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在想些什么呢?我大概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很乱。是因为自己的破产吗?还是因为这几年来自己如戏剧般的经历?……人生的确有很多难于预料的,我们曾经为之狂欢过的最后恐怕只是泡影。我茫然地望着远方,双目发出的是死水般的光芒;我根本不敢再回忆起在这条江的边上某一个城市里的生活了。于是我往竹林里走去,那里有一池荷花,可都已仿佛绝亡了,剩下浑浊的塘水。芳香呢,芳香不见了!人也不见了昨日的激情澎湃的天真摸样!
我想,啊,这些都是真的,真实得使人忘记虚幻的存在和美妙;我不敢虚幻什么了,任由自己内心一味的痛苦。
爱情只不过是庸人自扰的产物!我又要结婚了,新娘是我以前的老婆,她给我生过一个女孩,一晃眼的功夫就已经十五岁了。离离合合本是常情,可我们这次的重合,实在叫我辛酸啊!她叫陈娟,长得本来很美的,可十二岁的时候煮菜给油溅花了脸,人们都说可惜,我也是觉的可惜,而且十分地耿耿于怀,因为她是我老婆。
十六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天里,我和她组合了一个在外人看来还算可以的家庭。新婚的甜蜜,像嘴边抹了蜂蜜,要多甜蜜有多甜蜜。可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如梦如烟,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剩下“零”的迷茫和空白。
我不知这是岁月的沧桑还是自己年龄的原因,总之,我自觉没有什么活力,甚至觉得做人也没有什么乐趣了。
哦,各位,我得坦白地告诉你们,其实在我新婚前,也就是在我的学生时代,说得更具体一些就是在没有通过媒婆认识陈娟之前,我一直和夏迎春有关系的。她住在我们的邻村,村尾;为了上学的方便,她就来我们村上学,和我刚巧同读一班,又是同桌,所以我们的好似乎是必然的。十九岁那年我们中学毕业,我和她都没有考上高中,在最失意最伤心的那个星夜里,我把她约到田野上,我吻了她,她也吻了我,结果就在田野上慌乱地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
我们结婚后,她仍然频频来偷偷地约会我,我也次次去应约,从不失约,比读书的时候还要积极。
可是,后来听说她去广东了,和我不告而别,一年后回来就放荡得不行了。那时我大哥刚好离婚,她便勾搭上我大哥,和我大哥光明正大地好过一阵。可不知什么原因,她和我大哥分了,和我们村子里的几个青年都有过染之后,匆匆地便嫁给我们村被看作最为老实的那个男人,叫小木,比她大了五六岁。小木长得又矮又丑,结果大伙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引起了不少男人的不服和妒忌。
然而,最后陈娟不孕了,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药也吃了不少,可都无效。别人都说她是独头命,一般是会绝后的。我妈信得很,问了不少吃米先生,说法都是一样,把她吓坏了,叫我离吧!又忙着鼓动我爸。结果我们便离了。那年她刚满二十岁,她是流着泪离去的;我在家门口目送她的时候,她一边把孩子往自己背上扶,一边转头冲我微笑;因为她昨夜她对我说了,这是命,她认了,她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也没有责怪我妈。可当我追到巷道口再想看她一眼的时候,她转回了头,却哭了……天很黑,黑得沉闷而茫然,仿佛就要下雨了。果然,雨不过一阵就下了,下得又大又狠!我就在风雨中狂奔,全身有一种决裂的痛感。
雨这么大,它疯狂地打在我的脸上,那么冰凉,凉透了我的心头。我在回想,回想和陈娟的这几年夫妻生活,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儿的幸福吗?难道就没有一点可以成为我挽留她的理由吗?有的,但有时生活就这么无奈,它会让你没有任何选择的……想着想着,泪水便汩汩而流了。夹杂在雨水的冰凉中。我哭了,我是多么的痛苦啊!我跪下了……如果跪下可以使我重新有别的选择,那么我情愿一直跪下去……
我知道陈娟仍然是对我好的,好得使我感动。我舍不得她就这样离我而去,我还爱她,真的,幸福对我来说随她的离去而风吹烟灭了。
我是淋湿了全身回到家的。那时我很失落也很疲惫,没有换衣服便坐在椅上一声不吭地发呆。我妈也十分伤感地走了进来,说:“松儿,你怎么啦?淋成落汤鸡似的。”
我没有说话。她推了推我,说:“岩松,岩松,你怎么啦?说话啊!”
我自认是个孝子,要不然我也不会和陈娟离婚的,在我就要执行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偏向了我妈的心意,她说我们农村的比不了城市,没有男孩就等于绝了后,是被外人看不起的。所以我不得不听从她的话,和陈娟分了;然后她说要我重娶一个,我也听从了。
松儿啊,你可别想得太多,你爸说了,待过一些日子就叫媒婆给你牵线,把事情办了。女孩子这么多,肯定会有你中意的……她边安慰我边抹着泪水说:你以为我们不难受吗?多好的一个娘儿,又勤快又孝顺,哎,谁叫她这个命呢……在她的眼里,女人只是那些只会生育的机器;农村都是这样的,我不怪她。真的,我虽然仍很爱陈娟,但我又无法无视这种传统的目光,更不可能逃脱它所给我笼罩的阴影。我感到莫名的气恼和忿恨。为什么这些东西都在这样压我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潇洒地逃出这些囚笼呢?我在恨别人,而更加痛恨自己。
我突然站了起来,把我妈吓了一跳,她失色地盯住我,颤声问道,“松——儿,怎么啦?”我没有作声,又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了,身后是我爸妈咆哮的叫喊哪……雨下得更大更狠了!
