这边说话也过来了。刘小萌说,嘿,没办法,女人天生就是服装的奴隶。组织科的小肖说,那天我看到一本书上说,很古很古时候的妇女,就知道用一种天然的什么东西,涂在身上,有香味。刘小萌说,有些女同志我看不惯,担子有多重似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农村老大妈,以为这样别人就知道她在努力工作,我的想法就相反,依我看,女同志越是对工作有热情,越是有成就,就越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们议论了好一会儿服装打扮之类的话题,才散去。余秀丽始终没有参与,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心无二用地看着报告,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这几个哇啦哇啦的女同事在。但等刘小萌她们一走,余秀丽却抬起头来,皱着眉说,小梅,机关里有些不良的作风,你不仅要学会判断,还要敢于抵制。梅雨晴知道她是说上班时间谈衣服,觉得余秀丽有点小题大做,就说了说衣服,也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变成什么不良作风。但毕竟自己理亏,就没有吭声。

余秀丽又说,本来我们科的小张,也是这样的,后来被我批评了几次,改了。刘小萌是个串门王,但就不串到我们办公室来,这说明我们科的作风端正。梅雨晴说,余科长,我来了这些天,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的窍门,心里也有些急。余秀丽说,这个不急,慢慢来,你慢慢地学到我这样,你就会觉得,时间不是不好打发,而是根本不够用。梅雨晴说,这我相信。余秀丽说,而且你从中能够体会到,学习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梅雨晴说,这我也相信。余秀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另外,我不作为科长吧,就是一个女同志,我也提醒你小梅,我们虽然是女同志,但是要有志向,不能像有些同志那样,整天是吃啦穿啦漂亮啦难看啦,那是最没有出息的,我是最看不起的。梅雨晴觉得余秀丽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等余秀丽又埋头看材料了,梅雨晴也拿出一份材料来,想学着余秀丽的样子,认真地看一看,寻找学习中的乐趣,可是那些枯燥干巴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是难以看下去,梅雨晴看着看着,都快打瞌睡了,抬眼看看一声不吭的余秀丽,仍然是那么的投入,梅雨晴实在无法体会,余秀丽能够从这里边体会到什么乐趣。

过了两天,市里有通知下来,要开一个外向型经济的动员大会,要求各单位有两位负责同志和一位搞宣传的同志参加,开会前一天,办公室李主任拿了通知来征求余秀丽的意见,但余秀丽早就已经排定这一天要下基层搞调研,余秀丽说,我们科就不去人了吧,反正冯主任是分管宣传的,她去了,也就一个顶两个了。李主任说:但是通知要求另外要有个搞宣传的同志参加,你没有空,不能让小梅去吗?余秀丽说,我再和小梅商量一下吧。在李主任走后,余秀丽对梅雨晴说,小梅,我考虑你还是别参加了,你刚来,许多情况不熟,万一领导问起什么,回答不出来,反而影响不好,会让领导觉得我们科工作不得力,小梅,你说是不是?梅雨晴本来也不知道这种会议是个什么情形,也谈不上想去或者不想去,但听余秀丽的口气,分明是不要她去,梅雨晴只好说,我听余科长安排。余秀丽就跑到办公室去跟李主任说了。

两天后,许大姐开会回来向大家传达会议精神,会上许大姐批评了宣传科,说人家单位搞宣传的同志都去了,就我们妇联没有人,发展外向型经济,是我市当前的头等大事,怎么能如此不重视。大家都朝余秀丽看,余秀丽说,小梅,我是因为安排了下基层调研的活动,去不了,你应该去的。梅雨晴想不到余秀丽会推到她身上来,觉得委屈,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说,余科长,是你叫我不要去的,你说我情况不熟,弄得不好反而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余秀丽还想说什么,许大姐朝她摆了摆手,说:余科长,我倒想不通了,你作为一个科长,对一个新来的同志,应该多给她机会锻炼才是。余秀丽说,我是怕——她的话又被许大姐打断了,许大姐有点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理由嘛,小梅只是去参加会议,听听会而已,又不要她作大会发言,难道小梅会去对领导瞎说八道什么吗?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嘛。梅雨晴到妇联这些日子,见到许大姐都是和和气气,这会儿许大姐生气了,虽然批评的是余秀丽,但与自己多少也有点关系,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发现刘小萌正朝她挤眼睛,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再去看余秀丽的脸色,却看不出她有什么尴尬,她虚心地听许大姐的批评,一边做着笔记,一边点着头,最后还作了诚恳的自我批评,说,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只考虑了自己科里的影响,没有考虑市委的大事,是本位主义,眼光短浅,我会吸取教训,改正错误。梅雨晴觉得余秀丽也说得太严重了,心里倒有点替她难过,但看许大姐和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这种感觉,好像余秀丽就应该这么检讨。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梅雨晴一直不敢正视余秀丽的眼睛,好像是她做了亏心事,心里还准备着余秀丽回来会拿她出气,但余秀丽却没事似的,倒水喝茶,平心静气。梅雨晴在一边倒落了个没趣,十分尴尬。余秀丽喝过水后说,小梅,正好还有一点时间,我把下一阶段的工作安排一下。就一件工作一件工作地谈起来,梅雨晴一听,不都是刚才许大姐在会上说的内容嘛,有的与宣传科有关,有的与宣传科根本就没有关系,余秀丽也认真地说一遍,梅雨晴只能耐心地听着,最后余秀丽总算谈到了与宣传科有关的一个活动,也是许大姐在会上布置了的,妇联不久要召开一个全市妇女干部工作会议,主要的内容是传达市委关于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的重要精神,号召全市广大妇女群众,都参与到党的中心工作中来,发挥妇女的作用,贡献妇女的力量。余秀丽说,许大姐要在会上讲话,要准备讲话稿。梅雨晴说,这是秘书科的事情吧,许大姐也说了,让秘书科的同志准备。余秀丽摇了摇头,说,小梅你刚来没有经验,秘书科虽然有人准备讲话稿,但那几个同志,我是知道的,不一定弄得好,出手也慢,我们也要准备一份,到时候万一她们的不行,我们的就顶上去了。梅雨晴也不好说余秀丽的主意不对,但总觉得余秀丽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虽然梅雨晴没有说出来,余秀丽却好像知道她想的什么,所以又说,小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做工作,就是要想到可能发生的问题,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余秀丽不像个宣传科的代科长,倒是站在许大姐的角度看问题了。梅雨晴说,既然这样,就准备。余秀丽说,许大姐批评了我,要我给新来的同志提供机会,小梅,这篇讲话稿,就由你先写个初稿。梅雨晴说,我还摸不着头脑呢。能写出来吗?余秀丽说,反正是初稿嘛,再说了,我这里忙着,一时还腾不出手。

