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考上飞行员,但李子仪对自己的视力依然拥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现在他正身处在一个小小的山冈上,触目之处江山如画,平地上树木生机勃勃,脚下绿草如茵,微风轻拂,令人浑身舒泰,好似身处神仙境地。
唯一可惜的就是噪声太大,山冈下的小路上人喊马嘶,一队骑兵手持长枪,簇围着几辆马车,后面无数壮汉跳着担子,在步兵的保护下蜿蜒而行,放眼望去人头汹汹,长长的看不到尽头。
李子仪确认自己已经回到过去的理由就在这里。
根据目测判断,那些壮汉的身体素质绝对已经达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这么一长溜挑夫,个个肩头的青竹扁担压得凹弯,最起码也超过了一百公斤,更离谱的是从他们的行动速度和面目表情来看,挑着这么沉重的担子居然还一个个身形矫健神色轻松,李子仪实在无法想像,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有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在这个沿海省份凑集这么多高手一齐挑担子。
而当先开路的骑兵个个骑术好得惊人,山冈下的小路坎坷狭窄,但他们却左右奔驰策马如飞,起伏纵跃之间马鞭飞舞,显然尤有余力——在李子仪的大学同学之中,很有几个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的同学,根据他们的介绍,在他们的家乡已经不大流行骑马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到了二十一世纪,胯下的座驾大多是摩托车,而眼前这一大队骑兵既不象国家仪仗队,又不似香港马会高等骑师,如果这不是海市蜃楼,那一定是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了古怪。
正当李子仪正张大了嘴巴,无比惊异的看着下面的大队人马时,异声忽起,一支响箭滴溜溜的破空而至,倏的插进他前方的泥土中,吓了他一跳,下面的那些骑兵分出一队,左右散开,朝山上奔来,瞬间已经把他围了个结结实实。
“什么人?胆敢探窥大军!?”为首的骑兵年约三十多岁,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
“我……在下……小人……”李子仪正琢磨着合适的称呼,啪的一声,背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鞭子,登时痛彻心肺。
“好大的胆子——还不跪下!”身后也不知是哪个混蛋,刷了他一鞭子然后大声咋呼道。
在剧痛的刺激下,李子仪精神一振,反应也迅速起来,手上拱了一拱,急忙分辨道,“小生游学至此,不知大军过路,还请各位将军大人恕罪!”膝盖虽然软了一软,却也终于没有跪下去,老实说这倒不是他有什么风骨,只是初到贵境,长这么大除了清明节外很少行这个礼节,实在是跪不下去。
“刷”的一声,旁边一名骑兵手腕一抬,马鞭又挥了下来,吓得李子仪心中乱跳,为首的骑兵却眼明手快,一抬手托住了他的手臂,面无表情的道,“带下去,自有军门决断!”
李子仪尚未反应过来,身后一声呼哨,忽然脚下一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的揽在他的腰间,把他掳在马上,象提口袋一样把他横在马上,耳边风响,这队骑兵径直朝山冈下奔去。
不知道骑马是个什么味道,但现在李子仪倒感觉象是在坐海船,肚子紧紧的贴在马鞍一侧,颠簸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正当他打算偷他马刀自杀的时候,腰间一松,“啪”的一声被人扔在地上,屁股重重的砸在泥地上,痛得他叫出声来。
“禀军门,抓到一个奸细!”
李子仪偷眼望去,面前马上踞坐的骑士和刚才的骑兵大为不同,皮肤虽然谈不上白皙但至少不象刚才那几位一样象是非洲人,颚下的胡须也显然经过了仔细修理,分成几缕飘飘忽忽很有点山羊的味道,浑身亮晶晶的,盔甲也显然是高级货,只是五官很不端正,小眼睛塌鼻子獐头鼠目显得非常猥琐,破坏衣甲的衬托的整体形象,此刻他手上拿着一本书册,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
李子仪一个机灵,马上爬了起来,不顾浑身的酸痛,恭敬的一拱到地,“小生参见将军!”
“秀才哪里人?!在此何为?!”将军看了李子仪半晌,缓缓问道,说话文绉绉的慢斯条理。
“秀才?!”李子仪呆了一呆,但在周围大刀长枪的映射下,迅速的进入角色,“正是本地人,只因烽火又起,故入山间结庐读书,适才临山眺望,无意间冲撞了大军,尚请将军恕罪!”
“哦?!”那将军脸上似笑非笑,只看着他的头顶,李子仪心中恶寒,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型还算不错,上星期才理的平头,虽然刚才又是挨打又是骑马,但整个头型也没遭到很大的破坏,抬起头来左右四顾,旁边的士兵都戴着头盔,无法比较,但那些挑夫脑袋上却都是乱糟糟的有长有短,和自己比起来形象更差,怎么着个将军却对自己很感兴趣?
“适才军士禀报你是奸细,秀才何以自辩?!”那将军面色和蔼,说的话却让人感觉非常危险。
“……”李子仪虽然很想辩论辩论,却忽然发现自己不晓得现在是哪个年代,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自己身处的是什么军队,心中直叫糟糕,此刻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伪清窃据中原,我汉家儿郎正当奋起以御外夷,秀才读了圣贤书,怎么连这点道理都分不清楚?!”
“清朝?!”李子仪吓得一个哆嗦,情不自禁的左顾右盼,心道这是谁的队伍?虽然自己文科生出身,历史还算学得不错,但这年头队伍实在太多,什么李自成张献忠左良玉什么的一大堆,而且更危险的是这些队伍好像互相都不大对头,若一不小心说错了一句半句多半就会被砍头,想到这里,李子仪脸色苍白铁青,更加不敢答话。
“看你蓄发绞辫,不依胡服,定然不忿满清,却为何默然无语?!”见李子仪的面目表情很有些奇特,那将军笑道。
李子仪摸了摸脑袋上的平头,看了看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不由心中庆幸,幸好时空转换的地方正不错,若是落到清朝的地方,自己这副模样被清兵抓到一定二话不说砍他,哪象现在还有聊天的机会。不过还是很奇怪,自己这个样子就算和现在身边的人比起来也算怪模怪样,但眼前这个家伙好像并不大奇怪,真是有点古怪。抬头看了看眼前面目猥琐、满脸兴味的将军,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将军以伐不义,满夷小丑虽逞一时之威,然大军威武,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定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口中含含糊糊胡说八道,但估计应该没什么大错,这些马屁套话和牛顿定律具有同样的效果,放在哪里都适用,想来应该可以蒙混过关。
那猥琐将军哈哈一笑,手臂一抬,手中书本哗啦啦作响,李子仪偷觑一眼,封面却是《三国演义》,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本书到现在就这么畅销流行了。
“看先生面目清雅、肤色白皙,若我所料不错,定然出身不凡,不似贩夫走卒之辈,而且奇装异服,行止特异,定是狂放不羁之奇士,眼下神州板荡,烽烟四起,何不投效我军……”
李子仪呆了一呆,眼前的这个家伙动作表情做作得要死,手抚胡须面带微笑,一副派头比三流演员更令人恶心,不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小子不上春节联欢晚会真是太浪费人才了,就这个鸟样也想招贤纳士?不过此刻倒也明白过来,看来这小子多半是读书读坏了脑袋,拿着一本《三国演义》当兵法用,自己这副二十一世纪上进青年的标准打扮被他看做奇人异士,而且皮肤好相貌英俊(?!),不象是耕田种地的农民,掉了几句书包就被看成山野遗贤,运气真是不错,不过现在自己对这个时空还有点莫名其妙,不妨和他扯扯皮。
李子仪清了清嗓子,脸上肌肉抽动,努力装出一副矜持而又谦恭的表情来,恭敬的再次拱了拱手,“敢问天下大势?!”
这话和三国演义合缝合隙,那小子果然上钩,他右腿一抬,准备下马,却一不小心带到了马鞍,差点摔了个死的,幸好身边的亲兵急忙上前扶了一把才没掉下来,他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的笑道,“甲胄不整,见笑见笑。”见身边的士兵个个强忍笑容,神色古怪,不由气急败坏的大手一挥,“看什么看?!继续前进!”
好在李子仪在后世看多了喜剧小品,这时倒也忍得住,脸上依然显得恭恭敬敬。
那将军下得马来,朝李子仪拱拱手,“末将李洪剑,眼下在靖南王耿帅精忠麾下任参军将军,不知贤士高姓大名?!”
“不才李子仪,躬耕垅亩,山野人士,不敢称贤!”这套半文半白的套话李子仪见得多了,倒也难不到他。
一番客气之后,李洪剑取下头盔递给旁边的亲兵,额前寸把长的细发还未长,显然才蓄不久,“先生可知,现天下大势未定,但以伪清康熙帝及大周招讨大元帅吴三桂兵势最强,就眼前战况而言,大周军已取云、贵、川、湘,而平南王尚可喜及我军也在广东、福建与清军对阵,大江以南一片混乱,我军前途未定啊!”
听完这话,李子仪心中凉飕飕的,当下面色如土,这才明白现在正赶上了清初的三藩之乱,而自己无巧不巧正落在靖南王耿精忠的手下,这还混个屁,原以为是什么皇太极多尔衮进关的时代,那时天下四分五裂,自己还可以好好钻营钻营,运气好就反清复明,运气背就拥护祖国统一,反正知道历史的走向,总之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这下好了,落到叛军手上,过不了多久就是一连串败仗,搞不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对头是谁?满清的康熙皇帝,他们不知道,老子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爱新觉罗、玄晔这小子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平三藩、收台湾、杀葛尔丹、打俄罗斯老毛子,文才武略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上下五千年里都排得上号,别看现在吴三桂风头正劲,一会就得被他灭了。完了完了,这下真是完了,自己现在跟着叛军,多半死无葬身之地。
眼角一瞥,旁边的李洪剑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李子仪心中忐忑,如果说不跟他混会怎样?会不会立马吆喝旁边的大兵把自己推过去砍了?
李洪剑看着李子仪脸色变了又变,仿佛又是沮丧又是迟疑,又迟迟没有开口,不觉心中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李子仪道,“李将军,眼下形势未明,不过在下却知台湾郑经部有意攻略福建,我军腹背受敌,似乎颇为不妙!”
李洪剑原本也不以为李子仪能讲出什么道理来,只是自己官位不高,这会又接了个运送辎重的烦琐差使,手下的确缺乏幕僚文人,所以才想顺便笼络这个象是文人李子仪,听他似乎见事明白,懂得一些打仗的道理,不由得有些惊喜,“先生高见,前些日子王爷也很是以此为忧!”
李子仪心中一松,随口拍上马屁,“若我所料不差,将军一定深得靖南王信任看重,不然也不会被委以重任,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次押运粮草辎重,日后一定前途广大!”
