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洁猛地睁开了眼睛,一阵颤栗,棚顶上的水泥漆浓缩着亮白色钻入她的双眼,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举起双手,手心里微细的汗滴闪着晚霞的晶莹,越过指尖,她看到窗外一抹晚霞斜挂天空,头脑里依旧在猜想着许多次重复的梦魇中那圆圆的东西,到底是太阳还是月亮。这曾经不是梦,是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讲给她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母亲在怀着她的时候就梦见日或月挂双耳,当母亲睁着脱水的目光盯着她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以后,这就成了梦,那圆圆的东西到底是太阳还是月亮就永远地成了无人解答的谜。此时,她想啊想,想了很长很长时间终究还是不能肯定是太阳还是月亮,想得心口都痛了,堵了,喘不上气来了!
这时,她才霍然发觉一只长着毛的大手满满地抓住了左侧的乳房,那白皙嫩活的皮肤从指缝间不安分地向外拥挤着,那条有毛的胳膊斜压在心脏部位,她把挂满晚霞的指尖撤回用力想拨开胸口让她窒息的那只手。那只手反倒抓得更紧了。那不安分的血液似乎变成流水,从他的指缝间向外任意流淌。
“你快放开我!”苏洁不得不大声叫道,“你快压死我了!”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她,可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又跨到她的身上,沉重地压在小腹下面,隐隐的痛楚又在小腹下面作怪。她又努力着欲把这条巨石般的大腿搬走。
“你别走,”丈夫闵理琛闭着疲倦而满足的双眼咕哝道,“我才出差回来,从工作中把你接回来就是要你陪着我,你不陪我去陪谁?”
说话的人根本没有料想到他这句歪话起了副作用,倒是提醒了她,把迷失在梦境中的她送回到现实中来。趁闵理琛不备,还没有把他全身的重力都传送到那条腿上之前,她如泥鳅一样滚落床下,抓起被闵理琛扒下的内衣内裤迅速穿上,丢下床上再次发出的咕哝声,径自到楼下去了。
这是一座花园小区的复式楼,当今流行的客卧分体式建筑。楼上是主卧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客卧等。苏洁来到衣柜间,拉开旋转式衣架,站在穿衣镜前,把衣柜中的衣服每件试过去,却没有一件让她满意的,最后还是把那件已经旧了但她非常喜欢的黑色裹身长裙穿上,左转一下,右转一圈,那山峰洼地分明的曲线便更加流畅突出,望着镜中那具有一幅模特般身材的自己,气质高贵不减当年,典雅而又丰腴,她自我欣赏地笑了。然而,她突然收敛了笑容,凑近镜子,透过鼻梁上的无边眼镜,她看到了那因岁月的腐蚀而吸收了水分略显干涩的脸,伤感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到梳妆间拿出化妆盒返回镜前,企图把一个满分的少妇改判成及格的少女形象。她明白玉不经打磨,也不过是块石头。这时,一个声音塞进耳朵。
“你是要干什么去啊?”
闵理琛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苏洁闻声把目光瞄向楼梯,见闵理琛边向下走边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衫,两只手正忙着向下拉扯着,欲遮住腰间那肥硕的赘肉,一条黑白花相间的沙滩裤很随意地歪在身上,上身那健壮的肌肉似乎不堪束缚,都暴突着拱着衣衫,胯间那个东西似乎还没有偃旗息鼓,鼓鼓囊囊的一大团。她微微笑了一下,刚要说话,却听闵理琛道:
“怎么,你笑什么?才考上博士就看不上我了,是不是?”
“你这个人……”苏洁停住正在化妆的手,吐出半截话后,看了下客厅里那仿古式落地大钟,又继续忙着化妆。谁知道闵理琛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拿走了化妆盒。
“你干什么呀,你?”苏洁欲夺回来,“快点给我,别误了时间!”
“你先告诉我去什么地方。”
“唉!”苏洁叹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给朱博士介绍个女朋友,晚上六点三十分在东城肯德基店见面,那里比城里的要安静得多。”
“哪个朱博士?”闵理琛咄咄逼人地问。
“你呀,”苏洁边照镜子边用手指涂匀脸上的粉底边说,“你不是见过他吗?我这博士入学考试,有门专业课在学校读硕士时还没开课,前段时间听了他的课,抓到重点内容,顺利地通过了考试,这么大的忙都帮了,我也应尽我所能为他做点什么吧?”
“哦,我明白了,”闵理琛眯着眼睛审视妻子的表情说,“这生孩子做媒婆自古以来都是女人的专长,可是你也够赶时髦的了,时下某些贪欲的人时兴给贪官‘性贿赂’,你这样把一个妙龄女子奉献给朱博士报恩,有什么不同?”
“你这叫什么话啊?!你把我当成‘拉皮条’的了?”苏洁有些愠怒,“俗!你真俗气!这叫‘友情互助’,懂不懂?他这样一个归国博士,大龄青年,我帮助他成个家,有什么不好呢?”
“哼,”闵理琛悻悻地说,“就算是你给别人介绍女朋友,也不至于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妖艳吧,这化妆品对女人来说,是信心;可对男人而言,是幻觉啊!做媒婆,做媒婆,你是要把别人做了去,还是要把你自己做了去?”
“你……”苏洁瞪着眼睛,一把抢下闵理琛手中的化妆盒,甩下一句,“无聊!”
嗓子眼里仍有无数的蚯蚓在爬,她又高声地说道:“你是不是太霸道了?大白天的,硬是把我拖回来上床,我已经被你搞得精疲力竭了,哪有力气再去迎战另一个?如果你不放心,跟踪啊。”
说着她把那挑战的眼光投向闵理琛,闵理琛竟异常静默地观望着妻子,任凭她近似大吼的声音在近六十平方米的敞开式的客厅餐厅一体的空间里回荡。苏洁三下两下生气而幽怨地结束了化妆,走到门前。闵理琛竟没有阻拦,却听他终于叫道:“谁去接小孩子?”
“当然你去……”苏洁毫不相让地大叫,“每天都是我接我送,你成天不在家,出差才回来就和我吵,你也该尽尽做父亲的义务了!”