梅雨晴找了一些文件作参考,写出初稿,交给余秀丽,看余秀丽收进了抽屉,也没有下文了。梅雨晴也知道,自己的辛苦很可能就白搭,除非秘书科的讲话稿真的像余秀丽说的那样,通不过,又来不及改,才有可能动用到她的稿子,但这种可能真是微乎其微。一直到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下午,事情果然出现了一点变化,不过并不是因为秘书科的稿子不行,妇联向市委作会议筹备报告,市委领导很重视,希望能够安排一天的会议,把市委中心工作的精神讲透领会透。本来是准备的半天会议,许大姐讲话,再讨论一下,最后由冯主任总结一下,就结束了,现在增加了半天,一个人讲话就不够了。许大姐临时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听听大家的想法。按理应该是冯副主任或妇联另一个副主任再讲一番话,但那两位副主任都不太会讲话,就想推托,冯主任说,不如让余秀丽讲一讲,她是搞宣传的,领导的报告她又吃得透。许大姐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就问余秀丽,余科长,你来得及准备吗?余秀丽说,我已经写好讲稿了。把带在身上的讲话稿交给了许大姐。许大姐看了一遍,只改动了几个字,又交回给余秀丽,好像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来,改口说,宣传科的工作很主动,其他科室的同志,要向她们学学。余秀丽回过来后,跟梅雨晴说,明天的会,许大姐和我讲话。就再也没有第二句了,仍然低着头看材料。梅雨晴想问问自己写的讲话稿行不行,但是看余秀丽一心不能二用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又觉得余秀丽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明天会上要面对全市上上下下一百多位妇女干部,如果作报告时磕磕巴巴,那才丢脸呢。但又觉得这不干自己什么事情,替她操的什么心呢。又想起从前听到的笑话,说一个领导干部念秘书写的讲稿,连“接下页”都念出来了。

第二天会上余秀丽的讲话,却让梅雨晴大感意外,她脱稿作报告,一个多小时,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中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连口水都没有喝,梅雨晴惊得目瞪口呆。只是余秀丽背出来的这篇东西,并不是梅雨晴写的,但梅雨晴却觉得有点耳熟,正在奇怪,听到旁边刘小萌说,这不是钱书记的报告嘛。梅雨晴才知道,是余秀丽从市委书记的报告中摘录下来,再背出来的。相比之下,许大姐的讲话虽然也是有水平的,但毕竟是照着稿子念,就不如余秀丽那样潇洒,而且妇联秘书科的报告,毕竟比不上钱书记报告的水平,所以大家听下来,尤其是下面乡镇来的一些妇女干部,反而对余秀丽的讲话印象深了,散会的时候,她们都走到余秀丽跟前,说,余科长,你笔头子又好,口才又好。余秀丽脸蛋红扑扑的,情绪很高,还意犹未尽,跟大家说,我只是初步体会,初步体会。她们边走边说话,走得慢,弄得余秀丽像个首长似的被众星捧月了。

许大姐走在前边,走了几步停下来,等余秀丽上了前,许大姐说,余科长,昨天你给我看的,好像是另一份讲话稿。余秀丽说,是的,可是我昨天晚上想来想去,觉得我们的水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钱书记的水平,最后决定还是不用自己的讲话稿了。许大姐说,噢,是这样。梅雨晴这才有一点明白过来,余秀丽天天看材料,背材料,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是不知道这兵用得好不好。走出会场的时候,刘小萌对梅雨晴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梅雨晴第一次外出参加活动,是跟着许大姐到乡镇去开一个妇女干部的座谈会。那天许大姐亲自跑到她们办公室点将,许大姐说,小梅,明天你跟我去元洲县吧。余秀丽明显地愣了一愣,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对梅雨晴说,小梅,许大姐血压有点高,到了下面,不要让下面的同志灌她的酒。梅雨晴说,我知道了。余秀丽又说,你不知道许大姐的脾气,太豪爽,心肠又软,人家一劝,她就不好意思不喝。梅雨晴说,我知道了。余秀丽还是摇了摇头。许大姐却笑道,小梅,你别听余科长的,把我说得像个女酒鬼似的。余秀丽仍然一脸担心的样子,问许大姐:还有谁去?许大姐说,刘小萌。余秀丽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我还放心一点。梅雨晴想,为什么余秀丽听说刘小萌去就放心一点,可能刘小萌酒量大,必要的时候能够替许大姐抵挡一阵。

果然不出余秀丽所料,中午的饭局摆出来,就是要喝酒的阵势,一套餐具里摆着三种酒杯,乡党委陈书记一到,就嚷着,大杯去掉,大杯去掉!服务员就忙不迭地把大杯撤了,另几个服务员互相传递着信息,一个问,上什么?一个答,大杯都拿掉了,当然上白的。梅雨晴看看许大姐和刘小萌,许大姐始终在沉稳地笑,刘小萌则显得有点兴奋,眼睛也格外地明亮起来。上午的会因为是妇联开的专题座谈会,开会的时候,除了一位女副乡长,其他乡领导都没有参加会,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来了,坐了满满一桌。陈书记居中,许大姐是主宾的位子,刘小萌也不等别人安排,就把梅雨晴往陈书记左首的位子上一按,自己坐到对面远一点的位子上。梅雨晴说,咦,你熟悉,应该你坐。刘小萌说,距离美,距离美。意思是说,她和陈书记坐得远一点才有美感。但是梅雨晴感觉到刘小萌是特意把书记旁边的位子让给她的。梅雨晴差一点跟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把距离美留给我呢。但毕竟还没有熟到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的地步,结果就没有说出来。

