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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游戏 第一章

一个月前,这个地区突然爆发疫病,十几个汉人村落被强制隔离起来,驱赶到这个插翅难飞的山谷中等死。路承焕虽是城内契丹商人的家奴,因为刚好发烧被认为是疫病,也被赶了进来。这一个月来路承焕的病情不断恶化,路文龙还以为他小命不保了,谁知今天竟鬼使神差地好转过来!

此时路文龙摸了摸路承焕的头,舒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烧退了,看来你这条小命暂时是保住了。”

路文龙的这个动作让路承焕意识到自己的身高,他站直了,低头看看自己身材,忍不住惊叫起来:“我……我怎么……怎么这么矮啊!”说完这句话他又“记”起来了:“我变成十二岁了!”

路文龙莞尔笑道:“你当然是十二岁了!难道睡上一天就能变成二十岁不成?”

“不!不是的!我……我原来……我在那边已经长大了!就是……就是……”路承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那个世界!我和哥哥是在天上……后来……”

“好了好了!”路文龙道:“你一定是病糊涂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个粗粗搭起的草棚,连门也没有。路文龙走了出去,路承焕又恍惚起来:“难道那一切都是梦?难道我在这个世界的记忆才是真的?不,梦哪有那么真实的?可是,如果说不是梦,那么我在那个世界又叫什么呢?”他对那个世界的学问经历记得不少,偏偏名字却忘了,再怎么拼命地想也想不起来,最后,他把眼光投射到折彦冲身上:他希望他会醒来告诉他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路承焕认定了折彦冲是和他一起发生空难的哥哥。“如果他真的是我哥的话,那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认同我的,就只有他了。”

不久路文龙带了水回来,给路承焕喝了水,又给昏迷中的折彦冲灌了一些。“嗯,他吞水顺畅多了,情况看来好得多了。”折彦冲是路文龙进入这个山谷之后才结识的人,入谷之后病势渐沉,两天前竟然昏迷了过去,路文龙还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你一定要醒来啊……”路承焕默默祈祷着。

天遂其愿,折彦冲终于醒了过来,但令路承焕大感失望的却是:折彦冲似乎什么都忘了——包括这个世界的记忆!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彦冲兄,我是路武路文龙啊!你连我都忘了?嗯,那我弟弟路承焕你还记得吗?”

折彦冲茫然地摇了摇头:“彦冲兄?你是在叫我?”

“天啊!他连自己都忘记了!”

路承焕一屁股坐倒在地,那个找回“那个世界的自己”的愿望看来完全落空了。

折彦冲和路承焕都对自己的过去很迷茫,但他们的身体却在调养中一天天好了起来。

其实所谓的调养,也就是多喝水、多休息而已。这个山谷内的人大都是辽国南京道境内的下层汉民,甚至奴隶。一些人被驱赶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些粮食衣物,但大多数人根本就是两手空空进来等死的。别说药物,连吃的东西也很缺乏,因此当初进来了两千多人,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几天之后,路承焕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考虑“我到底是谁”这种形而上的问题,而是如何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他仅仅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头脑却没有力量,他能依靠的人,就是在这个世界的族兄路文龙,还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哥哥”的折彦冲。

这天见折彦冲身体已经恢复了力气,路文龙摸出一个糠饼道:“彦冲兄,看来你能动了,吃了这个,一起去抢口粮吧。这些天我一个人抢三个人的份,可真够累的!”

路承焕奇道:“抢口粮?”

路文龙笑道:“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

原来这个地区的长官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心肠还“不错”,他不但没有下令把这些可能染上疫病的人全体坑杀,在圈禁起来之后,还定期送来些口粮,但相对于这个山谷中的人的数量,那点口粮还是不大够的。因此就有了抢口粮的事情发生。

路承焕听完族兄的话也隐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插口道:“我也去。”

路文龙道:“别!你还是在这里守着吧。那里混乱得紧,每次都要伤好多人。”

路承焕这才想起自己才十二岁,苦笑着也就不再坚持了。不过折彦冲和路文龙走开一阵之后,他还是悄悄地跟了过去。

到了发放口粮的地方,周围已经围满了人。看守兵丁怕惹上疫病,命令谷中的人都要远远站着,等他们离开之后才能过来拿东西——至于这口粮该如何分配,他们可就不管了。

运口粮进来的兵丁背影才消失,等得眼睛也红了的疫民一哄而上,大肆抢夺。

路承焕见路文龙也冲了上去,但他冲上没几步发现折彦冲没跟来,便停下来催促道:“快上啊!”

折彦冲愠道:“这算什么!禽兽得食也知族分,如今我们千百人处境相似,正是该同舟共济的时候,却闹成这个样子!”

路文龙呆了呆,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十五岁破家之前也读了一肚子的书,礼义廉耻深印在心,听到折彦冲的话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我也知道这样子不是很好,但大家都这样……”

折彦冲道:“别人禽兽行!我们也要跟着学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契丹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口粮?”

路文龙一怔,折彦冲道:“他们若把我们往死路上逼,那我们就只有铤而走险一条路了。现在把我们困在这里,又给我们些口粮,算是给了我们一点希望。人都是这样的,有了希望,大多数人就不会用最激烈的方式去反抗!他们给的口粮偏偏又不是很够,这不是明摆着要挑衅我们自相残杀么!”

路承焕躲在暗处,听了折彦冲这句话心道:“这种推理,这种思路,好像有点现代人的痕迹啊。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只听路文龙叹道:“我也曾隐约想到这一点,但……但现在这个局面,大家都抢,咱们不抢就得死。而且是先死!”

折彦冲道:“如果情况再这么继续下去,就算我们今天抢到了东西,迟早也得死!”

“不错!折大哥说得对!”说话的却是路承焕,他跳了出来望着折彦冲,仿佛从折彦冲的言行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他哥哥”的影子。

路文龙见到路承焕怔了一下,随即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路承焕一指人群说道:“先别管我,我们还是快想些办法出来吧,再过一会,东西就给抢光了。”

抢口粮的骚乱其实远未结束,没抢到的拼命在抢,抢到的恨不得要抢多一点,另外有一两百个老弱呆在旁边不敢加入战局,只盼望着能在大抢过后捡一点剩下的东西。

折彦冲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这个山谷略如葫芦形状,靠近谷口的是一个宽不足二十步的狭长小谷,小谷后面是一个大了二十倍不止的大谷,小谷和大谷之间还有一个隘口。发放口粮的地方就在这个小谷之中。

折彦冲低头一沉思,对路文龙道:“你帮不帮我?”

路文龙道:“如果你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好!”折彦冲大踏步走了过去,对那一百多个老弱道:“你们想不想得到吃的?还想要吃的就听我的话,跟我来!”他的身材很高,路承焕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按照另一个世界的度量衡估量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有一米八以上。折彦冲这么一站一喝,倒也威风凛凛!

那些人听了折彦冲的话面面相觑,过了一会,一个怀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老头走上一步,有一个人带头之后,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折彦冲让这些人一个个手挽着手堵住隘口,拦了七八层,又让十几个看来相对有点力气的拿着石头作为左右两翼站在前端。折彦冲和路文龙就站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就像领着一群绵羊的两头虎狼。

正在抢口粮的人发现了这些动静已经开始停了下来,没多久便全部住手了。跟随折彦冲的人虽然都是老弱,但一百多人凑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不可小觑的压力。反而抢粮的人虽然精壮,人数又多,却是一盘散沙。

人群静了下来,一齐盯着折彦冲,个个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终于,一个十六七岁却满脸邪笑的少年站出来道:“你是谁!带着这群等死的家伙想干什么!”

折彦冲大声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这口粮是大家都有的,为什么要抢夺!”

那少年冷笑道:“这点口粮根本就不够!若是平摊下来,大家都得一起饿死!既然如此,只好让最有力量的人活下去!”

折彦冲道:“我问你,这口粮有多少?这里的人又有多少?平分下去,每个人又有多少?”

那少年皱着眉头道:“不知道!鬼才去算他!我只知道,平分下去是绝对不够吃的!”

折彦冲道:“我听说一个月前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有两千多人,现在却不到一千了!人已经少了一大半了,按理说应该够吃了才对,可为什么还是不够?”

人群中一个人道:“人是少了,可口粮也少了很多啊。”

折彦冲接着那个人的话厉声道:“为什么会少很多!”

众人面面相觑,那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忧上眉头。折彦冲道:“大家想想,为什么口粮会逐步减少?是契丹人为了省一点银钱吗?不!他们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人群哗然起来,谷口离开这里有一段距离,那些兵丁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兴趣理会,也不来过问。

“疫病刚刚发生的时候,契丹人对我们在圈禁之余为什么又要怀柔我们呢?因为我们有两千多人!如果逼得我们暴动将是一个很难收拾的局面——特别是我们这里不少人身上有疫病,和我们短兵相接可能会让士兵也染上疫病!就算是调来弓箭手,也未必能保证把我们一个不剩地全歼。只要我们中间逃出去三五个,说不定就会让疫病在另外一个地方爆发!”折彦冲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在我们还有两千多人的时候,契丹人就给一千五百人的口粮,我们有一千五百人,他们就给一千人的口粮,现在我们剩下不到一千人了,这里的口粮,怕最多就只能喂饱五百人!谷里的人不但生病,还要挨饿!再过不久,我们就只会剩下两百人、一百人、几十个、十几个!到时候他们还会对我们客气么?”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否如此还很难说,但大多数人联想起这些天来的处境却都信服了。连那少年也骇然道:“难道说,他们要赶尽杀绝?”

折彦冲厉声道:“难道你以为契丹人会让我们活着出去么!”

听到这里,人群已经耸动起来,路承焕心道:“彦冲哥刚才的话未必经得起仔细推敲,但在这种情形下,是很足以蛊惑人心的。先用危险吓唬人,再把人团结起来——这种鼓动方法历代农民起义的领袖不知用了多少次了,但能用得这么自觉,怎么的也觉得有些现代人的思维。”想到这里,他已经有七八成相信折彦冲是他“前世”的哥哥了。

路承焕推算着折彦冲下一步要干什么,心道:“不管他是不是我哥,我都得帮他。”趁人不注意,一个闪身躲入人群当中。

只听人群中有人道:“可是我没病,我根本只是发烧!和疫病没什么关系!”

又有人道:“我有病,可我已经好了!你看,我现在老虎都打得死!”

折彦冲高声道:“够了!契丹人根本不会理会我们中间哪些人有病,哪些人没病!他们只知道:只要我们这群人全死在这里,那他们——特别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就不会受到疫病的威胁!”

折彦冲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绝望,一些比较脆弱的人甚至跌倒在地哭泣起来。

那少年走上一步说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折彦冲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稳得像一座山:“听我的话!跟着我走!你们中大部分人就能活下去!”

人群中路承焕差点笑了出来,在危险中彷徨无依的大众,多希望有个强者来作他们的领头人啊,折彦冲这句话,分明是利用了这种心理。路承焕心道:“其实哥哥心中未必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吧。但现在也只有先把人心稳住,否则局势只会越来越乱。”他心里这个哥哥,叫的不是路文龙,而是折彦冲。

如果在太平时节,会听从折彦冲这句话的人只怕连一成也没有,但现在他们除了相信眼前这个“已经领导了一百多人”的壮士,还有什么别的希望呢?

折彦冲大声道:“决定要跟我活着走出这个山谷的,走到左边去!”

人群中一个小孩扶着一个哭得不能自主的妇女,领头走了过去,路文龙惊讶地发现那小孩竟然是路承焕,折彦冲脸上却不动声色。

跟着就有一个大人走过去,跟着是一个中年……片刻间,大部分人都走到了左手边,只剩下十几个人还在犹豫,那一直和折彦冲对话的少年也在其间。

另一个少年走上几步,他的个子不高,但身上的肉却都像石块一样。路承焕见他走动的时候旁边的人都给他让道,没人敢靠近他两步之内。心道:“这人年纪不大,但看来却是这谷里一霸!”

只听那少年用不是很流利的汉话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大明白,不过现在你——还有你背后那些人都给我让开,我要回谷去。”他的手上竟然还拿着半袋小麦——那是所有口粮中最精华的部分。

路承焕在旁边看得眉头大皱,一时也不知道这个局面该如何打破才好,忽然人墙后面有人说:“让让,让让,我过去……”跟着走出一个伛偻着腰不断咳嗽的中年人来。

那身形结实的少年见了他叫道:“师父!你怎么来了!”说的却是女真话。

那中年微微一笑,道:“我见你迟迟不回来,所以过来看看。”朝折彦冲看了一眼道:“在下狄喻,这位英雄如何称呼?”却是标准的汴梁口音。

“折彦冲!”

狄喻点了点头,对那说女真话的少年道:“听他的。”

“可是……”

狄喻似乎随时可能跌倒,但他的语气却不容反对:“听他的!阿鲁蛮!”