说罢,苏洁转身,听到闵理琛在身后“嘿嘿”地干笑着说,“去就去呗……”
苏洁出了家门,直奔肯德基店。一路上,对闵理琛那段“做媒婆把自己做了去”的言论啼笑皆非。想当年认识朱博士比认识闵理琛还要早。那时的朱博士还是学校里的留校生,苏洁是在读硕士。毕业后,苏洁进入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东南研究院工作。几年后,朱博士飞越大洋,在彼岸修了个洋博士之后,又去日本做了一年的博士后,载满沉甸甸的收获,归国了。就在近十年的稀疏的交往中,她和朱博士的友谊一直都是那么清纯,像淡淡的茶水。那是一种友谊,否则,与她结婚的就不是他闵理琛了——闵理琛今天的妒嫉真是多余!苏洁瞄了眼手腕上的表,看看时间不够了,她请的士司机开快些,那司机便抄小路就近走。
车窗外的行人一闪而过,路边的榕树连绵不断地迎接着她,她观赏着这风景,心底探寻着春天的信息。馨城地处中国的东南方,亚热带的气候使得它一年四季如春,而真正的冬天过去春天来临时,一切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树叶依旧不折不扣地绿着,花依旧不屈不挠地开着。这冬春的过渡平坦得像高速公路,全不似北方那样大起大落黑白分明的四季轮回。忽然,前面一片嘈杂,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他的车头已经紧贴前面行人的大腿了。苏洁越是着急越是慨叹:怎么忘了,学校春季已经开学了,这里已经不是假期的寂寞,街边的小店随着学生的到来也竞相兴旺,街上行走的不再是寥寥无几的行人了。过不了两天,她自己也是这些拥挤的学生中的一员,所以,她对学生们不让车只顾自己行走怒不起来,只好耐心地等着车子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此时,左边车窗外,一个女人渐渐走近。只见她套装长裤,身材匀称,瀑布似的黑发朱柳一样依依垂肩而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中国当代女子的隽美,特别的是那两只大大的眼睛,让人瞬间思念起“牛”和“猪”来。不知道您是否观察过,和我们人类关系最紧密的动物:猫、猪、牛、狗,拥有靓丽的双眼皮的当属猪,眼睛大若骷髅的当属牛,单眼皮的当属狗,具有谄媚的眼神的当属猫。一个美女的眼睛用“漂亮像猪,奇大如牛”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苏洁瞬间思绪的回流,立刻认定这女子就是涂颖祎,她的硕士同学。令她惊讶的是她还是那么年轻,虽然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当年,她就整日戴着这奇大无比的眼睛,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不自觉地像盏聚光灯,总会招来各种刹那闪烁的反射光。曾经有个追求者失败后,对着上天仰望上帝顿足道:“干吗造出这样的尤物又造出荷尔蒙来折磨我们?!全是上帝的错,又给人冠以道德,就更是受罪!”也曾有女人见了,先是羡慕,然后就是嫉妒,所以,当时的涂颖祎没有什么知心的同性朋友,通常都是形单影只,因为没有谁愿意走在大街上给人家做陪衬。偶尔的,苏洁和她一起逛街,她不怕做陪衬,因为她们二人同行时,让人们一眼就感悟到:一个丰满得像朱贵妃还魂,一个纤弱得如西施转世,同为美女特色不一,仿佛追星族追随各自的明星一样,她们两个遇到欣赏自己的目光的概率也如个头一样几乎均等。直到有一天,低一届的异系的硕士孙蕴可携涂颖祎进进出出学校的食堂、教室、宿舍区,他的脸上挂满的是得意的笑——异性的陪同衬托了自己的能力,自古以来,英雄配美女,他当然要笑。后来,她毕业后去了上海,他毕业后也跟了去,成了她的丈夫……咦?她还推辆自行车,怎么好似长久居民似的?苏洁刚要打招呼,那司机却见有了空隙,一踩油门超过了涂颖祎,车子好不容易出了学生街。
终于到了,她推开玻璃门,进入店内。看到朱博士已经在等着她。美国人在中国开的这种快餐店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把店建在街边,并且尽可能地用落地式大玻璃。从窗外看过来,好似看商店橱窗的活模特。苏洁来到朱博士对面坐下来,朱博士边擦眼镜边环视四周,正疑惑怎么苏洁一个人时,见一个女孩子向苏洁走来。苏洁请她坐在朱博士身边,他们开始相互介绍,谈笑风生。
“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很像涂颖祎……”苏洁说。
“涂颖祎?”朱博士笑笑说,“她从上海调到我们学校,就到基因研究所来了。”
“从上海调来?”苏洁吃惊地问道,“孩子她可以带来,那她的老公呢?他还会打道回府来馨城?那个时候他们是那么热切去上海的,巴不得立刻离开馨城……”
“这个……我想不会来的,但是,听高教授说她的老公非常支持她来我们研究所。”朱博士道。
“我看不见得吧?”苏洁怀疑地自言自语,“她那个老公可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呢,他支持?涂颖祎不是要忍受两地分居之苦?”
“那是她自己的私生活,”朱博士道,“我们在国外从来不关心人家的私生活的。”
听着这话,苏洁在心底把眉头拧紧,隐隐地觉得朱博士好像变了,尽管那相貌体型跟他出国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是,那外壳里面的什么无形的东西已有些异样,那美国杂色的土和着日本的坚韧的风,把他调和得既不像美国人,也不像日本人,更悲哀的似乎连中国人都不像了,他为什么变成这样,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苏洁提醒朱博士去买餐,谁知道,朱博士却只买了一份自己的!苏洁忙站起身来,走到柜前,帮那女孩子买了一份,这一切都被那女孩子看在眼里。
“我听说在国外读书很艰苦的,特别是读博士,是吗?”那女孩子敬佩而羡慕地问道,目光里隐约着什么。
苏洁却从她的话音中意识到,这女孩子一定认为朱博士是个具有渊博知识的穷光蛋,否则怎会吝啬这么十几元钱的套餐费用呢?早就听说外国人朋友外出吃饭都是aa制,而这中国留学生求学不仅学习了先进的技术,外国的文化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这不,没出国时的朱博士会掏钱买三份套餐请客,而出国归来的他只会买一份给他自己!
“何止是艰苦!”朱博士慨叹道,“简直就是煎熬,是折磨啊!”
“有那么严重吗?”苏洁看到朱博士的脸色似乎都变了,不禁问道。
“你还沉浸在考上博士的快乐中?”朱博士笑了一下,可苏洁感到那笑容是阴的,似乎刮着飕飕的冷风,“告诉你吧,这只是苦难历程刚刚走出的半步,能否走到最后,戴上世界上最高的学位——博士帽,那完全要靠你自己的!”看着苏洁那样专注的神情,他又说道,“我可不是危言耸听,慢慢地,你自己就有所体会了!更何况你还要在职攻读呢!”
苏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将信将疑地看了朱博士一眼。余光中,一个黑色的暗影鬼魂一样挂在玻璃窗外。难道闵理琛真的跟踪来了?苏洁回头仔细看个究竟,只见一个人把身子半隐在一个直径没有身子粗的柱子后面,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只见那女子从手提袋里拿出了黑色的墨镜,戴在鼻梁上,注视着苏洁和朱博士他们这一桌。她穿着一件过膝长的风衣,这个季节在北方流行的衣裳,在南方,在馨城只有爱俏的女子才会穿着它。所以,她显得很突出,行人的回头率还很高。
苏洁抬起头来,目光刚好和那女子的黑色墨镜相对,她莫名其妙地望着,那女子还是那么聚精会神地瞧着她,根本没看到她似的——她忽然明白,她盯着的当然不是她。她把头转向朱博士和那女孩子,继续说说笑笑,可是,眼角处,那穿风衣的女子仍在死死地盯着,好似国际刑警在盯梢国际通缉犯。苏洁不由得站起身来,对朱博士他们说,她去洗手间方便一下。于是,她朝门外走去,可出了门,那女子却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奇怪!她又返回座位。
饭后,苏洁建议朱博士送那女孩子回家,她自己单独回去。这很明显,苏洁给他们制造单独接触的机会,也给朱博士一个亡羊补牢的好时机。于是,她转身离去,身子又转了一圈,好似寻找着什么,可除了行人,什么都没有,她患得患失地又转了一圈,离去。此时,朱博士带着那女子在街头漫步,不远处,那穿风衣的女子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
进入江滨花园小区这个闹市中特别幽静的地方,仿佛到了僻远的乡村,远远地看到自家的露台上亮着绚丽的彩灯。天上是一轮满月,别样的圆,特别的润,几颗明亮的星星闪闪烁烁。月色下小区中心是曲折婉转的荷塘,时而有鱼儿弄出浅浅的水声,荷塘边上朱柳依依。在这月明星稀晴朗的夜色下,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是,苏洁的头脑里却是下午梦魇中的一片混沌。难道修个博士学位真的那么困难吗?多少年来,她对朱博士的个性是了解的,他绝不是那种夸大其词或闪烁其词的人。无论如何,明天就要开始博士生涯,不要掉以轻心总还是对的,可她还是无法预料朱博士所说的煎熬是什么,还有折磨,修博士学位,谁会折磨你呢?