刘小萌果然八面玲珑,像个主人似的,张罗着大家入座,谁的杯子酒上少了,谁的杯子酒上多了,她都伸长手臂一一地指出来,要加以纠正。凡被她指出来的,也没有不立刻纠正的,一个比一个听刘小萌的话。最后加到梅雨晴的酒杯了,刘小萌说,梅雨晴,我不了解你的情况,你自己坦白吧。梅雨晴说,我不行,从来没有喝过白酒。刘小萌说,那倒也是,你原来在学校里教书,没有这样的应酬。陈书记刚要发表反对意见,刘小萌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又补了后半句说,但是,不管喝没喝过,到了陈书记这里,酒是一定要上满的,能不能喝,一会儿再说。梅雨晴的酒杯就被加满了,陈书记满意地笑着,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酒汩汩地从酒瓶里流出来,又汩汩地流入了梅雨晴的杯子。刘小萌忙完了大家的杯子,跟陈书记说,书记,你看我,给你当个公关小姐还可以吧,干脆把我调你们乡来算了。陈书记说,我可不敢在许大姐跟前抢人,更何况呢,我们这小庙,又穷又破,哪容得下你这大菩萨,啊不,是大观音。刘小萌说,观音和菩萨是同一个人哎。大家笑着,就举杯喝酒了。

酒席上的话题,先是尽着许大姐说,敬许大姐的酒,说许大姐的工作作风、水平、为人等等,又说了过去的一些小故事,小往事,对梅雨晴来说,都是头一次听到,很新鲜,才知道许大姐不仅在机关里,而且在基层,也有相当高的威信。从前在学校时,老师们也常议论机关的一些事情,说机关勾心斗角厉害,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都是踩着别人的肩爬上去的,又说到机关的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下级就是上级的一条狗,谁马屁拍得好,谁就能上去,有一个“某局长您老亲自上厕所”的笑话,就是从机关里传出来的。梅雨晴现在回想起这些议论,还是很庆幸自己的,至少许大姐不是那种“亲自上厕所”的领导。梅雨晴还注意到许大姐的一举一动,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那么的从容,无论别人怎么说,就算是带着明显的吹捧的意思,她也始终是笑眯眯的。说过许大姐以后,话题就转到刘小萌那里了,先是那位女副乡长说,每次看到伊主任,都是那么光鲜,伊主任穿什么都好看。她管刘小萌叫伊主任,其实刘小萌只是妇联办公室的一般办事员,不是主任,梅雨晴以为副乡长搞错了,刘小萌可能会纠正她,但是刘小萌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的称呼,甚至许大姐也没有注意到,大家沿着副乡长的话题就说起了女同志的着装问题。陈书记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说,伊主任,我们背后都议论你,你在机关里,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噢不,不说是闪电,闪电过得太快,不好,那是什么呢,对了,是一盏霓虹灯,嘿嘿,霓虹灯。陈书记很得意自己能够想到霓虹灯这个比喻。另一副书记也说,是呀,我们乡下的同志,到市里开会,本来以为乡下人进城,可以大开眼界看个够呢,哪知道机关的女同志,穿得比男同志还老气,那我们进城,进市机关,不是白进了吗?女副乡长笑道,史书记,却原来你进城开会是为了看女人啊。史书记说,开会学习为主,开会学习为主。大家又笑,刘小萌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其实我这衣服,很一般般的。陈书记说,那才叫水平,一般般的衣服,穿在身上,就那么华丽,要是华丽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你还不成仙女了。于是大家轮番敬仙女的酒,仙女也爽快,来者不拒,一一地喝了,立刻面若桃花。梅雨晴难免有一点被冷落的感觉,她又看了看许大姐,许大姐依旧微笑着,但她的衣着,在大家的话题下,就显得格外的朴素,梅雨晴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刘小萌却已经截断了大家的思路,引导到梅雨晴身上来了,嘿,我这算什么,我们万姐,那才叫服装。因为先前的不熟悉,大家的目光,也不便多停留在梅雨晴身上,现在既然刘小萌引过来了,他们也就有机会细细考查梅雨晴一番了,梅雨晴本来是觉得受冷落了,但大家的目光一过来,却又不自在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深深地留下了刘小萌对她的称呼:万姐。刘小萌比梅雨晴小一岁,称她万姐,也是理所当然。但毕竟梅雨晴刚进单位不久,对刘小萌这么亲热的称呼,有点不适应,也有点不踏实,不知道刘小萌什么意思,琢磨了片刻,觉得刘小萌的个性就是这样,也就释然了一些。刘小萌接着说,我穿衣打扮,只知道花哨,就是你们说的光鲜,万姐那才是真正的有气质,许大姐,你说呢?许大姐颔首微笑。梅雨晴这天穿着藏青的西装,也是那个老裁缝做的,收腰收得很讲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里边衬着米色的低领毛衣,大方得体,又颇有女人味,比起刘小萌的玫瑰红夹克,确实是不同的韵味,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梅雨晴的手背,说,梅雨晴,你们说到衣服,我也说说,我们的红花羊毛衫厂,刚刚接了一批外贸加工活,是现在欧美流行的什么,什么……他说不出来,显得有点窘,但这又不是真正的窘,是一种骄傲的窘,果然陈书记又说,唉,我这个人,事情一多,就记不得细节。他看着女副乡长问道,是羊毛衫吧?女副乡长说,是羊绒衫,一字领的。刘小萌“哇”了一声,说,那是最领潮流的,高领、低领、鸡心领,都过时了,现在就是这种一字领。陈书记又拍了一下梅雨晴的手背说,梅雨晴,一会儿去看看,要是喜欢,就拿。刘小萌叫嚷起来,好啊,好啊,陈书记你喜新厌旧,见了梅雨晴,就没有我啦?陈书记说,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梅雨晴心想,这个陈书记,看起来像个没文化的农民,却竟然也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陈书记跟刘小萌说了,又侧过脸来跟梅雨晴说,梅雨晴,我们之间,现在也不是“新”关系了,也已经是“故”了,从前说,一回生,两回熟,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情都得加快节奏,一回就熟了嘛,干吗要等两回,是不是?梅雨晴边笑着又想,难怪这个乡镇的乡镇企业发展得这么快,这个陈书记还真是有两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应对不同的对象,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几年干下来,都精了,心里感叹着,自己进了机关,也得这么练,可练到哪一天才抵得了陈书记一半的一半哟。刘小萌说,陈书记你真会套近乎。陈书记说,不会套近乎,乡镇怎么发展啊?刘小萌说,原来你是别有用心的,可惜我们这些妇联干部——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收住,好在许大姐并不在意,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哇啦哇啦”的刘小萌,疼爱的眼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宴席结束后,三人一起去上厕所,刘小萌捂着发红的脸,不好意思地说,许大姐,我今天喝多了,话也多。许大姐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要保护我嘛。许大姐能这么理解刘小萌,梅雨晴心中不免一阵感动。这一顿饭间,开始虽然也围绕许大姐说了一些话题,但毕竟很快就说不出什么了,后来大半的内容,都是在说刘小萌和梅雨晴,其实许大姐也未必不明白,她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年纪上有了一定的差距,陈书记他们给她的,只能是敬重。一般说起来,在一个被敬重的人面前,别人多半说不出很多话来。许大姐不仅不怪刘小萌和梅雨晴喧宾夺主,还反过来替刘小萌洗刷这种喧宾夺主的可能性。