半夜里,我醒来了几次;春末的气候十分闷热,我感觉已经患上感冒了,鼻息不通,喉咙酸辣的痛,想咳可咳不出来,有一股苦涩的痰正塞在鼻孔之间,呼吸也困难。
陈娟走了!这是我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我摸了摸枕边,那是一片凉凉的泪痕;我难道哭了吗?哭了。她也哭了。她一定还在无声地痛哭着,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去挽救这样的局面呀!如今我病了,肉体的折磨却远远赶不及内心的痛楚,我整颗心都在疲惫,我甚至能够听到那一丝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凄凉。
哎,我想,如果她还在我身边,我的病痛会减少的;我无法忘怀她那无微不至的照料。她对我的好我应该记得的。
我还记的,在我们结婚半年的夏天,那时我们的孩子冬梅还没有出世,我病了,病得由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是胃痛,在半夜里苏醒过来我便抱紧着肚子,边咧开嘴喊痛边不断地在床上打滚。陈娟当时被吓坏了,她紧紧地抱住我,着急地问我,“怎么啦,怎么啦?岩松,岩松。”我没有回答她,肚子里钻心地疼,像有一条烧红的铁棒正狠狠地插进我的心房,我似乎能闻到肉焦的气味。
我满头是汗。她就小心翼翼地把毛巾用凉水湿了敷在我的额头上,帮我揉着肚子,叫我别动,她几乎是想尽一切方法啊!但都没用,我们又不敢喊人,怕别人笑话,说我们晚上做爱太厉害了……留下笑柄。我只好极力地忍着。然后她给我喂了止痛片,叫我把肚子压在枕头上,然后帮我轻轻地有节奏似的揉捶,几乎把她折磨了一夜……后来到医院检查了一次,才知道是阑尾炎,动了一次小手术,后来便再没有痛过了。但回来后她竟从不让我沾酒了。
这时,我糟糟然地爬起身来,把灯拉亮;亮光却刺痛了我的双眼,发出一圈圈的昏黄。我蹲下了,望着有些凌乱的房间,全然没有一点儿往昔的感觉,仿佛是置身于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而我依稀记得,那夜陈娟的大哥来了。她父母早亡,只有他一个哥哥,他是她的唯一亲人。他听说妹妹被人抛弃了,十分伤心而又生气地赶来,问清原因,想挽回一下,可一听我妈说是这样的问题,只好叹息而不知所为了。那时我抱着陈娟在房子哭,她也哭了。听他们在讨论如何了结我们这桩儿的事,却一句也听不下去,只是隐隐地听到他们提到我们的家当。我便抹了一下眼泪,说,“艳,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办法了,房子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
她良久没有回答,只顾低着头抹泪;我捧着她的脸,用从来没有过的喜欢和爱怜望着她,望着她泪花花的双眼。这时冬梅走了进来,她已经快三岁了,刚刚会走路,可步伐仍是不稳;她娇声地喊爸妈,奇怪地望着我们流泪的样子。我感到好难过。陈娟忽然失控,一把冬梅抱在怀里,咆哮地哭了……
后来,她只要了冬梅。她说既然她是独头命,能生的只有冬梅了,她爱她,十分地爱。所以在她将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她给冬梅吃了安眠药,怕孩子会哭,使她难受。
多么善良的一个女人啊!她没有看见后面那个男人将手伸向她却又悲痛得发不出声来的悲哀眼神,她应该知道我仍然爱她的。
如今,一切都只是回忆了。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好像曾经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感冒得厉害,胡乱地吃了几片药,忍了忍泪水便又埋头睡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白了,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了下来,像一片片枯了的玫瑰花,零乱地散落在桌面上。哦,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了,他们在讨论着什么:
“姑娘好不好呢?”这是我妈的声音,她显得好着急地说话。
“那肯定是好了,三婶娘,你松儿是什么人等啊!站出去就够出众的,我怎敢马虎?……”这是媒婆英姑的声音,我很容易辨认得出来,因为她给我介绍过不少姑娘,陈娟也是她介绍的。她说话时嘴像抹了油,能把死的东西说成活的,又能把活着的东西说成死的,好厉害的嘴啊?
这时我妈信得不行了,催着说道,“那你得赶快帮我行通门路,最好明天就可以带来……”
“哪能这么快呢?”
