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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人的智慧 第一辑 小品文字.

清新的小品文字.

郁达夫.

周作人先生,以为近代清新的文体,肇始于明公安竟陵的两派,诚为卓见。可惜清朝馆阁诸公,门户之见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诗体,不遗余力,卒至连这两派的奇文,都随诗而淹没了。

近来翻阅笔记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于卷四第七节中见有这么的一段,先把它抄在下面: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藓盈阶,落花满径,

门无剥啄,花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

拾松枝,煮苦敬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麝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仗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两月印前溪矣。"

看了这一段小品,觉得气味也同袁中郎,张陶庵等的东西差不多。大约描写田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感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远如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近如冒辟疆的《忆语》,沈复的《浮生六记》,以及史悟冈的《西青散记》之类,都是如此。日本明治末年有一派所谓写生文体,也是近于这一种的体裁,其源出于俳人的散文记事,而以俳圣芭蕉的记行文《奥之细道》一篇,为其正宗的典则。现在这些人大半都已经过去了。只有斋藤茂吉柳田国男阿部次郎等,时时还在发表些这种清新微妙的记行记事的文章。

英国的essay气味原也和这些近似得很,但究因东西洋民族的气质人种不同,虽然是一样的小品文字,内容可终不免有点儿歧异。我总觉得西洋的essay里,往往还脱不了讲理的philosophising的倾向,不失之太腻,就失之太幽默,没有东方人的小品那么的清丽。说到了英国,我尤其不得不提一提那位薄命诗人alexander smith(1830-1867),他们的一派所谓spasmodic school的诗体,与司密斯的一卷名dreamthorp(亦名《村落里写就的文章》)的小品散文,简直和公安竟陵的格调是异曲同工的作品,不过公安竟陵派的人才多了一点,在中国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迹,而英国的spasmodic school却只如烟火似的放耀了一次罢了。

原来小品文字之所以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细、清、真的三点。细密的描写,若不慎加选择,巨细兼收,则清字就谈不上了。修辞学上所说的trivialism的缺点,就系指此。既细且清,则又须看这描写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窍,也就在这些地方。譬如"杨柳岸晓风残月",完全是叙景,但是景中却富有着不断之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主意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萧条得可想。情景兼到,既细且清,而又真切灵活的小品文字,看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写起来,却往往不能够如我们的所意想那么的简洁周至。倒如《西青散记》卷三里的一节记事:

"弄月仙郎意不自得,独行山梁,采花嚼之,作《蝶恋花词》云……(词略)。童子刈刍,翕然投镰而笑曰,吾家蔷薇开矣,盍往观乎?随之至其家,老妇方据盆浴鸡卵,婴儿裸背伏地观之。庭无杂花,止蔷薇一架。风吹花片堕阶上,鸡雏数枚争啄之,啾啾然。"

只仅仅几十个字,看看真觉得平淡无奇,但它的细致,生动的地方,却很不容易学得。曾记年幼的时候,学作古文,一位老塾师教我们说:"少用虚字,勿用浮词,文章便不古而自古了。"我觉得写小品文字,欲写得清新动人,也可以应用这一句话。小品文杂感

郁达夫.

太白社征文,以对于漫画及小品文的感想为题,漫画我不大懂得,并且看出看得不多,不敢乱说,所以只谈谈小品文。

关于小品文的定义,作法,分析之类,大约市场上这一种书,总已经出得很多了,此地可以不必赘说。我只觉得现在的中国,小品文还不算流行,所以将来若到了国民经济充裕,社会政治澄清,一般教育进步的时候,恐怕小品文的产量还要增加,功效还要扩大。

现在中国的小品文,大家都以美国法国的essays为指归,范围觉得太狭一点。就是讨论政治,宣传主义,小品文何尝是不可以用的一种工具?