阿鲁蛮终于放下了那袋小麦,走到了左边。本来还在犹豫的人也终于都向左边走去。

最后,那第一个走出来问话的少年走到折彦冲的面前问道:“你叫折彦冲?”

“是!”

“你和大宋折家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离开这里,不过我暂时决定帮你!对了,我叫欧阳适。”

看到这里路承焕舒了口气,知道这几个最难缠的人这么一表态,谷中的形势便能初步稳定下来了。

在折彦冲的指挥下,粮食被分批运往谷中一个露天的地方,这几天没有下雨,因此不怕被雨水浸坏。

路承焕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道:“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第一个站出来的,通常都会成为众人心理上的领袖,看来哥哥已经暂时取得了对这群人的领导——虽然这领导权似乎还不怎么稳固。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怎么样帮他巩固领导地位。”

路承焕十分清楚:眼下自己只有“十二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生存下去,只有依靠一个强者。由于只保有“前世”的智力,他路承焕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折彦冲的“军师”——无论这个领袖是不是他“前世”的哥哥。

只见折彦冲让路文龙和欧阳适在众目睽睽之下清点粮食的数量和品类,又让女真人阿鲁蛮去清点人数,阿鲁蛮一听叫道:“什么?让我去数数?开什么玩笑!”

路承焕跳出来道:“我去!”

折彦冲看了他半晌道:“你?”

路承焕道:“这里说到算术,没人赶得上我!”

欧阳适一听不由得冷笑,但瞧在路承焕是个孩子的份上,也就没说什么了。

路承焕道:“不过得有个人帮我。”点了阿鲁蛮。阿鲁蛮在老师狄喻示意下才老不情愿地跟过去。

路承焕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纵横四道,分成二十五个格子,让阿鲁蛮赶着所有人一批批去站格子,“站过一次格子才有东西吃,站过两次或两次以上都没东西吃。”没一会便把人数统计出来,一共是八百二十九人。

狄喻哀叹一声道:“八百二十九人,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人数超过三千的。”

路文龙和欧阳适那边就慢得多,等他们算出结果来,路承焕在折彦冲身边低声道:“具体该怎么办,看来还得由我们几个好好计议一下。”

狄喻坐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大为惊骇。对路承焕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登时刮目相看。要知道路承焕这句话并不像表面听来那么简单,所谓“乱世之谋不与众”,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有些事情是不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讨论的。

折彦冲听了路承焕的话之后点了点头,高声道:“都先回去,傍晚这个时候在这里发口粮!人人都有份!”

但大部分人却不肯离开,他们对折彦冲还不是十分信任,那堆粮食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好才安心。

路承焕皱了一下眉头,在狄喻耳边说了两句话,狄喻点了点头,大声吩咐阿鲁蛮看好粮堆,公开道:“任何人敢靠近粮堆五步……杀了!”

看着阿鲁蛮那豹子一般的肌肉,不少人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

折彦冲这才放心,和路承焕、狄喻、路文龙、欧阳适五人来到路文龙搭的草棚边坐下。

欧阳适对折彦冲道:“那些愚夫蠢妇可以驱使,却不可以和他们商量大事。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妨放开了说话!口粮的事情我不着急,我现在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救大家出去。”

折彦冲摇头道:“我没办法。”

路文龙和欧阳适都怔住了。狄喻却哈哈大笑。路承焕则低着头偷笑。

折彦冲道:“那些话,我是被当时的情形逼出来的!”

狄喻叹了一声,道:“其实你这样是对的。只不过你当时那样子……嘿嘿!连我也被你骗了,以为你真有办法。”

路承焕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只要局面得到控制,事情就有转机。”

欧阳适一听这话,扭头瞪着路承焕道:“小鬼!你到底几岁了!我都怀疑你不是个孩子,其实是个侏儒!”

路承焕微微一笑道:“有才不在年高。这里除了狄先生,大家年纪都不大。我也就小你们一点点而已。”

狄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连路文龙也感到这个族弟和大病之前不大一样。路承焕却不理会他们的眼光,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事情先易而后难。如何脱逃,必须在我们掌握各方面信息之后才能作出筹划来:比如这个山谷有没有其他出路,契丹人究竟想怎么对待我们等等。”

狄喻点了点头,连欧阳适也听进去了。

路承焕继续道:“当务之急,第一,是稳定人心。这件事,折大哥已经做好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把人变得有组织。这八百多人,我们不可能一个个去传达我们的想法和主张,因此需要选出些首领来。大概选出二三十个左右,每个人领导三四十个人,我们再领导这二三十个头目,这样局面便不容易失控。”

狄喻点了点头道:“我颇懂相人之术,这些天虽然卧病,可也稍微留心周围的情况。这件事我可以提供点意见。”

路承焕道:“接下来,就是疫病的事情了。我不懂医术,也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瘟疫,不过这疫病似乎也不是很厉害,但死人总是难免的。过两天等大家渐渐稳定下来、对我们都更加信任之后,我们便要一个个地把染上疫病的人和没染上疫病的人区分开来再加以照顾。已经死了的人要想办法埋葬——最好是火化……唉,其实到最后,最好的结局也只是让最强壮的人活下来而已。”

欧阳适道:“那有什么办法,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路承焕道:“不过,只要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都值得我们去要努力。”

狄喻赞道:“说得好!这话大有仁者之心!”

路承焕又道:“眼看天气就要转凉了。如果这真是瘟疫的话,天气一冷情况也会好转……”

欧阳适插口道:“为什么天气一冷瘟疫就会好转?”

“这……”路承焕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是学医的,和瘟疫相关的原理也只是一知半解,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搪塞道:“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

幸好欧阳适也没再追问下去,路承焕继续道:“但天气一转冷,取暖便成问题。我们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大够,如果再加上冻,死人只怕会更多更快!想办法找到可燃烧的东西,这是第二件事情。”

狄喻叹道:“可惜这座山谷林木不多。就算都砍了也烧不了多久。”

路承焕道:“第三件事情,就是找路。我们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把我们怎么样,无论如何,能找到出去的路那是最好。这件事情可以等安定下来之后再找人秘密去做,万万不能让契丹人知晓。至于第四件事情,就是和契丹人的交涉。”

欧阳适道:“交涉?他们根本就不会理你!走得太近,小心一箭把你杀了!”

路承焕听了欧阳适的话,说道:“这就要花点功夫了。无论如何,我们得和他们有沟通,那总好过闷在这里瞎猜!这件事也急不来。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最紧迫的一件事情,就是口粮的问题。到底该如何分配才好。”

路文龙道:“我刚才计算了一下,若是平均分摊下来,这口粮只够六分!”

路承焕道:“那就这样吧,优先照顾病弱的……”

折彦冲忽然摆手道:“不行!”

路承焕一愣:“不行?”

折彦冲道:“口粮得这样分配:看身材年龄来断每个人的食量,强壮而无病者,七分饱;无病而力弱者,六分饱;病弱者,五分饱。”

路承焕忍不住道:“生病的人身体本来就弱!若是这样,分明是把他们往死路上推!”

折彦冲道:“你有仁慈之心,这很好,可是行不通!因为我们能维持这个局面,靠地是那些强壮有力量的人默认了我们的领导!有这些人跟着,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对他们有所倾斜,此其一。这些人如果参与赤裸裸的抢夺,他们就能吃到十分饱,而不是七分饱,如果我们让病弱者优先,他们就会有意见,就会推翻我们!到时候又回到那个混乱的局面。此其二。一旦回到那个混乱的局面,那些病弱的人只怕想吃到三分饱也不行了,此其三!”

路承焕道:“大哥!对那些有力量的人,我们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想,他们可能会……”

欧阳适一声冷笑让路承焕说不下去,折彦冲道:“这些人是饥民,是难民,而不是义士!要感化他们,我们没这个时间!”

路文龙神色黯然,但仍点了点头,狄喻道:“事急从权,也只有如此了。”

当下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狄喻身上有病,一直是提着精神说话,等讨论完他竟然昏了过去。路文龙忙把他抱进草棚。路承焕看着折彦冲,说道:“大哥!你真的对‘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折彦冲摇了摇头,路承焕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几个人分头行事,路承焕也没时间去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自未来了。一切都得等解决了眼前事再说。

这天粮食发放进行得还算顺利,就算有人觉得不满,这一餐两餐的也还不足以累积起让他们爆发的火气。

第二天狄喻醒来以后,就陪着折彦冲和路承焕到各处去,挑出二十五个人来,其中有二十个人作为首领,每人负责看管约四十个人。另外五个则作为折彦冲等人机动的协助者。

这种层级制度一建立起来,整个山谷便显得井井有条。路承焕根据自己所知,仔细告诉那二十几个首领该如何注意卫生,如何避免染上疫病,不要污染水源等等——由于他是一个小孩子,说起话来没有说服力,因此这些话都得借助折彦冲的权威,句句一开口就是“折大哥让我告诉大家……”最后再让这二十五人向八百人传达。

路文龙对路承焕知道这么多东西颇为奇怪,然而也没多问什么。

这样过了三天以后,由于处事相对公平而且有效,折彦冲这个领导团体的威信已经建立起来,粮食已经可以放入草棚之中而不必担心雨露了。二十五个首领在更换了两个之后,也成了第二层可信任的人。因此路承焕便开始把人群分成康健、轻症和重症三个部分分别居住。

病患人数统计出来之后路承焕发现康健的人竟有一百多。这些人里面有些是根本就没患病却因各种理由被牵扯进来的,像路文龙就是为了照顾路承焕而舍身相陪的,阿鲁蛮对狄喻也是如此;有些是生了其它的病却被误认为疫病,像路承焕和狄喻;还有些是患了疫病却靠着身体底子好硬撑过来的,像二十五个首领中一个叫张老余的铁匠——这老家伙五十来岁了,身子板却硬朗得和二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

组织人处理尸体的时候,张老余不经意间道出了一个让路承焕大为欢喜的信息:原来这座山谷张老余来过,以前是一个锻铁场,附近不但有煤而且有铁,废弃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周围的铁矿耗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些浅层的煤炭和残余的铁料可供使用。

在张老余的带领下,众人找到了那个被掩埋了的窑口。折彦冲和阿鲁蛮等人用石头砸倒了这山谷中最大的一棵树,又抬这棵树撞开了窑口。这个窑口不是很大,住不了那么多人,但遗留下来的工具却让路承焕大感兴趣,他问张老余这些工具能用不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考较起张老余的本领,张老余哈哈笑道:“我张老余可是南京道上一宝哩。虽然我是个头下户(身份类似于奴隶),可要不是染上了疫病,那些老爷们还不舍得把我赶到这里来呢。大辽最强的弓、最锋利的剑、最坚牢的甲胄我都造得出来。”

路承焕看看他结满老茧的手,心想他或许没有吹牛。那一百多个康健的人里面有十几个原来是铁匠,他便借折彦冲的名义把他们挑了出来归张老余统领。他不知道残存的铁料铁矿能造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如果能造出武器的话,那也许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改变他们的命运。

在这段时间里,当初表示和契丹人交涉“不可能”的欧阳适,却出乎意料地和守卫士兵建立了某种联系。契丹的士兵似乎也感应到了谷内的某些变化,愿意通过欧阳适来传达一些信息来让这些奴隶们安心。

“他们说我们如果能够熬过这个冬天,那么没病的人就可以出去。”

“这个冬天,那可还有四五个月啊……”路承焕等人面面相觑起来,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担忧。

狄喻叹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个盼头。”

折彦冲却道:“但我们却不能太掉以轻心,一切都得作最坏的打算,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能找到另一条出谷的道路。”

路承焕道:“这急不来,不过契丹人既然说要我们熬过这个春天再说,那在此之前应该不会动什么坏脑筋。至于取暖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一些对策了。这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除了粮食不得不依赖契丹人。”

欧阳适忽然道:“对了,万一契丹人哪天不耐烦了断我们的粮怎么办?”

路承焕道:“暂时还不用担心这个,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们除了铤而走险也没别的选择了。”

欧阳适笑嘻嘻道:“听说那个窑子里已经开始在打铁了,是不是要造刀剑?”

和狄喻对望一眼,路承焕说道:“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掌握在别人手里!”

欧阳适道:“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一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种人叫汉奸。”

路承焕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欧阳适道:“现在,由于我每天都和跟我的刘七轮流守住谷口,这段时间是谁也没有出去过,所以一向轻视我们的契丹人对谷里的一切应该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不敢保证那八百头病猫里没有一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万一有,在关键时候给我们来一下,就够我们受的了。”

折彦冲低下头想了一会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留心。”

欧阳适点了点头,又对折彦冲道:“说句无关正事的话,你这人是不是有来历?居然连我也觉得被你带着走不丢脸。你的背景一定不简单!”