“那要等几天啊?不是我急,我是怕我们家松儿啊……你不知道,哎,昨天她走的时候,他简直疯了,淋得全身都湿了回来……哎,哎……这难道真是命吗?”母亲的叹气使我心痛,我这样伤害的不只是自己,还伤了关心我的人啊。我猛地坐了起来,可感觉全身没有力气了。手脚仿佛已经脱落,不再属于自己的了。
我爸突然从屋外回来,听着他踉跄的脚步声音,我便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他不是一个爱喝酒的人,只有十分心闷和难过的时候他才会喝的,而且会喝醉。我知道这都是因我而起的,我十分地内疚,泪水又流了。
“真是没出息的家伙!……真没出息……真……他妈没出息!”这是我爸粗壮的声音。我想他肯定是生气透了,我听到他摔东西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使我心惊肉跳。
是的,这些天他的脾气的确异常地暴躁,这是我们知道的;就连外人也对他尊让三分,更别说我们敢惹他了,谁都不敢说一些打击他的话。妈妈却在这时说话了,她顶撞了我爸一句,“谁没出息?你也不想你当初……那时你也真有出息?如果不是我后来跟了你,我想你恐怕是疯了!”我爸是离过一次婚的,据说他当时也很痛苦,却我始终不知道他离婚的原因。我爷爷在我不懂事之年便西去,剩下我奶奶孤零零地守寡了十五六年,待我十九岁的那年,她终是死去了。临死那时她把我们都招集到她的身边,从头到尾地把我们的名字数了一遍,然后很难过地对我父亲说,“祖华,答应我,别……别叫你的子孙……离婚!知道吗?!……”
我奶奶说完这一句便断气了,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脸容是多么地辛酸和忧虑。她死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爷爷也是离过一次婚的,而且据说他的前妻给他生过两个女孩,如今也该有五六十岁了吧,可从来没有再进一次这个家门,她们都恨死我爷爷了,随母改嫁后,她们再没有认这个亲生父亲,直到我爷爷死了,她们也负气不来送终。而我奶奶为什么在人生的最后给我爸留下这句话呢?谁都说不清楚;在我爸看来,他唯有执行。
我离婚是我妈的意思,她的做法也已伤透我爸的心了,使他又做了一件不孝于母的事。他在生我大哥的气,也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大哥前几年离了,现在又轮到我了。他失控地骂起来,大概还动手打了我妈;一阵杂乱之后,我听到我妈咆哮的痛哭……
我实在受不了,蹦地站了起来,心中是一股莫名的气恼;我冲过去把房门狠狠地打开,只见母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而我爸呢,他正举高他那冰冷的巴掌,眼看就要扇下去了,英姑被吓得傻了眼地呆在一边。
我用从来没有过的怒愤的目光盯住我爸,盯住他的脸,盯住他的醉眼,盯住他的巴掌……我失控地唬道:“你……你……们,你们都听着,这是我的事,不用你们管!说完我狠狠地把门关上。房屋似震,瓦房顶仿佛也就要掉瓦片了。我忍了忍悲痛,竟忍不住,抱住头,把脸埋在枕下,嗷嗷地大哭起来了。”
午饭时,我妈站在门外求我吃饭,轻声地说,“松,你别要这样了,好吗?妈妈好难过的……”那时我躺在床上,感冒使我更加难受了;而先前我还以为亲情所深深的感动,也作为一种安慰,可如今,我竟是这么的麻木。我没有搭理她,而且有些气她,她不该叫我离婚,叫我忍受这种痛苦的。
她似乎也有些生气了,用力地又敲了几下木门,说,“你都那么大个人了,你不该自立不该坚强一些吗?岩松,我告诉你,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跪下来了!”
那刻,我仿佛听到她咬牙的声音了。我可以无视一切,但这是我的妈妈呀!她把我生下来把我养大,除了操心还是操心。操心我小时候长不大,操心我生病,操心我结婚生子……这恐怕只有母爱才做到,我不得不反思,不得不清醒,我为自己的负气而感到极度的不安!
于是,我从床上滑下来,走来走去,然后才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是我母亲一面憔悴的样子,泪水还挂在眼角。她见了我却立刻笑了脸,偷偷地用手抹了一下泪水。我心酸极了,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却忍住喊了一声:“妈!”她就什么话也不多说了,扶着我向厨房走去。
阳光很刺眼,白晃晃的像有无数把尖刀逼近我的面前,我感到有一种晕痛的感觉。
我爸正坐在饭桌边,搭着二郎腿,一边剥着花生,一粒粒地送入嘴里,一边用劲地喝酒。他竟对我们无动于衷,麻木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我妈也不理他,要是平时如果我爸要喝点酒,她一定会把花生炒好端到桌面上的。可这次她没有这样做了,让我爸吃花生来送酒。她把我扶坐下,赶忙去给我盛饭。饭桌上放的菜不多,却有我十分爱吃的红烧茄子和西红柿炒鸡蛋。
这时我的妹妹回来了。他叫小珍,是个十分活泼的女孩子,人又长得可爱;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刚上了一年初中,该发育的都发育了,只是还不够完善,但是可以看得出是个美人儿了。她本来是星期六下午才放假回来的,这次她肯定又是逃了下午的几节课,要是往时,我爸准会责备她几句的,可今天没有了。他仍不哼一声地喝着闷酒。我妹仿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学乖了,什么也没有说,盛了饭自顾吃饭,连妈也不想理了。
她对父亲是有些偏见的。那时她刚升初中,就闹着说要改名,爸不让,她偏不听,结果在作业本上不单只改了名,而且也把姓也改了,跟我妈姓陈。父亲有一次终于发现了,他去学校找我妹的时候,按班级找到了我妹的班级,就冲着教室喊,要找江小珍。而有位同学告诉他,她不叫江小珍,她改名了,叫陈小小。你是她的谁呀?连她改名了都不知道……这时我妹正好和几个同学在外面玩够了回来,她喊“爸!”
父亲涨红了脸盯住她。她害怕极了,却不知所措地盯着父亲手中的提袋,因为那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隐约可见的是至少是三四斤的橘子和苹果。突然有个同学不知好歹,说:“陈小小的父亲真好!送这么多好吃的……”
我爸听了脸色越涨越红,红得像关公的脸似的,责问道:“你怎么改名了!”