李洪剑眉开眼笑,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谢先生吉言,”他瞥了李子仪一眼,轻咳一声,“现今我幕中正缺少人才,不知先生是否有意……”
“愿为将军效命!”李子仪一拱到底,恭敬的道。
光棍到底,看这副架势搞不好前面就开是战场,自己这会可不敢到处乱跑,反正管吃管住,不如就跟你混几天算了,要是形势不对,咱们回头再说。
跟着大队混了几天才知道,现在正确的时间是康熙十三年,幸好李子仪是文科出身,当年高考的时候很是下了一番苦功,而且离开学校也没多久,根据记忆里模糊模糊的资料,联系康熙王朝收复台湾、签订尼布楚条约之类重点考点往下推算,现在大概是公元1674年。
玩过《大航海》游戏的都知道,正是这会西方列强刚刚长出了小虎牙,不列颠约翰牛正忙着和荷兰风车抢地盘黑吃黑,各式各样的航海家也忙着在世界各地走私贩奴偷税漏税,而中国这里也是战火连天,北边俄罗斯沙皇陛下偷偷摸摸搞小动作,西边漠北蒙古漠南蒙古什么准葛尔吐谢图内战打得不亦乐乎,康熙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调兵遣将火拼吴三桂。总而言之现在与什么康乾盛世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世界乱到了极点。
老实说对于目前的境况李子仪不是没有想法,这事是明白着的,虽然旁边的这些兄弟对前途持乐观态度,但他却知道,吴三桂耿精忠这伙人迟早会完蛋,现在清军已经渐渐稳住了局势,慢慢展开反攻,接下来这边就是一连串的败仗——这个事情很恐怖,据李子仪所知,清军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每次打胜仗之后总喜欢一通乱砍,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绝对不是浪得虚名,所以目前摆在李子仪面前的形势非常严峻,就不谈个人前途人生理想之类远大抱负,保住老命也是大有问题。
走了几天之后,李子仪彻底否决了逃跑的念头,福建这个地方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好地方,但以十七世纪的技术水准来衡量的话,那就只能算是穷山恶水了,在李子仪的感觉中,这地方没别的,除了山还是山,一天到晚翻山越岭,旁边的人告诉他,这还是走的大路,李子仪简直很难想像小路是个什么样子。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身体问题,虽然以21世纪的标准来衡量李子仪是个棒小伙,但在这个世界,和身边的这些人比起来,不说那些士兵,就是身边的那些挑夫也绝对比自己强壮得多,这些人百分之百农民出身,据说在8、9岁的时候就下地干活,十多岁的时候就能挑能扛,担着几百斤走起路来比骑骡子的李子仪还快,看着这些挑着重担步履矫健的家伙,李子仪不得不感叹劳动人民的伟大,想起前世自己从城东到城西还要坐公共汽车,生活简直堕落得不能再堕落了。
由于接近战场的关系,这里的老百姓早已逃离一空,看着前前后后远远近近连绵不绝的山头,方圆百里没有一处人烟的原始地带,李子仪几可肯定,如果自己脱离大队偷偷跑到山里去,多半死路一条。
幸好就目前的情形来说,他的日子过得不算坏,感谢历代伟大的皇帝,对广大劳动人民实行了愚民统治,在和李洪剑文绉绉的胡掐一阵之后,这些身强体壮家伙对自己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畏惧,就连那些神色凶悍的军人,看自己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敬重,这样的情形李子仪刚开始时倒是很纳闷,后来问了李洪剑才知道,这支部队连同挑夫几千人上下,算得上文化人的总共两个半——李洪剑、李子仪自己,还有一个能够用毛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对。
这样就从本质上拉开了阶级差距,李子仪一加入队伍李洪剑就慷慨大方的送了一头骡子给他,当天宿营的时候李子仪就接到了任务,帮李洪剑计算账目。
李洪剑这个人是个典型的腐败官僚,自身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出身世家大族,耿精忠受封福建之后,这小子马上投靠过去,并且把小妹送到靖南王府,当了耿精忠的第九房小妾,也算混了个亲戚的名头。这次耿精忠起兵反清之后,一路进军顺利,眼看同僚个个立功,李洪剑也不免动心,但他与那些从辽东打到福建的悍将不同,一不会行军二不会打仗,忙乎了个把月才钻营到这么一个运送辎重的差事。好在小妹在耿精忠面前很受宠爱,连带他也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面子,耿精忠虽然知道这个亲戚没什么本事,但看他还算小心谨慎,便也允了,为谨慎起见,还加派了近两千辽东带过来的精锐老兵,想来前方有都督徐尚朝五万大军驻扎在浙江前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其实这支部队并非是运送什么粮食草料,那十来辆大车上装的是八十万两白银,带着的几千挑夫是顺便征发的军前劳役。耿精忠接到战报,康熙派遣了几路大军进入浙江,大战在即,这批军饷就是为了在战前振奋士气、战后封赏战功用的,不然若是军队的命脉粮草,耿精忠作为清初的百战名将,也不会让李洪剑接这个活。从心理上来说,大凡象这类与银子沾边的事,一般人下意识的还是觉得找个亲戚办比较放心。
说来李子仪也不算太背运,李洪剑原本请了一个文案幕僚随军,不料这个先生随军爬了几天山路之后就得了大病,然后上吐下泻人事不省,李洪剑也没办法,只好打发了银子派个亲兵送他回福州,这荒郊野岭也请不到能识文断字的先生,所以这几天军营里的文案账目只好自己动手,累得苦不堪言,而李子仪在这个当口适时出现,自然立马就李洪剑刻意招揽委以重任了。
与后世的想像不同,在李子仪看来,这个时代的军队就管理上来说勉勉强强也算是制度化了。这支队伍共有四千多人,其中两百五十名骑兵,两棚步卒一千五百人左右,三千多民夫,另外还有不少骡马,一天下来人吃马嚼的粮食草料的确不是个小数字,不过这当然难不住受过高等教育的李子仪,当天晚上就小小的表现了一把,拿根树枝在地上左划右划一会就算得清清楚楚,给了李洪剑一个惊喜——虽然他也算是个文化人,但显然对数学这门科目不大精通,看李子仪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他头痛的难题,立马摆酒上菜,叫上亲兵侍侯着犒劳功臣。
李洪剑虽然长得不咋样,但人的确还算不错,出乎李子仪的预料,喝酒的时候并没有提出什么填词唱赋诗酒应和的无理要求,其实李子仪倒也看得出来,这位李大人只是个花架子,很有可能只看过《论语》什么的,其他经史子集估计一窍不通,倒是对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榜》之类很有兴趣,几杯酒下肚,扯起关云长张翼德之类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据李子仪观察,李将军这个样子这多半是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功劳。
这些古典名著李子仪自然滚瓜烂熟,和他扯起蛋来一点不落下风,很多时候都是强他一头,开玩笑,李子仪在前世的时候把光荣公司三国志从2代玩到10代,从高中时代就开始潜心研究,大大小小的将领、战场的地域、曹操刘备等势力范围一清二楚,只是看看小说听听说书的李洪剑自然比都没得比。
很有意思的是,从李洪剑的口中得知,在这个时代,《三国演义》这本书的影响力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据说还有这么一句流行术语:宋朝有“半部《论语》治天下”,大清有“一本《三国》得天下”,对于把小说升级成军事教材的现象,虽然很多儒生不屑一顾,但在李洪剑和周围的军官中倒是大有市场,一伙人喝得酒酣耳热,李子仪就充了一把说书先生,一张嘴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说得这些军官心悦诚服。
一来二去,没几天李子仪就和军营里大大小小的军官混得烂熟,李子仪出身21世纪,当然没有什么读书人高人一等念头,但这在他人眼中就显得很是平易近人了,这些小军官相对来说比较淳朴,跟他们喝得几回酒吹上几次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李子仪很快就有点军师的谱了,加之他出现得很奇特,模样的古怪,被这些大兵很是推崇,走了几天在军营里也算混成了个人物,人前人后总有人喊声“大人”。
但在这些军官的眼里,李洪剑就很不上道,李子仪不知道这个李参将是怎么想的,平时对着自己谈谈说说很客气,但对这些军官却一天到晚吹胡子瞪眼睛耍脾气,按他的说法就是“御下要严”,而这些军官个个都还没什么脾气。看来虽然明朝灭亡了,当年的那套坏风气还没丢,文人统兵军人受歧视的传统依旧保持得很好。
按照军纪,象这样的出征路上是绝对禁止喝酒的,但李洪剑一来是个半路出家的军官,二来他是这支队伍主将,没人管得了他,三来在后方运送辎重,走了这么多天也没出事,所以对这套东西也没放在心上,临行前从家里带了几坛子好久,每天宿营后都拉上李子仪,一边喝酒一边探讨探讨三国演义。不过这也仅限于李子仪,其他人倒是很自觉的遵守了这个阶级差距,没人敢有什么意见。倒是李洪剑酒量太差,每次李子仪才润了润喉咙,他就趴下了。
李子仪虽然在前世只是一个学生,但对“枪杆子”的重要性还是很清楚,何况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耿精忠就会吃败仗,到时候大伙很有可能会一起逃命,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所以现在对这些军官倒是刻意结交。
根据中国人的习惯,交朋友一般都从酒桌上开始,和李洪剑混得称兄道弟之后,李子仪很快取得了对亲兵的指挥权,这天一如往常,把李洪剑喝趴下之后,他吩咐亲兵头目李二狗从李洪剑的酒坛里灌上几壶,出去找军官们喝酒。
到了偏帐的时候一张桌子早已围满,这帮家伙这几天已经习惯了晚饭后加餐喝酒,而且这个活动在这支小小的军队里俨然成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有资格参加酒会的至少也得是哨总以上军官。
“李先生,你昨天说咱们这会跟三国里赤壁之战差不多,从占的地方上来看,咱们和吴三桂就好比那孙权刘备,清兵就好像那‘八十万曹兵下江南’,您说咱们会不会稳赢?!”说话是是守备赵广元,统帅着这里的二百五十个骑兵,辽东人,从十几岁就开始当兵,据说打仗很有一手,这里的军衔除了李洪剑就以他最高。他就是李子仪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人,那天就是他率领一队骑兵把李子仪从山冈上抓了下来,而且还曾善意的帮他挡过一鞭子。
“这话不好说,你也知道咱们和吴三桂、尚之信他们其实尿不到一个壶里,而康熙又不比曹操,人家原本就统一中国了,咱们是后来起兵的,老百姓的心思不向着我们啊!”李子仪扫了一眼,各个军官都放下杯子,凑过脑袋聚精会神的聆听,他压着嗓子道,“别的不说,就说咱们前面的徐尚朝都督的那五万人马,嘿嘿,恐怕也……”
“恐怕什么?李先生别卖关子,咱老刘是个粗人!”步兵把总刘老四是个急性子,听李子仪欲言又止,粗着喉咙喊道。
“你他妈急个屁?这话好说么?”由于混得熟了,这些军人都是粗人,大伙相互之间早已言语不禁张嘴就骂,彼此倒也互不见怪,李子仪压皱着眉头苦着脸,小声道,“咱们在这里说这种话叫‘扰乱军心’,要砍头的知道么?!”
“扰乱啥?这里的都是辽东来的老兄弟,都是自己人,谁敢乱说?!”刘老四环了一眼,帐内的军官个个点头。
“各位兄弟,这么说吧,咱们现在这会虽然没露出败象,但据我所知,浙江巡抚李之芳已经把浙江的清兵收拢了,和硕康亲王杰书也带大军到了浙江,咱们福建军在浙江客军作战,人心不稳,兵粮两难,这个局势实在是谈不上好!”
“那……李先生,这仗还没打吧?前段时间咱们这边不是很顺手么?!你咋说局势很不好呢?!”另一个千总王大海茫然问道。
“前面是咱们突然起兵,打了人家康熙一个措手不及,现在人家回过神来了,你说以后还会不会顺手?!”李子仪面露微笑,故做神秘的微微一笑,“其实这个大局与一两仗的输赢无关,问题是咱们这边输不起——人家清兵输了还有整个北方,丢了地方很快就能卷土重来,而咱们这边若是输得一两仗,嘿嘿……后边广东的尚之信根本靠不住,台湾的郑经正一门心思的要在福建占地盘,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你说这个局势好不好?!”
“那咱们这边还有吴三桂呢?!他们那边不是说有几十万人马么?!”
“难说,那几十万人马现在正在湖南、湖北、江西和几十万清兵打得热闹,恐怕没什么精力照顾咱们,即算有能力,这么远恐怕他也鞭长莫及啊!”李子仪忽然觉得心里怪怪的,虽然这是在告诉他们历史的发展趋势,但这会在反抗异族统治的阵营里散布失败主义情绪,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那按李先生这么说,咱们是一定会败的么?!”守备赵广元忍不住问道。
“唉……”李子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那……咱们怎么办?!”这么多天混下来,一众军官都知道李子仪博学多才,好像海内海外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各人老早就对他十分佩服,眼下见李子仪满脸颓丧无奈,不由得有些惊慌。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徐尚朝的那五万人马很可能会吃大亏,”李子仪长身而起,扒开面前的酒菜,俯在桌上对凑拢过来的军官们小声道,“都是自家兄弟,这里我就先提个醒,到时候大伙最好留条后路!”
如果前几天李子仪敢说这样的话,这些军官说不定早就二话不说把他拉出去砍了,但经过这么多天的接触之后,李子仪超时代的学识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些人不由自主的都产生了一种自卑和追随心理,此时见他说得这么笃定,虽然不敢确认,但心下倒也信了五、六成。
其实李子仪也不知道徐尚朝的部队会怎样,甚至连徐尚朝这个人也搞不清楚,但他却知道三藩反叛的军队没有打出过浙江,战场并没有拉得很开,这就说明耿精忠的的攻势在浙江一定被清兵阻住了,而且可能多半打了几个大败仗,要不然也不会只折腾了一两年就重新投降了。
何况李子仪说得也挺含糊,说形势不利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徐尚朝的大军是大败还是小败也没说得很清楚,只是笼统的说会“吃亏”——到时候不论是吃大败仗还是小败仗,说吃亏总不算说错,谅这些军官也不会想到这一头,总之照样也是“料事如神”。
李子仪心下偷笑,看着这些半信半疑的军官,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有点算命先生的潜质。
坦率的讲李洪剑根本不适合在军营里讨生活,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之后,李子仪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虽然他自己在前世也没有参加过军队,但也能在这里挑出一大堆毛病,事实上也是如此,在李子仪看来,李洪剑如果在后方的福州干干文秘当当参谋负担一些清谈工作是最合适不过了,但如果让他出来担任一支军队的主官那的确是一件对士兵的生命不负责任的事情。虽然他开口闭口曹操刘备几十万大军什么的,但具体的行军打仗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既不屑于和下级沟通也很讨厌那些琐碎的军队事宜,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了部队中的骑兵、步兵、民夫这几大块相互脱节各行其事,最后只是象征性的发号施令成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虽然军事实务管理上的混乱是书生领兵的通病,但就个人才能上讲,他显然更差一些。
当然,对于这些关乎读书人斯文面子的事情,李子仪也不会傻得跑到李洪剑面前忠言直谏,就交情而言,两人的关系也没有达到这个亲密程度。所以李子仪决定阴险一点,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对于今后的个人前途问题,李子仪这些天也仔细盘算了一下。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显然无法返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了,下半生恐怕得在这个无污染的绿色世界里度过,根据他本人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若是想出人头第混个好生活的话,摆在他面前的有这样几大出路。
第一条路是在乡下当个土财主,这条路相对来说是最轻松,但收益也是最小的,想像一下,在今后漫长的人生路途中,生活在某个穷乡僻壤,每天欺负欺负勤劳善良的劳动人民,在田里地里山上山下转悠,靠盘算地主家有没有余粮来打发,这样的生活当然比较苦闷,一个大好青年如果这样活着的话,那基本上等于自杀了一多半了。
第二条路自然是经商,这条路李子仪倒着实斟酌了一下,而且还曾向要好的军官们打听,但答案却很令人失望,原来在这个时代干商人也挺难的,起码政府管理很严格,什么路条茶引准买准卖一大堆限制,可谓层层过水处处伸手,打击压迫真的不是一般的残酷,而且商业在这个时代居然还很有点世袭制的味道,一般混得开的家伙都是爷爷爸爸的商号开了几代人了,相互之间还有什么徽商闽商的老鼠会,关系铁背景深,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插得进去,最致命的是这批家伙虽然有钱但却很受歧视,可以说在上流社会毫无地位可言,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总之生命财产安全很没有保证。李子仪文科出身,自认为对造玻璃炼钢铁什么的没什么研究,想来想去若是从商的话这辈子很可能就一天到晚挑个担子当货郎。
否决了前两个想法之后,李子仪坚定了为封建主义建设事业奉献青春的志向。想来也是,在光荣伟大的十七世纪,还有什么路子比当官更有前途的呢?不是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么?!虽然李子仪搞不清楚这个“清”是指清廉的清还是指清朝的清,但发财是总是一定的,而且社会形象也绝对高尚,不说什么巡抚总督之类的高级领导,就算能混上个知县知府什么的也好啊,听说这时代的公务员监督机制还不是一般的烂,只要把关系混铁,到时候随便贪污纳贿鱼肉百姓,高堂骏马娇妻美妾,呜呼,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眼前就是一个大好机会,耿精忠马上就得完蛋,而据李子仪所知,康熙对这边倒没有赶尽杀绝,现在李洪剑明显能力不足,自己正是可以好好表现表现,拉拢军官,帮他出头管管军队,如果李洪剑不是瞎子的话应该也会心中又数,最好在他的提携下能在耿精忠这边混个一官半职,到时随大流投靠康熙,顺理成章的成为大清干部。
现在这支表现得越来越业余的军队已经进入了浙江省境内,朝丽水、金华方向进发,李子仪也终于搞清楚了身处的地域方位,目前部队已经离开了福建太姥山脉进入了浙江雁荡山,不过用眼睛来看的话也没什么意义,总之还是山,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自己还得骑着骡子这种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交通工具上受罪。
这段时间战场形势越发严峻,随着清军援军的到来,尤其是大批机动灵活的骑兵部队参战,耿军已经连续丢失了义乌、汤希、寿山、常山等地,锋线被清军逼迫得后撤了一百多里,几乎已经丧失了进攻能力,比起前段时间攻势如潮来说恍如梦境,在这个大环境下,部队中的一众军官如丧考妣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不过对于李子仪来说,这些坏消息越发衬托得他的智慧高人一等,眼见当初的预言慢慢正在实现,军官们对李子仪也越来越恭谨,而李子仪也正好继续充当这种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诸葛亮。
在危险渐渐临近的同时,读书人的诸多高尚品质也在李洪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他对酒的需求量逐日增加,而且已经开始对李子仪表示他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暗示他随时都有可能需要回福州治疗疾病,希望李子仪这位“军营第一智者”能想出什么好计谋,能让他顺理成章的暂时离职,以前在行军路上李大人一向雄姿英发挥斥方遒,骑着高头大马八面威风的走在最前头,现在却在队伍的最后面押阵了,闪亮的盔甲也换了下来,穿着普通的军服与士兵同甘共苦,因为手边缺乏信任的人才,于是他派遣李子仪率领部分亲兵在前面指挥开路。
李子仪对此无可奈何,但军官们的表现让他稍稍安慰。虽然这支军队的士气低落,但终究是从辽东冲到福建、转战大江南北的劲旅,两千多步兵骑兵每一个人拥有丰富的战场经验,而这些低级军官们对部队也具有相当的控制能力,之前军队和民夫是混杂在一起行军的,但李子仪现在已经纠正了这个错误,让战斗部队和非战斗部队彼此分离,拉出了作战应对的空间。
尽管有所预料,但灾难依旧来得如此突然。
尽管有所预料,但灾难依旧来得如此突然。
那天的天气一如既往的闷热,部队在雁荡山西部一片平矮的丘陵间行进,李子仪正骑着骡子计算着账目,守备赵广元忽然大汗淋漓的策马冲到身前,面色惊惶,声嘶力竭的高声喊道,“李先生……李先生……不好了……!”
