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堡的冬天
走出天鹅堡正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时间,霓虹闪烁,靓车如流。我并无心思去看,快步往前走,在灯的阴影里看到那棵法国梧桐。去年春天诸葛飞醉酒就在这棵树下呕吐。叶子已全落掉,只剩光秃的枝丫。我裹紧羊绒大衣,第一次感觉到天鹅堡的冬天到了。
天鹅堡是个没有季节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可以穿无袖旗袍,吊带或无带背心,短得无法再短的超短裙。对我来说,气温的变化只有一小会儿,从天鹅堡到家的路上。
去年春天诸葛飞在树下呕吐,仿佛把心也要倒出来。我一走出天鹅堡就看到他清瘦的身影。他抬起头来看我,面庞白皙清秀,嘴角有吐过的残留物。他孩子气的脸上竟然有绝望的神情,这让我心疼。我发现我原来还有同情心。我递给他纸巾,把他扶进天鹅堡,因为要不是靠着树,他马上就要倒在他吐出来的东西上。
我塞给领班二百块钱说,这是我一个远房弟弟,找个客房让他歇歇。领班看了诸葛飞一眼,暧昧地笑着说,亏得老板今天没来,要不我也没法办。我知道他不信我的话。
诸葛飞醒来时天已大亮,只是窗帘太厚,在屋里一点看不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他睁开眼问。
天鹅堡。
天鹅堡是什么地方?他把脸无力地转向我。
大酒店,客房,洗浴,夜总会。
你在这里工作?
是的,小姐。
什么?他猛地坐起来,你在开玩笑?
我拿出一支烟来,抽着问他,现在你信了吧?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赶紧说。
你要没有别的意思就不正常了——你看不起我。我无所谓地弹掉烟灰。
谢谢你,他说,是你把我从树下扶进来的。总算想起来了,从语气里听出他还不敢确认是我帮了他,但是又不好意思问。
没什么,我抽着烟说,你感觉好了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房费多少钱?
不用交,又不是你自己住进来的。
他摸便衣袋凑出一摞钱来,说,我这里只有五十多块钱,过几天我再给你送来。
算我帮你,我说,你太象我弟弟了,他在老家读高中,学习很好,想考大学。
他笑了,说,我正在大学读书。
大学生,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和女朋友分手了。
是她甩了你?
是吧,找了个有钱的。
那你喝成这样也太傻了。我心想她其实和我没两样。
他笑了笑说,是。你叫什么名字?
小花。
他愣了一下。
这是我的真名字,信不信由你。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告诉他我的号码。
他犹豫了很长时间,然后从口袋掏出手机,拨通了我的号码。
你别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了好吗?这样对你身体不好,你那么瘦。临走时他对我说。
他走了之后我马上把烟扔掉,鼻子竟然酸酸的。我烟瘾很大,我不明白从那天之后我怎么能突然之间抽烟极少了。
过了不久我接到诸葛飞的电话,说要还我钱,再请我吃顿饭谢谢我。我当时正在天鹅堡,我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了,我那天心情好愿意管你,换了别人给我钱也不管。说完我就扣了电话,因为有客人来了。
一个星期天诸葛飞又打来电话,他说,我心里还是很难受,怎么办?我正在睡觉,他绝望的声音让我马上清醒了。我说,怎么办?地球离了谁都照转!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诸葛飞明显地瘦了,黑眼睛凹下去,脸色依然白净,我不由得握住他的手。
很多时候我也很明白事理,但就是想不通,他说。
你女朋友离开你,你想不通?
是的,她那么爱我。
钱。还有什么想不通?