陈书记果然带她们去了羊毛衫厂,他所说的这种外贸加工的羊绒衫,果然质地式样颜色都非同一般,刘小萌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的眼光和技术水平,就是过得硬。梅雨晴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人家”,是说陈书记的厂,还是说来料来样加工的外国人。每人挑了一件,颜色各不相同,梅雨晴要的是水灰的,刘小萌要豆绿的,刘小萌说,豆绿是最难穿好的颜色,也是最难伺候的颜色,但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弄得这么养眼,所以我要豆绿的。许大姐也说,这倒是的,我们要是在国内商场里买个豆绿色,要多俗气有多俗气。这几乎是许大姐第一次主动说起与今天的座谈活动无关的话。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的许大姐,在面对多种颜色的时候,反倒没有了梅雨晴和刘小萌的果断,她考虑来考虑去,也拿不定主意,梅雨晴说,许大姐,你穿深色点的好。这是一个通常的道理,许大姐比较发福,穿深色衣服人会显得瘦一点。但刘小萌却抓起一件鲜红毛衣,提到许大姐下巴处,比划了几下,果断地说,就这件!许大姐的眼睛,被红毛衣染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红,我穿不出去了。刘小萌说,许大姐,你的气质,和我们不一样,这大红的,别说我,连梅雨晴也撑不住,还就你撑得住。许大姐说,你别唬我,买这么艳的回去,戴部长骂死我了。刘小萌道,才不呢,你就说是我帮你挑的,许大姐你是大富大贵的气派,能撑住这样的红。刘小萌开始说的时候,梅雨晴有些不以为然,但听着听着,再细想想,再去体会许大姐的气质,倒也不得不承认刘小萌的眼光厉害,许大姐虽然上了年纪,身材也微胖,但她身上确实有一种气派,就像一些外国老太太,穿大红大绿反而更显出她们的优雅和高贵。许大姐还在犹豫,刘小萌说,许大姐要是不信任我的眼光,你干脆试穿一下。许大姐同意了,由刘小萌陪着到屋子一角去试穿。女副乡长仍然陪着梅雨晴,但她一直没有吭声。梅雨晴觉得应该跟她说几句,就说:不好意思,吃了还要拿。女副乡长说,这是外贸上的活,是定料加工,少一件都很麻烦的。梅雨晴原以为她会说没事没事别客气之类的话,却不料听她这么说,有点尴尬。女副乡长又说了,不过万同志你别在意,他们有办法的。梅雨晴说,有什么办法?女副乡长说,有次品废品比率的,如果超这个比率,就拿钱赔上。梅雨晴说,那,那,我们,我们这样……女副乡长笑着朝她摆摆手,说,万同志,我随便说说,你可别往心上去,就你们能来我们乡,能看得起我们的产品,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们下基层,我们想送也送不上门呢。梅雨晴还想说什么,许大姐和刘小萌已经过来了,许大姐是穿着那件红毛衣过来的,效果果然不错,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已经决定要这件红毛衣了。不过许大姐似乎还把握不太准,所以又说了一句,回去再说了,我要是不能穿,就给女儿穿。女副乡长说,伊主任,这种式样的不多,司机另外给他拿一件行不行?刘小萌说,行,小伙子还没结婚呢,拿件普通男式羊毛衫就行。

她们挑毛衣的时候,陈书记没有在场,等她们挑定当了,陈书记就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一边送她们到车边,一边将袋子交到许大姐手上,许大姐,一点点土特产,也算一点点心意,替我带给戴部长。许大姐不接,说,这不行,戴部长要批评我的。陈书记说,要批评也是批评我。说着就替许大姐去开车门,并将袋子放到了许大姐座位上,动作十分果断,好像容不得许大姐再有什么推托,许大姐几乎被陈书记架着上了车,也确实不好再说什么了,梅雨晴和刘小萌也分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挥了手,道别了。

车子走出好远,梅雨晴心里还没有平静,她拨弄着装毛衣的袋子,忍不住说,真不好意思,他们这毛衣,是定料加工的,少了要自己赔上的。但是车上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司机专心地开着车,坐在前排的刘小萌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边的路,不知在想什么,许大姐在闭目养神,脸色仍然是平静温和,闭着眼也仍然笑眯眯的,好像是早晨从家里出来上班去,梅雨晴有话也不好再说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许大姐养过神了,先是“嘿”了一声,接着侧了侧身子问梅雨晴,小梅,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感想和收获?梅雨晴想了想,说,我觉得,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许大姐“噢”了一声,又问,为什么呢?梅雨晴说,大家畅所欲言,说的都是心里话。许大姐点了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能因为都是女同志的缘故,大家能谈得来,才肯说心里话。梅雨晴想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但她还没有说出来,一直在前边发呆的刘小萌却已经说了,那是因为许大姐平易近人,不摆官架子。许大姐说,我们做妇联工作的,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刘小萌你用词不当。刘小萌说,这我不承认的,我也跟别的领导下过基层,就不一样的,一开场几句官腔一说,大家就沿着官腔的路子走了,怎么虚伪,怎么虚假,就怎么说,整个会开下来,没有一句是人话。许大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刘小萌你说话总是不知道轻重,注意一点。刘小萌吐了吐舌头,扮了个怪相。

梅雨晴从乡下回来后,整理了座谈会的材料,边整理,边觉得自己有许多想法,觉得可以写成一篇既有实际内容又有一定理论高度的文章。她把自己的想法向余秀丽汇报了,余秀丽觉得不错。余秀丽告诉梅雨晴,在机关工作,就是要有主动性和积极性,机关里有的同志,会觉得整天无事可干,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余秀丽自己的体会,事情多得忙也忙不过来。其实这样的内容,余秀丽已经跟梅雨晴说过好多次,但每一次都像是头一次说。余秀丽说,小梅,你刚来不久,就表现出主动性和积极性,很难能可贵,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但是余秀丽也表示出一点怀疑,她说,你开了一个座谈会,就能写出文章来了吗?梅雨晴说,我已考虑过,如果决定写这篇文章,我还要下去的。余秀丽说,你刚来,这篇文章到底应该怎么写,科里就不做安排,你自己看着办,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梅雨晴说,我知道了。