李子仪悚然抬头,面带疑惑的朝他看去,这时不待赵广元报告,他自己也能看清楚了,一队浑身污秽不堪的败兵从前面蜂拥而至,衣着服色正是耿军的模样,丢盔弃甲的径直朝自己这边冲来。
赵广元气吁吁的道,“李先生,前头好像有清兵,咱们的人败了!”
“清兵离咱们有多远?!”李子仪虽然也有点着慌,但眼见士兵们都看着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不由得镇定下来。
“这……还没打探清楚……”
“那这帮家伙是在哪里被打败的?!”
“这个……好像是前面的县城……不大清楚……”
其实李子仪也很理解他,赵广元是一个很好冲锋型将领,在起兵之前只是一个骑兵把总,完全是靠个人武力从士兵升上来的军官,起兵之后耿精忠大肆封赏,把手下人统统提了好几级,所以现在才能坐上守备的位子。实际上这支部队的其他军官也大都是如此,官位和手下的部队很不成比例,他们以前大都是只管砍人的基层头目,对这类指挥没有任何经验。可以说如果叫赵广元脱了上身打着赤膊带头冲锋,李子仪相信他一定会很好的完成任务(如果不死的话),但如果要他单独率领一支人马行动,那估计应该是出于陷害他的目的。
“赵广元!刘老四!”
“末将在!”不出李子仪意料,两人呆了一呆,随即下意识的应道,很自觉的接受了李子仪角色的转变。
“你们两人分率前军的步骑列阵,若是那些败兵冲乱咱们的队伍……”李子仪稍一犹豫,咬了咬牙,下令道,“格杀勿论!”
“遵命!”接到明确指令后的两名军官仿佛找到了什么依靠,神色镇定了许多,马上开始吆喝着下面的士兵列成战斗队形。
“我去后军回报李大人,调兵应变!”李子仪一拉缰绳,骡子吁溜溜的叫了几声,不情愿的回头朝后队奔去。
身后不住的传来惨叫声,李子仪心知是前队在砍杀败兵,心中突突的乱跳,但此时也无暇多想。这时后队已经收到了前队的消息,大路上一片混乱,人喊马嘶,几辆大车被受惊的骡马拉得不住的原地打转,一众民夫如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面押阵的这一棚步兵也好像失去了指挥,乱糟糟的也失去了秩序。
“李将军有令:后军增援前队!”一个亲兵打马跑到空地上打声喊道。
未过几分钟,又一个亲兵传令道,“李军门令:收拢大车,回护后队!”
不一会就下达了两个自相矛盾的命令,士兵们更加无所适从,队伍中的伍长军头彼此大声叱骂士兵,各自命令他们向前或向后,此时更是乱上加乱。
叫条狗来当主将或许都比李洪剑强些,李子仪心中恶狠狠的想道,他,耿精忠真他精虫上脑了,派了这么一个废物运银子,要是其他队伍也就算了,可这次可连累到老子的小命了。
当李子仪再次看到李洪剑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这时的李洪剑居然连军服都换下了,身上穿着一套挑夫的短衫,面色惨白满脸汗珠,他对面的步兵千总王大海却脸上涨得通红,忿忿然的无可奈何,好像刚才和他大吵了一场,一见到李子仪,两人都如蒙大赦。
步兵千总王大海愤怒的叫道,“李先生,您来得正好,李军门他……”
“好了,知道了!你去约束队伍,暂时原地待命……”一句话还未说完,李洪剑忽然一个虎扑,哆嗦着紧紧挽住了李子仪的手臂,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子仪转过头来,无可奈何的对王大海挥了挥手。
“遵令!”王大海抱拳行礼,转过身去,尤自小声骂道,“他,走也不让走、停也不让停,真他娘的废物……”
此时李洪剑也无暇计较,他抓着李子仪手臂,颤声道,“前头败了……八旗兵杀过来了……”
“李大人,镇静些,我刚才已经替您下令,叫赵守备和刘千总列阵了,就是来了也能暂时挡得住!”李子仪随口安慰道。
“啊!真的来了……”出乎意料,刚才那几句安慰的话居然起了相反的效果,李洪剑两眼翻白差点晕了过去,松开李子仪的手腕,扑的一声坐倒在地上,李子仪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大力吸了吸鼻子,忽然看到李洪剑裤管上的水迹,心中吓了一跳,急忙挽着他的手道,“大人不要慌,只管坐镇后军,我去前方指挥就是!”
这个李洪剑可是自己的靠山,以后的前途就靠他了,千死万死,您老人家这时候可不能死。
李洪剑忽然跳起身来,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一下子敏捷得异乎寻常,令李子仪大为惊讶,他猛的甩开李子仪手臂,大声呼唤道,“李二狗、李二狗,他妈快给爷备马!——他妈死到哪里去了!?”
“大人,您这是……”李子仪讶然道,难不成他还敢亲自上阵?!
李洪剑扯着马鞍,在李二狗的帮助下艰难的爬上马去,转头对着李子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我去福州……向耿帅请援,李先生,这里就请您和众将士多担待了……”他吆喝一声,准备打马而逃。
李子仪魂飞魄散,心知他这一去说不定整个军心就散了,自己搞不好就会死在这里,不由得心下大急,一伸手拖住他的手臂,“大人,清兵还没来啊大人……您不能走啊大人……”
李洪剑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强笑道,“要不……要不李先生咱们一起回福州请援……”
一起逃跑?这主意似乎不错,李子仪呆了一呆,心中有些意动,正踌躇间,忽然后队的挑夫一阵混乱,纷纷丢下担子朝前飞奔,口中凄厉的大呼道,“……鞑子来了、鞑子来了……”
李子仪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不是败兵不是在前队么?他们应该在败兵的后面才对嘛,难道是这些挑夫起哄,自己吓唬自己?!
心中正莫名其妙,李洪剑此时忽然猛的一个撒手,把李子仪甩了一个跟头,他大力拍马,带着几个亲兵朝后方飞驰而去。
还未跑出几步,一支长箭倏的破空而至,极其准确的贯入了他的额头,“砰”的一声,李洪剑重重的摔了下来。
李子仪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洪剑的身躯,一道道黑影如同梦魇一般布满了整个天空,夺的一声,一支长箭深深的契入了旁边大车的木栏上,李子仪猛的一个机灵,急忙蹲在车后,回首看去,那些挑夫纷纷中箭倒地,霎时尸横遍野。
清兵真的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一般敲打着李子仪的耳膜,透过马车的横拦看去,不远处数个黑影骑在马上,在道路旁边的野地来回奔驰,不停的朝这边发出劲箭,尘土漫天,越逼越近。
真的是清兵!他们怎么跑到我们后面来了!
李子仪不知道,清初的骑兵甚是精锐,擅长轻骑穿插,一日夜可行数百里,忽散忽聚,游击骚扰,入重围而不惊,击重兵而不惧,是自努尔哈赤时代就运用娴熟的战术。
那队清兵射了几箭,见这边完全没有反击抵抗的意思,一大堆人如没头苍蝇一般混乱不堪的朝后方逃命,眼见有便宜可拣,立即大队策马杀了过来,马刀挥舞,逃在最后的几名挑夫登时被砍死。
心中慌乱无比,这时李二狗扒拉着李洪剑的尸身逃了回来,马匹早已被清兵射死,李二狗大声哭道,“大人死了……大人死了……”
本就慌乱的后军刹那间崩溃,李子仪被人流裹着朝后拥去,但他的身体比起那些士兵和挑夫来说实在太也柔弱,不一会就被碰得七晕八素浑身酸痛,脑袋中正混乱成一片,脚下忽然好像绊到了什么,猛的摔倒在地,刚刚准备爬起,一只大脚踏了上来,踩得他痛呼出声。
“李先生?!”听到他的声音,李二狗忽然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李子仪,急忙领着几个强壮的亲兵把人挤开,把李子仪拉了起来,“李先生,大人死了,咱们怎么办?!”
李子仪刚才差点被乱脚踩死,这时怒火万丈,心中想道,他妈,反正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不如拼他娘的算了,好歹也拉个垫背的,反正落到这个世界,原本也就当死过一回了。当下不由分说,一把抢过李二狗的腰刀,赶上前去,照着刚才似乎踩过自己或者有踩人嫌疑的家伙就是几刀。他跑到人群里一阵乱砍,血肉横飞,吓得旁边的人都愣住了。
人心稍定,看着一张张错愕的面孔,李子仪忽然心中一动,转过头来,对着在旁边发呆的亲兵喊道,“李二狗!”
“在!”
“你带人在这里守着,谁他妈敢逃就砍谁……后退者一律处斩!”他回过头来,在人丛中一眼就看到了千总王大海,不由得愤怒的叫骂道,“王大海你个王八蛋,你他娘的带的什么队伍?!马上给老子带人顶上去,再后退一步老子砍你脑袋!”
此时李子仪手握长刀,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面目狰狞杀气腾腾,王大海心中发虚,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急忙应命,抽出腰刀挥舞着指挥手下渐渐列成队形。
“他妈,挑夫也给老子上,拿扁担、木棒……他妈有什么拿什么,和鞑子拼了,谁他妈临阵脱逃老子就砍谁!”李子仪站在一辆马车上,忽然飞起一脚,把一只银箱踢翻在车下,轰隆一声白花花的银子散落了一地。
“砍死一个鞑子兵,赏银一百两,砍死鞑子官,赏银翻倍!”李子仪叫得嘶声力竭,“谁他妈想发财,就露一手给老子看看,前头砍人、后头拿钱,当场兑现,老少无欺!”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众挑夫和士兵不由得吞了一大口唾沫,顿时胆气大增,竟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蜂拥朝追杀过来的清军骑兵扑去。
这支清军骑兵其实人数不多,总共不到百来人,本来他们只是担任游击斥候任务的散骑,刚才看见这支辎重部队本来也只是打算骚扰一番,却不料对方未战先溃,只射了几箭就四散而逃,于是抱着拣便宜的心里来混些人头充军功,不料这支刚才炸了营的敌军忽然恶狠狠的杀了回来,一个个仿佛换了个样子变得穷凶极恶,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知道是应该迎战还是撤退。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汹涌杀回的人潮早已把这寥寥数十骑淹没,刀砍枪刺,棒打棍敲,刹那间在这狭窄的山道上尽数战死,最外围指挥作战的那名清军哨官眼见情况不妙,急忙调过马头,亡命飞逃。
李子仪一下急了眼,这个军官若是逃跑了回去,给清军大队报了消息就麻烦了,但此刻自己的骑兵在前队,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办法。这时王大海却早已张弓搭箭,倏的一箭射出,正中清兵的后心,登时摔下马来,瞬间被马蹄踩得稀烂。
王大海一声呼哨,得意洋洋的道,“他奶奶的,想逃?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嘿嘿……”
李子仪大喜,忘记了刚才他的带兵不力,当场嘉奖道,“好样的!他妈王大海干掉了鞑子官,赏银翻十倍,拿一千两!”
众人大哗,李子仪适时收买人心,“刚才砍死鞑子的,提人头到后面找李二狗,一个人头一百两,老子说话算数!”他顿了一顿,瞟了瞟神色失落的那些人,又大声笑道,“刚才众将士奋勇杀敌,老子都看在眼里,也不能说没有功劳,这么着,参战的士卒每人赏银二十两,挑夫每人十两,人人有份!”
反正买单的不是自己,李子仪乐得慷他人之慨,于是远在福州的靖南王莫名其妙的当了一回冤大头。
“这是正白旗的骑兵,”赵广元摆弄着地上的死尸,肯定的点了点头,“而且是平南将军赖塔的部属!”
李子仪讶然,认出的死尸的服色并不为难,但根据这个就能判断出对方的主将却也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赵守备,你怎么知道这是赖塔的兵呢?!”
赵广元指了指那具哨官的尸体,“这小子就是赖塔的亲兵,我们原来喝过酒的!”面对着昔日熟人的尸体,他神色淡然,显然不以为意,多年的争战生涯,对于生生死死早已漠然了。
“原来如此!”李子仪恍然,转过头来拍了拍刘老四,“老四,那些溃兵怎么说?!”
“事情不妙”刘老四苦笑道,“他们是徐尚朝都督左营的士卒,这月初四,也就是大前天的晚上,清军和硕康亲王与傅喇嘛的大军突然洗了金华的大营,我军大败,左营和后营全完了,五万多人只下剩不到三万兵马,徐尚朝都督现在朝现在朝天台方向逃跑,清军的骑兵正在沿途追杀!”
李子仪的预测终于坐实,身边的军官们神色惨白,纷纷颓然坐倒,齐齐的转过头去看着李子仪,现在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神机妙算的军师了。
战局如此,现在这支半军半民的辎重部队现在已经进入了战场中央,随时都有可能撞到清军,若是遇到敌军的主力,那这仗打都不用打了,恐怕只需要一两千骑兵来回冲得两次,大伙铁定一起完蛋。
众人目光灼灼的一齐看过来,只盼着李子仪能想出什么妙计,目光中又是崇敬、又是信任。李子仪心中愈发焦躁,这些人懵懵懂懂的总以为他有什么“鬼神莫测之机”,能远在数百里之外预测大军的胜败,但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他当然心知肚明,可眼下总不可能跟他们说自己说在中学课本上看到的吧?虽然这几千人的死活李子仪并不太在乎,但如果包括他自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子仪皱着眉头,背身负手,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忽然想到,自己本来不是打算投靠康熙么?那不如就在这里投降算了,不过先得探探这些军官们的口风,“我说广元啊,你说按照清军的规矩,这个阵前投降的……不会太为难吧?”