路承焕心道:“大哥和我一样来自未来——一定是这样的。真希望他有一天能记起来。”

折彦冲却摇头道:“我真的不记得什么了——甚至连折彦冲这个名字,也是路文龙告诉我的。”

欧阳适转头向路文龙,路文龙道:“我记得折彦冲跟我说过,他父亲是宋代的一个将军,被辽军俘虏以后,和一个女奴生下他的。”他望了望折彦冲道:“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折彦冲淡淡道:“这里都是自己人,那话既然对你说得,让欧阳知道也无妨。”

路文龙这才道:“听折兄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折兄的父亲,好像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你当时的意思,大致如此。”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

折彦冲嘿了一声,道:“是这样么?那更好,我不用对自己的过去有什么牵挂了。”

路承焕望着他,脸上却是一副奇怪的神色。

死亡的人数在天气转凉之前出现了一次大爆发。那倒不是因为已经采取的措施执行不力——基本上,在条件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路承焕等人的努力已经接近极限。然而在之前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恶果还是在这个月内夺走了接近三百人的性命。

不过情况跟着就稳定了下来。路承焕每天都要到各个地方巡视,重症区和轻症区的人都越来越少,不同的是,重症区人数的减少大多是因为死亡,而轻症区则每天都有若干人康复。

如今康健的人已经达到三百多人了,而这些人显然都具备很强的生命力。

狄喻眼看着这一切,对路承焕道:“你听过西南有一种蛊术么?”

路承焕道:“听说过,据说这种蛊术的原理,就是把无数毒虫放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其自相残杀。到后来能存活下来的无不是毒中之王。”关于蛊毒的描绘,很多武侠小说都提到过,至于真实与否,他就不知道了。

狄喻点头道:“你年纪虽小,懂的却多。没错,据说蛊毒就是这样来的。而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有些相似。三千多人,我估计到最后能挺过来的只有五百多——而这些人,每一个都不会是弱者。”

健康的人数一多,就有不少嚷嚷着说自己病好了要出谷,但这些要求都被契丹士兵回绝了。一来他们不很相信这些下等汉民的话,二来这些守在谷口的士兵阶级太低,也没有权力放人走。

路承焕道:“这样下去不行,疫情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大家没了危机感,无所事事的人一多,只怕迟早要生乱子。”

折彦冲道:“你有什么主意么?”

路承焕道:“看来得把契丹人要我们挨到开春的话传下去了,这样应该可以一定程度上把人心稳住,不要让他们有事没事就闹着要出去。还有就是得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折彦冲道:“找事情做?你是指什么事情?”

“过冬的事情。”路承焕道:“一是搭建房子草棚,二是找燃料。这两件事情都需要人。”

正说着,那个女真人阿鲁蛮过来叫道:“喂,你们过来。我师父叫你们。”这些天相处下来,折彦冲和路承焕都已经知道阿鲁蛮来自女真曷苏馆部,因为给族人出头打杀一个契丹贵人而逃难远方,在宋辽边境遇到狄喻,本来想打劫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的汉人,谁知道反而被狄喻制服。狄喻听了阿鲁蛮的事情后便放了他,刚好契丹的追兵赶来,狄喻出手相助,和阿鲁蛮一起把那群人全歼了,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落下了个病根。经此一事,两人结下了师徒之情。阿鲁蛮服侍狄喻在附近一农家养伤,谁知道遇上瘟疫,也被牵扯了进来。

折彦冲和路承焕早猜狄喻的来历不简单,只是狄喻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两人也不好问,但对他的意见向来十分尊重。这时听了狄喻的召唤来到他所住的草棚前,只见路文龙和欧阳适也都在。

“嗯,人到齐了。”狄喻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今天叫大家一起来,是有件事情要说。不过在说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确定一下。”

欧阳适道:“什么事情?”

狄喻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年纪都不大,但除了应麒年纪还小,这个谷里就算你们几个厉害了。因此我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到底去到哪里!”跟着叫道:“阿鲁蛮。”阿鲁蛮走上一步,狄喻又道:“你们有谁有兴趣和他对上一场?”

折彦冲和路文龙对望一眼,发现对方都不是很明白狄喻的意思。欧阳适道:“我早和他打过了,打不赢他,他力气比我大。”

路文龙道:“那我更打不过他了。”他是读书人子弟,十五六岁后流落江湖,才算磨练出了一点本事,但和阿鲁蛮这样一个受过高人指点的蛮坯子相比还是远远不如。

折彦冲道:“我试试。”

其他人退在一旁,两人下场,作势相扑。阿鲁蛮力大势浑,难得的是进退颇有法度。折彦冲一开始全凭反应和他周旋,渐渐似乎想起了什么,身形便灵动起来,他的力气也不比阿鲁蛮小多少,但第一局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后来没能扳回来,渐渐地被逼得乱了脚步,被阿鲁蛮扭住,左手插入他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口,整个儿甩了出去,却是输了。折彦冲挣扎着爬了起来,冲上再斗,这次却是和阿鲁蛮扭在一起难分胜负。

路承焕在一旁看得分明,却看不大懂,心道:“我就算长大了下场也是万万打不过他们的。不过他们也没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厉害。”

狄喻却点了点头道:“不错,彦冲看来是练过的。”那两人又要打第三场,狄喻叫道:“且慢,相扑的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拿出一柄弓和几支箭来,路承焕看出那是张老余最近才制成的。狄喻道:“彦冲,试试这个。”

五十步外已经有一个粗陋的靶子在,折彦冲拿起弓箭把玩一会,就和刚才初下场相扑一样,一开始有些迷茫,但后来好像记起了什么,搭箭张弓,三箭都中靶心。路承焕高声喝彩,欧阳适却道:“那也没什么,五十步内我也能百发百中!”

狄喻对路文龙道:“你来试试。”

谷中没有好木,这把弓弹性韧性都一般。路文龙开弓射了三箭,中靶的只有一箭,入木甚浅。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力气太差了。这样的箭,怕只能去射兔子。”

狄喻道:“你若有心,也可以练出本事来的。”

路文龙道:“但我的力气……”

狄喻道:“力量也是可以打熬出来的。”

路文龙道:“可以吗?”

狄喻道:“自然可以!武技之义,便在于使弱者强,使强者更强,不光是进退的法度,攻击的精准度,就是膂力也练得!膂力要长得靠持之以恒,武技要进步则要动脑筋!”对折彦冲道:“你本身的条件很好,显然以前也是练过的,我听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过底子还是在的,练上半年就都回来了——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折彦冲已经隐隐猜到狄喻今天叫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了,抱拳道:“以后还请师父教导。”

狄喻见折彦冲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道:“我的意思,不单你要练,这谷中所有康健了的人——包括那二十几个壮健妇人也要练!力大的练刀,灵活的练枪,有眼力的练弓箭,妇女也要练短兵。”

折彦冲一怔,路承焕拍手道:“好啊!这样一来,那些闲人就不愁精力没处发泄了。”

狄喻道:“欧阳这些天不停和那些契丹士兵打交道,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现在还很难说,但总之有备无患,我们自己的力量强一点总是好事。”

路承焕道:“困在这里的都是边民,民风本来就剽悍,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懂两下子,不过要是凑在一起,便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就看我们怎么训练他们了。队伍的培养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算复杂。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让他们听号令,知进退。有了这两条,这个队伍基本就能打仗了。至于行军、布阵、扎营这些道理,则要相时、相地、量力、量物而行。如何分工,如何配合,都可学而得。”说着便在地上画了一个五百人安顿的草图,路文龙见了道:“这个图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是古法,不过传到现在已经有所更张。”

路承焕看了道:“这是给我们这几百人度造的吧?”

狄喻奇道:“你也懂兵法?”

“不懂,我是猜的。”路承焕道:“我是看你分配人数的情形,在最前的、在辅助位置上的、在处于保护位置上的、处于支援位置的,人数分别和我们谷中最强壮者、次强壮者、妇女、工匠和数量一一对应,所以才这样说。”

狄喻大喜道:“你居然有这样的领悟力!看来我只要把行军安营的细节一一和你说了,再历练两年,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路承焕嘿了一声道:“独当一面?真要我去打仗么?我才不干呢!现在宋朝当政的是徽宗皇帝吧?哼,那个皇帝没救了!帮这小老儿绝对没出路!如果不帮他赵家却帮谁去?难道去帮胡人不成?那不成汉奸了?”路承焕言语间露出个破绽,徽宗是当今宋主赵佶的庙号(帝王死后,在太庙奉祀、追尊的名号),这称呼现在还没出现呢。但这几句话说得快,别人一时竟没注意到。

狄喻听了路承焕的话神色一黯,阿鲁蛮却问道:“什么是汉奸?”

路承焕道:“我们是汉人,背弃自己族人的,就是汉奸!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是女真人,呵呵,这头衔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的。”

阿鲁蛮道:“不管是不是汉人,都不应该背弃自己的朋友和族人!”

欧阳适嘻嘻笑了两声,说道:“还是女真人直爽!”问路承焕道:“小家伙,你这也不干,那也不干,那你想干什么啊?”

路承焕看了折彦冲一眼道:“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他这句话倒是真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广的地面在他有生之年应该会相对比较太平吧。

欧阳适笑道:“真没出息。”

路承焕道:“你呢?”

欧阳适道:“我啊?我不知道。我家是做海上买卖的,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说不定我会去干家族的老本行。”

狄喻叹了口气道:“你们想是这么想,但到最后如何,只怕还要看造化!”

折彦冲道:“坐言不如起行。一切等我们都出去了再说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让我们自己的本钱厚起来!”

狄喻等都点头称是。当下折彦冲和狄喻讨论如何组织、如何训练,路文龙在旁边听得认真,欧阳适慢慢地也对狄喻甚是佩服。接着便要分头行事。路承焕道:“可要怎样让这些人听从我们指挥练武呢?虽然我们的出发点是为大家好,但只怕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愿意接受吧。强行要他们动起来,只怕他们没什么积极性。”

欧阳适道:“只要让他们害怕,然后他们就会有……有你说的那种‘危机感’。嗯,这个词不错。”

“危机感?”路承焕道:“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觉得契丹人会对我们不利?”

欧阳适道:“契丹人或许会对我们不利——这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我们几个的猜想,但可以拿来利用。不过要是直接说出来也不妥,只怕反而会引起混乱。”

路承焕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通过某种途径把这种氛围搞起来。”

欧阳适道:“没错。”

路承焕道:“道理上是没错的,但具体该如何是好却得把握一个度。”

欧阳适笑道:“放心,这件事我去办。”

过了两天,谷中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不断有人在交头接耳。第三天张老余跑来神秘兮兮地问折彦冲道:“折公子,我听说契丹人要对我们动手,是不是真的?”

折彦冲一怔道:“你听谁说的?”

张老余道:“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传。”

折彦冲反应过来,立刻知道是欧阳适搞的鬼,当下道:“没这种事!放心打你的铁去。”

张老余道:“如果不是契丹人要对我们使坏,公子你干嘛要我们打造兵器呢?”

折彦冲道:“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张老余道:“以防万一,那就是说契丹人确实可能要对我们不利啦?”

折彦冲道:“一切都还不清楚。你不要乱说。不过你放心,就算契丹人有坏心眼,我也会有办法的。”

张老余走了不久,又有几个队长跑来打听。其中一个道:“折公子,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死啊。”

折彦冲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队长道:“这……我也不知道。”

折彦冲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传令让二十五个队长都来,我们商讨一下。”

这次会议的气氛颇为紧张,折彦冲安抚了一阵后说道:“这样吧,从明天起由我和狄先生来传授大家武功!契丹人不使坏自然最好,如果事情真的不妙,那我们到时候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二十五个队长轰然应好。这些天来在欧阳适的安排下阿鲁蛮着实露了几手本事,大家又都听说他是狄喻的徒弟,只学了几个月就这么了得了。若五百人都能练到阿鲁蛮那样子,可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天,身体已经恢复了的人都被组织起来,每十个人为一小队,每队有正副两个首领,由既通武艺又通兵法的狄喻和折彦冲训导。欧阳适、路文龙和阿鲁蛮也一边练武一边学带队。欧阳适是从小在江湖海浪中翻腾的,在狄喻那里学的是系统的理论。路文龙则和欧阳适相反,他是懂得些兵法理论却没经过真正的厮杀,因此狄喻便慢慢勾起他对兵书的记忆和理解,并用到实际中来。

至于路承焕,虽然口上说没什么兴趣,但他也知道在这乱世里一个文绉绉的人是没法生存的,因此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习武讲兵。他虽然没正经地学过什么兵法,但兵学和管理学本来就有相通之处,至少《孙子兵法》他是读过不止一遍的。

狄喻见他们几个都进步神速,叹道:“过得几个月,我能教的就不多了。不过最厉害的兵法武技都不是教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将来能达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你们的天赋和经历了。”

这段时间来欧阳适和他的副手刘七一直把谷口看得死紧,那些懒惰的守卫士兵完全没发现谷中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于通过欧阳适来了解谷内的情况。谷中的人口已经锐减到不足六百人,而欧阳适却告诉他们瘟疫已经得到控制,这一个多月里谷内只死了十几个人,那些士兵也不疑有他,供给的口粮也没再减少多少,这些粮食供应八百个人自然不大够,但却已经足够填饱五百多人的肚子了。

现在欧阳适已经可以确定在折彦冲控制住局面之前谷中一定有人向契丹人通风报信,所以契丹人才会知道谷中疫民数量的大体情况。不过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似乎和契丹人的关系也不怎样,因为在谷口被欧阳适控制以后契丹士兵懒惰的态度也没改变多少,更不曾表露出多少干涉谷内事务的兴趣。

“这些就是耶律阿保机骑兵的后代?”偶尔来谷口看看的路承焕心想:“要是他们的祖先也是这样的士气作风,能够横行大漠才怪!”