她为了钱离开我,我应该恨她,可是我舍不得恨她,我也忘不掉她。我天天都在想她。
想不通就别想了,找个地方喝酒吧。我很老练地说。对于我解不开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费脑子去想。
这次我没让诸葛飞喝太多,他开始不停地往嘴里倒啤酒的时候,我捏住他的手。我说,酒喝多了伤身体。他停住了,我又捏了捏他的手。
我把诸葛飞带回家。我从来没带人回家过,更别说客人了。这是属于我的地方。可我把诸葛飞带回来,就象不知为什么我在他呕吐时把他带进天鹅堡一样。两人都有些酒意,我看着他。他让我冲动,他的小白脸黑眼睛,还有我捏过的他的手都很性感。我感到口渴,我舔了舔嘴唇。来吧,别钻牛角尖了。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脯上。
诸葛飞在家里等我。他正在上网,看他贴在网上的诗。我开门进去时他迅速关掉一个页面,我知道那是他写给他女朋友的诗。他曾经给我看过:寂寞时冷冷的忧伤/门缝里的一道阳光/黑夜中的一抹灯光/欢欣时坚定的方向/是你。夜空中孤独的星光/咀嚼着发霉的理想/每一个日日夜夜/只要你守在身旁/是我。我不太懂诗的意思,看到诸葛飞经常看这首诗,当时我就想诸葛飞真傻,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掏心裂肺的;那女孩子更傻,放着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男孩子不要。要是说不去天鹅堡享乐的男人是稀有动物,诸葛飞这样的傻男人就象恐龙一样快要绝灭了。
我的可爱的可怜的校园诗人。他给我说过,自从他在树下呕吐的夜晚之后他决定再也不写诗了。诗离生活太远,他认真地说。我说,傻孩子,要是把生活比作诗的话,那也是一首臭诗。我看到诸葛飞笑了,笑出了眼泪。他说,有一天,我会为你写首诗。到现在我还没看到他为我写的诗。我不需要诗,这个冬天很冷,我只想要他做我的棉袄。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手说,外面很冷吧?是,我说,从来没觉着冬天这么冷过。——东西收拾好了吗?说着我看了看他的旅行包,拎了拎,还不算太沉。我从钱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钱放进他的钱包里,说,这是两千块,买些书,见导师的时候顺便买些东西。这是我给诸葛飞钱的方式。我第一次往他钱包里塞钱时,发现他的钱包是个革的,还裂了口,我就给他买了一个真皮的,并且让钱包里从不断钱。小花……谢谢你。他抱了抱我说,我欠你的太多了,我一定要还。这是我自愿的,我说。我心想,不用你还,你只要别考北京的学校,留在这个城市就行了。
我曾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过诸葛飞,考研非要去北京?你学校不是也很有名气,也带研究生?没有北京的好。这是诸葛飞的话。他好象心事重重,但是坚持要考北京的。我装作无所谓,心里巴不得他考不上。
洗过澡躺进被窝里,诸葛飞搂住我说,我几天就回来。嗯。回来后你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以什么身份?我问。当然是我的女朋友。这是他第一次愿意和我公开露面,我一阵惊喜。是她结婚了。明白了。她是指他的女朋友。是和那个钻石王老五?是,it精英,他要去英国学习,结了婚她好去陪读。我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说。
诸葛飞要带我出去,我心中充满感激。我不停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黑眼睛,他的孩子气的温润的嘴唇。初次见面我以为他只有我弟弟那样大,没想到他比我还要大,只是他单纯,我世故。他二十二岁了,我二十一岁,却象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一年精明练达,看破红尘,不,是懒得去睁眼看这些乌七八糟的红尘。
是诸葛飞让我觉得人也可以一活。
小花,诸葛飞叫着,小花,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字?这就是我的真名字,我说,第一次见面我就说了,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你不信就算了,以后也不要再问。小花,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愿意。我的身体在诸葛飞的触摸下开始发烫。我感到饥渴,象山间久旱的青苗一样饥渴。这是我身体内最真切的需要,是的,我从没想到我也有需要,是诸葛飞让我发现了这一点。我每天招待好几个客人,最多八个,面对不同的面孔,公式一样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就象我们每天都要吃饭拉屎、会计每天都要做帐报表一样。那是别人的需要。