至于清谈小品文,幽默的小品文,原是以前的小品文的正宗,若专做这类的小品文,而不去另外开拓新的途径,怕结果又要变成硬化,机械化,此路是不通的。但是小品文存在一天,这一种小品文也决不会消灭。清谈,闲适,与幽默,何尝也不可以追随时代而进步呢?譬如前人的闲适者坐轿子,今人的闲适者坐黄包车之类。

日本漱石及子规的门第子之中,有一派从俳句出身的文人,专想以小品文的笔调来写小说,成绩也很有可观。像高滨虚子,长冢节他们几个人的作品,我到现在还时时在翻读,可惜中国还没有这样的作家出现。不久的将来,我想这一种小说,中国也将逐渐产生出来的无疑。论小品文(一封公开信)--给《天地人》编辑徐先生朱光潜

徐先生:

承你两次赐信,嘱为《天地人》写一点稿子,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式的题目。我近来因为讲一门关于艺术和诗的理论的功课,研究一些陈腐干燥的问题,动笔一写,就是经院气十足的长篇大论。这种文章理应和一般油印的讲义享受同样的命运,我虽然敢拿它来献丑,恐怕读者也还是以看油印讲义的心情对待它。这种心情你知道也许比我更清楚,用不着说。我常觉得文章只有三种,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说话。第一种包含诗和大部分文学,它自然也有听众,但是作者用意第一是要发泄自己心中所不能发泄的,这就是劳伦斯所说的"为我自己而艺术"。这一类的文章永远是真诚朴素的。第二种包含书信和对话,这是向知心的朋友说的话,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用不着客气,也用不着装腔作势,象法文中一个成语所说的"在咱们俩中间"(entre nous)。这一类文章的好处是家常而亲切。第三种包含一切公文讲义宣言以至于《治安策》《贾谊论》之类,作者的用意第一是劝服别人,甚至于在别人面前卖弄自己。他原来要向一切人说话,结果是向虚空说话,没有一个听者觉得话是向他自己说的。这一类的文章有时虽然也有它的实用,但是很难使人得到心灵默契的乐趣。这三种文章之中,第一种我爱读而不能写,第三种我因为要编讲义,几乎每天都在写,但是我心里实在是厌恶它,第二种是唯一的使我感觉到写作乐趣的文章。我的最得意的文章是情书,其次就是写给朋友说心里话的家常信。在这些书信里面,我心里怎样想,手里便怎样写,吐肚子直书,不怕第三人听见,不计较收信人说我写得好,或是骂我写得坏,因为我知道他,他知道我,这对于我是最痛快的事。

徐先生,我说了这一番话,只是要向你告罪,我没有替你写篇文章,只写这封信给你来代替。上面的帽子太长了,反正我在写信,一写就写出许多废话,你如果嫌啰嗦,也是你自惹的。我和你似乎还没有见过面,但是你既写信给我,我既写信给你,我就要向你要求通信人所应有的相互的亲密和自由,容许我直说!容许我乱说!信既写给你,就是你的所有品,前面虽注明"公开"字样,你公开与否,那也完全是你的事。

你主编的《天地人》还没有出世,我不知道它的性质如何。你允许我们把它弄得比《人间世》较少年。这叫我想起《人间世》以及和《人间世》一模一样的《宇宙风》。你和这两个刊物的关系似乎都很深。《天地人》虽然比它们"较少年",是否也还是它们的姐妹?《人间世》和《宇宙风》里面有许多我爱的文章,但是我觉得它们已算是尽了它们的使命了,如果再添上一个和它们同性质的刊物,恐怕成功也只是锦上添花,坏就不免画蛇添足了。

《人间世》和《宇宙风》所提倡的是小品文,尤其是明末的小品文。别人的印象我不知道,问我自己的良心,说句老实话,我对于许多聪明人大吹大擂所护送出来的小品文实在看腻了。我在《人间世》里也添在特约撰述人之例,它和《宇宙风》的执笔者大半是我敬仰的朋友们,如果我对于他们表示不满,徐先生,你知道,我决不是一个恶意的批评者。我们要知道怎样爱护一个朋友,使他在脑子里常留一个好印象;我们也要知道怎样爱护一样爱吃的菜或爱玩的东西,别让我们觉得它腻,因而生反感。我的老妈子看见我欢喜吃菠菜,天天给菠菜我吃,结果使我一见到菠菜就生厌。《人间世》和《宇宙风》已经把小品文的趣味加以普遍化了,让我们歇歇口胃吧。