脚步匆匆上了楼,推开家门见闵理琛正在客厅里,她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没有男扮女装跟踪我吧?”没等闵理琛反应过来,她又自言自语道,“你的腰再束也不会那么细,那肯定是个女人,可那女子究竟是谁呢?”
苏洁进入基因研究所实验室,恰好看到涂颖祎在化学药品柜前在找什么。老同学相见彼此寒暄自然不在话下。且看这药品柜既人又可怕,从上到下五层,装满瓶瓶罐罐。这瓶子有棕色的、白色的、透明的,虽然颜色不同,可那瓶子上面清一色的都画有一个骷髅头,骷髅头被两根交叉的腿骨托着,这是化学药品有剧毒的标志。这骷髅头和橱柜外两个有血有肉有灵气的美女实在不相称,特别是看到一个美女的秀手毫无惧色地在骷髅头中间游来荡去,不知道有多骇人呢!
“你在忙什么?”苏洁看着涂颖祎在和她说话的同时,手从上边拿下一个“骷髅头”。
“我在找试剂,”涂颖祎望着那些“骷髅”笑着说,“高教授给我的课题是做抗病毒实实验,我必须先培养细菌。你瞧——”
苏洁跟着涂颖祎回身,看到实验台上,一个扁扁的圆柱状的透明玻璃器皿(生物学上叫培养皿)底部,一小片土黄色的黏稠的固体(生物学上叫培养基)上长满竖着的白色的绒毛(生物学上叫细菌菌落),专业人士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培养细菌。
“你莫不是要做‘黑太阳731’?”苏洁笑着开玩笑说,“上个世纪中叶侵华战争时,日本人在哈尔滨拿中国人做细菌实验,倒是培养出了不少细菌专家,你不会也拿人体做实验吧?”
“哦,也许会的!”涂颖祎笑着说,把苏洁的玩笑开到底了。但是她们两个谁也没有想到,这见面及其自然而简单的寒暄过后的玩笑却成了将来的事实。
涂颖祎把试剂放在实验台上,之后,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说:“你看,我们两个是邻居,朱博士把你的实验台安排在这里。”
苏洁点点头,朱博士已经告诉她了她的位置。涂颖祎又说:“走啊,到中午时间了,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吃饭啊。”
苏洁应着和涂颖祎走出实验室。她们并肩走在学生街上,学生们三五成群,潮水般地涌来涌去,当二人走过学生食堂的路口时,前面的路开阔了许多,耳根也跟着清静了。
“哎,涂颖祎,”苏洁说,“高教授的太太mary回英国了?”
“是呀,”涂颖祎说,“听说已经走了两年了!”
涂颖祎的声音里满是伤感和惋惜,好像离开的不是高教授的太太,而是她自己的什么人似的。接着,她说,“苏洁,你说说,高教授这样两国分居是不是也很难办?”
“当然,”苏洁用那一向自信的口吻说,“说不定高教授已经离婚了,我听说在英国,夫妻半年分居就可以离婚了,何况在那样的国度离婚特容易。”
“不会。”涂颖祎看了看身边的苏洁,立刻否定她,并且似乎要找到充足的证据驳倒她一样,“mary和高教授感情很好啊,mary跟他已经在中国呆了十年之久,说是为了孩子的教育,彼此的事业才牺牲夫妻的相守……”
“可是,”苏洁忽然笑着说道,“高教授每天晚上……可怎么解决啊?他有没有在国内找个情人啊?”
“瞎说!”涂颖祎立刻否定。
“我可不是瞎说啊,”苏洁笑着辩解道,“我是有根据的,不管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是人类,都有自然界赋予的需要。那mary在英国,还说不定早就给高教授戴绿帽子了,嗯,搞不好,说不定好几顶呢……”
“你别以为你写了那本《高贵女人》网络小说,就把男人都看透了。”涂颖祎温柔的声音里仿佛夹杂北方初冬的冰碴,给人一种不经意的寒冷,“你那小说里的‘黄色’、‘绿色’都是你的想象吧?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像动物?你的老公也是吗?”
问罢,涂颖祎笑了,觉得自己有点失言,歉意地扫了一眼苏洁。苏洁说:“我给你讲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故事,你听吗?”
涂颖祎点点头。
“一年前,我得了一场大病,”苏洁的语调和她们的脚步同样平缓,“浑身疼痛,各处求医,医生就是检查不出来毛病。有一天闵理琛就把我带到乡下,找了个老中医,那老中医拒面见,在老公再三恳求下,才把我‘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我的情况更糟糕了,浑身剧痛,大叫不止,那老中医叫我丈夫赶紧带我回家,别扔在路上,准备后事去吧。在回馨城的路上,我老公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老婆,你放心地走吧,儿子我会好好地照顾他长大,可是,儿子需要母爱,我会再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给他当后妈……’”
听到这里,涂颖祎大笑,眼泪都在眼圈转悠,问道,“后来呢?”