梅雨晴忙了一阵,把文章的初稿写出来了,就交给余秀丽看,余秀丽接过去,先是感觉到了纸页的厚薄,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说,呀,你写了这么多?接着回过来一眼看了标题《乡镇女干部的心理弱势》,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为什么只写弱势呢?梅雨晴说,那天的座谈会,主要是谈的这个。余秀丽说,这不大好,事物都有主次之分,我们不能只看次要不看主要,小梅,你不会觉得乡镇妇女干部的弱势是她们的主要问题吧?梅雨晴说,当然不是,但就我这篇文章而言,我是专门写这个问题的。余秀丽说,这样写我不同意,要写就应该写全面的,既写弱势也写优势,既写优势也写弱势,这才是辩证法。梅雨晴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说,我们在大学里学过哲学,学过辩证法。这话说得不大好,因为余秀丽没有上过大学,好像梅雨晴瞧不起她似的。梅雨晴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好在余秀丽并没有往心上去,不过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学过辩证法不一定就懂辩证法,辩证法更多的是在实践中体会出来的,小梅,我建议你重新写一稿,尽量全面地反映乡镇妇女干部的情况。梅雨晴说不过她,但心里有点别扭,觉得余秀丽虽然嘴上说鼓励她的积极性,但对她的第一篇文章就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是不是有意在刁难她?梅雨晴跑到许大姐那里,想争取许大姐的支持,不料许大姐却不支持她,说,小梅,余科长的考虑是有道理的。梅雨晴急着说,但是那天的座谈会上,大家谈的比较多——许大姐笑眯眯地抬了抬手,不经意地阻止了梅雨晴一下,说,是的,那天的座谈会,正因为谈了这些负面的问题,才会开得那么热烈,但是小梅你想想,你也是女同志,我也是女同志,平心而论,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工作中,到底是弱势多还是优势多呢?梅雨晴哑口无言。许大姐又说,再说了,虽然大家谈弱势谈得多,但你写文章,总要有自己的观点,你的观点,不会是觉得弱势是好事情,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吧,是不是,小梅?你也一定是希望我们的妇女干部克服弱势,增强优势,是不是?梅雨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许大姐笑了,最后说,这不就行了。许大姐拍了拍搁在桌上的梅雨晴的稿子,回去再改一稿,相信你能写好,来一个开门红。

梅雨晴回去细细想了一想,觉得许大姐的话是有道理的,心里对余秀丽的一点看法也消除了,她重新拟了题目:《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余秀丽看过后,没有再说什么话,稿子就送到许大姐那里去了。许大姐在文章上批了两行字:“这是一篇好稿子,发下一期《妇女通讯》。”

梅雨晴受到鼓励,积极性高涨,很快又写出了第二篇,《农村女党员的素质》。这两篇文章在市妇联自己的内部刊物《妇女通讯》上发表后,很快都被市委办公室办的《情况通报》转载了,其中乡镇女干部心理问题的那一篇,发在那一个栏目的头条,还加了“编者按”,是上了规格的。许大姐看到梅雨晴,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小梅,市委向秘书长,那天还专门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刘小萌特意跑到这边办公室来,说,万姐,请客吃糖。余秀丽说,小梅写出好文章,给我们妇联争了光,应该你请她吃糖。刘小萌说,到底一个科的,胳臂肘子总是往里拐啊。刘小萌走后,余秀丽郑重地对梅雨晴说,小梅,你还年轻,刚开始写文章,我提供一点意见。梅雨晴说,你说。余秀丽道,一定要力避华而不实的不良文风。梅雨晴正沉浸在喜悦中,不爱听余秀丽的话,觉得余秀丽小心眼,不平衡,挑她的刺,她心里不服气,针锋相对地说,我觉得我这两篇文章的优点就是实在。梅雨晴说的也是实在话,尤其是写《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一文,她先后几次去基层,除了开会听取意见,还一家一家地跑乡镇妇女干部所在的乡镇机关、乡镇企业、跑她们的家,甚至跑到她们在农村的老家、娘家,搜集了大量的事实,倾听她们的声音,也认真听取别人对她们的看法和想法,最后才写成了这篇文章,在市委《情况通报》的编者按中,还说“材料翔实,行文生动”,余秀丽却说她华而不实,梅雨晴不能接受,说话有点用意气。余秀丽没想到梅雨晴跟她顶嘴,听了也有点不高兴,说,小梅,你才写了两篇文章,就骄傲,那可不行。梅雨晴气不过,不客气地说,文章不在多少,有的人写二十篇二百篇,水平还是臭水平,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呢。余秀丽愣了一下,忽然就哭起来了。余秀丽是前些年从基层提拔起来的干部,曾经在公社和县里做过通讯干事,也写过一些文章,要不然也不会放在宣传科,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怎么写文章,都是在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的,摸索得对摸索得不对,她自己恐怕也不怎么明白。人家背后都说,余秀丽的文章太干巴,只有观点,没有文采。余秀丽当然也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所以,梅雨晴的话是戳在了余秀丽最痛的地方。更何况,梅雨晴的文章一开始就受到那样的重视,一下子显示出她大大超越余秀丽的优势来了,余秀丽来市妇联好多年了,和市委向秘书长,也见过好几次,一起开过会,聊过天,但向秘书长心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她的一点点印象,梅雨晴才写了两篇文章,向秘书长就来打听情况了。余秀丽是个克制自律的女同志,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情,这时是到了伤心处,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梅雨晴却是有嘴无心,她也并不很了解余秀丽的过去和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觉得余秀丽小心眼,就直话直说了,想不到余秀丽哭了,她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想想是余秀丽先来惹她的,她没有科长的胸怀,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两个人就闷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天,余秀丽却主动来向梅雨晴道歉了,梅雨晴被她感动了,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得理不饶人,太过分了一点,就赶紧说了自己的不是。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留在心里。但后来刘小萌告诉梅雨晴,余秀丽找许大姐告状,结果被许大姐批了一顿,才来向梅雨晴道歉的。刘小萌说,万姐哎,你有两下子。梅雨晴莫名其妙。刘小萌却是一副“你别跟我装,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弄得梅雨晴一头雾水。事后梅雨晴回味这件事情,真心体会到余秀丽的委屈,便跑到许大姐办公室,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许大姐正好有事情忙着,就说,小梅,不如你晚上来我家,我们聊聊,你也正好认认门。