不过,对于曾给契丹人通风报信的人,他和欧阳适一样,都觉得有必要揪出来,否则的话,总会感到有一颗芒刺钉在背上。

在训练之余,几百号人也被路承焕组织起来参加各种工作,大体而言分为三类:制造兵器、搭建草棚和寻找燃料。

让路承焕欣慰的是,他们找到的煤不但能供应锻铁,还足以保证这个冬天的取暖问题。路承焕和一个叫王大辉的陶匠研究了半天,终于造出了一种可以用于取暖的炉子,同时还制成了蜂窝煤。当折彦冲带领人把草棚都搭建完毕以后,蜂窝煤的储备也差不多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严寒并没有对谷内康健的人构成任何威胁,却送走了剩下几个苟延残喘的疫病患者——其实这些人的疫病也已经消退了,但在和疫病的对抗中,他们的身体机能却受到严重的破坏。在小雪中葬下那个同胞之后,路承焕知道:除非契丹人使坏心眼,否则这将是他们埋葬的最后一人。

制成蜂窝煤之后,谷内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那些妇女利用最简单的炉具和陶锅,把那些杂粮尽量做得美味。欧阳适贡献出自己贴身收藏的两颗北珠,通过契丹士兵换到了一批麻布。二十几个妇女中有一半以上懂得裁衣,其中一位顾大嫂更是精通此道。他们把谷中所有多余的衣物收集起来,连同那些麻布制成了一批新衣。有了这批新衣服以后,几百个人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就能出草棚活动了,若遇到恶劣天气就躲起来挨着炉子取暖。

折彦冲的武艺越来越精了,本已具备相当实力的欧阳适和阿鲁蛮也有进步。路文龙武功基础最差,所以进步也最快,练了几个月以后,搏斗和射箭的本领已经在水准之上了。

而路承焕才“十二三岁”,他又没有像阿鲁蛮那样的天生蛮力,因此只是练了一些扎基的功夫。不过张老余给他造了一支轻弩之后他也来了兴致,在狄喻的指导下把眼力练得很不错。

这几个月下来,在狄喻折彦冲对五百人进行武训的同时,路承焕也对这些人进行文训。

这五百人中粗识文字的有六十几个,数量超过一成。其中甚至有一个叫胡茂的考过辽国的科举。路承焕从中挑出五十个较为伶俐的,每天武训与工作之余都把他们叫来,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算术和文字——其实这些人本来识字知算,路承焕一来是帮他们整理一遍,同时教会他们一些新的东西,比如1234的印度记数方法,二来则是教他们怎么样去教别人。这些人本来就有些基础,路承焕教的东西又不难,因此接受得很快。

然后,他又让折彦冲把这五十个人安插进各个小队里去。几个月下来,谷里几百号人基本上都认得简单的文字和一些计算方法。

空闲的时候,折彦冲还会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听路承焕讲故事——这可是谷中最好的娱乐了。路承焕讲得最多的是汉族英雄们威震四海的故事,他还让所有不同姓氏的人都报上名来,而几乎所有的姓氏都曾经有过了不起的祖宗!许多人听着听着都激动起来,脸上的麻木也一天少似一天。

看着这一切,狄喻等人心中对路承焕的评价越来越高,连欧阳适也颇为服气,因为路承焕年纪虽然比他小,但学问就是比他高——两人说起一些海外见闻,路承焕讲的一些东西欧阳适连听都没听过。谷内的一干人等也都敬重起这个“神童”来,不再把他当作一般的孩子看待。

春节之前半个月天气变得很好,有一个叫陈阿猴的副队长竟然爬上了山谷最高的那座峰顶——这个峰顶虽然最高,但面向山谷这面反而是最平缓的,所以陈阿猴才能爬上去。他在峰顶找一块石头棱角系好草绳,把折彦冲和欧阳适和狄喻接了上来。这时候狄喻的身体已经基本复原了,武功膂力也恢复了六七成。他在峰顶四处眺望,看完后却不禁摇头,样子十分失望,原来他所在的这个峰顶,在另一面却是一片悬崖峭壁,根本就没法下去。

欧阳适指着西南面那座山道:“那座山面向谷外的一面似乎很平缓,如果能登上那座山,出去的可能性很大!”

狄喻道:“但那座山面向谷内的这一面却很陡峭,普通人只怕上不去。”说着目视陈阿猴。

陈阿猴会意,说道:“那座山我爬过,只能上到一半,中间有一段特别陡!光滑得像镜子,直得像城墙,过不去。”

欧阳适听了陈阿猴的描述,指了指道:“是那个地方吗?”

陈阿猴道:“没错。”

欧阳适道:“那片峭壁的下手,似乎有一个平台可以着脚,嗯,也许可以在那个地方想想办法。”

几个人下来之后把情况跟路承焕说了,路承焕跑到西南面那座山下打量了很久,又让陈阿猴爬上那个平台,再用绳子把自己拉上去。他近距离观看那片大概有十丈左右的峭壁,心道:“这个平台有人帮忙连我都上得来,那其他人就更没问题了。至于这片峭壁,看土质也并不是很硬……”问陈阿猴道:“若有几个支点,你能爬上去吗?”

陈阿猴道:“那要看支点结不结实。”

路承焕和张老余商量了好久,花了整整九天造出了一张腰开弩。腰开弩是单人弹射力极大的一种步兵弩种,发射时弩手坐于地上,两脚向前蹬弓,用扣系在腰间的拴钩之绳拉弦张弓,由于利用了腰部和两腿的合力,所以弹射力极强。

折彦冲练习了几次之后,便带着腰开弩爬上那个平台,朝着峭壁发射特制的铁箭,但入壁却不够深。把绳子抛上去缠住扯了两扯,发现根本不可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春节越来越近了,天气忽又转冷,开始下雪。一个叫周胜的农奴擅长看天断气候,跑来对折彦冲说天气可能会变得很冷,而且很可能会下大雪,最好做些准备。

路承焕在旁听说之后灵机一动,搜刮了谷中仅有的相关材料,制成了十几个不大漏水的水袋,又另外制成若干特制的铁箭——这些箭都有薄薄的两翼,便如一把把的扇子一般。

折彦冲把这些箭瞄准了射上去,钉在那片峭壁上,钉成竖直的一行。那薄薄的两翼有些招风,因此这些箭钉入的深度比上次又浅了一些。折彦冲又按照路承焕的主意,把那些连着水袋的箭也射了上去,钉在每支带翼铁箭之上。那些水袋刚好垂在铁箭的翼上。只不过,这些箭由于带着水袋,入壁就更浅了,在风中有些摇晃,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陈阿猴站在旁边心道:“这些带着水袋的箭只怕一扯就掉下来了,要是让我攀着这些箭上去,我说什么也不干!”

幸好折彦冲并无此意,也没对陈阿猴解释,干完这件事情之后就下去了。

大年初一,路承焕在一块山壁上写下四个大字,一边是“天地”,一边是“祖宗”。然后由折彦冲和狄喻领着五百多人一起行礼祭拜。五百多人分成五十二个小队,分别站在狄喻、折彦冲、欧阳适、阿鲁蛮和路文龙身后,行列齐整,半点不乱。

这个春节里,五百来人就这样在谷中度过。各种生活材料依然匮乏,甚至能不能活着出谷也大有问题,但大多数人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都隐约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有所依靠了。

众人煮了热水当酒,互相庆祝彼此能在这场大劫中活了下来,同时也一起祈祷春天快点到来。

“啊!好大的雪啊!”有人叫道。

对种田情有独钟的周胜叹息道:“可惜啊!若我在外面,有几亩田地,今年一定丰收!”

雪越下越大,也越来越冷,大家都分别躲进棚里去了。靠着蜂窝煤炉产生的热量对抗风雪的严寒。

大年初三领过新年第一次口粮后,欧阳适探听到了契丹人对他们的处置:契丹人竟然打算把病好了的人卖了。

听了几句路承焕就惊道:“你说什么?”

欧阳适道:“开春过后,我们中没病的人会被分批卖给高丽和蒙古的王公贵人。就是这样。”

路承焕怒道:“这消息准确吗?”

欧阳适道:“准不准确不知道,但可能性应该很高。毕竟,我们这群人大多数本来就是头下户,或者干脆就是奴婢或俘虏,契丹人这么做很正常,难道你还希望他们会给我们自由、再分些田地给我们种不成?”

狄喻点头道:“我觉得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即使不中,亦不远矣。把我们卖到蒙古和高丽,一来可以赚点小钱,二来万一我们中还有人有疫病,也可以嫁祸给远邦。”

阿鲁蛮道:“那我们还是杀出去吧。”

路文龙道:“我也不愿再做奴隶,宁可战死!”家破人亡两年多来,这个斯文的少年脸上已有风霜之色。

路承焕道:“守在谷口的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再说他们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杀出去可不是最好的选择,嗯,最好……”他忽然跑了出去,狄喻等人愣了一下也跟了过去,来到那片钉着铁箭的峭壁下面。

“看!”路承焕有些兴奋地叫道:“也许我成功了!”

那些水袋的隔水功能很一般,因此早渗出了一小半,流在下面铁箭张开的两翼上,天气一转冷便都结成坚硬的冰块,黏附着飘雪,被寒风吹着冻在崖壁上,便如一个个冰做的阶梯一般。

折彦冲道:“不知道够不够结实。冰很滑,只怕不好攀登。”

路承焕道:“那些箭的末梢我都留有一个孔可以穿绳子。再说,只要有人能爬上去找到一个支点结好绳子,就能把我们一个个吊上去。”

折彦冲道:“好,我这就去找陈阿猴试试。”

狄喻道:“等雪停了再说,雪中登山,你们不要命了?”

初五大雪稍停,但天气依然寒冷。一行人登上那个平台——这个地方一直有绳子垂着,因此虽有积雪,上来不费多少力气。

最下面那支铁箭只有一人来高,伸手就能碰到,陈阿猴摇了摇大喜道:“好啊,坚固得很!小路公子真是厉害!这种办法也能想出来,一定是诸葛亮转世!”说着带着绳子攀了上去,一边上去一边把绳子扣在每一支箭末梢的孔上。他上去之后,又找到一块岩石的棱角,用早就预备好的长绳子绑好了垂下去。

上边风大,但狄喻等人一上来却几乎就要欢呼起来:这座山的另一面果然是个缓坡!

欧阳适笑道:“行了行了!这山坡缓得很!一定可以下去的!”

狄喻道:“用眼睛看似乎没有问题,但一切还有待勘查。这样吧,彦冲、欧阳你们先下去,把情况和应麒说说,商量一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和阿鲁蛮、阿猴去探探路。”

下了山,欧阳适把上面的情况跟路承焕说了,路承焕沉吟了片刻道:“这路多半能走通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对大伙进行动员了。”。

狄喻等三人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们出去的时候没带口粮,但在路上打了一只野兔充饥,回来的时候只是疲惫——他们在外面不敢睡觉,在这大冷的天,没有炉火的话只怕一觉睡下就醒不来了。

狄喻喝了几口热水,说道:“我知道大家很急,不过我现在真的很累,等我睡上一觉再说。别担心,是好消息。”

这个草棚中有一块向上部分十分平坦的石头,两个月前狄喻发现后特地找人搬进来的。他醒来之后,便拿起炭条在石头上画了一个简略的地形图:“我们已经找到出路了,而且沿途作了标识。”

路承焕在狄喻睡前听他说是“好消息”已经猜到一些端倪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欢呼。

狄喻道:“燕云一带我往来得多了,大路小路都很熟悉。因此一走出到这个地方……”他在地图上一点:“我就确定了我们的位置。”

路承焕道:“具体的路我不懂,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们能去什么地方。”

狄喻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路承焕道:“这一天我想了很多,虽然我说过不喜欢赵家,但中原毕竟是我们的故乡。再说我们这一走,在契丹就变成了逃奴,是没法在北方立足的,因此只好南下了。”

狄喻点了点头,在地图上一指,说道:“我们的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现在辽国防务废弛,远不如当年严密。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如果顺利的话,四天内可以到达雄州。”

路承焕道:“四天是指步行的时间吗?”