她支吾不敢说。
“连姓都改了?哼,你是不是连老子都不想要了?”他生气地喝道。
全层楼的同学的目光顿时都在瞅住他们了。我妹几乎无地自容,她一下子伤心极了,忍住泪水说:“爸,我们回去再说好吗?人家……人家鲁迅不也是改了名又改姓吗?”
这明显是一句狡猾的辩解。我父亲却不理她,瞪大了眼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懂他骂的是啥,他却突然地举起巴掌,就是狠狠地给了我妹响亮的一巴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父亲回来却说:“我太生气了,气到我连水果都忘记给她留下。”
我妹从此在心中总有一个心结,她解不开,只有默默地恨着自己的名字上学。而至于后来她到底又改过名字没有,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和父亲总是很少话,更谈不上沟通。所以此时的她很漠视父亲喝着闷酒。
我们就是这样在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吃完了午饭。吃完饭后我又去睡觉。感冒还未好,头部昏沉沉的最好睡觉了。
好长的一次午睡啊!我总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梦境里活着的,她永远是这样温和地对我,她的出现总带着甜蜜的微笑。陈娟啊,我仍是这么的爱你,你知道吗?我刚刚下足决心把你忘记,如今却那么强烈地把你想起。我宁愿相信你的离别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你又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和我共眠。但是……这是不可能了,我想。难道我对你的内疚一定要和我对母亲的怨恨同时出现吗?为什么世事总不能两全齐美?为什么……
而这些为什么是没人告诉我的。我感到悲哀和痛苦。
入夜了,草草地吃过晚饭后,我又躺回床上去,仿佛只有陈娟留在床上的温存才可以抚慰我此刻失意的心情。我怀疑自己恋上自己的床了。
而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屋背敲响了我的窗户“谁?”我问。
“我。”轻轻的回答,“夏迎春”。
声音就像一股温柔的春风细细地吹拂在我的脸颊,就在那一瞬间,我像触电似的,整个心儿都莫名其妙地跳动起来。
约摸算来,我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了,前几年我和陈娟结了婚,婚后不久我大哥离了婚,她跑来和我大哥光明正大地好着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尴尬极了。她和我大哥抱着坐在厨房吃饭的时候,我总想发呕,怪她下贱,又怪大哥不识大体,结果总是匆匆吃完饭便独个儿走了。陈娟不知道她和我曾经有一腿,那时还真把她当作未来的大嫂看待,有时我还真气得没话说了。
然而,后来也不知为什么的,她竟背叛了我大哥对她的期盼。害得大哥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到广东去打工了,至今也没有回来过一次。难怪我爸在生他的气,如今又加上我的离婚,更是火上加油,而他是十分难过的。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两个儿子都这样,摆脱不了爱的痛苦陷阱呢?这仿佛是一个怪圈,上至我的爷爷的爸爸,下至到我的儿子的孙子,恐怕都走不脱这个怪圈了;非得要在里面跌倒再爬起来,弄得心歇力疲。难道先人的灵气不在泉下保佑我们江家吗?我父亲说,顶个屁用!我大哥也这样说过的。我觉得也是。我大哥负气离家后,夏迎春嫁给了小木,却常常来跟我偷情。这种关系已经维持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陈娟到底知道没有。哦,知道也没什么了,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谁对谁错,谁负了谁,仿佛都是不那么重要了。
夏迎春的到来,使我失意顿消。我开始怀疑自己对陈娟的爱了,或许我对她的真不叫爱,而是感动;爱是不顾一切地日夜思念而不可能是另一个人可以代替的那种激情,而感动呢?它仅仅使人不舍得失去。我失去了对我十分体贴十分善良的陈娟,所以才使我疯狂和痛苦的。或许我心里真正爱的人是迎春,否则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把我心中的痛苦和烦恼驱散的,还有那种失落也很快就被驱散了;她的出现使我心中填满了激情。这些可能只是我为自己的内疚解脱而已。
这时,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房门。我摸黑走了过去。在门刚刚裂开一条缝的时候,我便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独有的香味了。
我说,嘘!叫她轻点。她就像学了缩骨术似的侧身闪了进来。我一把她紧紧抱住,抱住那一团无骨似的柔体,喘息一下子变得异常难受。
“你感冒了吗?”她问。她听到我抽动鼻子的声音。
我说,“是的,怕传染吗?”
她说,“不怕。”
我说,“真的不怕?”
她说,“真的。”
然后我就紧紧地抱住她,边吻着她的胸部边向床那边移步过去。我贪婪地用牙去咬她的脖子。
她说,“痛!”
我说,“不痛你就不知道我想你!”
她就像水蛇一样缠在我的身上。
我把她放倒在床上,然后便急不及待地除掉她的衣裤了。她那个得厉害。当我把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她几乎要哭了,她说半年来她想我都快想死了。
我由史以来做爱做得最为痛快的一次。可能是一种失意所带来的发泄的欲望吧,她也说爽!