我从前颇爱看康南海的字,后来看到许多人模仿康南海写的字,皮貌未尝不像,但是总觉得它有些俗滥,因此我现在对于康南海字的情感也淡薄了许多。我对于晚明小品文也有同样的感觉,它自身本很新鲜,经许多人一模仿,就成为一种滥调了。我始终相信在艺术方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独到,如果自己没有独到,专去模仿别人的一种独到的风格,这在学童时代做练习,固无不可,如果把它当作一种正经事业做,则似乎大可不必。中国人讲艺术的通病向来是在创造假古董。扬雄生在汉朝,偏要学周朝人说话,韩愈生在唐朝,偏要学汉朝人说话,归有光生在明朝,方苞生在清朝,偏都要学汉唐人说话。"古文"为世诟病,就因为它是假古董,我们生在二十世纪,硬要大吹大擂地捧晚明小品文,不是和归有光、方苞之流讲"古文"的人们同是闹制造假古董的把戏吗?归方派古文家和现在晚明小品文的信徒都极力向"雅"字方面做,他们所做到的只是"雅得俗不可耐"。要雅须是生来就雅,学雅总是不脱俗。嵇康谈忍小便的话不失其为雅,因为它是至性流露的话,一般吟风弄月的话学雅而落俗套,因为它是无个性的浮腔滥调。西施有心病捧心而颦,自是一种美风姿;东施无心病而捧心效颦,适足见其丑拙。制造假古董,无论它所标的时代是汉唐或是晚明,都不免使人生捧心效颦之感。

我并不敢菲薄晚明小品文,但是平心而论,我实在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胜过别朝的小品文的地方,我觉得《檀弓》、《韩诗外传》,《史记》的列传,《世说新语》以及《汉魏丛书》里面许多作品也各别有风趣,我尤其不相信袁中郎的杂记比得上柳子厚,书信比得上苏东坡。我并不反对少数人特别嗜好晚明小品文,这是他们的自由,但是我反对这少数人把个人的特殊趣味加以鼓吹宣传,使它成为弥漫一世的风气。无论是个人的性格或是全民族的文化,最健全的理想是多方面的自由的发展。晚明式的小品文聊备一格未尝不可,但是如果以为"文章正轨"在此,恐怕要误尽天下苍生。专拿一个时代的风格做艺术的最高理想,这在中国也是自古有之。李梦阳、何景明之流拼命学唐诗,清末江西派诗人拼命学宋诗,他们的成绩何如呢?

"小品文"向来没有定义,有人说它相当于西方的essay。这个字的原义是"尝试",或许较恰当的译名是"试笔",凡是一时兴到,偶书所见的文字都可以叫做"试笔"。这一类文字在西方有时是发挥思想,有时是抒写情趣,也有时是叙述故事。中文的"小品文"似乎义涵较广。凡是篇幅较短,性质不甚严重,起于一时兴会的文字似乎都属于小品文,所以书信游记书序语录以至于杂感都包含在内。如果照这样看,中国书属于"集"部的散文可以说大部分都是小品文。从汉朝以后,中国文人大部分都在这种小品文上面做工夫。现在一般人特别推尊小品文,也可以说是沿袭中国数千年来的一种旧风尚。这种旧风尚实在暴露中国文学的一个大缺点,就是缺乏伟大艺术所应有的"坚持的努力"。我并非说作品的价值大小完全可以篇幅长短为准。但是拿中国文学和欧洲文学相较,相差最远的是大部头的著作,这是无可讳言的。写一部《红楼梦》比写一篇《杜秋娘传》,写一部《西厢记》比写一篇《会真记》,都需要较大的"坚持的努力",这也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中国文人没有多创造类似《红楼梦》《西厢记》之类的长篇大作,原因固然很多,我以为其中之一就是太看重小品文。他们的精力大部分在小品文中消磨去了,所以不能作较大的企图。现在我们的新兴文艺刚展开翅膀作高飞远举的准备,我们又回到旧风尚去推尊小品文,在区区看来,窃期期以为不可。