军官们张大嘴巴,面面相觑,赵广元愣了半晌,不能置信的道,“大人,您不知道么?那边称咱们叫‘叛军’,投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若是前些时候我们占上风的时候投降倒没什么,现在我军大败,依着常例,就算投降也是得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
李子仪呆了一呆,心中大叹晦气,他奶奶的这个叫徐尚朝的小子真是逊透了,早不败晚不败,偏偏老子一到战场他就败了,现在好了,投降也投不得。
王大海吃吃的道,“大人,咱们刚才杀了赖塔的亲兵,恐怕没几个时辰他们就会追过来,到时候咱们万一败了,恐怕……恐怕……”
李子仪心中烦躁,见状不耐烦的道,“我是什么‘大人’了?谁封的官职?胡说八道——你他娘的别吞吞吐吐,有话说有屁放!”
“大人,赖塔这个人脾气躁得很,若是我军败了,恐怕……恐怕他会把咱们都屠了报仇……”
李子仪眼前一黑,这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啊,原来发配为奴还算是好出路了,这边这位还有可能来个斩尽杀绝,想到这里不禁苦笑道,“这赖塔是干什么的?不跟着大队打仗,有事没事跑到咱们后边来干什么?难道这里风景很好么?!”
“他们来是轻骑包抄退路、兜杀溃兵的,刚才咱们撞上多半是他侧翼的游击!”赵广元到底是骑兵出身,对基本战术倒不陌生,此时他面有忧色,“他这个时候没见到侧军的回报,多半会带着大队骑兵来搜寻!”
李子仪骇然,急忙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来!”
赵广元苦着脸,伸出一个指头,“最多个把时辰!”
完了完了,现在到处是清兵,就象鬼子的多路清剿铁壁合围——对了,李子仪忽然愣了一愣,想起当年根据地八路军对付鬼子围剿的办法,心中灵机一动,不禁哈哈一笑,让旁边的军官看得目瞪口呆。
“我有一计,可保平安!”李子仪虽然摆足了架势,竭力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来,但心中却不是很有底气,清兵到底不是小鬼子,也不知道他们吃不吃这套。
相比之下这些军官倒是对李子仪更有信心,闻言精神大振。
“王大海!”
“卑职在!”
“你把步卒全部分散,一队士卒监视一队挑夫,把他们全赶上旁边的山冈,潜伏在山上的草丛里,藏严实点,务必要让他们知道,等下即使清兵走到面前来了也不许出声,有抗命的就给老子砍他娘的……”李子仪想了想,感觉还是对那些挑夫有些不放心,“最好每人嘴里塞团野草,没有命令不许拿出来,违令者斩!”
虽然心中奇怪,但三国演义上军师大都象这样发些古怪的命令,王大海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也不敢发问,“卑职遵令!”
“刘老四!”
“卑职在!”
“你原来不是山上放牛的么?那现在就给我听好了,你带一队人马,等所有人上山藏好之后就把山坡打扫干净,不许露出马脚,记得了,就算睬倒了一根草,你也要把它给老子扶起来!”
“卑职……遵令!”这么多人上山,哪能把草都扶起来?刘老四虽然心中为难,但眼见李子仪目露凶光,神色凶狠,旁边的同僚个个唯唯诺诺,却也不敢回口。
“赵广元!”
“卑职在!”听见李子仪最后一个吩咐自己,赵广元感觉很是有几分光彩。
“我听说你从辽东打到广东,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过三、四次,这是不是真的啊?!——”李子仪拖上的声调,语气之中似乎很是怀疑。
侮辱啊!真是侮辱!赵广元为人朴实,登时气往上冲,火爆爆的道,“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给您看看……”当下一拉腰带就要脱衣服露伤疤。
“……行了行了,我就随便问问,你先把衣服穿上、穿上!”李子仪吓了一跳,老实人发火倒也可怕,“赵广元听令:我令你率所有的骑兵,把队伍中的所有马匹骡子统统上紧嚼口,不许一马一骡发声;此后把这片山坡摆成大战后的战场,尸体依秩序摆放成我军朝后方逃窜的模样,另外空出四辆大车,车上放满石头,想个法子让拉车的骡子拼命朝后跑,完了再回山藏好!”
就这些小事,赵广元心道战场老子见多了,这有什么为难的,当下大声应诺,“卑职遵令!”
之后三人各行其事,由于所有人都知道清军马上就会回来报复,要把这里的人斩尽杀绝,所以个个紧张异常,行动起来也分外快捷,不到半个时辰,挑夫们被组织起来在士兵的监视下挑着担子一队一队藏进了草丛,而赵广元也依照命令改装战场,他显然经验丰富,指导着士兵把战场伪装得似模似样,一眼往去,仿佛就事某队溃军与清军遭遇后的混战,侥幸得胜后匆匆逃窜,几辆马车装满石块,路面被压出了几道明显的凹痕,赵广元还吩咐士兵在车上点火,灼热的火焰逼迫着拉扯的骡马疯狂朝前奔驰。
刚刚伪装妥当,马蹄声隐约传来,由远渐近,越来越响,轰轰隆隆如同闷雷滚过天空,震得李子仪面前的草杆都在瑟瑟发抖,远远的一大队清军骑兵字地平线上露出身形,策马狂奔如风雷急电,瞬间如潮水一般踏了过来。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凄厉的狂喊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满语短句,随即这个声音被数个声音有秩序的重复传递,忽的一声,大队骑兵冲入战场中央猛的齐拉缰绳,一齐停了下来,数千骑同时勒马减速,队形居然严整不乱,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山冈并不太高,李子仪在草丛中尽力压下了脑袋,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传说中的八旗劲旅,心中却并不是很害怕,反而多了些兴奋之意。由于长期骑马奔驰的关系,这些留着长辫的清军脸上皮肤黝黑开裂,个个神情严肃嘴唇紧抿,眼中凶光四射显得彪悍异常。
在严整的队伍中间,李子仪隐约看见,一个黑脸的大个子将领踞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周围被亲兵簇拥得严严实实,他朝赵广元望去,赵广元肯定的点了点头,示意他就是清军平南将军赖塔。
赖塔左右的清兵策骑而出,分别察看周围的战场,一前一后数骑朝两头直奔而去,不多时重新返回,大声的用满语报告着什么,赖塔随即摇了摇头,大声说话,仿佛在下达命令。
李子仪不懂满语,旁边的赵广元等人却因为长期和八旗配合作战的关系,很是懂得几句,闻言对李子仪佩服之至。原来那些亲兵在报告战场情况,此役战死正白旗牛录额真一名,旗丁七十四人,亲兵根据探查报告,这支清军小队遭遇了一大队溃散的敌兵,而且其中还可能有对方的重要将领,因为地面上有沉重的车轮痕迹,可见他们还携带有非战斗人员,从战场痕迹来看,对方应该朝后面仓皇逃窜,以至于连战场都未来得及打扫,随即还问赖塔是否要在附近搜索。
赖塔一听对方还有败逃的敌将,马上否决了在附近停留搜索的提议,当下下令全军就在马背上大吃干粮,完了之后立即追击,一颗心被擒获敌将的大功烧得火热,一时间根本没有想到真正的敌人却正在数百米之外的山冈上偷窥着己方大军。
这队精锐的骑兵部队来如风去如电,随着赖塔一声令下,轰隆一声千万只马蹄骤然践踏起落,如同黑云掠过天空,不一会便走得干干净净。
李子仪长身而起,一把甩落身上伪装的枯草树叶,转过身来,面对着一双双崇拜激动的眼睛。
“这支清军现在直扑仙侠岭方向,我军的后路已经被彻底切断了,大伙有什么打算?!”李子仪叹了一口气,淡淡的道。
出乎意料,所有军官士卒,连同那些挑夫,居然想也不想,异口同声的喊道,“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子仪心中哀鸣了一声,他妈,逃命还要带上这几千个笨蛋累赘,现在看来甩都甩不脱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呢?
南面是后方,现在那个黑脸的赖塔已经带几千人杀过去了,看刚才那支骑兵大军的气势模样,依靠这点半兵半民的部队,李子仪觉得此刻就算是项羽再来一把破釜沉舟也多半打不过。
北方是清军的前沿防线,肯定把守得壁垒森严,自己这点人马撞过去那肯定是有去无回。
西面丽居、金华一线刚刚大战过一场,徐尚朝的五万大军被清兵砍了一多半,现在剩下的那点残兵败将正被人到处追杀,当然更是危险之至,何况李子仪和他们也没什么交情,单骑救主的事情自然是万万不能尝试的。
想了半晌,李子仪下定决心,也不和他们商量,大手一挥,“向东,翻过雁荡山!”看着瞠目结舌的赵广元刘老四,李子仪苦笑道,“吃了这么久的干菜,嘴巴都淡出鸟味来了,大伙跟我去尝尝海鲜!”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暗无天日,在李子仪的率领下,这支刚打了胜仗的队伍爬进了深山老林。由于生怕被清军发觉,部队专拣那些偏僻的小路行军,一路上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但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士气倒还挺不算太差,于是翻山越岭晓行夜宿,沿着几百年来山民们踩出的小道蹒跚而行,在这里古代人卓越的身体素质让李子仪大大的开了一回眼界,真是难以置信,人类的身体力量居然不逊色于任何一种牲畜,在某些崎岖的地段,李子仪目瞪口呆的看到,这些身强体壮的民夫居然能用肩膀把一辆辆载重运输的大马车扛着走,然后自身还负担着一大批粮食辎重,而赵广元率领的先头部队这时也充分表现出了一支野战部队的实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基本上不用李子仪操心。
如果能回到前世的话,李子仪一定会旗帜鲜明的反对保护自然环境,因为这回他的确吃足了大自然的苦头,虽然这次郊游的地点是前世著名的旅游风景区,林木草地各种野生动物的品种数量比前世要精彩得多,但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有那么一点点踏青的闲情雅致,在这一刻,李子仪深深的领悟到为什么古代人不大喜欢居家旅行了——试想一下,在野外宿营时身边耳畔时不时响几声虎啸狼嚎,然后随手一抓摸出条毒蛇来,这种五更骤醒夜半惊魂的感觉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但这些对于正在逃命的李子仪来说还不算最痛苦,几千人在雁荡山转悠了了几天之后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他们迷路了,这个难题倒大出李子仪意外,因为按照前世武侠小说的说法,象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是肯定有什么古庙荒村之类神神秘秘的东西,而且一般世外高人也通常喜欢窝在这种地方看看书练练功什么的,可惜这回李子仪却很不走运,大队人马走了七、八天之后,居然没有遭遇到一个类似人工建筑物的东西,让整支部队陷入了茫然无措的状态。至此李子仪深深的恨上了金庸古龙,因为这个致命的误导很可能让这支部队全军覆没。
这个难题的解决得益于赵广元的运气,因为他在某天探路时抓到了一名本地的山民猎户,很不巧,这名猎户当时正在追踪一只受伤的豹子,却不小心撞上了赵广元的骑兵,于是当即就被以清兵探子的罪名逮捕,一番暴打之后,这个倒霉的猎人委委屈屈的答应带路,然后报着愤怒而后惊喜的心情提前预支了二十两银子的带路费。
根据对清兵探子(无辜的猎户)的审讯,李子仪这才知道其实方向并没有弄错,现在部队已经快要走出雁荡山了,现在所处的方位正是北雁荡的余脉,受温州府管辖,现在离自己最近的县城叫临济县,距大队不过两百多里。
虽然自己的手下全是精壮的大汉,但经过这么多天的长途跋涉,现在都已经非常疲惫了,想来若再不找个地方休整,恐怕要不了几天,这支军队就会崩溃,看着这一张张精疲力竭的面孔,李子仪果断的下令进攻县城。
当李子仪率领两千多名士兵潜伏在县城附近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看着这个所谓的“县城”,李子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想不到自己军事生涯中的攻城战居然奉献给了这么一个垃圾的地方,这个城市简直就是对中华文明筑城技术的侮辱。说是县城,李子仪倒觉得更象是一个村庄或者镇子什么的,土垒的城墙居然还不到三米高,就城市的大小来看估计住满了也不会超过一万人,李子仪本来忧心忡忡想了很多攻城的妙着,看来这根本就不可能用得上。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非常简单,就在城门的那几个老弱病残准备关门时,赵广元带着他的那二百五十名骑兵直接冲了进去,而县城内的守军则非常识相,不做任何抵抗的直接放下了武器,当李子仪率着大队步兵进城时整个城市家家关门闭户,得得的马蹄践踏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寂寞,开始还有几声狗叫相和,可惜叫了几声就嘎然而止,仿佛忽然被什么人卡住了喉咙。
攻城战顺利结束,县城驻军连官带兵总共一百零七人全部成为俘虏,整个战役除了看城门的那几个老头受了点惊吓外没有任何人受伤。李子仪率领李二狗等一众亲兵和刘老四王大海诸将大摇大摆的进驻县衙,县令则早被赵广元从床上揪了出来,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
这个县令是个二十多岁左右的年轻人,此刻穿着月白中衣,发辫乱糟糟的纠集在脑后,倔强着不肯跪下去。出乎李子仪的意料,他的表情似乎并不太紧张,也没有破口大骂“反贼叛逆”什么的,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注视着李子仪的眼睛里仿佛有点惊讶,可当李子仪和他对视时他马上移过视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有点意思。
李子仪坐上原本属于县令的椅子,一拍惊堂木,笑嘻嘻的问道,“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晚上没安排节目?!”
旁边的亲兵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李子仪居然会问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县令也呆了一呆,“倦了,睡得早!”
“松绑、松绑!”李子仪朝亲兵挥了挥手,转过头笑道,“大人贵姓?!——别站着,坐、坐,请坐,咱们聊聊。”
县令理了理衣服,把发辫拢了一把,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了下去,“不敢,小姓周——周昌,字培公,现任临济县县令,”他怔怔的注视着李子仪,忍不住问道,“将军贵姓?!”
“呵呵,大人客气了,我姓林,李子仪,”李子仪笑嘻嘻的答道,“原来是周县令,我说培公啊……”他忽然好像被火烧了屁股,猛的从椅子跳了起来,不能置信的看着周昌,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就是周培公!”在他的记忆当中,这个人好像就是康熙的重要大将,曾被委以大军征伐一方,而且听说中国的第一幅详细的全国军事地图就是出自此人之手,想不到现在却在这么一个小县里当县令。
见李子仪如此失态,周培公倒很是意外,“将军莫非认识在下?!”
“没有、没有!我认错人了!”李子仪从震惊中省悟过来,重新坐下,朝周培公挥了挥手,“周县令很象我的一位朋友!”
