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海路的一条小巷,拐进去,向东又有一个小巷走进去二三十米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徐州的四合院可不像北京的那么大,进门也没有影壁,一个小四合院十几间房间,居然在南北两侧盖有二层的小楼。这个小楼过去是谁的,有人说是国民党某个中将的,有人说是某个资本家的,总而言之,在到处是平房的徐州,这个四合院绝对有它不一般的历史。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间平房,大约有十一,二平方米,住着一家人,听口音是东北人,姓吴,男人四十余岁,在云龙区工商联上班,家中妻子,一个瘦瘦弱弱的家庭妇女,还有六个孩子,老大吴天富已经十七岁,在徐州一中上高中,其余除了一个才5岁的有点残疾的小女儿外,还有一个男孩,三个上小学的女孩。
因为孩子多,家里指靠吴先生一人四十元工资,自然养不起,故吴太太也要从街道上接些糊火柴盒的活来做,那时糊一个火柴盒才得一厘钱,一天糊下来要糊三百个才能拿到三角钱,有时吴太太忙不过来,吴先生,吴天富加上已经懂点事的大女儿吴敏在晚上也要围在桌子边帮着糊。随着孩子的长大,吴先生发愁了,每天晚上他都要为睡觉着急,好在有几个好邻居,两个稍大的女儿就去隔壁邻居家和他们的女孩做伴。
吴太太除了糊火柴盒,有时还要在门口摆个烙饼摊子,一边摊一边卖,那时一个饼值二分钱。
一大早,儿子吴天富就起来了,他要赶到学校去上早自习,他是学习委员,负责开教室的门。
吴天富匆匆忙忙喝了一碗稀饭,拿上两张烙饼走了。
徐州一中在六十年代是江苏省的重点中学,在徐州是号称大学生的摇篮,所以这个学校每年都要录取徐州市,包括徐州周围八县的才子们,当然在这种学校,干部子弟,知识分子子弟,当地的社会名流也都把自己的孩子想方设法往里送。
由于学校快要期末考试,所以各项课都开始了复习,可今年有些不同,那就是学校一个劲的传达上面的文件,有的学生已经耐不住,大家纷纷在传说着北京的小道消息,虽然高三的那些考文艺,电影学院的学生已经提前考了,但是还要等候通知,此外他们也要参加今年的高考,所以高三的楼下摆满了各个学校的资料,吴天富很感兴趣,虽说离自己考大学还有两年,可预先准备还是必要的。
吴天富对面走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孩,女孩很漂亮,白皙的皮肤,穿着一件带着绿点的小褂,她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名叫罗溪月,吴天富喜欢和她说话,因为她说话明显不是徐州人的口音,听说她父亲是徐州医学院的教授。
今天早读是英语,所以罗溪月来得早,因为她的口语很好。所以英语老师很器重她,这是她的骄傲。
但是今天似乎有点和平时不大一样,首先学校的大喇叭里不断的放送“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是班主任老师成老师急急忙忙的到教室说等一会她要来传达文件。
果然这一天人们行色匆匆,老师们交头接耳,其实这一段时间学校一直不太安稳。教育局不断的布置各项学习文件,批判海瑞,三家村,那么今天无非也是要传达什么文件。
成老师进了教室,他先简单讲了一下期末的复习进度,然后说,明天市委要派工作组进驻学校,指导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现在北京的各大中学校已经进驻了,徐州一中鉴于它是重点中学,故市委很重视,是市里第一批试点,以后各大中学都要派出工作组。
成老师话没有说完,下面学生就乱嗡嗡的议论起来了。“那么我们还上课吗?”有人问。“当然!”成老师回答。学生们的兴奋立即消退了下去。“听说北京的学校期末考试不考了是真的吗?”
“不知道。”成老师扳着脸回答。等着吧!成老师最后宣布:“下课!”