我把诸葛飞缠得很紧,他都快要无法运动了。我的激情在膨胀,我说,阿飞,我要吃了你。我带着恐惧和激情要着诸葛飞,生怕象在梦中一样一眨眼就找不到他了。
热情过后诸葛飞很快就睡着了,他充满孩子气的脸看起来心事重重。第一次和诸葛飞睡觉后我问他,和你女朋友做过吗?他说做过,只一次,在他们分手的前夜,是她主动的,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做完只后她就哭,哭过之后再做,那一夜很漫长,第二天他俩就分手了。诸葛飞通共说这些,我知道不能再问了。
对于我,诸葛飞只问我的家人,我的弟弟,从来不问我的工作和过去。我没有说过那个漂亮的大兵哥哥,我为他怀过孩子他最后弃我而去,——首长的女儿看上了他。我说过我和饭店的老板娘打架。我给他们刷盘子老板娘却说我勾引他老公,原因是那个不要脸的光看我。我和她对骂,你家老公不要脸是你没本事看住他,别怨我。她打我,我和她对打,那时候我刚从农村出来,很壮,她当然打不过我。打过之后我就骂,骂着我还给老板要了工钱才走的。
那真是一件让人痛快的事。
诸葛飞从北京回来很高兴,说导师对他印象很好,给他列了个书单让他读。我去了北京,先带你去逛逛北京城。诸葛飞说着,连他自己也怀疑这话有几分真心。我装作相信地点点头,没让他看到我在黑暗中流下的眼泪。
去参加诸葛飞女朋友的婚礼,我最大的任务不是把自己打扮漂亮,这一点我不用担心。重要的是我要做出很文静大方的样子,把我的泼辣和职业性的微笑藏起来,让人看不出我是做什么的,这样才不会让诸葛飞丢脸。我常常担心别人一眼就看出我是干什么的,特别是现在,诸葛飞第一次和我一起出门。
婚礼在气派的维纳斯大酒店举行,那里的装修一点不亚于天鹅堡。酒店门口停了一大排车,听人说接新娘的车没用租或借来的奔驰,用了新郎自己的别克。那辆白色的别克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分外刺着诸葛飞的眼。
新娘头发很长很浓密,挽着发髻也能看出来,细高的个子,不是太漂亮,但是看起来清新灵秀。我拉着诸葛飞的手,这时候我发现诸葛飞眼里没有人别人,也不是在看新娘,他仿佛看到很远很远的过去。我想起他们分手前的那夜狂欢,碰了碰诸葛飞,悄声说,你比门口那辆别克值钱呢。
回头再看新郎的时候,我愣住了。他象极了几天前我的一个客人:个子不高,微胖,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转动的速度很快。我再看那枚戒指,更加确定无疑了。我接待过他两次。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他客气地对我和诸葛飞微笑,我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什么,这让我怀疑我认错人了。
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我很认真地祝愿他们白头偕老,我还想助一下兴,再说说早生贵子之类的话,但是我没敢,只好又重复了白头偕老这句我根本不相信的鬼话。我又看了看新娘的胸,不大,但也不是飞机场。我第一次为他服务回来后,十六号给我开了个玩笑,说那人的老婆一定是飞机场。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你可是我们几个里面胸最大的。
第二次接待他是诸葛飞去北京的三天中的哪一天,是他在贵宾房点我的号。我进门时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脚搭在床边的藤椅上,左手在床边垂着,无名指上的大钻戒闪闪发光。我发现钻戒是崭新的,我当时想这人看来三十多岁,不知是不是第一次结婚。他的花样很多,弄得我很累,我一边很认真地配合他,一边看他的戒指打发时间。贵宾房有一把吊起的藤椅,藤椅上有一串风铃。他让我坐在藤椅上,藤椅一动,风铃就响。也不知风铃响了多长时间,反正响得我心烦。八号还在休息室等我下班,她的朋友请我们一起去玩。诸葛飞去了北京,他马上就要远走高飞。他说我象一团火给他温暖,其实他一直怕火烧了他。他现在在北京什么?
最终我让他很满意。李经理训导我们要敬业,敬业才能有更多钱可赚。他迅速地穿衣服,他的钻戒真大。
你好,你甜美的笑容和声音很熟悉,我们在哪儿见过?我回过头,是新郎笑着过来招呼我。拍马屁也没用,我想。我也觉得很面熟,我斜睨着他说,好象不久前见过?新郎的脸一下阴下来。哈哈,我心里乐开花。你真的见过我?那当然,你那么厉害,我怎么能忘了?我盯住他。诸葛飞说过,不要用那种邪恶的眼光看人,可我现在就要用邪恶的眼光看他,我要给我的校园诗人出口气。新郎的额头上冒出汗来。突然他举起杯,满脸自信幸福地和走过来的一位男士喝酒。你需要帮助吗?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倒酒一边问我,酒洒到他的左手上。你是问我缺钱花吗?是的,我开了个花店,正缺五万。他的脸青了。我得意地扬头去搜寻诸葛飞。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先生,您认错人了。我一转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很温和地对他说,我只是和您开个玩笑,您是成功人士,我怎么能有机会见到您呢?