“没想到,当我们回到馨城后,”苏洁继续说,“我的身体逐渐地好了,猜想是那个老中医以毒攻毒使我奇妙地起死回生了!当我彻底痊愈后,一有空就和丈夫大发脾气:‘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再找啊!’你知道闵理琛怎么说,”苏洁看着涂颖祎正焦急地等着下文,便说,“他说:‘苏洁,你已经够幸福的了,我还只是等着你死后再找呢,你不知道现在的男人啊都是什么样子,不信你到网上看看男人的心态……’我说,好吧,去就去。于是我就去上网聊天,把网络当媒婆,准备给儿子找个‘后爹’,可是这网上怎么都找不到能够尽‘爹’的义务的男人,却找到一打的‘临时替补丈夫’,半年后的一天,闵理琛问我:‘有比我更好的男人吗?’我以无言表示妥协……”
“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感情的……”涂颖祎强调说。
“哎呀,我这样说你也不信,后来我就准备写那本书,在网络上泡了半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苏洁大有老师在课堂上遇到个钻牛角尖的个性学生,费尽周折想让涂颖祎相信她实践过的真实,“男人,绝对是性第一,有了性才会有爱,一个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的男人要到史前去找!只要是人,不管多高尚,也都有需求的,高教授也必如此,你的老公,可也要注意啊……”
苏洁在余光中发现涂颖祎的笑凝固在脸上,冰冻一样,难以融化,猛然间在嘴上贴了封条。她恍然意识到,涂颖祎现在也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涯。令苏洁疑惑的是,他们夫妇好好的在上海,涂颖祎却偏要调回母校任教,抛弃公司主管却当起了大学教师。她想起今晨在小桥边遇到涂颖祎的硕士导师,白发苍苍的教授话也赤裸裸的:她想出国,为了出国回到馨城,你想,国际大都市经济那么发达,收入又高,舍弃还不叫傻瓜吗!教授只字未提到进研究所是为了学术上的造诣,伟大的理想,为科学献身什么的,仿佛这些个冠冕堂皇的词汇都是舍不得被玷污似的。高教授居然会从上海把她调来,而高教授这个基因研究所,在大学里所有院系研究所中,就像拍卖行,时不时响当当地一锤砸下去,响彻校园上空:基因研究所又送人出国留学了!众教师恨自己学错了专业,跟错了老板,羡慕、嫉妒这两个孪生兄妹总是勾心斗角,让许多人战胜不了自己。别说那生物专业的人了,就是和“生物”沾点“亲”带点“故”的化学专业人士,也竞相到研究所来,恨不能挖个老鼠洞钻进来……可是,高教授却千辛万苦,跨省隔市把涂颖祎调来,难道他对涂颖祎别有用心……
“我想我的老公不会的!”涂颖祎很自信地说,打断了苏洁的思绪,“他很支持我,盼着有一天和我一起飞越大洋去彼岸呢……”
苏洁还要发表自己的网络心理学研究结论,可是,看着如此坚信的话语,不忍心和她争论伤了彼此的和睦。身边的涂颖祎也沉默了,沉默中若隐若现的是孤寂,那双大眼睛更加深邃与渺茫,像宇宙空洞。苏洁不想和她竞赛沉寂,尽全力在大脑里搜索,几个巡回,可还是找不到自己的一点能够和她等同的悲哀来。
“唉!”苏洁一声叹息,叹得绵延曲折,足以引起涂颖祎的重视。
“我还得再次修日语课,”苏洁怨声道,“我要是像你攻硕士时好好读,就不用再修了。”
“其实,”涂颖祎语气沉重地说,“我才羡慕你呢,你至少现在已经开始在职读博士了。”
“那你也考嘛,”苏洁宽慰地说,又若有所思地问:“高教授没有跟你明确什么时候出国吗?”
“没有,”涂颖祎说,“只是说,有机会的时候就可以的,可是,到这里我才知道,研究所里已经有三个在排号了。我想先考中国的博士,先拿个博士学位再说。”
“噢,如此,我们又是同学了。我春季入学,你就秋季,过两三个月就要考试了。”
“我想先考,你说行吗?”
“行。其实,你也可以像那个才从美国回来的女博士后一样,在中国拿学位,到国外进行博士后交流,很好的方式。”
苏洁像个谋士,拿出最合理最稳妥的方案,建议涂颖祎,其实,她自己的心思又何曾不是如此?她刚才的话不过是说出了尘封在心底多年的愿望。她来自北方松嫩平原的一个中等城市,自尊心和好胜心使她努力在学路上踉跄前行,但总能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来:考重点高中,比分数线多一分,考大学比分数线多一分,考硕士研究生,比分数线多一分,英语要求最低五十分,她就考了五十分,考博士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进步,居然比分数线多两分!真是破了有生以来的纪录了。要不是“博士”是地球上最高学历,还不知道她要制造多少个多一分。上帝也真宠爱她,总把她定位在线上生!可每一次的考试,她都希望出现奇迹,能够高出一百多分,可每次都是虎口脱险般侥幸:差一点线下!她就这样踩着分数这条钢丝,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来到馨城。第一天见到的人是还没有成为博士的朱博士,第二天见到的人是还没有成为丈夫的闵理琛。闵理琛告诉她,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他那第三条腿就翘了起来,并且一直翘着从夜晚到天明。他想,这个女人他要定了,于是,苏洁就在馨城扎了根。尽管硕士毕业时,她就想考博,直到今天胸中那蠢蠢欲动的愿望变成现实,将来还想博士后……
“到了。”涂颖祎说,“研究所的人中午都在这里吃饭,你今天是第一次来。”
眼前是路边一个随处可见的川菜馆,进门隔窗灶房里,那头大脖子粗的男人正面对火光悬肘抖腕,剧烈地运动着。坐在柜前的女人同样精神抖擞,正吩咐一个大女孩,把那暗红的仿佛堆满成熟辣椒的菜盘子,照例送到楼上一个包间里。这个女孩子才到这个餐馆来的时候,就经常看到一帮中国人时常带些怪人来这里,很激动,曾经写信给乡下的父老乡亲:时常有外国人到我们餐馆就餐……家里人以为她在多么高级的大饭店里工作,外宾经常接见……直夸她有出息,好好干,为村里人争光……殊不知,就是一个熊掌大的“饭店”,根本就称不上什么“hotel”。但是,因为它沾上了中国老祖先送给子孙的成功秘诀“天时、地利、人和”的两点:巴结一所大学做邻居,高教授的研究所中午定点到此就餐。而同居一个地球上,生物界人种的差异,让这个小店着实蓬荜生辉,外国人的出出进进,俨然外交部在这里摆“国宴”。惹得邻家店铺大为嫉妒,恨不能也嘟噜几句洋文,把生意揽到自己的店里来。
苏洁和涂颖祎随着女孩子走向二楼包间,门开着,一眼就看到一群黑头发黑眼睛的人中,有一个黄头发灰眼睛的异类,长得既科幻又抽象,突破了人类的想象,在众人中很突出,仿佛一个猛虱蹲在秃子头上。苏洁顿感气短,心里却在嘀咕,这外国人是做什么的?想问涂颖祎,但二人已经进入房间,只好作罢。耳朵却张开如网。
“james,are you used to living in china?my wife is an english.(吉姆斯,你对中国的生活习惯吗?我的妻子是英国人。)”
说话的是这桌边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男人。年龄在四十多岁,脸型是中华民族的“国”粹,远比得过同桌美式“橄榄球”。鼻梁上的两扇窗,似乎挡不住深邃瞳孔里的高深莫测的智慧,突出的额头上面,一绺头发自左而右盘旋过去,妥帖均匀,悄悄地贴在脑勺,聪明“绝顶”可谓到家了!坐在那里都比别人高些,站起来,却是一米八的个头,实足的顶天立地式的人物。他就是苏洁和涂颖祎一路上“咀嚼”过来的高教授。
高教授的太太的确是英国人,这起中英跨国婚姻的温床被月老点在日本领土上。高教授是早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国公派出去的第一批留学生之一,他从日本获得博士学位,归国的途中,经过日本一个小车站。恰巧看到一个黑发灰眼的高挑的女人在问路,可是,在那么发达的日本,会讲英语的日本人也许都回家做白日情人梦去了。高教授就当起了翻译,一边是日本人,一边是英国人,而自己是中国人。如此的单就三国语言,令英国小姐欣喜,越发觉得眼前的这对黑眼睛仿佛上帝手里的两盏智慧之灯。于是,就有了中国留学生拐来英国女人,英国女人也融入“郎才女貌”的中华传统,嫁鸡随鸡地来到中国,开始了他们的中国创业之路……创建了一个基因研究所。高教授时常寻思,是为了这段姻缘才去的日本,还是这段姻缘使他必到日本,从一个留学生被岁月洗练到今日的教授,他还是无法相信缘分,就像蛋生鸡,还是鸡生蛋,至今还没有理论清楚,特别是现在,mary已经回英国两年了,还带走了他的生命的延续——儿子。唉,一声叹息在心口盘旋,最终还是深沉入底,连点泡沫都没有,好比跳水运动员,水花压得越少,分数越高一样。想她有什么用呢?反正国际夫妻本来就黑白颠倒地过日子……
“我介绍一下,”高教授依旧笑呵呵地说,放在桌上的手臂略一抬高,“这位是朱博士,是从美国留学归来,又在日本做了博士后,哦,想必商欣怡已经告诉你了。”然后,高教授看看自己位置的左边说,“这三位是我们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即将赴英国留学。哦,我们和英国大学联合培养博士,‘2+1工程’,也就是在中国读两年,在英国读一年,得英国博士学位。还有这两位女士:涂颖祎、苏洁。来来,我们开始吃吧……”
苏洁默默扫视了一圈,以侦察员的目光把他们总结了一下:有出国留学回来的,有计划内将要出国留学的,还有秘室策划中的,都是和“博士”有千丝万缕的情结,不管是“洋”的,还是“土”的,而自己右侧的这位被高教授称为“商欣怡”的女子是唱什么角色的?