今天第一节课是英语,照例由罗溪月用英语向全班报告了今天人到齐否和天气状况,英语刘老师,一个27岁左右的青年非常满意自己的得意门生,他又即兴要求罗溪月把昨天上的课背了一遍,“很好!”他满意的抬起头,得意洋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一点没有注意到教室外有什么动静,可班级早有些人不安起来,有的人从教室的窗子里朝外望。
吴天福很喜欢听罗溪月的嗓音,也许是到了人生发育的重要阶段,吴天福注意到了罗溪月嗓音中带着一些女性的柔和,甜美,显得特别的纯净,这让吴天福感到不安,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绰号“诗人”的李富祥正拿着一首才写好的歌颂小草的诗拿给罗溪月看,罗溪月低头看了看,抿嘴一笑,又将纸条退还给了诗人。
果然下课铃还未响,楼上就有一阵骚动,那是高三年级,也许是临到高考,都是自己复习,自然也就没有和其他班级一样正规。
下课铃一响,当人们涌出教室,果然今天要出事,只见几个高三的男女同学拿着几张写好的大字报和一桶浆糊在教学楼前贴,一个学生在大声念着大字报的标题,“我们不需要救世主!”
低年级的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三的学生也不解释,贴完大字报,转身上楼去了。
吴天富和诗人仔仔细细把文章看完,不由不佩服这些高三学生的文章行文流畅。诗人不断的点头,嘴里还在念叨着,吴天富打了诗人一下头,你别酸了。诗人哈哈一笑:“走,上厕所!”
放学后,吴天富传达班主任的指示,因为要举行一次班级活动,要大家出点节目,这时大家顿时激动起来,绰号“耗子”的计家华从地上拿起脸盆敲起来,个子不高的绰号金刚的蓝雨自动走上前台,挥舞起双手打起拍子,于是全部男同学一起唱起“洪湖水,浪打浪”,男孩子雄壮的声音把女孩们一下轰出了教室。
放学后,因为要经过诗人的家,所以吴天富就顺便跟着进了诗人家,没有想到诗人家比他家还要困难,一个破旧,看起来快要倒塌的平房里里外两间大约十平方米,一个大约五支光的小灯泡挂在两个屋之间,这是全家唯一的照明,吴天富不知道诗人在这种条件下生活是如何触发灵感的。
也许正是吃饭时间,明显是诗人父母的一对中年男女正从锅里捞稀饭,吴天富一眼看到那是一锅菜稀饭,稀饭薄的除了一堆菜叶,几乎看不到粮食。
诗人没有让吴天富进去,不好意思,家里坐不下,诗人有点难为情,他随手又从衣袋里掏出上午给罗溪月看过的那首诗:“唉!你看看我这首写得怎样?”
吴天富对诗一点不感兴趣,他敷衍的接过来,看了一下:一颗小草,倚在墙角,是那样娇娜,那样可爱,我每天从她身边经过,小草仿佛都在长大,可我却有些担心-在严酷的,一天天强烈的阳光下,她还能坚持几天,或许我能给她移到一个能遮阴的地方,但我又担心没有了阳光,她又能活几天。
看完,吴天富笑笑:“你这是诗吗?我怎么觉得像一篇散文。”这时诗人得意洋洋的,回答:“你太没有诗意。”不过现在这个时代懂诗的又有多少。吴天富知道他又要吹嘘他那个在山东大学文史系的表哥,赶紧说:“我要走了。”
吴天富回到家,母亲悄声对他说:“你爸爸病了,在床上躺着,你吃了饭,赶紧帮我糊火柴盒,我今天才糊了一百多个,人家火柴厂来催了。”
吃了饭,在一盏灯下,吴天富和妈妈,妹妹吴敏在桌子旁坐下,吴天富问:“爸爸什么病?”“不知道,”妈妈回答:“今天上班很晚才回家,听说学习了一天,每个人都要写一份什么交代材料,还要填一个什么表,唉!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吴天富想了一想说:“我今天到一个同学家去了,没有想到他家比我家还困难,我看他家的房子都快要倒了。”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有一碗饭吃,有一个工作就是天堂了,你们要不是你爸爸拿那点工资可不都要饿死,赶紧糊吧!明天一早我还要交到街道去。”
第二天正在上早自习,上到一半,教室里播音的麦克风突然响了,先是播放了一阵《大海航行靠舵手》,大约过了十分中,突然麦克风里传来李副校长的声音:“全体同学注意了,等会要播放一个通知,同学们不要出教室。”接着又是一段歌曲,不过这次是《沂蒙小调》,又过了一会,一个声音又响了:“同学们注意了,现在播送通知,市委工作组今天到校,8点钟以后,全体同学必须在教室里,谁也不准请假。”
初中的教室里,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声,叫声,还有人吹口哨。