原来如此,周培公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也不便仔细询问,他微微一笑,“将军如此善待本人,莫非是要劝降?!”
劝降?李子仪笑笑着挥了挥手,“实不相瞒,咱们这支队伍正在逃命,并非来此攻城掠地,眼下清军风头正劲,咱们借贵县避避风头,也不敢耽误周大人在朝廷里的前程!”
周培公呆了一呆,“那贵军为何不投降我军呢?!”
李子仪和大堂内的诸将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苦笑道,“投降这个问题太复杂,那还得讲究机遇,我们还得看看形势再说!”
周培公皱眉道,“贵军深入我大清腹地,既不肯降也不与战,那到底做何打算?!”
刘老四忍不住跳出来斥道,“他妈,老子们怎么办关你屁事,你他妈再罗里八嗦的老子就……”李子仪急忙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也不是说不降不战,只是得过段时间再做决定!”
看着周培公疑惑的样子,李子仪笑道,“老实说咱们这些兄弟都是靖南王的老部下,是他从辽东带过的老兵,虽然他也没给过咱什么好处,但就这么投降了,恐怕旁人会说咱们太没义气!”李子仪转头朝堂内的赵广元刘老四等人望去,只见他们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但现在咱们成了孤军,无援无助若是要和大清血战到底恐怕也只是白白赔上性命,这样的傻事咱们也不干!”李子仪朝旁边的人笑了笑,一众军官连连点头。
周培公不解的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这么说吧,咱们就驻扎在这里,若是靖南王的兵马能够打过来,咱们就出兵接应,一定会顾全义气,”李子仪霍然起立,神色激昂,待军官们露出凝重的神色时,他却微微的笑了一笑,“不过,若是靖南王自身难保,咱们也得给自己找条活路,到时候投降大清,谁也没得话说!”
李子仪说完这话,军官们个个神色欣然,深感自己果然没跟错人,这个老大除了谋略过人之外,还既讲义气又有头脑,以后一定前途远大。
周培公哈哈大笑,指着李子仪连连摇头,“将军果然老谋深算!”
“就这么着,咱们就在这里等,靖南王来了咱们依旧是他的部下,若朝廷大军来了咱们也就立马弃暗投明,反正这荒凉小县,一时之间谁也看不上眼,”李子仪笑嘻嘻的道,“这个临济县一切照旧,周大人呢,您还当您的县令,我还带我的兵,咱们谈谈说说交个朋友,公事上两不相干,如何?!”
周培公想了一想,他深通韬略,自然也不是迂腐之人,眼下自己落入人手,若是说个不字多半马上人头落地,而且根据他对战局的了解,耿精忠一定是败亡收场,而这个林将军的部队以后也多半会投降,到时自己再好好周旋一下,不仅无罪,反而很有可能捞到一个“劝降敌酋”的大功——反正自己也没有投降不是?这么多人在场,以后谁也难得冤枉到我。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朝李子仪拱了拱手,“将军安排如此周到,在下敢不从命?!”
临济位于雁荡山北侧,是一个依山临海的小县,与她在山东齐地的同名兄弟相比,这个县城贫瘠得出奇。据说这个县城在明朝原本是不存在的,只是因为后来连连战乱,又是农民起义又是清军入关,大批流民奔逃入山,人口渐聚之后,地方政府为了方便征税而设立,但在此时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清朝初定之后,流民陆续返乡,这里又重新沦为了一个穷山沟。
虽然李子仪没有什么混军阀的想法,但作为第一个占领的地盘,他还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去了解临济县的现状。
经过初步清点,临济县在籍有百姓四万多人,其中一半是县城附近耕种山坡田的农民,另外还有六千多人是山中的猎户,剩下的就是海边的渔民。当李子仪率一伙人大肆搜刮之后才发现,这里的确是没什么油水,从县衙门的库房里就可以看出来,全县存银居然只有区区六百多两银子,而粮草则根本没有,一问周培公才知道,前几天他就奉令把所有的粮草上缴到台州府了,眼下的粮库自然空空如也。
幸好李子仪的这支部队自身就是辎重部队,暂时不用为粮食着急,而那随军携带的七十八万余两银子,李子仪自然毫不客气的据为己有了,反正靖南王此刻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也不用担心他会来上门要债。
李子仪占领临济县之后的第一措施就是下令全军上下剃头发留辫子,这个倒行逆施的命令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抗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此刻己军深入清军腹地,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朝廷大军,这样易服改容自然会对保全性命大有好处,而且现在身边临济县的百姓个个拖着辫子,自己脑袋乱糟糟的样子虽然保持了汉族本色,但也未免显得怪模怪样,所以仅从审美观念来考虑,这也是可以接受的。
既然伪装了,那就得伪装到底,这个县城的武库虽然只有几把破枪烂刀,但清军的被服倒还存了五六百套,加上从被俘守军身上收缴来的一共可以凑齐八百件,正好可以伪装一个棚的步兵,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李子仪命令心思比较活泛的王大海率领他的部下伪装成清军出城驻扎,扼守各个交通要道封锁消息,此外还拿出几千两银子命令城里的裁缝加紧赶制清军军服,于是几天以后,李子仪在远在北京的朝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大清的游击将军,宣布了对临济县的合法占领。
虽然是准备投降,但乱世之中有枪便是草头王,李子仪自然也得乘机扩大队伍,在大发了一阵银子之后,一声令下那两千多名精壮挑夫立即进入服役状态,除了充实赵广元、刘老四、王大海的部曲之外,李子仪也下令从各营中抽调有经验的老兵,以此为基干组建了自己的亲兵部队,分别交给李二狗和三个军官加紧训练,至于战斗力会如何李子仪倒不是什么很在乎,到底这也只是一个预防措施而已,不管怎样,即算是投降,一支四千人的部队也总比两千人的砝码要重,这样投降之后自己混的官职也肯定会更大一些。
但就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整军运动中,李子仪手下的士兵闹出了一些很不和谐的噪音,就在刚刚占领县城的第三天,几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头哭天抢地的找县令周培公大人告状,根据原告陈述,那天晚上一伙官军明火执仗的对他们那几家进行了搜查行动,顺便还亲密问候了那条街的两个姑娘和三个寡妇,要求县令大人为他们做主。
当周培公为难的把原告的诉讼状交给李子仪时,李子仪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意外,根据他这段时间的了解,自己的这些手下绝对不是什么好鸟,虽然辽东军打起仗也算是悍不畏死战斗力强劲,但搞起抢劫强奸来同样是一等一的高手,要知道这时代的军人根本没有什么荣誉感和责任心可言,俗话说当兵吃粮,也就是说当兵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吃饭,如果有发财的机会的话那自然更妙,不过眼下是避风头的时候,李子仪当然不希望在临济县弄得天怒人怨,这个严重的军纪问题得好好处理一下。
根据对上半年度临济县嫁女儿摆酒席办彩礼等费用的调查,李子仪严格遵照市场规律赔偿了那几家受害百姓的损失——虽然这么干从现代法律来说是很荒谬,但就这个时代而言,女人和财产属于同一个概念,在老百姓眼里他们还是得到了一个相对公平的处理,李子仪虽然有包庇之嫌但总的来说也算得上是公正严明,只是属于那种面慈心软的好官长。
出于从根本上解决部队心理问题的考虑,李子仪拉着周培公率领一大队亲兵访问了县城内最大的第三产业“百花楼”,从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名字来判断应该是个很有情调的地方,李子仪本来对这个企业充满了遐思和幻想,但一走到地头却不由大吃一惊,与他想像中不同的是,这个企业的营业场所实在是很不像话,居然只有那么几十间破土屋,门口招揽生意的几个姑娘虽然经过刻意的打扮,但身材容貌却多多少少给他一点点呕吐的感觉,老实说李子仪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法,但看到这个样子却实在是没有了任何兴致。
旁边的周培公本来是被李子仪说服前来现场办公的,这时看到李子仪的踌躇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
“林将军,这里就是本县最有名的青楼,我们不妨进去和这里的老板谈一谈!”
“这个……周大人,我看还是免了!”李子仪正色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这些事情传出不雅,我看还是交代手下人办办就算了吧!”
与一般腐儒不同,周培公虽然是个书生,但对青楼这种风流才子的根据地并没有什么歧视心理,看李子仪忽然摆出这么一副深恶痛绝的神色来感觉很有点奇怪,当初兴致勃勃的是他,此刻大义凛然也是他,也不知他是在想些什么。正准备劝说几句,李子仪却回头大喝道,“李二狗!”
“小的在!”
“你去和老板谈谈价钱,这里的姑娘必须分成几班优先为咱们的弟兄服务,就说我不会亏待他,你明白么?!”
“卑职遵命!”李二狗当下兴致勃勃的准备奉令光顾百花楼。
“回来!”李子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之前你去把县城的郎中先生全给我请来,这些姑娘得先检查检查,有脏病的一律不许进军营!”
由于刚才大大的扫兴,李子仪拉着周培公在这座破破烂烂的小县城里信步闲逛,散散心的同时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要知道周培公以后可是前途非凡,是康熙皇帝手下的一大红人,但这时自己却因为安全方面的原因而把他监视控制了这么久,以后若是同朝为官自然是大大的不便,现在得想办法增进感情。
不过周培公对他的兴趣显然更大,看着东张西望仿佛很新奇的李子仪,他忍不住咳嗽一声,“林将军,想不到您如此关心民情,实乃我辈典范!”
“民情?哦,不是,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只是很好奇罢了!”李子仪兴致勃勃的指着小城里极富传统特色的土木建筑,随口答道。
没见过?周培公呆了一呆,心道这东西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怎么可能会从没见过呢?这话显然有什么深意或者禅机什么的,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得转移话题道,“林将军以为,调些这些进军营就能严肃军纪么?!”
“当然不能,我这只是一时救急罢!”周培公终于问到点上了,李子仪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素闻仁者之师,饿死不劫掠、冻死不拆屋,军行令止方能所向无敌,可见军纪一事事关重大,大人却不但不严加整肃反而肆意纵容,这又是何故呢?!”周培公想了想,“就算这时能用人充数,那以后又该如何呢?!”
“我说培公啊,咱们认识这么多天了,我也没把你当外人,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咱们这支队伍是逃命过来的,本来就军心涣散,我若是一来就大砍大杀的恐怕没几天就会一哄而散,所以我不得不安抚一下啊!”李子仪苦笑道,自己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手下的也不是很牢靠,整治军纪杀人砍头这事后果严重,对队伍没有百分之百的控制那是想也别想,他随口敷衍道,“我不是把那几个家伙找出来打了几十军棍、并且规定再抢劫强奸就砍头么?也不是没有行军法,我看就这么算了吧!”
“可将用那种安抚也不是办法嘛!”
“那还能怎么办?!”李子仪撇撇嘴,“我说老周,您也别死抱着书本不放,你说咱们这时能跟那岳飞岳爷爷比么?人家的队伍一个是朝廷的正规军,名分足,二个队伍里多是从金国哪边逃过来的难民,个个对金兵又不共戴天之仇,不怕死也不贪财,同仇敌忾有士气可用;三个岳爷爷那是名将大将,治军打仗天下无敌,谁敢和他比?”看着满脸不服的周培公,李子仪苦口婆心的道,“所谓就菜吃饭,到什么地头就说什么话,你看看我手下这些人,一个个跟着那些八旗清兵学得比狗还坏,打仗是练出来了,可抢掠也同样习惯了,眼下又是叛军,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而且还在逃命,你说这军纪能整出啥样来呢?!——眼下我就多发些银子收拢一下,然后调些女人过去安慰一下,让人心稳定一下,让他们对以后的小日子有个盼头,从私来讲我这边好控制队伍,从公来讲他们也少骚扰百姓,要不大军溃散成逃兵,周大人这个临济县恐怕马上就成了人间地狱了!”
对于李子仪这些诬蔑当今的反动言论周培公下意识的过滤掉,他瞟了李子仪一眼,欲言又止,正好落在李子仪眼里面。
“培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
“林将军,实不相瞒,在下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但生平所学的却是韬略之术,自负对征战一道还算了然,因此曾多方关注靖南王大军动向,别的不敢说,但对靖南王旗下将领却很是下过一番功夫……”周培公看了笑嘻嘻的李子仪一眼,试探着问道,“而对将军在下却……”
“是不是没听说过有我这号人物?!”李子仪笑嘻嘻的道,“其实严格来说,我也不算靖南王的将领,怎么说呢?——我是他‘手下的手下’,因为机缘巧合才接管了这支队伍,不过就眼下的形势来看,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上了贼船!”
周培公恍然,这几天他向李子仪手下的士兵探听过,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本来对李子仪的兵法胆识倒还有几分钦佩,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智勇双全的大将,被这样的敌人俘虏也不算什么丑事,但这几天见他一天到晚掉二郎当的却又有了点半信半疑,此刻见他亲口承认,那自然是确凿无疑了。当下还想向他讨教一二,不料县衙那边忽然传来咚咚的鼓声,好像是有人在告状。
李子仪心中呻吟一声,以为又是哪个王八蛋又去骚扰百姓了,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跑来,急急的打了个千,“禀报大人,有人告状!”
由于怕原来的衙役有人通风报信,李子仪便调了一队士兵去衙门客串监视,这个士兵正是留守衙门的一员。
“是不是那帮小子又惹麻烦了?!”李子仪忍不住大发脾气。
“回大人,这次不是兄弟们犯军法……”这个士兵答道,同时脸上却露出古怪的神色,“是……一帮渔民扭送海贼见官……”见李子仪露出错愕的表情,他补充道,“海贼里面还有……还有一个红毛鬼……”
想不到咱们十七世纪的公民就有这么高的觉悟,而且还有国际友人在中国沿海从事这么一个非常之有前途行业,这事倒不能不问问。
按道理来说审讯犯人是周培公的工作,但这回李子仪实在是有点好奇,于是回到县衙之后就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周培公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的在师爷的座位上作陪。
本来以为是一番恶战之后英勇的渔民擒获海盗,但眼下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两个家伙一看就是在海里飘了几天,手脚都泡得发白了,现在一副精神萎靡有气无力的样子,而那个满脸胡子的家伙长得的确符合海盗的外形,到了现在这个境况还是那么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李子仪转过眼,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那边那位金发碧眼的老外,只见这个家伙见到自己居然十分开心,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问过渔民之后才知道,这两个家伙是今天早上被他们在沙滩上发现的,而那个满脸胡子的家伙居然是这一带的著名海盗,凶名卓著很多人都认识他,匪号“震七海”,这个家伙落到这步田地居然还十分硬气,当别人不敢肯定的随口问了问,他当下就满不在乎的一口承认,自然渔民也不会钦佩他的英雄豪气,马上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接下来李子仪对这些深具法制意识的渔民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他们进行当众表扬的同时还屈尊迂贵的连连拱手,替当地受害人民感谢他们的英勇行为,由于觉得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的确难能可贵,实在是应该得到鼓励,李子仪当即拿出一百两银子亲手送到为首的渔民手中,希望他以后再接再厉,为大清的治安建设做出贡献,因为一百两银子在当时可以购买几十亩好地,这个赏格着实丰厚,所以现场马上出现了官民同乐的感人场面,在李子仪刻意的表现煽情下,门口围观的那些淳朴百姓纷纷交口称赞,一些大婶大妈渐渐进入热泪盈眶的状态,最后那些激动的渔民在李子仪的启发下也感觉到了此次行动的跨时代意义,深信中国道德秩序的重建正是从自己身上开始,于是对着青天大老爷一拜二谢再拜再谢的满意而去。
李子仪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大椅上,刚才交好了渔民实在是令他自己满意,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谁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万一清军突然打过来来不及投降的话,这下不就多了条逃跑的路子么?最起码坐船走也肯定比钻山沟要舒服吧?这一百两银子花得值啊!