狄喻道:“我把我们气候以及五百众的体力都计算在内了。”

路承焕道:“我们五百个人攀上这峭壁要费半天时间,走到你说的这个路口,怕也要半天时间,那么一共要五天以上。”

欧阳适道:“契丹人十天发放一次口粮,我们完全可以瞒过他们。不过问题是,雄州的守将会放我们过去吗?”

路承焕道:“若雄州不行,别的边关只怕也一样。若不能南下,还能往哪里走?”

欧阳适道:“能否到海边去?”

狄喻奇道:“海边?”

欧阳适道:“我有个叔父……”说到这里忽然摇头道:“不行,不行,没人通信息,他如何能来接应!再说,他会不会接纳我们也难说得很。”

狄喻道:“除了南下,就只有北上了。仍然是走小路,避开大道,过紫荆岭,从僻道偷过蔚州,渡过桑干河,绕过大同府,翻过长城,就可以进入草原了。”

路承焕听了狄喻的话,骇然道:“出长城?这么远!我们哪里能过去!别的不说,饿就把我们饿死了。”

狄喻道:“外面和这个死谷不同,林木荒野间兽类还是有些的。实在不行,只能到富裕的村庄‘借’点粮食——不过边境一带村寨坚牢,只怕没那么容易借。”

路承焕道:“若出了大漠我们又能如何呢!草原大漠无遮无掩,契丹人要是发现了,出动一队骑兵就能把我们全杀了!”

欧阳适道:“现在南北两朝都不太平,盗贼四起,我们是不是考虑落草为寇呢?”

路文龙叫道:“不行!一旦为寇,不但这辈子的清白毁了,连祖宗也要蒙羞!”

欧阳适哈哈笑道:“本朝太祖、太宗两代,开山立寨作过大王的将领多了去!”

路文龙道:“总之一开始就立志要作盗贼,那是万万不可的!”

欧阳适笑道:“行行行,等我们不得已了再落草,这总可以了吧。”

路文龙瞪眼不知如何回答。

路承焕道:“好了好了,先不要吵,总之现在我们有人有兵器,总有一条活路的。北上那是迫不得已,最好还是能南下。不过眼下第一要务,是这五百人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们。”

欧阳适道:“作为逃奴,在这边境上落单了是很危险的。别说被契丹人捉了回去,就是随便遇到一个强盗也能要你的命!让他们逃散,他们是不大敢的,但若说乖乖听话去做奴才就会留下一条性命,嘿,只怕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做奴才吧。”

路承焕道:“若是几个月前,情况或许如你所说。但我看这些日子来众人士气已高,大多数人当不愿再为奴婢!”

折彦冲道:“在这里讨论也没用,我们召开祭礼跟大家说吧,让大家决定去向。”

狄喻大惊道:“不可!这种事情怎么能由众人来决断!”

欧阳适也道:“那样非大乱不可!”

折彦冲问路承焕:“你怎么说?”

路承焕沉吟道:“如果动员把握得好,我觉得大部分人会跟我们走。就是有一两个胆小的,在群情高涨的情况下也会把自己的话吞下去——这就是从众的心理。我就不信我们这几个月来的努力半点没有半点用处!”

路文龙道:“我也相信大家不会愿意再去做奴隶,不过……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阿鲁蛮可没想那么多,说道:“这事不是要大家一起干的吗?干嘛不能让人知道?”

狄喻沉吟片刻,道:“阿鲁蛮说得对。此事事关大家的生死,还是让众人自己决定的好。”

欧阳适冷笑道:“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跟着我们,可那些不愿意跟我们走的人呢?”

折彦冲道:“那就让他们留下。”

欧阳适道:“跑掉这么多人,你觉得契丹人会轻易放过剩下这些人?”

折彦冲道:“我们可以多挖些假坟墓,掺杂在真坟墓中间,然后教那些人在我们走后去对契丹人说谷里的人除了他们都已经冻死病死了,我猜契丹人也没心思挖开一个个坟墓地去验尸。”

欧阳适道:“如果这些人在我们走后去告密怎么办?”

路文龙道:“不会吧……”

路承焕却叹道:“欧阳说的事情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不过,如果我们这么决定,那总得冒一点风险。我还是相信人性本善。”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好吧。”

当下折彦冲和路承焕商议了好久,才把动员的话该如何说敲定。

当天晚上,风停雪止,折彦冲召集五百众,说道:“兄弟姐妹们,昨天,我们刚刚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契丹人要如何处置我们的消息。”

底下张老余问道:“折公子,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

折彦冲道:“他们要把我们卖了!”

底下登时一片哄然,折彦冲等声音稍歇,又道:“他们不但要把我们卖了,而且是要卖得远远的,卖到蒙古去,卖到高丽去!”

底下哄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顾大嫂怒道:“凭什么呀!我可是好好一个良民,被这场瘟疫卷了进来,死了丈夫儿子也就算了,还要把我卖到海外作奴婢?这什么道理!”

那陶匠王大辉道:“道理?契丹人哪里会跟我们讲道理?我根本就没病,只是路过,便被他们硬抓了进来,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走了!这根本就是打劫。”

那个擅长观天的农奴周胜叫道:“我从十四岁开始,做了十九年的农奴了!虽然以前是农奴,可我也不想再做农奴了。”忽然提高声音叫道:“折公子,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他这一叫,底下的人纷纷道:“折公子!你要为我们作主啊!”

折彦冲让众人稍静,说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第一,就是留在这里,等着契丹人来收管,然后任他们处置。契丹人到底会怎么处置,我说不好,但最好的结局,只怕也是作回一个头下户!我是说什么也不留下的,就是死,我也不愿出去作奴隶!”他顿了顿,道:“你们的第二条路,就是跟我走!”

有几十个人高声叫道:“折公子,我们跟你走。”

折彦冲道:“不要那么快就决定!我要先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决定跟我走,那你们就是逃奴,契丹人是要追杀我们的!我想带人逃往南方,但赵家天子要不要我们还很难说。如果他们也不要我们,那我们就只能进山林去,到草原去,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到最后有多少人能活下来,我也说不准。但就算是再苦,我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因为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不愿作奴才!”

上百人纷纷叫道:“我们也不愿意作奴才!”

折彦冲道:“这两条路的前途如何都很难说,但一旦选了就不能回头!弟兄们,姐妹们,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要走的,今天晚上就把东西收拾好!不要走的,我已经给你们想了个办法向契丹人交代!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准备动身的事情!要走的就跟我走,不要走的就留在草棚里不要出来!好吧,回去睡觉吧!”

这五百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松散的乌合之众,这时散会了也走得颇有秩序。人群散了以后,张老余、顾大嫂、周胜等十几个人上来道:“折公子,我们无论如何是跟定你了,不用等明天再决定。”

听见张老余等人的话,又有二十几个人围了上来说:“我们也是。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决定跟折公子走!”跟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狄喻道:“都像什么了?折公子已经说了,明天再作决定,都给我回去好好想清楚了!”众人正要散去,路承焕忽然道:“张老余等等,你带些人把窑子里可以带走的家伙收拾一下,还有准备明天给要走的人配发兵器。”

张老余大喜,领命去了。这几个月来路承焕常常“代折彦冲”传令,这时张老余等人听了他的吩咐,也只当是折彦冲的安排。

路承焕又对周胜道:“你们几个跟文龙哥去造些假坟!”

跟着,又让欧阳适带了几个人去守好谷口,让狄喻则带些人去扫除那平台上的积雪。事情都不多,该忙的忙到三更也都歇下了。

第二日五更,众人列队而出,只有七人留在棚内,一百零四个正、副队长无一人缺列。折彦冲心中感动,给每个人都派发了口粮和兵器。一些特别强壮的人还带着一些必备物品。这五百人,算是一支轻装的部队了。

陈阿猴已经加了好几条绳索,这几百个人先天的素质本来就好,又经过几个月的训练,身手都颇为矫健。但还是费了半天,五百人才全部上去,幸好箭梯很牢靠,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折彦冲、狄喻、欧阳适、路文龙和阿鲁蛮都分别领着十个小队,狄喻的队伍走在最前面,接着是阿鲁蛮的队伍,折彦冲的队伍居中,欧阳适的队伍靠后。

折彦冲正走着,忽然路承焕跑过来小声道:“大哥,欧阳没烧掉箭梯绳索,他让队伍先走,自己带着刘七折回去了。”

折彦冲心中一动,下令让队伍跟着阿鲁蛮的队伍继续前行,自己匆匆赶了回来,正望见欧阳适要攀下谷去。他看见折彦冲,呆了一呆,爬了回来,刘七则站在他旁边。

折彦冲道:“你干什么去?”

欧阳适道:“我忘了些东西,回去拿。”

折彦冲道:“真的么?我怎么看你们脸上一片杀气啊。”

刘七低下了头,欧阳适嘿了一声,道:“没错,我就是要回去把那七个家伙宰了!”

折彦冲怒道:“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以绝后患啊。”欧阳适道:“虽然你给他们留了条后路,但我敢说,这些家伙一定会跑去告密的!那样的话,我们的队伍走不出多远,马上会有追兵追上来!为了这五百人,我必须把那七个人宰了!”

折彦冲喝道:“不行!”

欧阳适道:“不行?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

折彦冲道:“我不是要妇人之仁,而是要守住我们的信诺!我们既然答应过不伤害他们,便不能说话不算数!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不能才走出第一步就背信弃义,那样的话你叫人以后如何信服我们?”

这时路承焕已经追了上来,但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插话。

欧阳适瞄了路承焕一眼,继续对折彦冲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如果去告密,五百个人都得被你害死!”

折彦冲道:“他们抛弃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伙伴,良心必定有些愧疚,再加上对我们的敬畏,一时半会应该会留在棚内不敢出来。只要我们把这箭梯烧了,就算他们真的去告密,这里重山阻隔,契丹人要确定我们的位置也要花点时间。到时候我们早走远了!我们走的是山路,契丹骑兵急追不上的。”

路承焕知道折彦冲若对欧阳适“晓以大义”,欧阳适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折彦冲这么一分析,欧阳适便点头道:“虽然你的说法算不上是万全之策,但也还有点道理。好吧,这次就听你的!刘七,点火!”

所有人都上来以后,陈阿猴曾在箭梯上塞了媒团,缠了干索作引,这烧索的事情本来就是由欧阳适的副手刘七来负责的,这时刘七用火把点燃了干索,冰块烧融,渐渐跌落。

折彦冲道:“再怎么说我也还是头儿,以后这种事情不要这么自作主张!除非你们先把我废了。”

欧阳适笑道:“知道了,折公子!”

看到这里,路承焕心中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对于折彦冲的领导,欧阳适并不是完全服气的,今天这事,对折彦冲领导权力的巩固也许会有某些影响吧。

正说着,路文龙赶了过来道:“你们干什么?”

折彦冲道:“没什么。走吧。”

五百人走着山间小路,这一带颇为荒凉,一路来竟没遇到一户人家。只遇到几个剪草的,但他们望见这行军般的气势,远远的便吓跑了。

走了三天,前面忽闻蹄声,和狄喻走在最前面的路承焕吃了一惊,狄喻道:“别担心,只是两骑。”

过不多久,果然见两骑逡巡走进,狄喻道:“那多半是宋朝的候骑(侦察骑兵)。”下令停步。折彦冲闻讯也跑上前来。

那两骑渐渐走近,似乎对这个队伍十分奇怪:说是军队,这些人的穿着也未免太破烂了;说是流民盗寇,这些人行进的队伍却比大宋正规军还整齐!

那两个骑士似乎商量了一会,其中一个后退,另一个则纵马上前。

狄喻对路承焕道:“上前来的是来探听消息,退后那个是为防发生意外。如果上前来那个被我们放到,另外一人就会逃回去报信。”

说话间,那骑士已经走进,勒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辽国的军队,还是哪里来的盗寇!”

路承焕细看这骑士,只见他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脖子上一块青色的胎记,膀厚腰圆,骑着一匹劣马,全身上下透着精神气。

狄喻抱拳道:“在下狄喻,背后这些,都是汉家良民。”

那骑士愣了一下道:“狄喻?几年前放火烧了契丹粮仓的狄大侠?”

狄喻嘿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件事还有人知道。”

那骑士道:“边境上的将士,多闻你的传说,只是传说归传说,可信的却不知道有几成!不过大伙儿也都知道,你虽然不在行伍之中,为上将们所不屑,但所作所为显然还是心存大宋。”

狄喻道:“心存大宋不好讲,但我无愧为一个汉家男儿,倒是敢说!这位小将军,不知如何称呼?”