在高一的教室里,吴天富发现罗溪月有点不对劲,平时就有点沉默寡言的她今天更是低着头,手里搓着一条花手绢,吴天富想去问问,又不敢,于是也不说话。
今天人人都感到很奇怪,下了早自习,广播里就一个劲的播放歌曲,一直持续到上课铃响。
麦克风又响了起来:“各班注意了,马上有市委工作组王部长讲话。”麦克风嗡嗡响了一会,一个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学们,我是市委工作组的王元华,市委派我们,和市委党校马列主义教研室杨翼城主任到你们学校做有关文化大革命的领导工作,现在请杨组长讲话。”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同学们,我是杨翼城,是市委派我来作为宣传部王部长的助手,接着那个叫杨组长的话题一变,同学们,我首先告诉你们一件事,经过我们工作组多天的调查,你们学校有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具体是什么人,今天我先不讲,过几天我会代表工作组向同学们宣布的,希望了解这个反革命小集团的人主动向我们检举揭发。”
杨组长话还未落,顿时学校里许多教室传来了喧哗声,高一教室里,计家华立即走到吴天富身边说:“我知道是谁?我和他们高三的人认识。”这时几乎所有男同学都涌过来,人人都在问:“谁?你说是谁?”“我不能讲,讲了我要倒霉。”
接着计家华有意识对对着门外望,吴天富立即明白了,那是昨天贴大字报的地方,吴天富记得这张大字报第一个签名的是一个叫秦达克的高三学生,难道他就是反革命小集团头子?
今天一天好难熬,明明知道要大考了,可谁也心定不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第二节课结束,班主任仓促来到吴天富面前叫他带上两个其他班干去校团委开会,于是吴天富找上班副,一个体格魁伟颇有男子汉气概的小伙子,绰号“骆驼”的一块去。
在校团委,吴天富看到几个中年人,明显不是本校教师的人,其中一个头上有些败顶的,那个人一定是新来的杨组长,吴天富想。
果然校团委高一宽介绍:“这是我们工作组的杨组长,大家欢迎。”几个其他班级的团支部书记立即鼓起掌来。
团委书记高继续说: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关组织“红卫兵”的事,现在北京各个学校都在组织红卫兵,我们是全市中学第一个,另一个是徐州师范学院,当然他们是大学。学校决定在共青团的基础上成立徐州一中红卫兵,本校红卫兵设大队部,我是大队长,各个班设中队,由各支部书记任中队长,副书记为副中队长,但是。“高顿了一下:并不是每个人,包括团员都能加入红卫兵,第一批,原则上每个班在五到六名。我的话完了,下面由杨组长指示。”
杨组长清了清嗓子说:“今天上午我们工作组宣布了学校有个反革命小集团,现在我先向你们透露一下,我相信同学们都是骨干,不会泄密,”杨扫视了一圈,说:“同学们想必也看到了在你们高中楼下的一张大字报,这就是个信号,这是谁写的呢,不知你们注意了这张大字报签名了没有,一个叫秦达克的。”吴天富看了看骆驼,骆驼会意一笑。
杨继续说:“我们现在已经叫人把秦达克看起来了,他现在我们工作组交代问题,什么时候交代好了什么时候回家。”杨威严的声音似乎震动了在场的每个人,每个人都不说话,团委书记高脸色很难看,他也一言不发。杨组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骑兵”烟,自己点着火,对着高说:“你说说看,你和秦达克毕竟是同班同学。”看来高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究竟这个场面谁也没见过,他尴尬的笑着说:“平时其实我和他在一起玩,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
杨组长站了起来,神气的说:“所以同学们,你们要警惕啊!敌人就在我们身边,犯罪分子脸上没有标签,***怎么讲的,扫帚不到灰尘自己不会跑掉。一切人民的敌人,反动派都不会老老实实的向人民投降的,我们只有高度警惕,察觉这些人的任何阴谋,才能彻底的揭发他们,打败他们。我的话完了。”
开完会,刚走出学校大门,吴天富和骆驼下意识的感到后边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原来是罗溪月,只见她埋头自顾自走着,时不时用手绢在脸上擦拭着,吴天富对骆驼吐了下舌头,你看罗溪月今天怎么啦,好像她一天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