梅雨晴去许大姐家,许大姐家客厅的茶几上,搁着一张照片,许大姐说是上个星期才拍的,许大姐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上星期回来,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就拍了这张照片。梅雨晴意外地看到照片上许大姐女儿穿的毛衣,是豆绿色的,一字领,很像刘小萌那次在羊毛衫厂拿的那一件。梅雨晴忍了几次,才忍住没有问出口,但眼睛却止不住地要往照片上看。许大姐注意到梅雨晴的目光,误以为她是因为不认得戴部长才反复看的,就说,那个就是老戴。老戴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这个梅雨晴已经知道,但没有见过本人。许大姐在外面经常有人跟她提到戴部长,许大姐也是依着别人的口气称戴部长的,但现在在许大姐口中戴部长是“老戴”,让梅雨晴感觉到,到底在家里和在机关说话是不一样的。梅雨晴顺着许大姐的话说,戴部长文质彬彬的。许大姐说,是呀,老戴很书呆子气的。梅雨晴更想不到许大姐会说这样的话,要是在办公室,恐怕是不会说的。不过许大姐没有再多说戴部长,而是和梅雨晴拉了很多家常,许大姐问了梅雨晴的家庭、父母亲的情况,又问了梅雨晴当时应聘机关干部的经过,又问了梅雨晴有没有对象等等,梅雨晴一一如实地说了,许大姐也一一地听了,并不停地点着头。梅雨晴也不知道许大姐问这么多情况干什么,她一点也觉察不出许大姐的用心,觉得许大姐是没有用心的。后来许大姐突然问她,小梅,你从前就跟向秘书长认识吧?梅雨晴赶紧摇头,许大姐却好像不太相信,探究似的看看她,但后来还是相信了她,说,向秘书长真是一位非常爱才的领导,我听说,好几次会上,他都提了你的名字。既然你们从前不认得,那向秘书长就是从文章中认得你的。梅雨晴说,他说我什么?许大姐却没有说向秘书长说梅雨晴什么,换了个话题说,小梅,在机关工作,不仅要有工作能力和水平,机会也是很重要的。梅雨晴点点头,但她并不是很明白许大姐的意思,只知道许大姐肯定是为她好。许大姐又说,既然向秘书长这么关心你,你也应该主动跟领导汇报汇报。梅雨晴还摸不着头脑,说,汇报什么?许大姐说,比如吧,你哪天再写了文章,自己觉得满意的,可以专程给向秘书长送过去,请他看看——当然,文章要有点分量,最好是有关当前党的重大政策一类的。梅雨晴想了想,说,重大政策什么的,我自己也吃不大透,怕写不好。许大姐说,正因为怕写不好,才去请教向秘书长嘛。梅雨晴点头,但仍然觉得这事情不太好操作,就把顾虑说了出来,可是我不认得向秘书长,连面也没有见过,到时候,怎么——许大姐笑起来,说,小梅你真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要过河,没有桥,是不是,怎么没有桥呢,你的文章就是桥呀——再说了,不是有我在吗,你还怕我不给你牵线搭桥?梅雨晴这才踏实了,说,那太好了,谢谢许大姐。许大姐让梅雨晴喝茶,又剥了橘子让梅雨晴吃,然后又说,余科长那儿,你照请她看,照听她的意见,另外再给我一份就是了,这样不耽误时间。梅雨晴说,好的。她这会儿至少听出一点许大姐的意思了,送向秘书长的文章,不一定通过余秀丽。梅雨晴想,但余秀丽总会知道的,知道了她又要小气了。不过有许大姐在,梅雨晴也不怕她,再说了,这都是工作,也不存在谁怕谁,要说怕,应该余秀丽怕许大姐才是。梅雨晴忽然就想到,要不是有许大姐,余秀丽会对她怎么样呢,会给她穿小鞋吗?如果穿小鞋,那又是怎么个穿法呢。胡乱想着,许大姐又说了,小梅,余秀丽这个同志,思想觉悟还是相当高的,工作尤其认真,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她,有很多地方你要向她学习的。梅雨晴说,我知道了。许大姐说,当然,女同志嘛,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你也要理解她,她毕竟是基层上来的,自己觉得底气不足,你要体谅她一点。梅雨晴点着头,打心底里体会着许大姐的思想境界和对她的特殊关照。

许大姐的指点,却使得梅雨晴有了思想负担,她急于要把下一篇文章写好,要写得能够直接送去给向秘书长看,而不是等着《情况通报》转载后再让向秘书长注意到。梅雨晴开始的时候完全是轻装上阵,觉得写文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理一理思路,一下笔,就出来了,现在背了思想包袱,就觉得文章原来是那么的不好写,写下来了,看看这一句也不对,看看那一句也不好,写了又划掉,划掉了再写还是不满意。有一天晚上在家里磨到快十点也没有磨出几个字来,心里就急,要查资料,才知道书到用时方觉少,想起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有这方面的材料,便骑上自行车往办公室去,到了大门口,就发现宣传科办公室的灯亮着,梅雨晴“咦”了一声,传达室的老钱说,是你们余科长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梅雨晴推开的时候,余秀丽正埋头写东西,握笔的姿势看上去很用力,头几乎低到桌上了,桌上搁着一杯白水,还有一包苏打饼干,梅雨晴进来她都没有听见,梅雨晴喊了她一声“余科长”,她才回过神来,说,梅雨晴你怎么来了?梅雨晴说,我写篇稿子,来查一点资料。余秀丽示意柜子里有资料,就没再多说什么,仍然埋头写字,梅雨晴俯过身子看看她写的什么,但是余秀丽的另一条手臂明显地拐到纸的上方,遮着了梅雨晴的视线。梅雨晴心里觉得好笑了一下。梅雨晴在柜子里找到了要查的资料,看余秀丽也没有走的意思,就说,余科长,你还不走?余秀丽说,我再写一会儿。梅雨晴就回去了。