此时james手里的两根筷子,仿佛受惊的肥鸭子在急奔,左摇右摆,始终未能两线成一面,咧开的嘴像岸边底朝天进行日光浴的渔船,尖尖的两端悬挂着成熟的苦瓜皮。
苏洁笑笑,幸灾乐祸地说道:“筷子真好,我们也有难倒外国人的国粹!学了他们十几年的英语了,也该让他们尝尝苦头,学学我们了。”
全桌的人大笑,惟有james茫然地看看大家,也咧开了嘴……外国人也知道逢场作戏!
“瞧你,学够了英语,还要修日语。”涂颖祎嗔怪苏洁,尽管苏洁学什么跟她毫不相干,就像地球的南极和北极。苏洁品味涂颖祎的话,口里如同被塞进放多了碱的馒头,苦涩又不得不咽下去,心里明明知道涂颖祎是无话找话,以引起众人的注意,特别是高教授的目光……苏洁生怕涂颖祎把自己读硕士时日语修了七十八分,而博士没能免修的事情抖搂出来。因为她在博士导师确定课程的时候,特意说要修日语,以表对高教授忠心耿耿……高教授的第二外语是日语。她想把话支到岔路上,忙说:“学英语是哭着走进去,笑着走出来;学日语是笑着走进去,哭着走出来。是吗,高教授?”
大家笑着点头,苏洁便在众人的目光中乘胜追击,继续说道:
“日语老师很风趣,给我们讲了日语的传说:当年武大郎一气之下离开了潘金莲,乘上一只小船在大海中漂荡,后来飘到一座岛屿上。没想到,岸上的人个个都比自己矮比自己丑!岛上众人看到这样一位英俊高大的巨人,齐拥武大郎为王。武大郎甚高兴,问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他们说:我们没名字。武大郎想,没名字怎么使唤他们啊,干脆自己给他们起个名字吧。可是,自己从小务农,哪里识得几个大字?于是,武大郎就把他们按农田的用语起了姓。在田地里干活的就叫‘田中’,在山上野地里打草的就叫‘山野’,哎,为了让自己流芳百世,武大郎的郎是多好的名!于是,就有什么‘二郎’、‘三郎’、‘四郎’……最困难的是自己不会写字,偶尔看过村边的先生卖字,模糊记得些,可又不真切,于是,就写出了一些汉字的偏旁部首和错别字……累得满头大汗的武大郎想想,自己‘借’用了汉字,就叫它们‘假名’吧。古时候,假也有‘借’的含意,这样,平假名、片假名就诞生了!……”
整个小包间里已经承受不起,被这样的大笑声音快撑爆了。涂颖祎笑着问道:
“高教授,你在日本那么多年,她说得对吗?”
高教授笑笑,不置可否,然后说道:“还有,有趣的是日本人的姓。日本人从前是没有姓的,到了十九世纪才有,以‘铃木’、‘渡边’、‘高桥’、‘中村’、‘佐藤’、‘山本’、‘井上’、‘山口’居多,有百分之八十的姓和地名有关系。日本人的名更有趣,他们的名一般含有某种意义。‘良、吉、嘉、喜’等字代表吉祥、吉利;‘鼋、鹤、松、千代’等代表长寿;‘猪、熊、虎、雄’代表勇敢。可在中国,猪、熊常常和蠢、笨联系在一起,看看我们有谁叫‘闵猪’(蠢猪)、‘常本熊’(笨熊)的?”
笑声又一次冲向房顶,淹没了路边汽车驶过的马达声。只有james还在仔细地研究中国的筷子。那个叫商欣怡的女子,也和苏洁、涂颖祎差不多,有三十岁左右,她不时地和james对话,英语口语极流利自然,并且她和james似乎非常熟悉。余光中,苏洁发觉商欣怡正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己,目光又阴又冷,那种感觉好似拳击运动员开战前的对峙。
“james来自美国什么州?”苏洁挣破直觉,对商欣怡用友好的口气说,碗和汤勺的磕磕碰碰谱写了餐桌交响乐,掩去了她一半的声音。
“纽约州。”商欣怡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来我们研究所做什么呢?”苏洁接着问。
“不,他不是研究所的,”商欣怡说,“是我的资讯公司员工,是我和朱博士从互联网上聊天室钓来的。”
哦,苏洁猛然想起,在研究所的门上,曾经看到一张小纸条上写着硕大的几个字:东方咨询公司,就好像把一个小渔船叫做“东方巨轮”一样,难怪,她聘用外国人做业务。究竟做什么?这个公司和研究所又是什么关系?不容多想,此时高教授的话镇住全场。
“熊彪真是不错,”高教授兴奋地说,“上午他的英国导师来电,他的研究成果是一个新的发现,他两年就可以拿博士学位了……”
高教授满脸充盈着喜悦,难抑的兴奋使得他面孔微微泛起红润,仿佛恋爱中的男孩子一样。
“两年就获得博士学位?”朱博士吃惊地问道:“博士学位可没那么容易,我在日本,三年多的时间获得博士学位已经算快的了,他还真是运气好……”
“是啊,”高教授兴奋不减,“他能做出这样的成就真是意料之外!”
成就?!这两个字太有分量了。高教授用了“成就”而不是用“成绩”来评价那个“熊彪”,着实令在座的学子吃惊不小。用“成绩”和“成就”来形容成功就好比鹌鹑蛋和鸵鸟蛋并列媲美,不知道多少个鹌鹑蛋能抵得上一个鸵鸟蛋。而据说那个熊彪,在中国的时候,在学校里总是和学生混在一起,是一个见谁都油嘴的辅导员,连一个小鹌鹑蛋都没生过,甚至还不会用不十分清楚的普通话表达自己想生蛋的愿望,不知道怎的就被高教授看上了,并且送他去英国留学。要不是高教授慧眼识英才,怎会在英国下个闪闪发光的大“鸵鸟蛋”!