鸡啼了。她要走了!从我门缝里又轻手轻脚地闪了出去。我满足却又十分不自在地浮躁起来;浮躁像一条毒蛇咬痛了我的心。我又想起了陈娟。人家说,在做完爱后你最想的一个人就是你喜欢的人了。我又反复权衡我对陈娟的爱,仿佛更加痛苦了。她在雨中背着孩子在我眼际消失的那一刻,将成了最让我内疚和不安的情景,它常常使我流泪。于是,我的泪又流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哦,或许只有这样的一句古话才能那么准确地明喻我此刻的心了,我想。
我把黑白电视打开。电视里出现的是邰正宵,他手拿话筒站在舞台上,正在唱他的那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往事如风
痴心总是难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蒙蒙
烛光投影
映不出你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夜风已冷
想前路如梦
心凝冰冷
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
难促进情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
千盟万事已随花事湮灭
……
歌声动情,乐音忧伤,听着听着,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又是这么地无助,这么地孤独,越想越悲,伤心极了,竟忍不住,又再次失声痛苦了起来……
翌日,阳光明媚,到处都散发着春末夏初的气息。
我变得相对冷静地躺在床上,淡黄色的阳光透过瓦顶缝轻柔地散落下来,好像闪烁的水花,又像一只只睡熟的蝴蝶。我轻叹了一声,心想,人生中有些事以其不断地去追悔,不如忘却而默默地把握住将来,至少将来还完全属于自己的。于是随手在枕边摸了一下,想摸出笔记本来写一下心得。却摸到的竟是陈娟余留下来的奶罩。是我最喜欢的粉红色,我握在手心,手感是那么的柔软舒爽,忽然间又想起它的主人。它的主人还好吗?回家的她是否挨了骂挨了别人的讥笑和白眼……是否仍然流泪?
我感到辛酸啊!多么的辛酸。
我妈忽然在外面喊我,“岩松,岩松,快点出来!快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会使她变得这么欢快的,喊声十分地洪亮。
我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下身,说,“怎么啦?”
“还能有什么事呀?快点出来接待一下客人!”
“谁啊?”
“客人!”
“哪个客人啊?非要我出去!”
“你出来便知道了!”我妈似乎很着急了,声音也大了许多。
我便拖着拖鞋,啪啪地打着地面就开门出去了。我妈却把我堵在门外,说,“你怎么不装整一下啊?乱糟糟的。”
我说,“这样不行吗?”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得赶快装整一下!”此刻仿佛她就是一位将军,而我只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十分没地位的士兵,要我毫无道理地听从她的命令。
我有些不耐烦了,问,“到底是谁啊?用得这样!”
我妈这时才放低声音说,“别问了,英姑带了一位姑娘,你得懂些礼节,不管喜不喜欢都不能给人家脸色看,知道吗?”她在警惕我;这我是明白的,这些天来我总是显得那么憔悴和浮躁,很容易发脾气的。她的警惕是对的,所谓知子莫如母。我只好乖乖地进房,把杂乱的房间整理了一下,然后穿起了我最为喜欢的那套衣服,把鞋也穿好了;我又弯下腰来用布擦了擦这双三十块钱买来的黑乎乎的像两只大头虾似的皮鞋,擦了又擦。
像往时的情景一样。英姑先进了我们客厅,她仍是那么笑容可掬,从她脸上看,生活仿佛都是快乐的,没有一丝愁容,没有一点难过。
我妈探了一下脑袋,见她的身后没有人,就急着问,“人呢?”
英姑笑了笑,说,“在巷口呢?”
“那怎么不带她进来!”
“她说了,她只想见见岩松,如果她喜欢的话她就进来,要不她掉头便走。”
我妈为难地笑了笑。英姑也笑了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是什么话呀!难道她就把我当市场上的东西了,喜欢就买,不喜欢就走人?我生气地想。
我妈也不好说什么了,便转过头来,用一种深情的目光盯住我,说,“岩松,这样吧!你跟英姑出去一下,看看吧!人家姑娘可能害羞呢。”
英姑也附和说。
我妹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相亲方式,贪过瘾,也跟在我们后面。于是我们三人便像赶长路一样风尘仆仆地向巷口走去了。
巷口有两棵龙眼树,都长得十分茂盛,蜜蜂和臭虫都正在忙碌着,在那残留的而没有结子的花丛中觅食舔蜜。而我们没发现一个人影,只有那两棵树根,有人那么大。英姑着急地喊了几声,才见在那根最大的树根背后慢慢地探出一个身影来,是多么的瘦弱单薄啊!
她的眼神是这么的惊慌,像即将面临一次十分恐怖的事情一样;她颤抖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容。脸是那么的幼嫩,像一具不经任何修饰的天然石,显得那么的不谐世事。她的头发不短,却像老女人似的扎成一团甩在背后,我却直觉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分可怜的孩子。
然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妹突然冲了过去,喊道:“刘雪琴!刘雪琴!是你吗?”
英姑和我都惊讶了起来。我妹怎么会认识她呢?她这时大概才回过神来,见我妹跑过去,一时心慌,犹豫了一下,却转身跑了。我妹妹不放过她似追了上去,在不远处才终于把她追到了。她扯着她的衣角,说了些什么。
难道她是我妹的同学?我猜想着。便问英姑,“她是哪里人的!”
“是平安村的,离我们这里并不近!”
“那我妹怎么会认识她的呢?”
“这我也不知道,你得问她们。”
“那你能告诉关于她的一些情况吗?”
“这,这,哦,这样告诉你吧!她家里有些不幸。”
“能说的具体些吗?”