几天后单位组织郊游活动,到郊区去爬山,余秀丽请了假,仍然在办公室赶稿子。上车后刘小萌负责清点人数,没有看到余秀丽,问梅雨晴,梅雨晴说,她请假了。刘小萌说,她家里有事?李主任说,不是,说是赶一篇稿子。刘小萌的嘴角明显地撇了一下。刘小萌点完了人头,让司机发车,前边有空位子却没有坐,走到后边坐到梅雨晴的边上,说,万姐,你快培养出一个作家来了。梅雨晴明白她是说余秀丽的,因为这一阵余秀丽老是埋头写,而且弄得妇联机关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在写稿。梅雨晴说,怎么是我培养她,应该是她培养我呀。刘小萌说,怎么不是你培养她,你没来的时候,她不怎么写稿,只是看材料,你一来了,就只看到她写稿了。梅雨晴心里又觉得好笑,原来没进机关的时候,对机关干部还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尤其是对女干部,觉得她们都挺像个干部的,一走出来,就是干部的样子,跟女工、跟女营业员,跟干其他工作的女同志到底不一样。现在自己进了机关,才知道机关的女干部也和别的女同志一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梅雨晴说,这几天她天天在加夜班呢。刘小萌说,加夜班倒是余秀丽的家常便饭,不过过去她总是看材料,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写材料了。刘小萌又跟梅雨晴说了一些余秀丽的事情,余秀丽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才三岁,但她不大管孩子,全是丈夫一个人带的,有时候她几天都不回家,回去的时候,孩子都不大认得她,有一回还管她叫阿姨。梅雨晴听了就不相信,说,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刘小萌说,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余秀丽,这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梅雨晴说,我才不会去问她,这不是戳她的心境嘛。刘小萌说,余秀丽才不会难过呢,她要是难过,她还会说出来吗?她说不定当成骄傲的资本呢。梅雨晴觉得刘小萌说余秀丽说得有点过分,但她不知道她们之间过去有没有什么过节,也不好妄作评判,只是考虑到前前后后其他座位上的同志,要是听到了,传到余秀丽耳朵里,总是不太好,就把话题引到刘小萌身上,说,刘小萌,听说你对象是打篮球的,高大英俊吧?刘小萌说,高大个屁,小瘦猴一个。说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得梅雨晴的心也动了一下,这一动,孟宏平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但孟宏平的影子一出来,她心里就堵住了。其他的同志听到她们谈刘小萌对象的事情了,也都插上了嘴,都要刘小萌哪天带过来看看,又跟梅雨晴说,梅雨晴你别听她的,肯定英俊潇洒,刘小萌说,你们又没见过,凭什么说呢。大家说,就凭你刘小萌的眼界嘛。这话梅雨晴是相信的,怎么说刘小萌也应该是个眼界很高的女孩子。果然,坐在梅雨晴前排的秘书科的小潘回过头来,对梅雨晴说,她连王公子都看不上呢。小潘的声音并不高,坐在前排的人应该是听不清的,但一直坐在前边没有吭声、也一直没有回头的许大姐,这时候却回头看了后面一眼,笑眯眯的,好像是带着鼓励的意思。梅雨晴不知道“王公子”是谁,正想问小潘,却发现小潘已经回过身去,从她的后背和后脑勺,传递出一种不再和梅雨晴说话的意思,梅雨晴有点莫名其妙,却也只能欲言又止了。

到了风景区,大家分散着往山上爬,许大姐爬了一段,就坐下了,说,我不上去了,你们继续上。刘小萌说,歇一下再爬,能上得去。许大姐摇头笑道,不行了,年龄不饶人。有几个人也停下来,都说爬不动了,陪着许大姐坐在山腰间。许大姐指着刘小萌、梅雨晴等说,你们到山顶上看风景,我们在山腰里看风景,都体会自己眼里的风景。梅雨晴觉得许大姐的话,里边挺有些哲理的。

刘小萌和梅雨晴等继续往上爬,热了,刘小萌脱了外衣,里边是一件墨绿的毛衣,梅雨晴一下想起了那件穿在许大姐女儿身上的豆绿羊绒衫,不由得说,刘小萌你好像比较喜欢绿色,上次在乡里,你挑的是豆绿的。刘小萌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上次挑的那一件,小了一号,我穿不下,送给许大姐的女儿了。梅雨晴万万没有想到刘小萌会这么直爽地说出来,倒为自己的有意试探感到有点惭愧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刘小萌似乎并没有察觉梅雨晴的心思,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没有用的。见梅雨晴听不明白,又说,刚才小潘说的“王公子”,他爸爸就是前一任的市委王书记,我刚到妇联时,许大姐做的介绍,后来没谈成。梅雨晴问,为什么?刘小萌摇摇头说,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谈成以后,我就没戏了。梅雨晴说,王书记不是已经退了吗?刘小萌说,但许大姐没有退呢。梅雨晴体会到刘小萌心里的感受,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怎么安慰,总不能说,许大姐也要退了,或者说,许大姐也总要退的。刘小萌却已经抢先说了,虽然许大姐也是要退的,但是我的机会就错过了,一再地错过,提李主任之前,我就在办公室了,李主任比我晚进来,工作能力也一般般,但结果提了她。你们宣传科一直缺一个正职,余秀丽水平不行,我跟许大姐说,办公室不提我,我能不能到宣传科。梅雨晴说,许大姐怎么说?刘小萌说,你认为呢?梅雨晴沉默了,心情有点沉重,但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刘小萌的话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说,其实,我怎么觉得,许大姐对你还是挺好的,你说那次去乡里开会,许大姐整个把你当女儿看,我还满心的嫉妒呢。刘小萌却笑了起来,女儿,嘿嘿,女儿。她扬了扬手里拿着的那件外衣,说,哎,万姐,我这件衣服怎么样?梅雨晴的思维没有她转变得那么快,稍愣了一下,才说,蛮有品位的。刘小萌说,刚才我说你要培养余秀丽当作家了,其实你也培养了我,自从你来了,我的穿着开始变化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你没有看出来。梅雨晴又是一个意想不到,说,怎么会,你的穿着,很有个性的。刘小萌说,有个性,但是没有品位,我现在也开始研究品位了。梅雨晴“哈”了一声,怎么又是与我有关呢?刘小萌说,你不来,我在机关里,就算是高品位了,你一来了,我就是没品位了,你想,我能不研究、不改变?要是不研究不改变不进步,天下还不都是你的了。梅雨晴只觉得刘小萌直率得可以,却也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梅雨晴忽然想起上大学时孟宏平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人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强大,此时觉得刘小萌的话,也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刚进机关不久,就被好些人当作对手。当然,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意识,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哪怕刘小萌不说,梅雨晴也会感觉得到,哪怕现在暂时还感觉不到,早晚也会感觉到,现在却早早地被刘小萌点破了,梅雨晴觉得有点难堪。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应该是打太极拳,刘小萌这样的作派,倒像是西方人的决斗,将白手套一扔,就公开地干起来了。而余秀丽,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呢,就算是对手,也还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对手,她大可不必如临大敌。比起刘小萌,余秀丽的竞争是隐蔽的,但也只是她自以为隐蔽而已。