苏洁暗自思忖,自己只知道熊彪这个人,每次走廊过道见面不得绕行的时候,彼此面容挤出点皱纹,身子错开时,瞬间舒展开来,几乎没有和他相互进行过声带运动。而今,却有那么多的声带被他遥控,真后悔当初没有和他交流,否则,今天也可以回味一下当初震颤的感觉,说上几句不被耻笑非真实的实话,也沾染些“名人”的气势。最后她还是绝望地沉默不语,装深沉。可这深沉中却有极度的不安和疑虑:朱博士不是说很难熬吗?那日肯德基店的话语仿佛是地狱之音,和现在这样欢乐的气氛是多么不相容啊!难道朱博士真是在吓唬自己吗?但是,他有这个必要吗?
“苏洁,”此时高教授直视着她说,“你的课题和熊彪的差不多,也是要完成一个新的发现,不过,根据你自身的优势——会编制计算机软件,我们生物专业的人没有几个能够精通计算机的,你要比熊彪多做一些,那就是设计软件,先用计算机模拟生物实验,再进入实际实验验证……”
苏洁连连点头,这时高教授又说:“我们这个课题已经好几代硕士没有做出来,现在我用个博士,看看行不行。”说的同时,他的目光又注视了一眼苏洁,“他们可是听到这个课题都吓得胆战心惊,这可是个极其具有挑战性的课题啊!”
“我不怕!”苏洁语气坚决地说,“根据我对这个课题的初步了解,计算机程序没有多久就会设计出来的。”
“后面的实验可没那么轻松!”朱博士的声音幽灵一样冒出来。让苏洁浑身上下涌过一阵潜在的茫然的寒流。
在一片欢乐声中,他们结束了午餐。出小餐馆时,朱博士通知苏洁明天下午开迎新会茶话会,可能还有保龄球之类的体育活动。之后,就一路小跑赶到走在前面的高教授旁边,而那个商欣怡却也走在朱博士的身边。苏洁和涂颖祎就在其身后缓缓行进。
“唉,”涂颖祎叹了口气,“朱博士还没结婚呢,怎么和她同居?”
“你说什么?”苏洁大吃一惊,转瞬就明白涂颖祎的话,“你是指他和她?”
涂颖祎立刻抓住苏洁指点背影的手指。手臂虽然归位,可是那颗悬着的心却被勒紧在商欣怡的背影上,看着商欣怡一转身的动作,苏洁的头脑里立刻闪现那穿风衣的女子,她大惊的同时大叫一声:
“哇噻!就是她……”
“是,商欣怡是离婚的!”涂颖祎接住了苏洁的话,声音里盛满惋惜,苏洁的眉头还没展开却又拧作一团。
“什么?”苏洁语调高扬,“离婚的?”
“是啊!”涂颖祎看看如此吃惊的苏洁,肯定地说。
“噢,”苏洁差点对商欣怡竖起大拇指,“常言说,女人总是希望她是他的最后一个女人;男人总是希望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朱博士还是怪物,竟然颠倒男人女人的愿望,嗯,可能真希望他是商欣怡的封门男人呢……”
苏洁从思维的赛场上跑回起点,情绪也降落了。这时,她听到涂颖祎打抱不平地说,“这不是害人吗?”
涂颖祎这思维倒让苏洁大惑不解了。现在时髦的是男人离婚找个未婚的女子,可离婚的女人就为什么不能找个未婚的男人呢?那婚姻不就是一纸证书吗?
“谁害谁哦?”苏洁问。
“朱博士还没结过婚呢!”涂颖祎说,“他以后可怎么再娶老婆啊?”
而苏洁却想说,如果朱博士不和商欣怡结婚,那才叫害商欣怡呢。一个女子经历一次婚变,哪能没有一点伤痕?在伤痕上再划一道伤,恐怕终生难以愈合了。想到这里,居然同情起商欣怡来,同时,眼角瞥了一眼涂颖祎:你还不知道男人的多元化!你在馨城,老公在上海还不知道如何呢!但不愿伤她的心,也免得她急起来和自己争执,犯不着为了观点不同而斗嘴,只好对自己头脑里的形象说:等着看你的家庭会发生什么!一辈子被蒙蔽,你算终生幸福!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苏洁说:“我要去上班了,下午要竞选中层干部,我去参选!”她本不想说出后半句话,可是,满腹的自信像胃里的蛔虫,一股脑儿地从口里冲出来。涂颖祎的眼睛在陡然睁大的同时,内视自己和“中层干部”作了个比较,外视苏洁,那是别人的事情。于是,她祝愿苏洁成功。而苏洁俨然胜券在握,告别涂颖祎,目送高教授一行人离去。心里惦记着朱博士幽幽的那句话,实际的生物实验难吗?自从硕士毕业后就没有做过生物实验,这是自己的弱项啊!但是,她能够刻苦去学。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困难不被她斩烂剁碎的,她便从模糊的记忆中搜寻那些支离破碎的困难,依稀聚拢了战胜什么的勇气。放下这个问题,那个商欣怡又冒出来,那肯德基店的一幕,她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她有多么恨自己,也许想把自己剁成肉酱,蘸着吃都不解恨呢!怪不得,刚才饭桌上,她那样强调“我和朱博士”!唉,给有主的人做媒,自己无意当了回“王母娘娘”,得赶快下岗。可再找个“月老”的职业,还不知道能否上岗呢。
“月老”的岗位是自封的,更重要的才是职位竞聘上岗,这可不是自封能行的。
这是一条城市里傍山的路,北侧紧贴着人行道的立面是一堵二层楼高的山体切面,笔直向上,可是就在那平整的壁面上却突出一块石台,石台上嵌在石头壁面里的是一个墓碑,使得山切面看起来仿佛一块切开的萝卜里有个烂心儿。苏洁走在这人行道上,照例情不自禁地向那个荣幸的先人行注目礼,心内充满的不是对死者的哀痛,因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或他是谁,也从不敢奢望和他或她谈上几句;更不是对死者的尊敬,因为那看起来太普通的墓碑,没有任何英雄的悼词,只是因为他葬在城市中心的山上,后来开了路,占用了他的风水宝地,所以,后人立了碑,于是便有成百上千的人路过,忍不住都会好奇地瞧瞧。当初那人死时也许不曾想过,会有那么多并不相识的孝子孝孙,天天拜谒,让自己占尽了地利之优势。今天的苏洁路过这里,不再像往日那样恨不能视网膜的盲点恰好定位在那墓碑上,反倒羡慕起那人的运气。自己这么多年来,一路求学,从中国北方到中国南方,从大学生到博士生,求学求职间接进行,究竟是为了什么?特别是现在已经年过三十还没捞得一官半职,深感焦急疑虑,仿佛已经过了待嫁年龄的老姑娘。幼儿时候,常听上一代智者讲:读书、升官、发财。学而优则仕,可自己书已经读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顶尖了,官没升,财没发,一个小职员而已。用自己多年积累的知识去处理职位的事情,好像用高射炮打蚊子!她多么希望眼前飞行的是个导弹什么的。而现在,不远的将来,一个小时后,她就要登上竞聘的演讲台。这就是她所在单位——东南研究院推出的全院人员竞聘中层干部演讲会,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好像迷失在森林里的人,突然发现一条羊肠小路一样,希冀这小路越来越宽,变成阳光大道。她满怀欣喜,莫名的希望在头顶升腾着,身体轻飘飘,仿佛看到千军万马被自己统领,不由得喜上眉梢,给那墓碑一个妩媚的微笑,顺手打了个飞吻,路边的人顺着飞吻的方向看去,吃惊不小,以为遇到个衣着整齐的疯子,慌忙躲闪,苏洁朝他笑笑,转身向单位走去。地面像个汽车方向盘的助力器,脚一沾地就被有力地弹起来,就这样,她很快到了工作单位。
偌大的一个会议室,可以容纳下两百多人,最前排的是评委们,有来自院里的,有来自上级主管厅里的,总之都是处级以上干部,也就是当官的。当然,竞聘中层干部,要有更高官位的人来评分是理所当然的,厅长级评处长级,处长级评科长级,因为高一级官评低一级官,最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什么样的位置。这也难怪,就连医院的护士给病人屁股打针,也知道深浅轻重。评委们也特高兴,今儿给了他们一种怀旧的机会,想当年自己是如何金戈铁马爬上科级的,更大的满足是自己已经争取到当评委的资格,手中的大笔具有屠刀一样的威力,让谁上,谁就跨上人生的第一步。苏洁走进大会议室,昂首挺胸,胸有成竹地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看到评委,正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坐到那位置中的一个——其实,自己最有资格坐在那里,因为,全房间里,两百多人,自己的学历最高,尽管还是在读博士生!哦,明天研究所里还有博士迎新会,到时就可以向他们宣布自己竞聘到的职位了。心底一阵狂跳,顶得胸口有些痛。忽然,前排的两个争议的声音爬虫一样钻入耳道。
“你看看竞聘业务部部长的竟然有五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同事指着入会场时发的竞聘者名单说。“你看看谁能够当选上部长?”