“她父亲先几年出事故死了,留下她和一个妹妹,她妈妈改嫁后,她们只好跟她爷爷奶奶生活了。听说她和婶子有些不和……如果不是她一心想送她妹妹上学,她也不会想着就这么嫁人的,她说她的嫁妆钱就够她妹妹上完初中了,所以……多懂事的一个姑娘啊!”
“哦,原来是这样的。那她多大了?”
“十八。”
“十八岁!不会吧,那她怎么愿意的呢?”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也很难说得清楚。但你得放心,她是自己愿意的,没有人逼她!”
“你说她是自愿的?”
“当然。她上了一期初中,后来便没钱上了,她妹妹今年也开始上初中了,所以她才愿意跟我来这一趟的。”
“这么说来,难道她是我妹初中的同学?”
“可能是吧!她们过来了,你问她们吧!这事可能不成了……”英姑显得有些失望地望着她们。而她们正手牵着手回来。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姑娘脸上有些红色了。
然而,最后英姑还是终于完成这项任务了。这仿佛出于她的意外,也出于我的意外。她和我一样都是想不到的,在我妹把那个在我看来还未成熟的刘雪琴拉回后,刘雪琴就很乐意地留下来吃了饭。于是英姑就在房间偷偷地问她。她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了。我妈得知后,也显得十分高兴,像个小孩似的,当英姑和刘雪琴一走,后脚还在门栏的时候,她就心满意足地对我说,“这下可好了,我虽然宰了那只正在生蛋的母鸡,但还是很高兴的,值!”
我爸心里却有些闷,用白眼看她。他一句话也不说,像一只斗气的公鸡似的把烟叼在嘴边,点了火,啪啪地抽了起来。
“怎么?不满意吗?”我妈问他。
“满意?哼,你别忘了,她才十八岁。”
“这又怎么啦?我们村里比她小的嫁人还算少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太瘦弱了。”
“你嫌她?人家肯嫁过来就谢天谢地了。况且人是可养胖长肉的啊!你以前不是长的像只瘦猴似的,如今又这么肥?”
我爸实在无话可说了。又只顾抽烟。烟雾袅袅,弥漫在大厅里,空气顿时窒闷了不少。
我干咳了一声,却不说话,因为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姑娘,但我又不敢说,怕我妈生气。
我妹正在房里忙着做作业。她听到我们在讨论这件事,便探了头出来说:“她挺好的,同我同桌了半年,她的人我了解!是我求她答应嫁给我哥的。”
我说,“别说的那么难听,好像你哥就没人要似的。说你哥帅讨人喜欢行不行。”我用手拨了拨头发,装出一副十分神气的样子。
我妹不服气地说,“你不是看见了吗?她一看到你就跑,如果不是我追上她,求她作我的嫂子,哼,就凭你这样?不过,她的确挺好的……”
父亲正在生着闷气,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加复杂了,便冲她喝道:“你懂个屁!做作业去!”狠狠地给了她一个白眼。她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又不敢,便委屈地缩回头,再不说话了,把门关上。
但是,不管父亲多少有些不满意,婚礼还是不过几天便进行了。我终于嘘了一口气;而父亲的脾气相对好转了,忙着帮我筹钱和操办酒席。当我看见他把他那头最心爱的黑母牛拉出去卖掉的时候,我又感到十分的内疚,泪水又不挣气地再次流下来了。
如今,对于爱,对于婚姻,我该做如何的理解呢?我不知道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的思想仿佛就退化到和我妈一样的婚姻观了,觉得娶老婆就是生孩子,生好多的孩子,像猪一样,而且望生儿子;生儿子是我妈最高兴的事了,我默默祈祷自己。而婚礼越近越使我紧张,担心这次的婚姻又会像上一次的那样那么悲惨,陈娟的悲剧又在一次发生在雪琴的身上……我也不知这种预感为何这么强烈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或许是上天的一次警告,我却忽略了。忽略的结果就是更加悲惨的事情正如我的预感一样发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时之前,我的事情的确在村中引发了不少的议论。他们有的说这是陈娟的不幸,有的说是我的残忍,更有的说我性无能,说我没能让老婆给自己生孩子。总之,在这段时间里,我尽量减少自己的外出,把自己像只鸟一样关闭起来,连我的好朋友都不想见了。
然而,婚礼是怎么进行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些紧张,别人给我敬酒,我也回敬了,喝得我晕头转向的;然后便是闹洞房了。闹了一阵,乱七八糟的,最后便把新娘推进洞房。而当我搂住瘦小的她的时候,我却没有一点遗憾,草草了事便睡了。她却疼得差一点哭了起来,第一次过后,她把我抱紧,说还要的。我就轻骂了她一句说:“要什么要?!快睡!累死了。”她满腔热情,却想不到我如此的冷漠对待,便满心委屈地推开我,侧身睡了。根本没有一点男欢女爱的快感。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两个月后,雪琴还是有了受孕反应,总在餐间发起呕来。我妈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小心地对待她;尽管她脾气很坏,但我妈总是忍了。我骂过她好几次,只是不敢打她,怕把她打坏。如今,我总算放下心来了,走路也觉得神气了不少。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的,男人能让自己的老婆怀孕,本身并不能证明什么,而对于我大概还明示着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终于能在外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恰好这几天迎春来找我。她是借口说来借把锄头之类的来见我的;她怕雪琴发觉我和她的勾当。雪琴不像陈娟:陈娟以前还没度过新婚三天便下地劳动了,迎春一见她在地里做工就来找我,约好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偷情;而雪琴总是呆在家里,因为我妈爱惜她,一日不敢让她出工劳作,怕她单薄的身体经受不住劳动的折腾。这样我和迎春的见面就显得十分困难了。