现在一般文人偏向小品文,小品文又偏向"幽默"一条路走。小品文本身不是一件坏事,幽默本身也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我相信幽默要有一个分寸,把这个分寸辨别恰到好处,却是一件极难的事。说高一点,陶潜和杜甫有他们的幽默,说低一点,平津说相声的焦德海和他们的同行也有他们的幽默。现在一般小品文的幽默究竟近于哪一个极端呢?滥调的小品文和低级的幽默合在一起,你想世间有比这更坏的东西么?极上品的幽默和最"高度的严肃"往往携手并行;要想一个伟大的文学产生,我们必须有"高度的严肃",我们的小品文的幽默是否伴有这种"高度的严肃"呢?我理想中的中国文学刊物是和英国的london mercury与criterion及法国nouvelle revue francaise相类似的,但是我所见到的中国文学刊物每使我联想到punch和john o'london之类的杂志。徐先生,如果你明白我心里的怅惘和忧虑,你也许能原谅我向你叨叨不休地表白一种愚拙的希望吧?

徐先生,你是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者,你知道,在现代中国,一个有势力的文学刊物比一个大学的影响还要更广大,更深长。这是否是一个好现象,我不敢断定。我所敢断定的你们编辑者实在负有一种极重大的责任。你们的听众,在这文盲遍地的中国,也往往有几十万人之多,你们是青年所敬仰的先进作者,你们的笔杆略一摇动,就有许多人跟着你们想,读你们所爱读的书,做你们所爱做的文章,你们是开导风气者。但是,徐先生,在一个无判别抉择力的群众中开导风气,有它的功劳,也有它的危险。你们高唱小品文,别人就会忘记小品文以外还有较重大的文学事业;你们高唱晚明小品文,别人就会忘记晚明以外的小品文也还值得一读。自然,小品文也是文学中的一格,晚明小品文也是小品文中的一格,都有存在的价值,你们欢喜它,是你们的自由,但是如果把它鼓吹成为风气,这就怕不免有我所忧惧的危险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徐先生,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警告!

北平仍在罢课期中,闲时气闷得很,我到东安市场书摊上闲逛,看见"八折九扣"的书中《袁中郎全集》和《秋水轩尺牍》《鸿雪因缘》之类的书籍摆在一块,招邀许多青年男女的好奇的视线。你们编辑的刊物和"晚明小品"之类的书籍也就在隔壁,虽然是封面装潢比较来得精致一些。我回头听到未来大难中的神号鬼哭,猛然深深地觉到我们的文学和我们的时代环境间的离奇的隔阂。徐先生,你允许我们使《天地人》比较少年,你知道我多么热烈地希望你能实践这个允许啊!随感录(上)--小品文略谈之二朱光潜

依心理学的分析,人类心思的运用大约取两种方式:一是推证的,分析的,循逻辑的方式,由事实归纳成原理,或是由原理演绎成个别结论,如拨茧抽丝,如堆砖架屋,层次线索,井井有条;一是直悟的,对于人生世相涵泳已深,不劳推理而一旦豁然有所彻悟,如灵光一现,如伏泉暴涌,虽不必有逻辑的层次线索,而厘然有当于人心,使人不能否认为真理。这分别相当于印度因明家所说的比量与现量,也相当于科学与艺术。"言为心声",文学作品中也可以见出同样的分别。有一类文章是"想"出来的,有一类文章是"悟"出来的,"想"由于人力,"悟"由于天机。本来得之于"想"的就可以"想"去了解,把文章的脉络线索理清楚了,意思也就自然清楚;本来得之于"悟"的就必以"悟"去了解。"悟"须凭经验涵养的印证,工夫没有到那步田地,丝毫也不能强求,所以"悟"的文章对于莫名其妙的人们往往带有神秘色彩--禅宗语录是最显著的例。

就大体说,随感录这一类文章是属于"悟"的。它没有系统,没有方法,没有拘束,偶有感触,随时记录,意到笔随,意完笔止,片言零语如群星罗布,各个自放光彩。由于中国人的思想长于综合而短于分析,长于直悟而短于推证,中国许多散文作品就体裁说,大半属于随感录。《论语》可以说是这类作品的典型,随便举几节为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是夫,不舍昼夜。"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山梁雌雉,子路拱之,三嗅而作。子曰:"时哉时哉!"