“肯定是袁骅驹了……”四十多岁男同事身边的五十多岁的另一个男同事说。
苏洁心内一惊,继而不屑地低垂眼角:为什么不推断我而推断他?到时真得让你们看看各自的眼光了!
此时,会议室里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赵厅长,被院长指引走到前排位置坐下。厅长的到来就是对研究院莫大的关心和支持。全院人员都很激动,特别是院里的各位领导,脸上都盛开着最完美的笑,就好似自己娶了三房老婆一样开心。而苏洁心里最清楚,昨日,她到赵厅长家里,曾随意聊天说明天要竞聘中层干部。赵厅长说,她知道,因为很忙,回绝了研究院的邀请,听苏洁这么一说,今天竟然来了。那院长还真不知道赵厅长百忙中能到会,还是苏洁的功劳呢,哦,不,如果他知道是苏洁的游说才打动赵厅长的心,自己脸上就如抹了炭灰,感激之余是胃里泛酸水,酸解了感激演变成嫉妒,那才不利呢。
说起苏洁和赵厅长的友谊,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赵厅长有个独女霏霏,是她三十二岁那年幸得之女,高中还没毕业就要出国留学,好比没有发育的女孩子就忙着嫁人一样。赵厅长私下里请苏洁帮助,把留学资料翻译成英语,从开始申请学校,到被美国的大学预科班录取,历时一年多的时间。而苏洁出入赵厅长的家里,就如逛商场,随去随入,特别是霏霏出国前,苏洁帮助她学习英语toefl时,和霏霏建立起了姐妹般的友情。苏洁把这叫做不花分文的“情感投资”,何况她还真的喜欢上了霏霏,她没有女孩子的娇气,特别是高干家庭子女的傲气,但是,偷懒的本事绝不亚于行窃百次仍未被擒一次的聪明的贼。
一阵掌声拉开了演讲会的序幕,也刀一般斩断了苏洁的思绪。第一个上台演讲的是袁骅驹。他比苏洁大几岁,曾经当过一个管理部门的副手。苏洁和他没什么交往,只是众口皆碑:此人性格随和到几乎没有个性;接着一句话就是:很会做人。做人,人还要去做吗?仔细瞧瞧台上那人,觉得他的眼睛长得很有特色,像月亮,一只像初一的,另一只像十五的。
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吞到肚里还没有品出什么滋味,袁骅驹的演讲已经结束了,没有任何掌声,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特色,然而评委亮出的得分结果却很高,居然九十三分。苏洁心内窃喜:就这种演讲也能得那么高的分数?!
又上去了两个,同样平庸,然而分数却只有八十多分。俗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苏洁体内循环的血液从不规则的乱流迅速转变为匀速有力。到了自己站在演讲台上的时候,下面的观众,一个个圆圆的黑色的脑袋仿佛一个个大萝卜。可不能忽视这么多萝卜,要尽可能地收获,美国总统竞选、韩国总统竞选,都是亮出自己的观点,为公众带来什么利益,自己的演讲稿也引进这样的思维……
在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苏洁走下了演讲台,台上主持人宣布休息十分钟,苏洁便向会议室外的露台走去,时不时地,同事拉住她:讲得真好,声音洪亮,演讲会上现场做业务,拉观众选票,市场开拓就是要这样……每一句话,都如一颗颗甜蜜的糖粒,堆在苏洁的耳朵里,建成了一个登上部长职位的台阶,而苏洁向赞叹者问候的同时,俨然已经站在台阶上。特别是坐在最前排的赵厅长,从会议开始的沉默、严肃的表情,此时,脸上的纹路也多了许多,深了许多,弯曲了许多。
然而,十分钟后公布的评委得分:去掉一个最高分一百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七十八分,最后得分:八十九点七分。顿时,台下一片哗然和唏嘘,瞬间转为一片沉寂。刚才那浑然一体的融洽就像一个飞速吹起的硕大的肥皂泡,被这分数一戳就破了。什么部长职位,就像空气,明明抓在手里,却不见踪影了。
演讲结束了,回家的路上,几个同事似乎还投来惋惜的目光,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其实,苏洁本不需要这些。这几天来,兴奋中的苏洁仿佛孕妇洋溢喜悦等待临盆,而今天却突然胎死腹中一样。此时她的头脑里似乎有一个乱了的线团,自己煞费苦心似乎也没能找到线头儿在哪里。
进了家门,儿子已经从幼儿园回来,正在地板上跳着舞,扭扭腰,甩甩小屁股,动作柔软,舞姿还是蛮漂亮的,但是,总觉得有点别扭,不知是大脚穿了一双小鞋,还是小帽子戴在大头上。一问始知:是减肥舞!幼儿园的胖阿姨教舞蹈课的时候,公私兼顾!
苏洁把手中的包一下子甩到沙发上:“别跳了!怎么跳这种玩艺!”
小孩子吓得呆在那里,姿势如模特表演的造型,然后,一下子跑到卧室,扑到爸爸怀里。
“干吗这么凶啊?”丈夫语气硬得如才出炉的钢,疑惑地问道,忽而语气温柔下来,“是不是没选上啊?”