那骑士道:“将军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殿直。我姓曹,字广弼,嘿!至今没半点成就,却是辱没了这个姓了。闲话少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路承焕不知道殿直是多大的官,由于他是个“小孩子”,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好插口。

狄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这是汉家的良民。我们受不了契丹人的压迫,不愿做异族的奴隶,因此决意南下,希望朝廷能够收容。”

曹广弼道:“若是普通平民,哪有这么整齐的行伍!”

狄喻道:“这事却是说来话长。”向后传令,让五百众坐下静等。跟着便把几个月来的事情一一说了。他言简意赅,但关键处却拿捏甚准。

曹广弼一边说话,一边逼视狄喻的双眼,心道:“这人说话时的眸子不斜,他的话多半不假。”看了路承焕一眼,心道:“若是奸细或者前来偷袭的军队,不会带上妇女孩童。”

又问了几处细节,狄喻都坦诚相告,曹广弼一一加以推敲,心中又多信了几分。两人说话其间,五百多人坐在地上竟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曹广弼看得暗暗佩服:“就是禁军,也没这样的纪律!这些人的脸孔看来也不像契丹的军队——其实就是契丹的军队多半也没这份纪律!这狄喻果然是个人才。”

他可不知这并不单单是狄喻一个人的功劳,折彦冲、路承焕等人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而更重要的是,这五百人是在死亡的威胁下成长的,个个都经历过死亡的洗礼,因此精神面貌远胜荒殆已久的辽宋军士。

曹广弼正要说话,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但前面坐着的人没得到命令依然坐着。不多时刘七跑过来道:“契……契丹人的骑兵!”

路承焕和曹广弼听说后面来了契丹的骑兵都吃了一惊。狄喻道:“有多少人?”

刘七道:“只有三骑,他们看不起我们,直冲上来,被欧阳公子射倒了一个,其他两个退走了。欧阳公子正去夺马。”

狄喻道:“胡闹!”转头对曹广弼道:“这里都是汉家同胞,还请曹兄弟代为通传,让我们入境避难。”

曹广弼道:“这事我作不了主,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纵马回去,他的同伴是个中年老兵,听了他的话道:“你糊涂!这种事情如何信得他?就算这些人真的都是汉人,也难保没有几个奸细。你就是禀告上去,防御使大人、都监大人都不会答应,也不敢答应!”

曹广弼又道:“听说后面还出现了契丹骑兵,你等着,我去看看来。”

也不理会同伴叫他停下,纵马从五百人众的队伍旁掠过去,来到队伍末梢,果然见三十步外伏着一个辽兵的尸体,欧阳适夺了马,正慢慢走近。更远处则是两黑点,想必是刚刚逃走的契丹骑兵。

曹广弼道:“你好大的胆子,辽兵也敢杀。”

欧阳适冷笑道:“看你这装束是宋朝的兵卒吧,听说北境的兵将都畏辽如虎,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原来不假。”

曹广弼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身后一人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大宋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只求宋廷能给我们一方土地以避异族,苟全性命而已——这也不行吗?”

曹广弼心头一震,回头望去,见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当下问道:“你是谁?”

欧阳适道:“他是我们的头儿,叫折彦冲!我叫欧阳适。”

曹广弼道:“这件事情我们作不了主。不过这里已近雄州要冲,你们不能再前进了,先停下来,等我回去禀明,得都监许可,再放你们入境。”

欧阳适冷笑道:“停下来?契丹的候骑都追上来了,我们若在这里停下,等你请了命回来,我就剩五百具尸体了。”

曹广弼道:“那你们想怎么办?”

折彦冲道:“我们是步行,走得没你快,可能还要一两天才到雄州城下,你自去报告,希望到了城下能听到你的佳音。”

曹广弼沉默半晌,道:“好吧,不过你们最好约束点,不要添乱子。”

折彦冲指着秩序井然的五百余人道:“你看看他们,像是会添乱的样子吗?”

曹广弼点了点头,纵马而去。

忽然一个人道:“等等!”

曹广弼闻言望去,只见是刚才跟在狄喻身边的那个孩子,不由得一奇,问道:“是狄先生叫你来传话么?”他想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多半是狄喻派他来传话。

路承焕不慌不忙,说道:“你一个人回雄州,万一不回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们长官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中一两个人跟你回去吧。”

曹广弼正色道:“不行!实话对你们说,我对你们也不是十分信任!怎么知道你们这种要求是不是暗藏诡计!万一你们是奸细,我把你们带进雄州,岂不是开门揖盗?”

路承焕道:“那这样吧,我们就只派一个人去。这样你们就好控制了。行吧?”见曹广弼还在犹豫,路承焕道:“就让我这个小孩子跟你去,你总放心了吧!”

折、曹、欧阳都吃了一惊,折彦冲道:“那怎么可以!”

路承焕道:“报信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就做得来。再说我只是个小孩子,想来雄州的留守大人就算不纳我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折彦冲和欧阳适对望一眼,他们自然知道路承焕这个“孩子”其实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论到聪明机变,只怕五百个人里面没一个及得上他。

欧阳适道:“我看,就让应麒去吧。他虽然还不到十三岁,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

折彦冲踌躇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对曹广弼道:“你不会连个小孩子都怕吧?”

曹广弼沉吟道:“好吧。总之如果你们真是良民,最好守点规矩。”

折彦冲道:“我们只求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很满足了。”

欧阳适跳下马来,对路承焕道:“会骑马吗?”

路承焕道:“我和文龙哥哥被卖到契丹以后,曾经做过几个月的马奴,会骑。”说着攀上了马背。这几个月来得到狄喻这个武术大家的指点,路承焕的身手已经颇为了得,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曹广弼见了路承焕上马的身手,赞道:“好本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怕也胜不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北方人么?”

路承焕道:“我叫路承焕,是江南人。”

曹广弼奇道:“江南人?”

路承焕道:“我家原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却被花石纲害得家破人亡。为了逃避暴*出海,偏偏遇上了暴风雨,竟被刮到契丹境内的海岸,这才流落为契丹人的奴隶。”

曹广弼闻言不由得黯然,对于花石纲的暴*,他也有所耳闻。实际上,北边边州老百姓的生活同样不好过。

当下曹广弼在前,路承焕在后跟着,两人离开后,欧阳适走到折彦冲身边道:“你看怎么样?”

折彦冲道:“这姓曹的官阶太低,纳不纳我们由不得他作主。你这边呢?来追的是契丹边境军的候骑,还是……”

欧阳适道:“契丹话我是听得懂的,当时他们冲近的时候叫我们狗奴才,那多半不是契丹防守军的侯骑,而是冲着我们来的追兵——我都说了那七个人不可靠。如果不是他们中有人作了汉奸通风报信,契丹的追兵绝不会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到了宋辽边境。为了我们几百个逃奴,辽军未必会大动干戈。辽人汉化已深,人来少了我们不怕,若要发动大军,多半还要层层汇报,看来我们还有时间。就启程吧,希望能赶在契丹大队追兵到来之时避入雄州。”

欧阳适嘿了一声道:“我怕的是到了雄州城下,人家却不要我们!”

折彦冲神色一黯,道:“先去看看再说吧。应麒为人机敏,有他跟那姓曹的一起,事情也许会顺利些。”

曹广弼入城之后天色未晚,便带着路承焕来衙门中禀告。路承焕对宋代官制不甚了了,只听曹广弼叫上面那长官做“和大人”。

那和大人听完曹广弼的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好你个曹广弼!枉你是名将之后,竟然敢与契丹人私通款曲,该当何罪!”

路承焕听了大吃一惊,心道:“这和大人说这样的话,事情只怕要糟糕!”

而曹广弼吃惊的程度比路承焕更甚,抗辩道:“大人!这是何说?广弼虽然职位卑微,但幼承严训,哪敢做出不忠之事!”

左边一个都监和曹广弼有旧,也回护道:“曹家世受国恩,曹殿直虽然是旁支,但忠勇之名军中无不知晓。想来他必不会做出不忠不孝之事。”

和大人冷笑道:“他若不是不忠,那就是不智!前两日朝廷刚刚颁下严令,整饬河北各州各军防务,显然是中枢得到辽人意图不轨的情报!刚好是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批形迹可疑的人,说什么不堪忍受辽人虐待,真是笑话!依我断来,定是奸细无疑!”

路承焕听到这里心里凉了一半。这和大人心中既然有了先入为主的敌意,再要改变他的想法就难了。何况听他所言,朝廷刚刚下了戒边之令,在这种节骨眼上,中国的官僚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入宋之机,只怕已十分渺茫了。

那都监听长官如此说法,忙向曹广弼连使眼色,叫他顺梯下楼。谁知道曹广弼却也是个拗性子,其实他对那五百人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怀疑,但给知州这么一说,反而为他们辩解道:“大人!属下观这群人面目言语,不像奸细。”说着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感一一细辩。

路承焕见曹广弼为自己说话,心中感动。那都监却听得暗暗叫苦,心想你和长官对着干,不是驳长官的嘴么?果然那和大人越听越不耐烦,最后怒上眉梢,喝道:“大胆曹广弼!那帮奸细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曹广弼道:“属下一片丹心,只有大宋!何来收受贿赂之说!”

那和大人冷笑道:“若不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何如何卖力地帮他们说情?”

曹广弼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我朝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却拒而不纳,这不是让燕云的百姓寒心么?”他一发急,竟然把折彦冲的话搬了过来。

路承焕一听,心道:“这曹广弼只怕要糟!”

果然和大人怒火冲天,喝道:“好大的胆子!小小一个殿直,竟敢妄议祖宗国政!来啊,给我拖下去打八十军棍!”

那都监忙上前道:“曹广弼目无官长,本该重罚。只是念他年轻无知,又是将门之后,还请从宽处置。”说了许多好话,那和大人怒火稍歇,道:“减为四十!拖下去打!”

曹广弼还要说话,那都监喝道:“无知小儿!还多说什么!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行罚的军丁会意,拖了曹广弼下去。他们知道都监有心回护,但也不敢太过作假,便真一下,假一下,四十军棍作二十,却仍打得曹广弼皮开肉绽,这才又拖了回来。路承焕在旁看得不忍,却不敢开口。

和大人见曹广弼受了罚,火气稍息,对那都监道:“传令下去,让各营整备军马,明日伏在各个路口。我也不管他们是奸细还是流寇,但敢靠近雄州地界,格杀勿论!”

路承焕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上前道:“大人!听小人一言……”

还没说下去,已经被那和大人指着喝道:“大胆小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本该将你活活打死,念你年幼,且把性命寄下!给我带下去,好好盘问,看他们究竟有什么奸谋!”

路承焕暗暗叫苦,但他不知和大人底细,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那和大人也不理他,甩甩袖走了。路承焕被一个兵丁拖着带出衙门,见曹广弼也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心道:“现在我能施加影响的,就只有他了。”忽然仰天大哭道:“大哥!狄叔叔!可怜我们五百多无辜百姓,汉家良民,逃过了胡人的马刀,却要死在自己族人的剑下!”

曹广弼闻言全身一震,扶着门不住发抖。路承焕却被那军丁一推一拉带走了。

过了一个转角,眼见曹广弼没有跟来,路承焕便用满是灰尘的手揉得眼睛落泪,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被吓到了一般。那军丁便当他是个普通孩子,将他带到一个牢房,也不铐他也没搜他,按和大人的吩咐逼问他有什么奸谋,路承焕却是泣不成声。那军丁见问不出什么,便将他推进牢房。

路承焕见这里并非大牢,摸了摸藏在鞋子里的匕首,心道:“看守我的就眼前这个蠢货,等入了夜,或许能逃出去。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回去报信,否则大家凶多吉少。”

天黑了下来以后,路承焕突然摔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那军丁见了走近道:“你怎么了?”

路承焕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呜呜呜”地叫着,仿佛十分痛苦。他是和大人交代下的人,那军丁怕出意外,开门来看。路承焕大是紧张,他虽然练过武功,却没杀过人,虽然好几次那军丁的要害暴露在他眼前,却都不敢动手。最后终于咬牙道:“若搞他不下,大哥他们五百人的性命只怕就要全部送了!”

稳住颤抖着的右臂,正要动手,忽然一个人在外面叫道:“张大哥在吗?”