驱散了围观的百姓,关上大门正式开始审讯,按照传统模式,李子仪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
那个洋人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海盗却眼睛一瞪,毫不客气的回道,“你爷爷是‘震七海’杨海生,狗官,你想怎样?!”语气虽厉,但明显中气不足。
狗官?!李子仪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不过在通常情况下自己目前的角色被定位为反派,听见杨海生的叱骂,他尴尬的笑了一笑,让在场的众人也惊了一惊。
“拿点饭菜来——哦,还有水……”他转过头来,朝杨海生再次笑了笑,“你要不要酒!”
杨海生张大嘴巴,不能置信的看着笑嘻嘻的李子仪,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恢复了恶狠狠的表情,“少来这套,大爷有肉就吃,有酒就喝!”
李子仪摆了摆手,制止扑上去准备给他两下的亲兵,回头叫道,“再来瓶酒,皇帝还不差饿兵来着,等你吃饱了咱们再聊聊!”
等堂下两人狼吞虎咽吃饱后,李子仪拍了拍惊堂木,却不理会满脸傲气的杨海生,指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你的……懂得……会不会汉话?!”
那个洋人当即精神一振,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李子仪大为头痛,在前世里他所会的唯一一门外语就是英语,但他现在所说的明显不是,现在沟通成了大问题,万般无奈之下,李子仪操着蹩脚的英语问道,“你会说英语么?!”
洋人露出惊喜莫名的表情,用英语答道,“上帝保佑!您居然会说英语?!”他双手交替在胸前划着十字,忍不住站了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大人,您也是上帝的子民么?!”
“上帝的子民?!”李子仪故作惊奇的道,“怎么可能,您怎么可以这么想?难道您以为我象是欧洲的那些土著人么?!”他瞟了堂下满脸钦佩的周培公一样,微笑着道,“我是大清帝国陆军少将,临济城卫戍司令官!”
“欧洲土著人?!上帝!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洋人的表情立即进入呆滞状态,“将军阁下,我们可是文明人!”
李子仪大气的摆了摆手,表示不屑争辩,“几百年前我们有个叫郑和的航海家去过你们那里,根据他的航海纪录,欧洲的那些人不过是一些未开化的猴子而已!哦……”看着满脸愤慨的洋人,李子仪仿佛骤然惊觉,换上一副歉意的表情,“对不起,我很抱歉,忘记你的立场了!这不是文明人说话的方式,请允许我向您致歉!”李子仪站起身来朝他拱了拱手。
见李子仪前踞后恭,洋人的表情也很有些奇特,喃喃的道,“几百年前……几百年前的欧洲或许很黑暗,但现在的欧洲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
李子仪不再跟他废话,坐上自己位子猛的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非法入境者,报上你的姓名、国籍、身份!”
洋人被吓了一跳,“瑞克、拉歇尔,瑞典国……退役军官!”
居然是还退役军官?李子仪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马上警惕起来,“瑞克先生,请问你为什么擅自进入我国,我希望您最好解释清楚,不然您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
“大人!以上帝的名义的发誓,我绝不是有意闯入贵国国境!”瑞克的神色有些惊慌,连连摇头摆手,但随即镇定下来,看得李子仪暗暗点头,看来果然有点军人风范,“大人,我自本国退役之后在英国的一艘商船上担任水手长,前段时间我们避过福摩萨的海军前往日本贸易,不料在贵国海域遭遇海盗——就是他的舰队!”瑞克指了指“震七海”杨海生,“我们的船被他击沉了,而我和他在搏斗的时候掉进了大海,后来又同抓着一块船板在大海上飘荡,最后就来到这里!”
“你说你曾是军官,不过我看你好像还不到退役的年纪吧?!”李子仪的目光在瑞克身上上下梭巡,怀疑的道。
“大人……我在军队里曾与我的上司进行过一场决斗,后来失手将他杀死,我的这个上司是我国的贵族,势力很大……所以我就……”瑞克露出颓丧的神色。
“所以你就混不下去了,跑到英国去打工?!”李子仪恍然,“你在瑞典是什么军衔啊?是陆军么?!”
瑞克露出极其自豪的表情,朝李子仪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将军,本人曾在瑞典皇家陆军任中尉尉军官!”
瑞典陆军?!没听说过,李子仪也没放在心上,看他满脸自豪的样子,随口问道,“瑞典陆军很强么?!”
“曾经是欧洲第一,将军!”
“你说什么?!”李子仪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真是奇闻,向来只听说过英国法国德国,想不到一来到这里居然有个瑞典人说他们是欧洲第一,真是恬不知耻!李子仪当即摇头道,“不可能,我只听说过普鲁士法兰西什么的,瑞典倒从来没听说过!”
“普鲁士和法兰西……的确强大!”瑞克没想到李子仪对欧洲这么了解,此刻不由露出羞惭的神色,“不过我们瑞典是最先建立起先进的军事体制的!”
“好吧!”李子仪无意和他争辩,“不过我想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国目前正处于内战状态,我恐怕暂时没办法送你回去!”
“这个……”瑞克脸上一红,欲言又止。
“哦,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么?!”李子仪倒希望能和欧洲人找上些关系,到底现在倒买倒卖是个富得流油的行业,所以对瑞克的态度很友好。
“这个……将军阁下,我的雇主也在这次海难中丧生了,我如果回去的话,恐怕那些英国人……”
看着瑞克彷徨紧张的样子,李子仪忽然心中一动,“这么说你就是再次失业了?而且回去之后还有可能遭到英国人的非难?!”
“是这样的,将军阁下!”
“唉,少尉先生的境况真令人同情,同为军人,虽然国籍不同,但我也不能袖手不管,”李子仪摆出一副同情的神色,悲天悯人的道,“这样吧,我以我个人的名义雇佣你担任我的军事顾问,并且授予您……上尉军衔,每月薪水……”李子仪小声问了问周培公,随即对瑞克道,“……十五个鹰洋!您愿意接受么?!”
瑞克欣喜若狂,深深的鞠下躬来,“以上帝的名义,本人愿为将军誓死效忠!”
吩咐瑞克下去休息之后,李子仪在众人崇拜的眼神中一拍惊堂木,“杨海生,吃饱了没有?!”
杨海生踞坐在大堂的地板上,手中捏着一块肉骨头,怔怔的看着李子仪,“想不到大人还懂红毛番话?!”言语中很有几分钦佩之意。
瑞克剑术很不错,当日在海上和他打得不分胜负,眼下几句话被李子仪收拾得又是敬礼又是鞠躬,虽然众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神情作派上来看,倒很有点李太白醉草吓蛮书的味道,因而对李子仪着实有点佩服。
“略通皮毛而已,”李子仪笑嘻嘻的摆了摆手,“我说小杨啊,我听说你的名声很不好嘛,你是不是在这一带烧杀掳掠抢劫坏事做绝了?!”
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杨海生有点紧张,一时间倒没察觉到李子仪称呼上的变化,气愤的分辨道,“简直胡说八道,我震七海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抢红毛抢郑家抢行商,但从来没动过渔民一根手指头,不信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他气呼呼的道,“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大人您别他娘的坏了老子的名头!”
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李子仪差点笑出声来,想不到这位居然是个梁山好汉,看来今天还真委屈他了,脸上却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情来,不能置信的朝周培公望去,口中咋呼道,“居然还是一位侠义之士?!培公,他说的是真的么?!”
在周培公看来,劫富济贫什么的一样是匪徒,所谓替天行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要么关进牢里要么拉出去砍了,不过现在现在看李子仪的样子好像有些古怪,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发落这个海匪,见他问起,只得含含糊糊的道,“好像……是的罢!”
李子仪本来也没准备为难这些江湖上的朋友,现在自己情况不妙,他根本不打算到处树敌,相反现在就是要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得落难,一个朋友总比一个敌人好,反正说到底他也不是清朝的官,这什么治安匪患还是留给康熙操心吧。一听见周培公含糊的回答,当下借机大拍桌子,连声巨喝,“好!好!好!”
他这几声叫得杨海生脸色灰暗,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砍头了,不料堂上的这位年轻官员居然朝亲兵大喝道,“本官生平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好汉,这位杨壮士不畏刀剑,身在公堂依然慷慨激昂,足见是条好汉子,我林某人今天既然撞上了,那就不能不干上他妈三百杯,不然江湖上的朋友们都会笑话我林某人不识英雄!——拿酒来!”
在“震七海”杨海生目瞪口呆恍恍惚惚的状态下,李子仪的亲兵取来了一大坛酒,李子仪当下亲自倒酒,走下来递给杨海生一碗,自己仰头一干而尽,大笑着道,“痛快痛快!”神情作派虽然做作,但在众人眼里却很有几分豪气,看着瞠目结舌的杨海生,他故意微微皱眉,“莫非杨壮士看不起我林某人!”
杨海生回过神来,神色凝重的引酒抱拳,“这位大人看来也算得上是个英雄,姓杨的今天交你这个朋友,死在你手里也不算冤枉!”当下也干了一碗。
李子仪哈哈大笑,一甩手把瓷碗砸在地上,随手抽出亲兵的腰刀割断了杨海生身上的绳索,回头叫到,“来人,取一百两银子来!”
杨海生疑惑的看着李子仪,“大人,您这是为何?!”
李子仪把一百两白银双手奉上,“老杨,等下你就从后门走吧,这一百两银子是兄弟奉送的盘缠,留着你路上花费,”见杨海生露出逃出生天惊喜莫名的神情,堂堂七尺男儿差点掉下眼泪,李子仪故意脸上一沉,“若是看得起小弟你就不要推来推去婆婆妈妈,日后江湖相见咱们再干上他妈几百杯,也不枉咱们相交一场!”
这些江湖好汉果然很吃这套,杨海生马上热泪盈眶,当即重新跪倒,李子仪急忙把他搀扶起来,正色道,“海生,你若是还这样兄弟一定要看你不起!——男子汉大丈夫这算什么?!”
“大人……大人以后若有差遣……在下一定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若有半句怨言……就……就不是妈生的……”杨海生说话都有点哽哽咽咽了。
看着杨海生在亲兵的带领下从后门溜走,李子仪得意洋洋的哼起了小调,朝似有所悟的周培公会心一笑,心道这一百两银子也花得值嘛。
在收留瑞克之后,李子仪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与清末时代不同,李子仪发现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外国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感,尽管瑞克的欧洲同伙曾经在霸占过台湾并且闹得人神共愤,但就“天朝上国一等子民”的角度而言,瑞克作为李子仪“仆人”的身份还是很容易让人接受,在简单叙述了瑞克的身世之后,就连周培公也连连击节赞叹,不过他的出发点倒很有点特别,因为他把瑞克和古代的什么“昆仑奴”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自然,在他眼中李子仪收留这个可怜家伙是出于善良开明等高尚情操,而反过来能够役使昆仑奴的也使李子仪的身份地位提高了一个档次。
可怜的瑞克开始懵懵懂懂的溶入李子仪的生活,经过几天的强化训练之后,他现在已经能够听明白一些简单的中文单词,比如“吃饭、喝酒”等等,很令李子仪意外的是,虽然这个瑞克离开军队有几年了,但那种骑士精神和欧洲职业军官的责任感并没有丢失,在吃过几天闲饭之后,他开始向李子仪请求履行他“上尉”的职责,李子仪本来也没把他当回事,但经过几天反反复复的纠缠骚扰之后终于忍受不了,按照他自己的请求,派给他一个连的编制一百多人给他训练,由于怕老兵受不了这小子,派给他的兵都是刚从挑夫转职过来的新兵。
李子仪很难理解瑞克对于工作的热情,在他看来,自己这个雇主都没说什么他一个打工干什么这么积极?现在自己手中有钱有粮,养他一个吃闲饭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他现在连一句利索的中文都说不好,凭什么去训练那些文盲士兵?于是他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去校场看瑞克操练,不过之后的结果却令李子仪很是感动。
在毒辣的阳光下瑞克身先士卒的对这些新兵进行了严酷的操练,不过他的那些练兵方式在中国眼中实在是闻所未闻,比如上百号人在烈日中站得笔挺挺的发傻,还有强迫他们如同木头人一样抬胳膊抬腿的学排队走路,既不练力气也不学套路,甚至连兵刃也不让碰,这些新兵由新奇而慢慢厌恶,最后开始顶撞起瑞克来。不过瑞克显然早有准备,在后来的比武中他的西洋拳击和花剑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一个个前来挑战的庄稼汉被揍得鼻青脸肿,不得不服帖下来,同时他们也看到了,这个林将军面前的“红人”的确是有些本事,而且在训练的时候也从不躲懒,士兵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虽然言语不通但示范动作一遍又一遍的既耐心无比又毫不含糊,这样的军官不能不让人信服。
虽然感佩于瑞克的敬业精神,但李子仪却也没有把这个东西看得很重,在大清的伟大领导下,中国军队玩列队的火枪齐射那是一八四零年以后的事情,而且现在瑞克即使培训出一支合格的近代军队李子仪也没有给他们换装的打算,火枪这个东西不是便宜货,反正自己是准备投降了事,弄得动静太大被人压一个“其志不小”的名头那绝对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如留着银子好好贿赂下上司,打通关系为以后的前途做铺垫。
其他人练兵的工作也初见成效,那些被遍入军队的挑夫其实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身体素质自然是没得说,而且经过千里迢迢的行军考验之后也拥有了成为军人的潜质,更重要的是来临济县之前李子仪还带着他们打过一仗,要知道在冷兵器时代见过血的兵和没见过血的兵是两回事,所以虽然训练时间不长但战斗力的增长却很可观,在拉出去换防的时候也勉强算得上是令行禁止部伍齐整。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生存而忙忙碌碌的时候,李子仪一个人清闲了下来,看着一天到晚神色轻松游来逛去的林大人,众人居然没有发现他是在吃闲饭的真相,反而军心大定,在他们看来,眼下形势如此危险,咱们的头儿居然还有闲心陪城里的小孩子数蚂蚁,那要么是危险尽去要么智珠在握,这样的事情一般只有诸葛孔明那一类天才才能做得到,所以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大伙跟着他一定不会吃亏,于是李子仪的形象又无形中被添加了一层妖异的光环。
这样的生活被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件打破,这天李子仪正为一步棋和周培公争得面红耳赤,一个亲兵跑进来报告道,“禀报大人……”
“去去去,没见老子正忙着!”李子仪气急败坏的捏着一个车,对面带微笑的周培公做着种种凶狠的恐吓动作。
“大人……他说……他说他是您的朋友!”