苏洁没有回答,一头栽在床上,体内过剩的情感仿佛找到了一个大缺口,泪水喷涌而出。郁闷的心情流尽后是一种奇特的轻松和平静。此时,丈夫闵理琛端来一杯热水。
“老婆,别难过啊!”他笑嘻嘻地说,“咱们一个肩头扛着‘博士’,另一个肩头扛着‘作家’,还在乎那一个小小的科级官位?”
“可是,”苏洁坐了起来,明明知道老公是在讨她欢心,拿自己经常好大喜功的资本来夸耀她,她却反驳道,“博士有什么用?有谁看你是博士给你高分?”
“没错,要我看,”闵理琛把苏洁搂在怀里说道,“你们这中层干部竞聘完全是走形式,那些职位领导心中早有数,也就是那些评委的心里已经有了定数,一个中层干部的职位,仅凭一次演讲就确定下来,是否有点片面了?”
“看来我还真是有点痴,把理工科的1+1用到职位提升方面,犯了个莫大的科学错误。”苏洁把杯子猛地蹾到床头柜上。
“你看看,”闵理琛的手臂从苏洁的肩上滑下来,“平时就是这样不拘小节、不注重做人。你知道吗?现场拉拢观众终究敌不过平时培养观众。”
“我放个杯子怎么了?”苏洁声音尖刺刺,如凛冽的西北风,“我是博士,哦,不,在读博士生,我有那份能力,我就不信没有我发挥的时候!”
“没错,”他用力点点头,“可是,你竞聘的那个职位,不是没了博士就运转不了的,一个高中学历,只要懂得做人,也能当,知道吗?”然后又补充一句,“你当是造原子弹呢,非科学家不可。”
第一部分:梦归现实职位竞聘(3)
“那总不至于让个博士生去做小学生的功课吧?”苏洁毫不相让,嗓子眼儿里像长了个小巴掌,不吵架痒得很。看看丈夫没再说话,她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自怜自爱,自言自语,自我解脱道,“我真想不通,每年的高考,总会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为的是上大学,有了个金晃晃的文凭好找工作。求学好比镀金:没镀上金的拼命去镀,镀了一层不够的,再镀一层,质地厚了,含金量多了,发光的强度本来应该更大才是。唉!”
本不想和苏洁争吵的闵理琛说道,“求职好比镀过的金要发光,可是社会却是发光源或者发光的环境,找对了发光源,你就耀眼夺目,错了,任凭你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都沉底去吧。”那个“沉”字语气特别重,宛如一条平坦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一个陷阱,给人一种意外的痛楚。
“这么狠,幸灾乐祸!我镀了这么多年的金,你还巴不得我变成废铜烂铁!”苏洁有些愤然道,“我怎么把你们都得罪得那么苦?”
如果你遇到一个狂吠的狗,你最好别理他,没多久,狗的嚣张定会自生自灭。偏偏闵理琛毫不相让,胸口积蓄的火,像礼花,噼噼啪啪地呼啸着飞出来。
闵理琛冷笑道:“你以为你很有能力?能力用什么来衡量?我看你徒有虚名,就是不如我能力强!我可以把自己那一点点的含金量从里到外透出光来,找到强光源,照得自己光芒四射!而我实实在在地能够用money来衡量我的价值!可是你呢?”
“是哦,是哦,如果用money来作为能力评价的尺度,我不如你!但是,我现在积聚的是无形的社会价值,总有一天,这社会价值会变成经济价值的!”
战争本来是外部的,不知道怎的就变成了内部战争。学理工科的人总爱拿事实做论据,而自己的经验是最直接的,何况有点小本事的人,更爱把那点点的成就挂在嘴上。据说有个民族,用手抓肉吃,把满手的油一丝不漏地涂在裤子上,油垢的厚度和亮度,就是那个人“财力”和“富贵”的象征。此时的闵理琛偏把自己那带“油”的裤子翻了出来,还添了点“盐”,加了点“醋”。但听到苏洁愤怒的声音像害了重感冒,沙哑中掺和着尖锐,便语气缓和道:“翻脸跟翻书一样容易,这样当领导可不行啊,要懂得做人啊……”
苏洁的怒气已经膨胀到极至,仿佛在身体周围长出个静电屏蔽,任凭闵理琛的话是一束束激光似乎也无法穿透,反而统统反射回去,又好像一把质量绝好的大雨伞,只听得那“砰砰”的雨声,却把雨结结实实地挡在外面。苏洁“啪”地把门掼上,走出家门。
人行路边是一丛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相思树,平平的形状宛如当今时髦男人的小平头,被地面上的幽幽的绿色灯光逆射上去,在夜毫不吝啬施舍的黑暗中,好似千万个萤火虫在开party。苏洁患得患失地看着那树影,真羡慕它们托生成植物,自己为什么托生成动物,而且是这样的具有劣根性的人这种自称高级的动物呢?!当了人还不算,还要读书,从小学读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硕士,从硕士到博士生,这究竟是谁安排了这样的路让你去走?可是,从光秃秃的自己,到一层层地镀上“知识”黄金,这“黄金”什么时候能够换来油条、烧饼来充饥?二十几岁的时候,有着美妙的理想,确定的目标,如今三十几岁的人,反倒迷惑迷茫迷途迷失了,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忽然,一只青蛙跳到眼前,两只突出的大眼睛,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哦,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呢?可这人铺成的水泥路不是个休息的好窝,你错了。那只青蛙还呆呆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脚下的路不适合自己。苏洁只恨自己,如今虽是在读博士生,却没有广度、深度,否则,兽语也该会的。没办法告诉这只青蛙,只好动脚把它拨到路边的树丛中。蓦然回首,那青蛙却已经不在“灯火阑珊处”了。青蛙尚且有自己一脚之功的协助,而自己的老公却巴不得踏上自己一脚,立时悲痛顿足,一掌扬到路边的挂满胡须的榕树上,权当是打闵理琛了。手掌麻稣稣地痛的同时,心底一阵痛快。上个世纪的鲁迅先生造的“阿q精神胜利法”该是一服自我调剂的良药。
大多数女人有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夫妻或恋人吵架后,女人总爱离家出走,离家后却总希望男人寻找自己,然后才肯光彩地回归家里,以示女人的身价。苏洁身为女博士生,却和一般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其实,人性的本能是很原始的,就像是男人自然知道懂得站着小便,而女人也懂得蹲着方便一样。她手掌的火辣辣还没有隐退,心头却燃起一团火,不住地拿出手机,生怕藏在包里错过了闵理琛的召唤。可是,那团火燃着的不是干柴,只是一层薄薄的纸,禁不住烧,一忽儿就灰飞烟灭了。
此时,手机真的响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作家,我是一个崇拜你的读者,能否赏光一见?”
电话里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仿佛西伯利亚寒流掠过后,东南亚热流突然而至。苏洁冻僵的身心没有经过复苏就直接升腾了。作家!呵呵,有人称自己是作家了。真是无心插柳,一部《高贵女人》把自己带入作家的行列,而在中国能够称得上作家的人屈指可数,可科长职位不知道手指带脚趾一起能否数得过来?好像火车钻出隧道,天空一片广阔,她豁然开朗,身体似乎飘浮在空中,轻轻无所依的美妙。那男人根本不知道贸然地邀请占尽“黄道吉日”,恰逢苏洁不被召唤,无颜回家,无处可去的时候,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