路承焕大惊,待要动手,那军丁已经应声出去,将门锁上。进来的却是个年轻军人,拿着两壶酒和一碗肉,笑道:“张大哥,忙什么呢?”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原来是石康石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那石康笑道:“别说得我这么没有人情!我向来和张大哥相投,只是各属一营,这才没空来结交。”

路承焕耳朵里听着,心道:“这人来得蹊跷,只怕会有些变故。”呻吟的声音便小了很多。

石康放下酒肉,和那姓张的军丁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酒喝了半壶,石康忽然指着路承焕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犯人么?”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石大哥,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不错,他就是今天惹得和大人发火的奸细。石大哥,我知道你和曹殿直最是要好。这奸细和曹殿直有什么牵扯,姓张的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不过啊,今天你带了酒肉来,若是想要跟我说别的事情,水里火里都行!但这小奸细的事情却千万别提,免得坏了和气。”

路承焕听这石康和曹广弼有关系,心中一动,趴在地上偷瞄。只听那石康大笑道:“张大哥!你也太看小我了!一顿酒肉也要讲条件人情,姓石的是那种人么?”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不是就好!”

两人大碗喝酒,路承焕留神暗瞧,心道:“这姓张的蠢货要糟!话说的好像精明,人其实糊涂!第二壶酒石康碰也不碰,他居然没发现。”

宋代的酒烈度不够,两壶酒灌不醉豪饮的燕赵大汉,但那姓张的军丁喝了半碗第二个壶子斟出来的酒后便头脑昏沉,只说了一句:“你……这酒……”便歪倒在地上。

石康取了钥匙,开了门,对路承焕道:“起来!知道你没事!”

路承焕坐起来,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石康哼了一声道:“哼!曹小哥给你们拖下水了!他已经去报信,你能起来就跟我走!”

路承焕道:“你要带我出城么?”

石康道:“不错!”

路承焕也不再废话,这时候他也不怕石康是在骗他,要知道己方五百人虽然佩带兵器,但未经战场历练,万万不是雄州宋军的对手。那和大人要对付他们,根本用不着骗。他跟着石康出门,一脚才踏出门槛,忽然道:“等等。”回屋处理了一下,将被蒙汗药药翻的军丁捆起来塞在一个冷僻的角落,再出门将门锁好,造成此人外出的假象。

石康对城内地形十分熟悉,带着路承焕来到西边一带,对路承焕道:“如今城门四闭,只有这里防守最松懈,我已经准备好绳索,我们从城墙上缒下去。”

路承焕问道:“你也去?”

石康道:“当然!曹小哥这一去是再回不来了。我的命是他救的,水里火里也要跟着他走。”

他带着路承焕悄悄上城,这一处城墙十分偏僻,不远处也有些军士守着,却个个在打瞌睡,路承焕心中叹道:“这样的士兵!北边的游牧民族打来了哪里抵挡得住?”

两人蹑手蹑脚地下了城,路承焕不小心弄出了点声响,睡梦中的守军听见了竟也全没发觉。

路承焕踏着城下的泥土,松了一口气,却听石康道:“快走快走!我们没马,能不能赶上还难说呢!”

路承焕气也没来得及喘一下,便跟着石康在夜色下遁逃,逃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隐隐听见马蹄声。石康握紧了朴刀,没多久便见一匹马从黑暗中转了出来,马是曹广弼日间所骑的马,马上却是狄喻。

石康脸色一沉道:“你是谁!曹殿直呢?”

路承焕忙道:“是自己人。”又望向狄喻示询问意。

狄喻跳下马来道:“他连番奔走,臀上伤发,便让我来。”

石康惊道:“他没什么事情了吧?”

狄喻道:“应该没什么事情了。现在正休息着,别多说了,走吧。”

石康听他所说合符事节,这才放心。

狄喻跳下马把累得站不稳的路承焕扶上马背,一边牵马前行,一边对石康道:“曹殿直为了我们五百人的性命不顾自己的大好前程,此恩此德我们永世难忘。”

石康哼了一声道:“其实我不赞成他这么做!但他既然决定,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到底了!”

路承焕在马上道:“弟兄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和宋军冲突?契丹人追上来没有。”

狄喻道:“放心,都还没。入夜不久,我们才休息了一会,便见曹殿直匆匆赶来,跟我们说明了原委。因为你没跟来,欧阳一开始不信他,但大家思前想后,觉得他没有骗我们的必要,这才匆忙掉头,在附近一个小山谷中躲了起来。”

路承焕道:“那躲得了多久!雄州那个知州不是好相与的,明天发现曹殿直和我逃走,一定会恼羞成怒,起兵来攻!前有大军,后无退路,我们该如何是好!”

狄喻道:“你一路奔跑累得够呛,先在马上休息一会吧,等会合了大伙儿再议。”

路承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点了点头,闭目养神。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五百众躲藏的小谷。中间几个人围着曹广弼,正是折彦冲、路文龙和阿鲁蛮,欧阳适却不在,原来他带了些人放哨去了。

路承焕跳下马来,歉然道:“曹大哥,累你如此,真是过意不去。”

曹广弼却摇了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才是。不但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累得你们处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路承焕道:“这不能怪曹大哥,只能怪那知州狠心。曹大哥你还有什么亲人么?”

曹广弼道:“没有了。两年前先父病逝之后,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只野狼了,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路承焕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曹广弼沉吟道:“你们要去哪里?要落草为寇么?”

路承焕道:“非不得已,我们不会落草的。”

曹广弼道:“那你们想干什么去?”

路承焕和折彦冲对望一眼,说道:“中原既然容我们不得,我们便到塞外去,牧马放羊,逐水草而居。”

曹广弼哈哈一笑道:“塞外?牧马放羊?你们的马呢?你们的羊呢?逐水草而居?那些水草可都是有主的!”

路承焕听得头皮发麻,塞外他其实是去过的,但那是在“梦里”坐着火车去。时空相差接近一千年,整个环境和地貌只怕早就不同了,进了草原大漠他也是个睁眼瞎!

狄喻在一旁听见,插口说道:“当年我曾远游大漠,与乌古部鞑赖干有旧。如今他已经是乌古部首领,去年叛辽。或可托庇于他处。”

路承焕道:“乌古部离此多远?”

狄喻道:“乌古部在大鲜卑山以东、呼伦湖一带。”

路承焕和折彦冲等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经狄喻简略解说大鲜卑山的位置,路承焕才知道这大鲜卑山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道:“这么远!我们能不能去到啊?”

狄喻道:“塞外与大宋不同。大宋十数里就有城镇,百里有县城,五百里就有都会。河有渡口,山有要塞,要想横行千里,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但塞外却广漠荒凉,有时候走上几百里也见不到一个人。辽国上京道(阴山以北、大兴安岭以西、阿尔泰山以东的广袤地带)向来不宁。乌古部、敌烈部、阻卜部都是时叛时宁,蒙古部根本就不理会辽人!辽国的控制力很难深入到每一片草原。我心中有一条路线可以绕过辽国要冲,只要能偷过汪古部、不和阻卜发生冲突,应该可以到达乌古。”

路承焕听得出神。狄喻说的这些部落他听了都十分陌生,唯一一个熟悉的,就是蒙古!

是啊!现在的蒙古大概还没兴起,在“梦里”坐火车到呼和浩特游玩的时候,他曾匆匆翻过一本《成吉思汗传》,但也没记住多少对现在有用的史实。现在只怕连铁木真的祖父都还没出世,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帝国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要等到铁木真出世,他路承焕只怕早就老死了。

现在路承焕知道的就是,狄喻所说的那个“乌古部”,绝不是他们能长远依附的部落——因为这个部落在梦中的历史上并没有强盛起来,否则自己不会没听过它的名字。

“如果真的要依附,就要依附一个前途远大的势力!”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了东北。

在这个小谷中,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除了路承焕。

他很抱憾自己不是学宋辽金元史的,因此不能像其他穿越者一样能把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年表背下来——那些穿越者甚至能清楚到每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而路承焕却连接下来的一年里大宋或者大辽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甚了了。

然而他知道,赵佶是见证北宋灭亡的皇帝,而他现在已经在龙椅上坐了许多年了,也就是说北宋的灭亡已经是自己可以看见的事情了——假如历史没有改变的话。但是,北宋的灭亡是在辽国的灭亡之后,而灭亡辽国的,则是从契丹人背后捅刀子的女真!

女真!

想到这里,路承焕问狄喻道:“狄先生,你知道女真么?”

“女真?我自然知道!”狄喻有些奇怪地道:“阿鲁蛮不就是女真么?”

“不是的!”路承焕道:“我知道,女真人有一部分是不被辽国统治的,或者说不怎么服从辽国的统治。”

“你说的是生女真吧。”阿鲁蛮道:“我们曷苏馆是熟女真,在混同江一带有不少生女真,他们很不听契丹皇帝的话。我杀人后曾经想去投奔他们的,可惜没成。”

路承焕追问道:“他们的势力怎么样?”

阿鲁蛮道:“生女真和我们算是同族,不过契丹人总说他们野蛮得很,很难相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路承焕听得不得要领,狄喻道:“生女真人数不多,现在最强的一部,是混同江的完颜部……”

狄喻话没说完,路承焕已经叫了起来:“完颜部!”

狄喻奇道:“怎么了?”

路承焕知道自己失态了,忙道:“没,没什么。狄先生你继续说,就说说这个完颜部。”

狄喻道:“我到过混同江,不过没有深入,也未能和完颜部的族长结交,现在想想有些可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完颜部现在的族长,应该是完颜乌雅束……”

路承焕心道:“完颜乌雅束,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完颜阿骨打的什么人。”

一念未已,便听狄喻道:“但听说乌雅束从好几年前身体就不是很好,因此掌握族中大权的,其实是他的弟弟阿骨打。”

路承焕的心扑通一阵狂跳!完颜阿骨打!终于听到一个自己知道的大人物了。听狄喻这么说来,完颜阿骨打似乎还没有成为完颜部的族长,那么女真的势力现在应该是方兴未艾了!忽然间,路承焕眼前看到了另外一条道路:如果自己无法前往岭南安享余生,如果自己想在这个时代留下一点功业,那么东北也许会是一个好去处!可是,自己怎么说也是汉人。女真人在后世虽然已经被中原民族所同化,但在这个时代,它却仍然是一个极野蛮的民族——而且还是北宋这个最文明的汉人政权的摧毁者!

“我到底该怎么办?去东北助纣为虐么?”路承焕呆呆地想着,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

“应麒,”折彦冲推了推他:“你没事吧。”

路承焕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道:“对不起,我走神了。”定了定神道:“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擅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现在我们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入太行山山区。宋军不会主动出击来围剿我们,契丹人的骑兵在山区未必就跑得过我们!现在春意渐浓,冰雪化,山路开,正是入山的好时节。但就长期而言,太行山终究不是我们能长久呆下去的地方!”

曹广弼道:“不错,太行山在两国边境,山间地狭土薄,务农难,出山寇掠的诱惑却大,久而久之不做强盗也得做强盗。但你们是契丹人的逃奴,又刚得罪了大宋边军,夹在宋辽之间,只怕也很难。”

路承焕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想过今后要去哪里么?”

曹广弼沉吟道:“若你们有光明正大的去处,曹某便跟去。若你们要落草,曹某恕不奉陪!我不愿将来被官军破山而死,宁愿到陕边去投小种经略相公去。”

狄喻叹道:“今晚你做的事,在我们是大恩,在大宋却是通敌之罪!你就是去了陕边,小种经略相公只怕未必能收容你。”

曹广弼也知道狄喻所说不假,不由得神色一黯。

阿鲁蛮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到大漠去吧。牧马放羊,倒也快活。”

路文龙道:“我也不愿做强盗,宁可到长城外流浪去!”

折彦冲问路承焕道:“你呢?”

路承焕沉吟道:“乌古部在大鲜卑山一带,是吧?”

狄喻道:“是。”

路承焕道:“对于乌古部我其实兴趣不大,但那里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的一个中转点。”

折彦冲问道:“中转点?你还想去哪里?”

路承焕道:“我想我们在乌古部休养好了之后,便穿过大鲜卑山,到东北去,在那里或许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东北?”狄喻道:“那是契丹人的天下啊,哪里容得下我们?再说我们也过不去。”

路承焕道:“东北未必全是契丹人的天下吧。我说的是更东、更北的地方。”

狄喻道:“更东更北?你是说生女真的领地?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路承焕道:“若我们进入草原大漠,便只能牧马放羊——一来如曹兄所说,那些水草都是有主的,未必容得下我们;二来我们是汉人,牧马放羊非我们所长,就算学会了,也比不上蒙古人。”

曹广弼听得暗暗称奇,对路承焕不敢再以孩童视之,忍不住问道:“那东北呢?”

路承焕道:“东北和草原大漠大大不同。虽然我没去过,但听说那里山河环绕,矿产丰富,最东处更近海边。有山林我们就能造房子,有矿产我们就能炼钢崛煤,有海有河我们就能造船作生意——这些都是女真人比不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只有五百人,对他们的威胁不大,或许可以依附他们,求得一个容身之地。”

其时汉人对女真人还没什么印象,也说不上好感恶感,只认为是一个很遥远的部族罢了。由于有阿鲁蛮在,折彦冲等人对女真反而都有一种淡淡的亲切。然而对路承焕的提议,还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折彦冲道:“看来大家都想要北上了,就不知欧阳怎么想。”

只听欧阳适的声音道:“你们在说什么大事么?要问我的意见?”