“朋友?!”李子仪呆了一呆,转过身来,倒也奇怪,自己的朋友得几百年后才能出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大清时代就有了朋友,“什么朋友?来干什么的?!”
“他们是来投军的……”
有没搞错,老子还准备投康熙的清军来着,李子仪失笑道,“你没听错吧?!真是来投军?!”
“没听错,是来投军的!”李子仪惊奇的发现这个亲兵居然面色很平静,“他就是那天您在公堂上放了的海匪,那个叫杨什么的……”
“杨海生?震七海?!”
“大人明鉴!”
当下也不和亲兵罗嗦,李子仪拉了一把周培公,走到门口,一眼就望见杨海生领着几个肤色黝黑的大汉站在那里,“哈哈!杨兄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吧?!”
“大人!”杨海生满脸严肃,当下跪了下去,“大人,小人这次是来投奔大人的!”
“哦?各位请起、请起,四海之内皆兄弟,有话好说嘛,跪什么跪?”李子仪微笑着把海盗们一一扶起,“各位在海上混得风生水起,天不管地不管的,既潇洒又快活,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投奔我呢?!”
“这个……”杨海生和几个手下对视一眼,露出一副颓然的神色来。
“呵呵,我都忘记了,兄弟们里面请!”李子仪朝亲兵挥了挥手,“叫厨房弄些好菜,我要和朋友喝几杯!”
杨海生一行人默默的跟着李子仪在大厅内坐下,李子仪笑道,“老杨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他一拍脑袋,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马上豪爽的笑道,“想必是水寨里有困难吧?不要紧,兄弟这会手头还算宽裕,缺银子还是缺粮草各位兄弟尽管开口,总之进了这个门就是看得起兄弟我,林某人绝不会让兄弟们空着手回去。”
这话一出口,杨海生和他的几个手下立即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马上在大堂内重新拜倒,“大人……”
李子仪自然又上前好生安慰,这些海盗们口齿虽然不大利落,但几个人七嘴八舌互相补充的也把事情说了个大体明白。
原来这些海盗现在的确是混不下去了,当今时代中国沿海台湾郑家的舰队可谓是独霸天下,杨海生这伙本来是在浙江海面上找饭吃,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近在咫尺的台湾水师自然把他们当成了敌人,这些年来杨海生一伙被郑家军围追堵截的打了几场海战,场场落败,最后不得不在沿海的几个岛屿之间躲躲藏藏,原本有十来条海船现在也只剩下了七八条,日子过得非常窘迫,几乎连饭也快吃不上了,前段时间杨海生见日子实在难过,于是大着胆子重新出去抢劫,本来那些欧洲商船火力强劲海盗们不敢打主意,但现在穷途末路时也不得不富贵险中求,最后虽然侥幸成功但老大却不幸失手栽掉,后来李子仪义释杨海生之后众海盗觉得林大人这个人的确不错,既然混不下去了那就不如去投奔他,如果真象老大讲的那样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大伙那也算是找了条活路,于是一商量妥当就跑来找李子仪要求“招安”。
当把话说明白了酒菜也端了上来,李子仪心下犯难面上却趁机招呼这些海盗喝酒吃菜,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似乎饿得厉害的样子李子仪认为他们倒没有说谎。
这事让他很是意外,在前世的时候看过很多海盗电影,那些银幕上的家伙个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而且平日里也是挥金如土富得流油,怎么自己碰到居然个个穷途末路如同丧家之犬呢?!难道中国海的风水真的比不上加勒比海?真是不可思议。
吃喝的时候李子仪问起海盗的现状,这帮家伙居然还为数不少,一共有六七百人,个个是有海战经验的壮实汉子,巢穴就在离大陆不远的一个小岛上。李子仪算了算自己手头的粮草,觉得眼下反正在扩大队伍,多养这几百人好像也无关大局,多了一支海军也说不定更有回旋的余地。而且看现在这个局面,自己开始做足了表面功夫,装得象是山东及时雨,现在若是说不接受那肯定是无法下台,不说别的,就是那个面子上也难看得很,于是李子仪略一斟酌便提着一杯酒站了起来。
“各位兄弟能看得起我李子仪,那是小弟几生修来的福分,不过眼下有些话却不能不说清楚,免得各位到时说我骗了大伙!”
杨海生见李子仪严肃的样子一下倒会错了意,当即代表海盗表态道,“林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咱们受了招安那就是官军了,那打家劫舍的事自然不会再干,大人尽管放心,若是犯了军法,到时你尽管砍脑袋打军棍,咱们绝无二话!”
李子仪呆了一呆,这个家伙进入角色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快啊,自己这还不是还没表态么?他就把自己当成官军了,“杨兄弟您误会了!”李子仪苦笑着道,端着酒杯略一沉吟,“其实小弟根本不是什么朝廷的官员,兄弟带的这支队伍原本是靖南王耿精忠的部队,只是前些日子战败,由小弟我带来临济县避难而已!”
看着海盗们面面相觑不能置信的样子,李子仪把捏着酒杯,微笑着一饮而尽,“不过现在看来靖南王必然战败,小弟也准备给手下的兄弟找条生路,所以到了临济县之后就剃头易服,一等时机成熟就投诚朝廷,为他们求个功名富贵!但眼下却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与杨头领兄弟相交,这个关节是不敢隐瞒的!所以投诚一事……还请各位江湖上的朋友好好斟酌!”
杨海生和手下交换了几个眼色,迟疑半晌,咽了一大口唾沫,试探着问道,“那大人对日后的出路……”
李子仪轻轻抛落酒杯,“砰”的一声瓷杯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漫步走出席外,背身负手豪气干云的哈哈大笑,“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也不遮遮掩掩——若是朝廷能够容得下这几千弟兄,就是要取林某人的这颗项上人头也是无妨,若是朝廷一定要赶尽杀绝的话,那林某人当然也不会束手就擒……”他转过身来朝杨海生等一众海盗拱了拱手,“不过,要是今后战事不利,无论我林某人是生是死,请杨头领看在你我的交情上,让我手下的这些兄弟有条海路走!”
听完这话,一众海盗纷纷神色激动,杨海生露出又是敬佩又是惭愧的表情,一时间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李子仪恢复了沉静,忽然微微一笑,神色轻松的道,“不过话说回来,眼下既然是各位朋友有难,从江湖大义上来说,无论是否投于我军,小弟都不能袖手旁观——还是那句老话,要粮草还是要银子尽管开口,我李子仪若是吐出半个‘不’字那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杨海生再也忍耐不住,猛的拿起酒碗狠狠一摔,冲出席位重新跪倒,“大人义薄云天,那我杨海生难道就是卑鄙小人?——您忘记那天我在公堂上的话了么?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姓杨的这一百多斤今天就卖断给大人,以后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那些海盗也纷纷跪倒,七嘴八舌的道,“大人英雄仁义,愿为大人效命!”
李子仪仿佛被惊呆了,怔怔的看了他半晌,这才手忙脚乱把他们重新扶起,口中大笑道,“好!那咱们以后就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他心中喜悦,忍不住朝席面上作陪的周培公瞧去,只见周培公正悠悠然的夹菜喝酒,若无其事的对这个义气场面浑若未见,这时转过头来,和李子仪双目相交,忽然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当清军终于攻入福建省之后东南战局终于明朗起来,天下间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耿精忠时日无多,其实本来情势未必会象现在这样对清军如此有利,事实上或许连耿精忠自己也肯定未曾预料到末日来临得如此之快。
当清军在前线取得军事胜利的同时,朝廷方面的政治攻心战也取得巨大成果,康熙皇帝在利用汉奸以及挑拨离间等方面的造诣得到了全面发挥,在他的亲自指导操控下,耿精忠本以为援的尚之信一把撕下面皮,从广东出兵攻城略地痛打落水狗,而台湾一直与“清狗”势不两立的郑经部也渡海北伐,抓住机会反攻大陆取得新的落脚点,而且兵势犀利一连攻下了十几个县城,于是内外交迫之下福州的靖南王政权很快陷入了绝境,现在它所能考虑的并不是关于战争方面的问题,而是在选择向谁投降能够取得比较体面的结果。
这个时候清庭终于从一连串的突然打击中略微回过气来,和硕康亲王杰书以及大将傅喇嘛统领十几万大军坐镇仙霞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叛军之间的狗咬狗,同时开始整顿后方,派出平南将军赖塔的部队配合浙江巡抚李之芳绥靖地方。
公允的说清军的这个决定的确非常明智,虽然清军在大的战役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遗留下的麻烦却也不小,昔日在浙江的战场上耿精忠的军队虽然被消灭,但“消灭”这个词却并不是指这将近十来万军人被杀得一个不剩,在冷兵器时代衡量军事战果的标准相对后世来说比较宽容,一支军队只要溃散并且不以成建制的面目出现那那就可以用消灭来形容了,所以当初那十来万军人中真正战死或者被俘虏的只是一部分,其他的的大都溃散在浙江省的各个府、州、县,这些军人远离亲人不得还乡,同时衣粮两缺生计无着,于是就很自然的走上了危害社会的犯罪道路,综合各地的情况来看,尤其以地势险峻的雁荡山一带匪患最为严重,台州府的知府大人也因此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这一段时间派粮支饷的工作差点让台州知府的身体彻底崩溃,所以当前线推向福建省境内的时候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当刚舒坦两天之后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个更令人吃惊的问题,他辖区内的治安问题现在已经滑落到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境地,北雁荡山区大大小小的山寨比比皆是,根据下属县令报告中所说的,“……贼焰之炙引人发指,日出而息日落而劫,然县之兵士怯战惧贼,仅以自保城坤矣,朝廷之威几至无存,群贼蜂拥而来呼啸而去,甚者贼之大队临城而鼓,官民士绅莫不敢言战,城门五里之外无王法可言尔……昔日膏腴之地缈无人烟,商旅为之不行,数百年来兵火之灾无胜于斯……”知府大人真是越读越心惊,而且马上对府城的安危产生强烈的危机感,于是匆匆聚拢周围县城的驻军应变,但就在这个危急的时刻他又收到了一条令人欣慰的消息。
根据派往临济县调查的差役回报,他的辖区内居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驻扎着一支几千人官军,旗帜严整兵强马壮,纪律也非常森严,扼守着交通要道谁也不让过,甚至连知府大人的面子也不卖,这个差役委屈的回报到,他当时被官军抓住之后立即表明了身份并且出示了朝廷的公文,但那些丘八根本睬也不睬,抓住他就是一顿暴打,然后就放了些狠话叫他滚蛋。
知府大人开始倒也没放在心上,据他所知朝廷的军队大部分都是这个样子,讲道理的军队那还能是官军么?!可是当他后来写了亲笔信封了禀贴送过去几次都没有回音的时候终于来了点脾气,虽然说清军将领藐视地方官员那是习俗,但这么不讲官场规矩倒还是第一回看到,在这个极度愤怒的心态下,他向调拨军前听用的朋友江南粮道写了一封信笺,委托他向康亲王禀报一下,问问这边驻扎在临济县的是哪一个不讲规矩的混蛋。
这支军队当然不可能在清军的战斗序列中找得到,于是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清军各级首长的高度重视。一支不明身份军队静悄悄的出现在大军背后,这边大小将官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那还了得?于是在浙江平定匪乱的赖塔部队得到了明确的指示,命令他限期把这几千人解决掉。
当假官军浮出水面的时候李子仪依然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耿精忠即将败亡的消息,而且正在县衙门里与周培公讨论天下大势。
“培公,耿精忠看来没几天了,尚之信也时日无多,你说这此吴三桂这个人能成气候么?!”这段时间来两人天天泡在一起聊天下棋,除却立场不同之外,交情倒也越来越深厚,早已无话不谈。
“当今皇上英明睿智古今罕有,对于目前的局势早有准备,之所以让吴三桂嚣张一时,其实是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好了,好了,不要谈下棋了!”李子仪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对什么下一盘很大很大的东西很有点熟悉,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呕吐感。“你的意思就是说对于当前的战局,朝廷如今还没有出全力是吧?”
周培公笑了一笑,不再敷衍,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道,“朝廷已经出全力了,我出京的时候,丰台大营就已经抽调一空,步兵统领衙门也只剩下弹压百姓巡防官兵,兵部、刑部、户部等衙门的戈什哈和笔帖式亦大部缺编,不是调到江西军前听用就是划到西北随军助战,甚至连当今陛下的御林军士和大内侍卫也大部遣发至前线,吴三桂起兵之急、其兵势之猛、各叛军响应之巧,实在是令朝廷措手不及,一时间捉襟见肘!”
“那你还说是早有准备?!”李子仪不解的道。
周培公笑道,“当今才多大年纪?吴三桂有多大年纪?谁准备的时间更长一些呢?”周培公摇了摇头,“我所说的有准备仅仅指粮草军饷,但军力却未曾顾及,自螯拜败亡今上亲政之后,一直就把削藩作为重中之重,自当年起就开始囤积粮草充实府库,以备兵戈之需,只是扩军一事反响巨大,容易引起各方猜测疑惧,所以不得略微耽搁,致使现在兵力不足——如今天下初定,人心厌战,若吴三桂猛攻不止,趁朝廷无备出偏师越黄河而乱中原,天下大势或可未定,但此人又无大志,仅以割据江南为足,朝廷以大义征伐叛逆,有整个北方为其兵饷来源,犹如壮汉斗童子,其败亡之期已可……”
“我说老周,你别文绉绉的好不好,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这玩意!”李子仪打了个哈欠,吴三桂完蛋对他来说自然不悬念,中学课本上早就写得清清楚楚,“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说现在朝廷兵力不足是暂时的,过几天新军会练起来,粮饷会多起来,然后吴三桂被打得落花流水挂定了,是不是?!”
“那也未必!”周培公笑道。
“哦?!你是说吴三桂还可以会赢?!”李子仪稍稍来了点兴趣,心道莫不是老子来到这个世界吴三桂就赢了吧?!