这类文章大半文词极简洁而意味隽永,耐人反复玩索。虽是零碎的记载,各自独立,而结集起来全盘看去,仍有一个一贯的生命,因为每句话都表现作者的人格,许多零碎的话借作者的混整的人格贯串起来,终成一个整体,虽杂而却不至于乱。既是随感,题材便不必一致,或记人事,或谈哲理,或评人物,或论文艺,无所施而不可。中国许多著作都多少有随感录的性质。经部如《易》卦彖象辞,《曲礼》《檀弓》,《春秋》记言;子部如《老子》,韩非《说林》,《韩诗外传》,《晏子春秋》,刘向《说苑》;集部如杂说杂记笔记语录诗话之类有许多都是一时兴到之作。《论语》以后,取随感录的体裁而最成功的当然要推《世说新语》。这部书尽管是摭拾史乘,尽管是分类记录,而每条都可以独立自成一个小天地,如清泉秋谭,印心照眼,令人悠然起遐想。许多鸿篇巨制,经作者精心结构,经我们读者仔细揣摩过的,往往只是一种功课,境过即忘;而这类零星感想却凭它们的简单而深刻,平易而微妙的力量渗入我们的肺腑,活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漫不经心的时会,突然在我们心里开花放光,令我们默契欣喜,这是随感录这一类文章的妙用。

西方思想本长于推证与分析,所以西方文学大半以结构擅长。讲结构不能不穷究本原,寻溯变化,推判终极,亚理斯多德在《诗学》里所以特申文艺作品要有头有尾有中段,那个似平凡而却紧要的教训。头尾全具,变化毕陈,篇幅就不能不延长,所以西方著作无论是哲学科学或是文学的,大半有两大特色:第一是篇幅长,其次是条理清楚。像一座建筑,它有一个架子,柱梁墙壁,门窗户扇,架得起也拆得开,令人望之一目了然,古代的史诗,近代的小说以及哲学科学名著都是如此。所以随感录这一类文章不能算是西方人的本色当行,但是西方心智的发展毕竟是多方面的。在思想方面,从古到今,直悟的综合的方式也并非没有卓越的代表人物。因此,随感录这一类文章还是有悠久的渊源与广泛的应用。如果把它们集结起来,成就也颇可观。

随感录在西方文中有许多名称,有时是"格言"(maxims),有时是"隽语"(epigrans),最早见而到现在还习惯用的是aphorisms,意谓"简隽的断语"。这一种作品大半是判而不证,以简短隽永为贵,它起源于希腊哲学家希波克拉提斯(hippocrates),他是当时的医学权威,曾结集一些经验证为有效而科学系统还不能容纳的事实,用简短的语句表达出来,就成为西方最古的一部aphorisms。其中也有涉及一般人生的:

技艺悠久而生命短促。

性格即命运。

我们不能在同一河流里濯足两回。

醒者共有一个世界,睡者各有一个世界。

听得见的乐调是和谐的,听不见的乐调更和谐。

像这一类活现在已成为一般人的口头语。罗马人崇实用而喜词令,所以格言隽语也很受人欣赏,姑译数例以见一斑:

民主国由人民统治,但是所谓人民并非乌合之众,而是团体的集合,团结的主力是尊法律,谋公益。

没有比所谓"平等"更不平等的。(以上西塞罗语)

国家愈腐败,法令愈滋章。恨我们所害过的人,这是人性。(以上塔西陀语)

到处都去过的人一处也没有去过。

小债成恩,大债成仇。(以上塞内加语)

要在愚人面前显得学问,在学问的面前就显得是愚人。

如果我们让妇女们和我们平等,她们马上就要占我们上风。(以上昆提利安语)

妻下于夫,这是平等婚姻的唯一路径。(马提尔阿利斯语)

一国的格言可以见出一国的国民性,罗马人最关心政治伦理,所以这方面的格言比较多。

格言贵在简隽,在产生时就有两重目的:一是实用的,经验之语取便于记忆的形式,可以做生活的指南;一是艺术的,本是平易近人的道理,因为表达的方式简短而隽永令人一听到就觉得喜欢,类似一般文学作品的欣赏。它仿佛是一种敷着糖壳的药丸,药取其可医病,糖壳取其甘旨适口,使人乐于接受。普通讲道理的话,尤其是关于道德生活的,最易流于平板枯燥。格言隽语的长处就在把平常的道理说得不平板枯燥。世界各国的道德家言大半取aphorisms的形式,用意都在便于记忆与便于流传。最显著的例子是希伯来民族的"箴言"(见《旧约》)和中国的"贤文"。