她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有照相的,她们合拍了一张照片,拍照的人问她们要不要写上“某某山留影”,刘小萌说,写无限风光在险峰。梅雨晴说,这是毛主席给***提的。刘小萌说,***是怎么认得***的?毛主席在台上讲课,***坐在第一排,一边记笔记,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崇拜地看着***。梅雨晴笑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还怎么记笔记啊?刘小萌说,这就是本事嘛。

机关里每个办公室的热水,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自己到供水间去打来的。机关是个大院,市委市政府很多单位都在这同一个大院里,但单位与单位之间来往并不多,有许多干部,在大院里工作好多年,看到大院里走着其他部门的干部,脸都熟的,也都点头打招呼,但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别的情况就更不了解了。但是每天在供水间,倒是会有一些小小的交流,因为热水是现烧起来的,一锅用完了,等第二锅的时候,就会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大家闲着没事了,就交谈起来。梅雨晴和其他部门的一些同志,也就是这样慢慢认识起来的。因为梅雨晴是新来的,特别受到一些关注,何况打水的人群里,男同志比女同志多得多,机关大多数的部门,男同志是占大半的,有的单位,女同志就是凤毛麟角,听说市委组织部,上上下下三四十人,总共只有两位女同志,真是稀世之宝了。不像在妇联,满眼睛看到的,都是女性,所以机关里有嘴贫的男同志就说,要是把我调到妇联去工作,我要幸福死了。但也有男同志是反过来说,唉呀,家里一个女领导就受不了了,这么多女同志领导我,还让我活不活啊。人家说,那你去领导她们得了。他说,见过妇联主任是男的吗?

有一天等水的时间长了些,供水间又是热气蒸人,好不容易打到了水出来,梅雨晴眼前都有点迷茫了,刚出门的时候,就撞到一个人,梅雨晴一失手,水瓶打碎了,幸好没有烫着,但梅雨晴被吓着了,看着一地的碎片发愣,这个人却一迭声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梅雨晴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声对不起,不料他却忙不迭地要推卸自己的责任,梅雨晴心里很来气,说,我又没有叫你赔,你急什么?旁边一个嘴贫的男同志说,孙国海,你不如晚一步,让我来撞了多好,我想赔她热水瓶都没有这个机会。梅雨晴才知道这个人叫孙国海,看他穿着黄军装,估计是部队回来的,但是这种怕事的样子,又哪里像个当兵的人?果然孙国海一听那个男同志的话,又赶紧解释说,不是我撞她的,是她撞我的。那个男同志说,我还蓄谋很久想撞她一下呢。孙国海说,我不是的,我不是的。梅雨晴一扭头,再也没看他一眼,走了。

以后早晨出来打水,梅雨晴发现孙国海老是躲着她,如果在路上,本来是一起往供水间去,孙国海就有意放慢脚步,往后蹭,避开与她正面接触,如果是面对面地碰上了,孙国海便低头看路,硬是不看她。起先几次梅雨晴心里也很不高兴,不就是一个热水瓶嘛,也不至于这样吧。人倒是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偏是这么的小心眼。但是后来梅雨晴发现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梅雨晴心里一下子就乐了,就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弥漫开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她一改平时的习惯,停下来主动喊他,孙国海。孙国海一愣,但离得太近,躲避不过了,只好站定,抬了眼睛,也只抬到梅雨晴下巴的位置,不再往上看了,嘴里支吾着,噢,噢,是的,是的,打水。梅雨晴说,你还没赔我的水瓶呢。孙国海一急,说,我,我是打算赔的,但是好几天没有碰到你——梅雨晴道,你怎么想通了,承认是你撞的我了?孙国海说,撞确实是你撞的我,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一个水瓶胆,也不贵,我可以付的。梅雨晴差一点又喷笑出来,硬是忍住了笑说,那你把钱给我。孙国海愣住了,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的要?

梅雨晴先前,一谈恋爱,就走神,一走神,就总是走到孟宏平那儿,一想到孟宏平,她的情绪就低落下去,就不想谈了。现在站在孙国海面前,她的眼前,照例又浮现出孟宏平的样子了,但这一回不同的是,孟宏平出现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低落,她只是在想,孟宏平、孙国海,这两个人,是多么的不同啊。

认识孙国海不久,有热心人给梅雨晴做介绍,梅雨晴也没有拒绝,去相了一次亲。那天大家在说着话的时候,梅雨晴又走神了,但这回没有走到孟宏平那儿,却走到孙国海那里去了,她想着孙国海否认撞碎水瓶的情形,想着想着,梅雨晴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心里有满满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下一次她在打水的路上碰见孙国海,她对孙国海说,孙国海,我昨天去相亲了。孙国海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扭头就走。

过了几天,梅雨晴下班时正好在门口碰上许大姐,许大姐说,小梅,听说你谈恋爱了?梅雨晴从许大姐脸上,也看不出她是高兴她谈恋爱还是不高兴她谈恋爱,也看不出她指的是不是前两天蒋立英给她介绍对象相亲的事情,再往下想,梅雨晴都不敢直视许大姐的眼睛了,她觉得许大姐的眼睛像x光机,把她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也看到了,所以梅雨晴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作出反应。许大姐也不等梅雨晴有所反应,又把话说在前面了,小梅,你刚刚进机关,心思要多放在工作上,不是不能谈恋爱,但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慎之又慎。许大姐说这话,梅雨晴觉得她有点像余秀丽的口气,而不大像平时那个通达的许大姐了。许大姐又说,我那天碰到蒋立英,我还说了她几句。梅雨晴才知道是说蒋立英介绍相亲的事情,松了一口气,亲又没相成,许大姐也是瞎操心了,她为了让许大姐放心,就说,许大姐,没有的事。许大姐狐疑地看了看她。梅雨晴又说得更清楚一点,去是去了一次的,但不谈恋爱,我不谈。许大姐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不着急,是吧。又朝她扬扬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