“北方也有太多隐忧,朝廷现在举步维艰!”周培公伸出指头,“第一,满人入关后胡乱圈地,导致北方诸省流民失佃缺土,无衣无食散布各地,虽然今上竭力补救,当终究时日过短,如今干柴遍地,若是有心人挑动作乱,恐有当年李自成张献忠之祸,第二,蒙古诸部对朝廷仍未心服,大者准咯尔葛尔丹拥兵二十万骑,小者察哈尔控弦三、四万,若此时突然兵略中原,朝廷也难免进退失据,第三,如今京畿空虚至极至,一直与朝廷为敌的‘天地会’、‘四郎会’等乱党散布全国,若是趁机作乱响应叛军……”
“天地会!”李子仪忽然变得兴奋异常,激动得猛的一拍桌子,“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句:‘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这个陈近南你认识么?!”
“陈近南?不是乱党匪首么?朝廷明令通缉,我又怎能认识?!”周培公奇怪的看了看李子仪,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个林将军怎么这么喜欢滥交江湖匪类,口中不悦的道,“就陈近南这么一个小人物,也敢说是英雄?!”
“怎么不是英雄,你刚才不是说天地会还可以影响北方局势么?!”李子仪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硬挺着反驳道。
周培公哑然失笑,却不和他纠缠,“林兄有所不知,就在我出京的时候,京师曾发生过一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站起身来,在小厅内来回踱步,缓缓说道,“今年开春不久,四郎会匪首在京师纠集一批地痞无赖,勾结了一些皇宫中的杂役苏拉太监,趁夜纵火杀入皇宫,大内侍卫御林军人少力竭,几乎抵挡不住,最后当今陛下及太后亲自上阵,开内库为太监分发兵刃,发动宫女阉人之力才勉强镇压下去,京畿之虚可见一斑——若是会党再次趁时做乱,攻杀大臣火焚京师,届时一定朝堂大乱,必然影响天下大势,”周培公严肃的看着李子仪,“我说陈近南等是些小人物,但小人物却未必不可撼动天下,何况今日之小人,未必不是明日之大敌,”他忽然哈哈大笑,仰天长笑,“鲤鱼跃龙门,乘风入九重啊!”
李子仪呆了一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仔细去想时却又想不起来,他无奈的挥了挥手,由衷叹道,“来这里之前本来以为事情简单,康熙会赢、吴三桂会输,天经地义的无可更替,今天听培公这么一说,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多变数……”
说到这里,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音,战马长嘶仿佛骤然立定,随即大门被人猛力推开,撞在墙上咣当做响,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扑了进来,李子仪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是应该率兵驻扎在外的王大海。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王大海尘土满面,额上腮帮全是黑糊糊的汗珠,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一张黑脸膛此刻居然涨成了青紫色,扑进内厅时拌在门槛上,重重的摔倒在地。
李子仪心中大惊,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随手递过一杯茶水,“先喝水,慢慢说、慢慢说,不要着急!”
王大海喘息略定,一把推开茶水,反手紧紧捏住李子仪的胳膊,“大人……大事不好!清军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台州府,现在一路剿灭山贼,一路朝临济县进发!”
“哦?!呵呵,”李子仪放下心来,一转头,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手下的赵广元、刘老四和刚投诚的杨海生等一众将领都已经到齐,他心中微微诧异,皱眉道,“咱们不是早商量好了么,若是清军大队来了就投降,这有什么好慌张的!”
赵广元沉着脸,上前躬身抱拳,“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清军带队的将军就是赖塔……”
“啊?!”李子仪一惊,随即笑道,“那也无妨,咱们不就杀了他一个亲兵么?战场上刀枪无眼,自然是你死我活,何况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这个赖塔这么没气量?!”
“不仅仅如此!大人……”赵广元和周围诸将领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颓丧的道,“他们沿路剿杀我们流落失散的耿军残部,不收降不要俘虏,抓住了一律当即斩首……”
“你说什么?!”听了这话,李子仪如同五雷轰顶,手中的茶杯失手掉落下来,“叮咚”一声砸个粉碎,他脸色阵红阵白,忽然扑上去猛的一把楸住赵广元的前襟,恶狠狠地道,“这是真的么……你小子怎么知道的?!”他心中忽然想到,若是清军不受降也不要俘虏,那自然没有活口,赵广元等人又怎么知道呢。
“大人……”赵广元神色颓丧欲死,浑身软绵绵的任由李子仪抓着自己的衣襟,“王大海那边收拢了几个败兵,他们亲口说的,而且我们时候也派出了斥候,证实无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李子仪失神落魄的的软软坐倒,历史书上写得清楚明白,康熙在平定三藩之乱时大力招抚叛变的官兵,政策极为宽容,怎么这回到了自己身上,却又如此残忍、如此不留任何余地!
他呆呆的坐在那里,茫然的转过头来,朝周培公望去。
“应该是真的!”周培公此时脸色凝重,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此次绞杀叛乱,朝廷的方略是剿抚并重——所谓抚,则应该是指大军阵前,攻心分化,使敌军不战自乱;所谓剿,则应该是指立朝廷之威,整肃人心。——现在浙江大局已定,朝廷在这边定然以剿为住,以杀戮来震慑不轨,绥靖地方,而福建那边则以抚为住,诱使耿军大队不战而降,灭其根源!”
李子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康熙的政策原来是如此狡猾,对于大队敌军就招降,对于咱们这类小鱼小虾米就砍了立威,可怜可笑,自己居然盲目的信任前世的历史教科书,致使今天走入绝境。原本以为算到了别人,却不知道别人早已算到了自己,还是老话说得好啊,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想到这里,李子仪惨然一笑,站起身来,对着堂下的诸将深深的躬下身子,拱手道,“我李子仪对不住各位兄弟,今天大伙无路可走,都是我李子仪一个人的罪孽!”
赵广元急忙上前扶起他,“大人不要自责,要不是您,或许大伙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哪有今天这样逍遥自在!”他紧紧握这李子仪的手,“大人别灰心,那天咱们还不是一样无路可走,您不照样把我们带出来了,您定定神,一定可以想出好法子来的!”
刘老四忽然抽出腰刀,在手中晃了晃,大叫道,“这话没错,大人,老四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兵,您是咱碰到的最好的头儿,当初就是你救了大伙,咱这条烂命也是您拣回来的,现在跟着您吃喝不愁不说,还发银子发女人,而且老百姓居然还不恨咱们,日子过得贴心舒坦。这回是咱运气不好,咋说也不能怪在您头上,人活一世,他娘的要讲义气良心,”他横过眼睛,凶狠的看着旁边诸将,“谁他妈不服,要找大人的麻烦,那得先问问咱刘老四的刀答应不答应!”
“不错不错!我信得过您,大人一定有办法!”众将纷纷表态支持。
李子仪苦笑着朝诸将拱了拱,心道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个卵办法,无奈的转过身去朝周培公深施一礼,诚挚的道,“老周,连累你了,你与咱们没什么干系,朋友一场我也决不难为您,你这就收拾收拾到赖塔那边去吧!”
周培公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过去’?过哪边去?!依现在这个局面,我还能过去么?!”他对着发愣的李子仪摇了摇头,“按《大清律》,我这个临济县知县一个是知情不报,二个也没有为朝廷殉节,三个这么多天来全城人都看到我和你这个‘贼首’笑谈言欢,这个‘通贼附逆’的罪名是坐了个十成十,决计洗刷不掉,将来必然满门抄斩!”
李子仪心中大为愧疚,按照历史原貌,这位老兄将来荣华富贵权重一时,现在却因为自己的出现统统烟消云散,不禁惭愧的道,“都是小弟不好,连累了伯父伯母大人,还有周家的各位亲戚朋友!”
“‘伯父伯母大人?’‘周家亲戚朋友?’”周培公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周家的全家老小都在这里,我家满门抄斩最不麻烦,砍了我一个周家血脉就断根了。”
李子仪错愕,随即明白过来,苦笑道,“你他娘的这会还开玩笑,真是不知死活!”
周培公微微一笑,随即敛起笑容,神色严肃的道,“将军有什么打算?!”
李子仪此刻也镇定下来,反正现在大不了也是个死嘛,自己糊里糊涂来到这个世界,本来也算是死过一回了,那还怕什么?心中慢慢琢磨,缓缓说道,“此刻清军势大,我军这区区四、五千人绝对没有任何胜算,这个仗是决计不能打的!”他缓缓的来回度步,“不过,西、南、北都被朝廷大军锁死,我军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确实困难已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周培公,“培公有什么好主意么?!”
周培公微微一笑,却不做声,目光一斜,只看着站在一边的杨海生。
李子仪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呆了一呆,失声道,“海上?!”随即眉头大皱,“海上又能去哪里呢?!——向南回福建有台湾郑家的无敌水师,那是鸡蛋碰石头同样死路一条;再向东深入大海就东渡扶桑了,他妈难道老子们去给小日本舔屁眼?那老子宁可和清军拼了!”
李子仪苦笑着看了看微笑不语的周培公,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呆了一呆,错愕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颤着声调试探着问道,“莫非、莫非……培公的意思是……北上?!”
周培公立即敛起笑容,胸脯剧烈的上下起伏,仿佛紧张之极,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凑到李子仪耳边,压低了嗓子一字一顿的道,“鲤鱼跃龙门,乘风入九重!”
李子仪怔怔的看着周培公,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默然半晌,他缓缓转过头去,在小厅中徘徊来去,脸色阵红阵白,忽而紧张无比,忽而又喜上眉梢,思索良久,猛的抬起头来,一眼迎上了手下诸将的目光,这些目光中满是期翼和信任,个个神色紧张,此刻都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却无一人敢出来打断他的思路。
看着这些朴实的汉子,李子仪霍然立定,终于横下心来,大声命令道,“杨海生!”
“末将在!”
“整备船只,老子给你十万两银子,你现在就去渔村、去找你那些海盗朋友,给老子去找船,越大越好、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明天这个时候,老子就要看得到,至少也要装五千人,办好了老子有重赏,但若是少一个位置,老子就砍你的脑袋!”
“遵令!——明日此时,大人要么看船、要么看我的脑袋!”杨海生信心十足的大声应命。
“赵广元、刘老四、王大海!”
“末将在!”
“传令三军,马上收拢部队拔营向东,在我中军所在的渔村集结,今夜就在海滩扎营!”
“遵令!”
诸将鱼贯而出,李子仪看着满脸笑容的周培公,忽然一阵烦躁袭上心头,忍不住一把拔出腰刀,“哗”的一声把身前木几劈为两截,咬牙切齿的狞笑道,“康熙你个王八蛋!斩尽杀绝——他妈看谁先死!”
虽然并没抱多大的期望,但船队的境况比预想中的更为糟糕。八条海盗船和四条载货船组成了这支远征舰队,船体陈旧不说而且吨位偏小,排在前面的几艘“大船”也就稍稍比渔船大了一点而已,这种窘状让李子仪非常自责,自从杨海生这伙子海盗投诚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去检阅这支“海军”,现在看来的确是要负领导责任,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什么挑剔的余地,从上船的时候所有人都已认命,共同认为这次旅行绝对是一次生存考验。
几乎所有的船舱都被塞满了人或者物资,狭小的空间使赵广元不得不放弃了一部分战马,让一部分骑兵转职为步兵,但尽管如此仍然无法解决这个运输问题。在这个疑难的时刻瑞克出人意料的大出了一把风头,在他的提议下海盗们从附近的渔村里买来大批木料门板,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对船舱做了压迫性改造,把原来的空间从高度上分成了几层,然后大队人马按次序挨个的坐好,每个人的地盘不多不少,正好能坐下屁股并且能稍微活动手脚,李子仪后来经过一番考察之后发现这个安排确实还算合理,吃饭、大小便、通风等问题都已经预先作了安排,虽然说是人挤人但总算还是装下了,不过看着这个狭小拥挤的场面李子仪总感觉有点熟悉,怀着这种狐疑的心理他仔细的讯问了自己的军事顾问,这才知道这个瑞克之前曾经在非洲码头跑过一段时间,对贩卖黑奴极有心得,关于如何让一条船装载更多的人经验丰富之极,现在重操旧业自然驾轻就熟。
好在广大官兵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清军要斩尽杀绝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军,相对于人头落地来说坐船出海自然是更好的选择,既然是在逃命,那艰苦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华民族特有的坚毅和忍耐力使他们默默的接受了这个痛苦的远航。
李子仪的运气这个时候出现了转机,当船队驶入大海之后风向骤变,原本的西南风居然变成了北风,这让满负载的海船速度一下提高了几倍,看着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海水,李子仪明智的把指挥权赋予了杨海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从任何角度来说这些经验丰富的海盗应该比他更有发言权,何况这几天他自己也看到了,这些专业人士的表现的确不俗,操控起船只来各个身手矫健不说,而且对海情非常熟悉,直接驶入深海,避开了所有渔船作业的海场。
十七世纪的中国海实在是寂寞非常,在深海航线上航行了这么久,这次舰队居然没有遇到任何其他船只,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另一个代称就是“大航海时代”,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下海淘金了,咱们中国人却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耕田。所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李子仪此刻对这个道理有了更深的领悟。
虽然一路上顺风顺水,但依旧有不少病亡,那些在福州征发的挑夫兵还好一点,到底是海边人,大部分都有坐船的经历,但那些辽东籍的军人却上吐下泻病号成群,几乎全部丧失了战斗力,而且这样的情况还有蔓延扩大的趋势,看着这样的情况李子仪心中焦灼无比,看来如果再不达到目的地那这支军队恐怕就会垮掉。
当李子仪和周培公忧心如焚的时候杨海生终于送来了航行报告,这个时候船队已经到达渤海的一处冷僻海域,和天津卫并不太远,杨海生请示主将,在哪里登陆。
实在是应该感谢这个时代,大清王朝此时尽管有康熙这样明主在位,但显然没有意识海防的重要性,帝国在海军建设方面也是一片空白,除了大沽口有点防御之外其他地方连个烽火台也没有,新生的大清帝国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陆地上的争霸战争上去了,以至于李子仪一伙人现在可以随意选择登陆的地点。
本来李子仪把这事看得非常严重,因为根据后世的经验,登陆战实在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而选择一个好的登陆场更是重中之重,但问过杨海生之后却发现自己很可能大错特错。按照杨海生的说法这件事其实很容易,现在对方明显没有任何防备,不可能发生阻击战,这边只要在夜里偷偷行动,找个荒凉平坦的地方用小船送上岸就算完事。
当一切想清楚之后李子仪哑然失笑,看来还真是犯了教条主义错误,自己这边就几千人,一无战马二无大炮,甚至连辎重也少得可怜,不用建立补给基地,也没有任何后援的可能,和诺曼底什么的根本是两回事。本来就是鱼死网破的活计,上岸之后就亡命的直仆京城,破釜沉舟不成功则成仁,哪还有什么持续作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