格言隽语本来都属于随感录一类,但是就一般而论,随感录比格言隽语较长,尤其在近代事例中,也比格言隽语较易见出作者的个性。最早的例子要推罗马皇帝马尔库斯·奥勒利乌斯(marcusaurelius)的《冥思录》,摘译数则如下:

我们所说所做的大部分都不必要,如果把这些抛开不说不做,我们就有较多的闲暇和较少的烦恼。因此,在每一时候,一个人应自问:"这是否属于不必要的一类呢?"他不仅要抛开不必要的举动,还要抛开不必要的思想,免得有不必要的举动跟着来。

甲替旁人做了一件功德事,就以为这是一种恩惠而居功自喜。乙不居功自喜,心里却仍把那人看成受惠者,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丙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做了就算做了,如同葡萄结实。结了实就不追究其它,正如一匹马走完了路程,一条狗攫获了猎品,一只蜂酿成了蜜,一个人做成了一件好事,并不要叫旁人来瞧,而只往下做另一件好事,像葡萄到了另一个季节就结另一批果实。

人们找退隐的地方就到乡下别墅,海边或是山里,而你也长存这个愿望。但是这样做就足见这种人最平庸,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自己作主,退隐到你自身里面去。一个人退隐到自己的心灵里去,比退隐到任何地方都比较清静,较不受尘忧俗累的侵扰,尤其是他的内心里如果有一种思致,省察那种思致就马上踏进完全静穆的境界。所以你要时常让你自己有这种退隐,时常更新你自己;并且你所想的道理须是简而要,每逢你回头去省察它们,它们就够把你的心灵完全洗净,把你送还到你须回去应付的事情上,丝毫不存一点不乐意的心情。

从这几个例子看,作者在心理原型上是属于"内倾"的一种,欢喜朝自己的内心里面去看。他的这部《冥思录》开头就说明白是"为自己写的",本无心问世,所以不存客套,自言自语似地把心事话说出来。这种作风已开近代日记体的先河,它的特点在切己或亲密,(intimate)后来在比较近代的随感录一类文章中日益显著。

(原刊1948年4月19日天津《民国日报·文艺》第122期,署名朱光潜,收入《朱光潜全集》第9卷,1993年2月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随感录(下)--小品文略谈之二朱光潜

人类思想和语文都逐渐由简朴而繁富,随感录一类文章的特色在简朴而隽永,所以古代人只要寥寥数语就可以了事。不过近代人也有一个特殊倾向,宜于在随感录方面发展,就是他们比古人较锐意求精巧,不惜钩心斗角雕章琢句,一方面炫耀自己的才智,一方面博取听者的惊心夺目。在欧洲,这倾向在第十七八世纪的法国最为显著,法国人承继拉丁的"清晰"的理想,思想最尖锐而语文也最灵活,思想尖锐的人们最容易窥探深心的秘密,也最容易取刺讥或打诨的态度,本着这种民族思想与语文的特性,法国人比较会把一个道理或一种心情轻描淡写地表达出来,显得既委婉(elegant)而又有锋芒(pointed),在十七八世纪,法国社会在客厅里聚谈的风气很盛,一个人能否成功成名颇要看他在客厅里话谈得漂亮不漂亮,所谓漂亮并非指滔滔雄辩,而是指微妙精巧,耐人寻味,话不在多,却要实在能动听,这恰是随感录一类文章所要做到的,而法国人对此在客厅谈话中都有娴熟的训练,所以随感录在近代法国特别成功,法国人也替这类作品奠定了一个极恰当的名称,这就是pensees,意谓"所感想的",提起这个名称,我们当然要想到帕斯卡尔(pascal),在他以前,蒙田(montaigne)已经写过一些近似随感录的文章,不过篇幅较长,归到"试字"(essay)一类较妥。帕斯卡尔才是法国随感录体裁的真正的典型,现在摘译数则以见一斑:

人愈有智慧就发现愈多的优异的人,平常人见不出人与人的分别。

莫说我没有新鲜话可说:材料的处置总是新鲜的,好比玩手球,你和我们玩的同是一个球,可是我把它摆布得比较好。

自然本色的文章风格令人惊而且喜,因为人本来指望看见一个作家,所发现的却是一个人。

克莉奥佩特拉(注:非洲皇后,叫几位罗马大将倾倒的)的鼻子如果短一分,全世界就会为之改观。

你为什么杀我?--什么?你不是住在河那边吗?朋友,你如果住在河这边,我就算是杀人犯,这样杀你就不公平;但是你既然住在河那边,而我是一个好汉,杀你就是公平。

人只是一颗芦苇,自然界最脆弱的,但是一颗运用思想的芦苇。要摧毁他,无须全宇宙都武装起来,一股气,一滴水,都够致他死命,但是在宇宙摧毁他时,人依然比摧毁者较高贵,因为他知道自己死,知道宇宙比他占便宜;而宇宙却毫不知道。

这无穷空间的无终寂静使我颤栗。

第一流随感录的作者往往同时具备哲学家与诗人两重资格,帕斯卡尔可以为证,惟其是哲学家,才能看得高远也看得微细;惟其是诗人,才能融情于理,给它一个一个令人欣喜而且不易忘记的表现方式。

和帕斯卡尔同时的还有一位拉罗什富科公爵,写过一部《箴言录》(la rochefoucauld;maximes),在随感录体裁中也久已成为一部古典。这是一位老于世故者,对于人性的较不光荣的一方面特别看得清楚,例如:

自尊心在一切谄媚者之中是最大的一个。

情欲往往产生和它们相反的情欲:贪吝有时生奢侈,奢侈也有时生贪吝;人有时强硬由于软弱,大胆由于怯懦。

我们都有足够的力量忍受旁人的痛苦。

有些过失如果我们自己不犯,我们看到旁人犯了,就不会那样高兴。

伪善是罪恶向德行所致的敬礼。

多数人爱公正只怕是自己受到不公正。

人人都埋怨自己的记忆力不好,没有人埋怨自己的判断力不好。

我们太惯于对旁人作伪,结果对自己也就作伪了。

愚蠢往往保护我们不受聪明人的欺骗。

全书简直是一部性恶论,与一般道德家言是两回事。随感录一类文章本宜于在简洁中露锋芒,带一点刺讥的辛辣性容易显得干脆而生动。说坏话要俏皮容易,说好话要俏皮难,难在不落平凡,一落平凡,便失去这类体裁的长处。

随感录在法国最为发达,作者如林,伏尔泰(voltaire)、香孚(chamfort)和沃维纳格(vauvenargues)都是所谓"以言语妙天下"的。较晚起的犹伯尔(goubert)特别值得提及。他自己说过:"如果世间有人呕尽心肝要把一部书的话写成一页,一页的话写成一句,一句的话写成一个字--那就是我。"

英国方面随感录作者也很多。斯密斯教授(l.p.smith)曾辑有一部选本,并且做了一篇论文介绍。对这类文章有兴趣的人们可以问津于此。德国方面诗人歌德也是随感录的高手,此外为叔本华、尼采诸哲学家亦时有隽语。大约英国人重实际,随感录中世故语者多;德国人富于玄想,随感录中诗意哲理居多。不过这两国语言都比法文重拙,所以随感录这类体裁并非这两国人的特长所在。本文意在说明这类体裁的特点,不在溯它的历史,所以姑且从略。

培根说过,有些书是供咀嚼的。随感录主要是供咀嚼的书。虽是零篇断简,它们是长久涵养的结晶,读者须优游涵泳,有证于经验,有奖于心怀,才能吸收它们的好处。它们不是茶余酒后的消遣,也不是"锲而不舍"的正经功课。唯其如此,当你一气读下去的读品,它们颇像珍味杂陈,不免令人腻味。作者原不是一气写下去,读者也就不宜一气读下去,最好今日东取一鳞,明日西取一爪,有时间仔细玩索。它们可供咀嚼,却也只能当作小点心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