那时雪琴正好在厨房做饭,迎春识趣地就在门外叫人,说要借把锄头。而就在我把锄头递给她的时候,她才给我使了个眼色,迅速地递给我一张纸条,转身便匆匆地走了,不敢多说一句话。我妈却刚好回来,在门口撞见了迎春;迎春向她问好,她点头应了,却轻骂了一声:“贱货!”迎春白了我妈一眼,把锄头留在门口便扫兴地走了。我赶紧把纸条放进口袋里,趁上厕所的时候才把它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岩松,我要走了,我很想你,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儿情义的话,请你来见我。明晚十点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迎春。
短短的几句话,却使我感到十分的难受,是内疚吗?是无奈吗?我的心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就匆匆地把纸条用打火机给烧了,一团儿通红的火光之后,火灭了,一切的语句都变成了灰烬。我记住了,明晚十点,老地方见!那时我从茅房走了出来,环顾了一阵我们的“老地方”。老地方就是我屋后的竹舍的那棵榕树底下;榕树很大,而树根的地方有一个空洞,我们每次偷情所需的席单就是藏在里面的,用两层蛇皮袋包住装好,每次要用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而且用些杂草盖上,尽量做得安全一些,怕某个淘气的家伙发现拿走了去。
这个时候,时间是多么的漫长啊!我无限感慨地漫步在这个竹林里。
春风迎面吹来,掠过我的身边,我感到有一股凉习习的快感在我心头无形地浮现。在这个使我沉闷,没有爱情没有激情的婚姻里,夏迎春的突然约会使我感到舒畅。但是,我又为她的即将离开而感到迷惘,感到愁怅。她说她要走了,她想到哪里呢?为什么她要离开?为什么她这次要告诉我呢?她完全可以不告而别的……这些疑团,仿佛像一只只刚从沉睡中醒来躺在草丛中的温柔而顽皮的兔儿,正用爪儿轻轻地爪我的心窝,使我痒痒地难受。我感到多么的失落啊!
不了,我不能再想了;我老婆在屋子里放开声音地喊我吃饭了。我真他妈有些不明白,这么瘦弱的她,喊起声来竟比我妈还要洪亮。我抽了抽裤头,装作刚从厕所里出来,便急匆匆地往屋里赶了。
好漫长的一个夜晚啊!我没有抱住雪琴睡觉,翻过身去想起了夏迎春,想起明天的约会。我在黑暗里看到迎春的影子,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甜美,那薄薄的嘴唇啊!是多么的滑腻,那么厉害地诱惑我的神经。我无法不去想她。每每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我便那么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种伴随着慌乱的快感。这时雪琴翻过身来,伸手抱住我的肚子,暖乎乎的,像故意挑逗我的摸样一样。我一时冲动,便把她压在身下,那么热烈而熟悉的动作着。可我心里啊!眼里啊!影子啊!……一切都是夏迎春。我是想着夏迎春暗念着她的名字和雪琴的,做得才有些惬意。
太阳出了又落,当落到西山头,只剩下一点儿红霞之后,夜便无声地来临了。
好不容易挨到九点半陈的时候,父母已经睡去了。雪琴却没有睡,坐在床上正在缝制幼孩的衣服,我总说生的大概又会是个女孩,说得好像冬梅也是她生的。她却固执地认为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所以缝制的衣服也是男式的。那时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自从怀孕之后,胸部也渐渐地丰满了起来,从远处望的确是有些动人的。但是,当你清楚了某事物的真面目之后再去追求那种朦胧的美的时候,那简直是有些傻的。对女人的看待更是这样。
我干咳了几声。她斜眼看了我一眼,见我坐在椅子上直盯窗外,问:“你感冒了吗?”
那时我正想着迎春,不知如何才能脱身,根本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你感冒了吗?”她又重复了一句。
我才回过神来,说没有。然后眼盯着闹陈,已经是九点三十九分了,还有二十一分的时间,我该找如何的借口出去呢?我心里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心跳比闹陈的秒针滴答得还要快了;急得身背全是汗渍。
农村的夜出奇地宁静。竹林里搭窝的鸟儿都熟睡了,那么静寂;我仿佛听到它们双双成对相抱着安然入眠的气息。窗外有轻轻的风声,风掠过之处,竹枝与竹枝之间,树叶与树叶之间,像一对对偶然发些小脾气争吵闹别扭的夫妇,沙沙地响。
雪琴见我木偶似的呆坐在那里儿,大概以为我又在怀念前妻陈娟,便闷气地把手中的针线收了停止了工作,不再说一句话,把灯熄了躺下,一点儿也没顾及我存在的意思。我顿时被关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仿佛处在一个极其远古的年代,那时的野人总在追求最基本的需要,在追求天然之火所留的片刻光明。我想我是应该立即离开这里的,这里没有我所需的激情;激情在迎春身上,它总像魔鬼似的直引诱我去追求哪怕只是片刻的光明。
于是,我勇敢地站起来,正想移步,雪琴却忽然冷冷地问道,“上哪儿去?”