是啊,除了在天鹅堡,我真的没机会见到象样的人物。我怀着嘲弄的心情想起天鹅堡的规定,要为客人保密。要是我不想遵守规定谁也没办法,但是现在看来我犯不着。你是倩倩的朋友?新郎好象松了口气。原来诸葛飞的女朋友叫倩倩。不是,我不认识新娘,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指指正去卫生间的诸葛飞,他是新娘的同学。新郎点点头:你男朋友看起来很忧郁。他是个校园诗人,我说,我男朋友很多心,他要是知道您认识我会以为我想傍大款,——我记性很好,怎么会忘了认识的人,我刚才又想了想,我还是没见过您。我是一位白领,天天上班很忙,哪有时间开花店。新郎狡黠地笑了,我知道我的暗示让他放心了。我也笑了,我们是一路货色,哥们儿。新娘警惕的目光射过来。真漂亮!我嘴里称赞着上下打量新娘。他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快步向新娘走去。
诸葛飞总算从卫生间出来。远远地看去,他表情还算正常,不是兴高采烈,最起码也没哭丧着脸。但是我感觉他哭过了。果然,他的眼圈红了。我问,你不舒服?我喝多了。我很清楚他没喝多少。要不咱们先回去?我又问。不。他看也没看我,接着喝酒。他不停地喝,目光不离新娘。我发现他喝着喝着眼圈又红了。寂寞时冷冷的忧伤/门缝里的一道阳光/黑夜中的一抹灯光/欢欣时坚定的方向/是你。夜空中孤独的星光/咀嚼着发霉的理想/每一个日日夜夜/只要你守在身旁/是我。这是他天天看的诗(我敢确定他天天看),我都背下来了。我不懂诗,大体意思我还是明白的,他想让倩倩陪他一辈子。他以前这么想,现在还是这么想的。你看他看她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我突然间想吐。
我冲进卫生间去吐:海参,鲍鱼,西瓜,西兰花,红的,黄的,黑的,已经分不清哪是哪,被搅成浆糊吐出来。全都吐光了,我在那儿干呕。我憋得难受,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有干呕挤出来的一滴泪。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这样吐过。我收到漂亮哥哥的信,他说越来越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不知道距离是什么,是我和他隔了一千里?吐过之后,我一个人趴在山岗上干呕。那天夜里狼怎么没把我吃了?一了百了。
走出卫生间我一定又是光采照人了。随身携带的化妆包救了我的命,谁都会以为我躲到卫生间补妆去了。诸葛飞也不例外,当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还在那里看着他的女朋友灌酒。
把诸葛飞送回家我去上班,我在天鹅堡不远的那棵法国梧桐下呆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我还想吐,虽然肚子很空。这是我认识诸葛飞的地方,去年的春天他在这儿呕吐。现在是冬天了,今年的冬天又冷又长。
我感觉好多了,一抬头,看到我把法国梧桐的老皮剥掉一大片,露出来的光地方象是被我很快扒光的客人的身体。天鹅堡门两旁的喷泉还在喷,雪白的天鹅塑像立在中间。整个天鹅堡是欧式建筑,外面的墙壁是银白的,落满了城市的灰尘,灯光衬得灰尘格外清晰。我走进天鹅堡,天鹅堡更不是避难所。
白天是属于我的,阳光照进来让人心情一亮。已是中午,诸葛飞早已醒来,他呆呆地望着我。我看着他。昨天的情形又出现在我眼前,他肯定也在想昨天的婚礼,在想别人的新婚之夜。别想不高兴的事了,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可是,高兴的事又是什么呢?我又望着诸葛飞。我问他,我漂亮吗?漂亮,他笑着说,笑起来很甜,皮肤好,身材好,心眼也好。听到他说我心眼好,我竟然哭了。
你哭的样子很让人怜惜,诸葛飞开始吻我,从我的眼泪开始。我很久没有哭了,我知道我职业性的微笑很甜美。
我仰躺着,四肢象蛇一样缠绕着诸葛飞,生怕他从我的身边逃掉。诸葛飞年轻的身体有力地冲撞着我,天花板在动,天花板上的吊灯在动,那幅美人照在动,美人的媚眼美人的细腰在动……
快感隐隐地如同大海的波涛一般从身体的最深处抵达了。抵达的那一刻我叫着诸葛飞的名字,后面是一连串的连我自己也听不清的呓语。但我心里清醒地知道我在说什么:诸葛飞,我告诉你的是我的真名字,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姜小花。
一切都平静下来,只有阳光从床的这边移到那边。诸葛飞起来复习功课。看着诸葛飞让人心疼的背影,我想起冬天一过,他就不存在了。又将是我一个人,日子就是这样没完没了。我望望窗外,看到光秃秃的大树上有一个孤零零的鸟窝。
也许我真的能够得到五万块?
我又有事可做了,我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拿到五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