路承焕道:“我们在讨论该去哪里。”

欧阳适冷笑道:“该去哪里?我们还有选择么?”

他走得近些了,路承焕见他满身都是泥土、草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么?”

欧阳适压低了声音道:“契丹人追上来了。”

几个首领虽然极力控制,但还是都“啊”了一声,路承焕更惊得站了起来。

路承焕问欧阳适:“离这里有多远?发现我们没有?”

欧阳适道:“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之后亲自偷过去看,那些契丹人驻扎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了,只是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就躲在这里。”

路承焕又问道:“有多少人马?”

欧阳适道:“不是十几二十个人,马匹有二十几匹,看来应该是前哨。”

曹广弼起身道:“这里已是宋境!契丹人竟然出现在这里!不行,我得去报知雄州守军。”

路承焕拦住他道:“曹大哥何必这么着急,先打听清楚再说。”又问欧阳适道:“这批人后面有没有大军?”

欧阳适道:“没有。”

路承焕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把这十几二十个人吃了吧。”

狄喻闻言道:“刚才你还说擅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我们现在粮食已尽,躲都来不及,怎么还去惹他们!”

路承焕道:“若任由他们从容追赶,我们只怕没有好日子过,因此必须施个小小的手段,最好能让宋辽两国在边境上来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大宋大辽对彼此边境向来敏感,只要他们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便不会来理会我们这些漏网的小鱼!这样我们才可能从容兔脱。”跟着便说了自己的计划,要引契丹的军队去踩宋军的陷阱。折彦冲等听了都觉得这计划太过大胆,欧阳适却连声叫好。

曹广弼听到一半,忽然站起来道:“广弼是大宋臣民,这种事情,恕我不能参与了。”

路承焕忙拉住他道:“曹大哥,我们也是汉人,万万不愿自己的母邦受害。现在如此算计,实在是不得已!”

曹广弼沉吟半晌道:“在你们是不得已,我理解,但我于情于理都不当参与此事。你们放心吧,此事我就算不和你们一道,也不会去告密的。”

路承焕心道:“虽然你答应了,但若不拖你下水,只怕事情仍会有变故!”便道:“我们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托曹大哥,不知曹大哥能否援手。”

曹广弼问道:“何事?”

路承焕道:“我们粮草将尽,眼见要深入太行山,北走大漠,无论如何得备下一些钱粮。曹大哥久在此地,不知可知道哪里能够筹到些粮草?”

曹广弼想了想,叹道:“兵马无粮草不行。说不得,只好去借了。”

路承焕道:“我们可没什么好亲戚能借给我们这么多粮草。”

欧阳适笑道:“哈哈,小应麒!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曹兄说的借粮,其实就是打劫!”

路文龙听了有些尴尬,曹广弼却正色道:“事急从权,不得已时只好做上一两遭,不过以此为生却是不行。”转头对狄喻道:“狄大侠听过赵履民么?”

狄喻道:“听说是燕赵间豪富,往来于辽宋之间,贩卖茶马丝绸,甚至是犯禁诸货!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曹广弼道:“不错。此人狡兔三窟,虽然定居于辽国南京,但在雄州、保州、沧州都有府宅,在这附近也有个窝巢!”

欧阳适道:“你的意思,是去向这赵履民‘借’点钱粮?”

曹广弼道:“差不多。”

路承焕沉吟道:“此人既不简单,那他这个窝巢,只怕也不好对付吧?”

曹广弼道:“他在辽宋境内各有数百下手,那个小寨子做得也算稳固,不过他此刻不在,估计里面也就五六十号人物。此人对辽宋双方的边将都有孝敬。和太行山一带的绿林好汉也互通声气。大一点的军马不好撕破脸皮来打他,小一点的不敢惹他,所以这个寨子才能安然。但我们的话完全可以拿下。”

狄喻道:“里面有多少东西?”

曹广弼道:“我曾奉命去和赵履民送信交涉,因此颇知这寨子的底细。这是他南来北往、结交豪杰的据点,常存着够数百人两三月之用的口粮。他不在时估计不会把红货留下——否则岂非招人眼红?但兵器衣物应该有些。”

折彦冲道:“好!就拿它开刀。”

曹广弼道:“我官职卑微,但承这姓赵的看得起,总算没对我缺过礼数。现在带人去劫他的寨子,终究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入寨以后,请各位尽量莫要放火杀人——若不答应这一条,我是不敢带诸位去的。”

折彦冲道:“我们又不是真的强盗,只是借了必用的东西就走。”

“好。”曹广弼站了起来,弄明所在的位置,说道:“现在就二更吧?我看莫要休息了,挑出一百个人来,连夜过去,四更前便可到达。”

路承焕道:“这么急?”

曹广弼道:“大家的处境,你比我更清楚,能早点抽身最好。再说,我心中有个计策——若是明天再去,让赵履民的属下知道我已经被逐的消息,这计策可就不灵了。”

路承焕沉吟道:“赵履民那边的钱粮要去借,但契丹人这边也要对付。这样吧,我们兵分三路。第一路,曹广弼大哥、石康石大哥和文龙哥率一百人,前往赵家边寨。第二路,折大哥、狄叔叔、欧阳适、阿鲁蛮率领精锐一百人,去办契丹事务。其他人由我居中策应。若曹大哥拿下了边寨,我们便往那边退!休养两天便向太行山深处出发。”

折彦冲点头道:“好,就按应麒说的办吧。”

曹广弼临走前看了路承焕一眼,说道:“你真的不到十三岁?”

路承焕笑道:“十三岁又怎么了?甘罗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了宰相了!”

曹广弼嘿了两声,引人去了。折彦冲、狄喻等在欧阳适的带领下,连夜欺近那些契丹前哨的驻地,折、狄、欧阳、阿鲁蛮四人各领二十五人,悄悄把这一小拨人包围起来,四更时分,折彦冲一声令下,三处人马一齐冲出,折彦冲自称雄州守军,喝令契丹人投降。

那十几个契丹人惊骇之下,也不知对方有多少人马,纷纷向北逃窜。伏在北边的欧阳适忽然显身,用匆匆制成的绊马索将逃出的人马截下了大半,只有四骑逃走。

折彦冲等检点战利品,共得了十五匹马,十二把短剑,五把弓,七把刀。当下他又把人手分成两批:欧阳适带领大部分人去汇合路承焕,他自己和狄喻、阿鲁蛮引领其他十二个精擅骑术的人去设诱饵。

十五人将战场匆匆打扫了一遍,期间大声说话,透露了他们其实是契丹逃奴的事实,又“一不小心”让几个俘虏跑了。几个俘虏走了之后,折彦冲等人便向雄州方向而来,一路留下极为明显马蹄印记。

狄喻指着前方一处狭隘路口道:“如果我是宋军,定是在那里伏击。若再过去,虽然有更好的埋伏地点,但太近雄州城,契丹人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折彦冲道:“那我们便不能再过去了。放几匹马冲过去,造成我们过去了的假象。其它的马包住马蹄,悄悄离开……”

他话没说完,狄喻忽然道:“咦!什么声音!”原来雄州的方向竟然传来隆隆隆的声响,似乎有人正往这边行军。

狄喻叫道:“不好!宋军改变方略了!看来他们不想伏击,而改用出击了!”

折彦冲道:“莫非是广弼、应麒他们逃走的事情被发现了?”

狄喻道:“多半如此!”

没多久,前方转弯出便出现一彪人马,折彦冲惊道:“他们看见我们了,快逃!”

十五骑纵马向北,宋军马匹缺乏,以步兵为主,但雄州地处北界,马匹毕竟不少,望见折彦冲等人后便冲了过来。

折彦冲等没把握能把宋军甩开,便不敢去和路承焕汇合,怕把祸水引了过去,十五骑越跑越北,马力渐疲,但后边的追兵累得比他们更厉害!双方距离渐渐拉开,但折彦冲等仍在宋军前锋的追蹑范围之内。

折彦冲道:“再冲一程!”

狄喻道:“再这么死命一冲,马力就要耗尽了!”

折彦冲道:“我们的马累,宋军的马更累!等出了他们视野之外,便弃马躲入林中!咦——”

原来就在后方追兵渐近之时,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折彦冲和狄喻面面相觑,身子凉了半截:路承焕要引契丹军马去踏宋军陷阱的计划表面看来十分完美,但他却未料到宋军会临时改变策略,更没想到辽人的追兵会来得这么快!现在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对他们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所有人都望着折彦冲,希望他赶紧拿个主意!

生?还是死?就在别人都焦急万分的时候,折彦冲却反而冷静下来。

“下马!”他喝令道。

众人都有些不解,但见折彦冲自己也下了马,便都依言行事。

阿鲁蛮下马后问道:“现在怎么办?”

折彦冲道:“什么都不要干!在两拨人马冲近之前,让马好好休息,恢复力气!”

北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众人越来越惊怕烦躁,折彦冲却越来越冷静。狄喻看在眼里,心道:“这小伙子果然不简单!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未必能有这种胆魄!”靠近问道:“有主意了么?”

折彦冲道:“前后双方我们都惹不起,可是,如果我们和一方联合呢?”

阿鲁蛮道:“联合?他们可都是来要我们性命的!”

折彦冲道:“我们本来的目的,是借宋军的力量来打击辽军。应麒这次是失算了,因为他没法准确预测到宋辽双方的动向,但他的总体思路是没错的。我们要活下去,也只有将这个策略加以变通了。”

狄喻问道:“如何变通?”

折彦冲道:“应麒的原计是‘引狼入虎穴’。契丹是狼,宋军是虎,我们是狐狸!现在‘引狼入穴’行不通,只有变成‘狐假虎威’!”

眼见宋军奔近,而契丹的军马也已现形。折彦冲下令道:“上马!”

十五人一齐翻身上马,折彦冲道:“兄弟们!现在我们没有别的退路,只有破釜沉舟,一战到底了!”

十四人一起叫道:“破釜沉舟!一战到底!”

折彦冲叫道:“拔出刀来,面对宋军!”

此时东方已白,宋军见折彦冲等人少,决意一鼓作气把他们吃掉,因此不顾马疲,硬冲了上来。

狄喻心道:“还好步弩没有赶上来,这拨人马又不是骑射。”

宋军越奔越近,眼见就要接锋,折彦冲忽然道:“调转马头!”

十五人调转马头后,折彦冲高举马刀,叫道:“为了大宋!冲啊!”

十四人一起大叫道:“为了大宋!冲啊!”便在折彦冲的带领下向远处的契丹兵马冲去。

他们背后的宋军看得莫名其妙,然而还是跟了上来。此时宋、辽双方各有数百人马,都是骑兵,折彦冲等经过休息,马力人力比双方都来得充沛。但折彦冲并无意把背后的宋军甩得太远,只是让双方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其时宋辽两国的澶渊之盟仍然有效,因此边境上轻易是不起战事的。对面那契丹首领望见宋军旗帜,便让军马停了下来,派人上前来问讯,并要告知宋军他们此来是要抓逃奴。

哪知道宋军的“前锋”并不理会,竟然在阵前把那使者斩于马下,契丹人望见无不大怒!整军待战,宋军在后方被挡住了也没看清楚整个事情,然而见契丹人上马执戈也都警惕起来。

只听前面那十五个极可疑的人忽然大叫道:“为了大宋!冲啊!”便朝契丹人的侧翼冲去,契丹人中军挺进,另外一翼合了上来,登时宋辽双方便接上了锋!

折彦冲所率十五骑知道自己已经身陷绝地,因此都拼死砍杀!这些人本来就是五百众里的劲卒,加上有折彦冲、狄喻和阿鲁蛮这三头狮子般的人领着,更显得威不可当!这支契丹军并非辽人中的精锐,其中坚又被宋军牵制住,侧翼力量有限,此时大辽已属末世,军队腐化相当严重,见折彦冲等拼命厮杀的狰狞模样都有些害怕,侧翼竟然被折彦冲等冲成了两截。

折彦冲等从辽军侧翼冲出,跟着又向其后方冲去,辽军登时大乱。折彦冲也不深入,一遇不利便引骑冲出,三进三出后马力渐疲,狄喻忽然道:“大宋的步弩来了!”

折彦冲用契丹话高叫道:“大宋步弩到了!全歼契丹狗!”

十五人一齐用契丹话高叫道:“全歼契丹狗!”

契丹人军心动荡,折彦冲趁机冲出,狄喻知道宋辽双方此刻都已经无暇顾及己方行动,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冲在最前,引同伴从小路逃走,不多时便消失在宋辽双方的视野中。折彦冲和路承焕汇合以后检点人马,发现十五骑中只有三人受伤,竟无一人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