我说,“厕所。”
她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任由我移步,然后开门,怀着一颗有些狂乱的心,匆匆地关了门,走了。
迎春已经站在榕树下了,依稀的星光下有淡淡的亮光,使我那么容易地辨认出那是个人影;而且知道是她。
她穿的是裙子,待我一走近她,她已经急不可待地扑进我的怀里;我感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我吐着热浪把嘴贴近过来,没有任何的语言,仿佛这样的暗示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明了清楚。她也把嘴贴过去,略带一点慌乱,却充满了激情。
接吻是男女间最为完美的一件事了,他们可以彼此忘情地投入。女人不会害怕有什么伤害;男人也不用因为这种激情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所要承当的责任。
不幸是发生在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七日。入夜的时候,雪琴的大肚子忽然发痛。推算时间,临产期已经到了。时间就是这样,当你没有去思索它的时候,它就会像江水一样流走,一去不复返。我才发觉,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啊!
我妈见状,赶忙把她扶住,扶到床上叫她躺着不要动。那时我正在洗澡,母亲便焦急地喊我:“快点!快点!岩松。”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总以为在母亲的嘴里说出天大的事也是一件小事,她总是喜欢小题大做的,于是我仍慢悠悠地擦着香皂,说,“什么事啊?这么急!”
“你老婆快生了!还不快点替我看着她,快点!……我要去找英姑了……”英姑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媒婆和接生婆,我妈越说越急了,恨不得英姑能有一个顺风耳和一双翅膀能够立即飞过来。
我不禁紧张了起来,香皂在手中滑落下来,狠狠地跌落在水渍渍的地板上,然后滑向卫生间的墙角边,撞在墙上。我赶紧把它收拾起来,连搓一下身子也觉得是多余的,把一大桶热水举起,照头便淋下来,用毛巾乱擦一通,慌乱中没了思维而变得不知所措。那时我也不想什么了,只知道自己又快当一回父亲了,只惦记着是男是女,便匆匆地穿上衣服走出来了。
我妈见我出来了,仿佛才松了一口气,吩咐我好好地看着,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最需要男人的关照了;又吩咐我父亲赶快烧好一锅通心烫的水,然后便匆匆地走了。
我看了一下厨房,父亲早已蹲在灶边,鼓起了嘴巴呼呼地吹着灶口,准备把柴烧燃;那种神情就像一头亡命劳作的黄牛,准备立即毙命。
这时我听到雪琴痛苦的尖叫了,尖叫声像一把利剑狠狠地划破夜空……
她的确是痛苦的。那时她就躺在床上,把棉被垫在腰间,咬着被角,不断地喘着粗气。她见我来了,伸过手来,要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抓。
我发现她的手心尽是汗,额头也是汗,伴随一阵恐慌的颤抖,像要面对一次什么天大的劫难一样。我一边帮她檫汗一边安慰她说,“别紧张!雪琴,别……有我在呢……”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我自己也是十分的紧张,满身是汗。然而,又有谁能够想到的呢?不幸却已经如魔鬼似的埋伏在我们的身边周围,它像狼的眼睛一样充满无情的凶恶的淫光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我们没有一点儿防范,也不可能逃脱的。
英姑赶来了,她和我妈一样忙来忙去。她们叫我出去。我便松开了雪琴的手,却明显地感觉到她有一种不舍放开的反应;而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一个人在最为激动紧张和奋力想开脱某事的时候到底最需要的那种渴求,她的汗水还在不断地滴,痛苦使她本能地用手按着自己的肚子。肚子在抽缩地动。她们把门关上了。如今我仿佛只听到雪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除此之外脑海里一片空白。门外只剩下我和我的父亲,他把一桶热水送给我妈之后,和我一样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他和我妈一样是多渴望能有个男孩啊!而我几乎忘却了这一点。
我纵然也这样想过,而且默默的祈祷;但在雪琴的痛喊声中,我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不测。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和关心过她的,那种夫妻情怀仿佛是一瞬间冲破了那种曾经习以为常的沉寂,那么厉害地钻进我的心窝,掀动我情感中最为隐藏的那根神经线。可惜,那都已经迟了。这种不幸是我们其中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得到的,雪琴的生命竟是这么地脆弱,随着她最痛苦也是最无助的一次痛喊声,她的生命便宣告结束。她死于难产!
那时我和我父亲都在等着,都在等着孩子出生是最初的那一声啼哭。可是,竟没有想到的,我们等的不是这个孩子的啼哭,却是我妈和英姑慌忙的叫喊声。
英姑没办法了,这个做了十几二十年接生婆的女人,却头一次遇上这么不顺利的接生。她遇到了恐怕是由史以来的难题,她叫喊着要我们赶快送雪琴到镇上的医院去。可是,一切都迟了,当我们不顾劳累风尘仆仆地用双轮车把雪琴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当医生把这个噩耗告诉我们的那刻,我们都像经不起任何打击似的芦苇一下子便失去了知觉,陷入极大的悲哀中。
而且医生还告诉我们,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个男孩,可惜无法挽回,他也随着生母一同死去了,死在生母的肚子里。我妈听后,伤心过度,当场就晕过去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竟是这么地残忍,把举手可得的幸福一下子便打碎得遍地狼籍。
这是太可悲了啊!谁都不甘心。可谁都无法不去接受。有时人间的事也太戏剧化了,却真真实实地发生。我恨,我恨这不幸,恨它把我带到一个痛苦的深渊;仿佛是被什么人或怪兽在我的身后,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是跌进这个深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