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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遥远的回忆

€€1、两幅画面

奇园村位于粤、湘、赣三省交汇的地方,隶属粤北山区,历史上曾发挥过非常重要的军事功能。据村里老一辈的人说,上世纪红军长征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的军队都曾以此为据点,与国民党的军队打过好几次仗。不过,如今的奇园村和中国南方大部分偏僻山区的村子差不多,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或分外鲜明的特色能让人住过不舍,听过不忘。除了村名,奇园。奇园这个名字具体怎么来的,无从考究,包括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我们在这里介绍它,因为它是我们小说主人公林雨出生、成长的地方。

和广东大部分地区不一样,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奇园村人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以及气候变化都更接近湖南、江西一带。比如,他们都喜欢吃香辣味重的食物,他们都具有刻苦耐劳的精神,他们都延续着一日三餐(其中的早餐也是正餐,也吃主食米饭)的习惯。奇园村的四季也很分明,春、夏、秋、冬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明显。而典型的广东人都知道,广东大部分地区的四季是比较模糊的,春天跟夏天没什么两样,夏天跟秋天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偶尔的几个冷天,就像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偶尔的感冒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在奇园村满目苍凉白雪遍地的时候,广东的大部分地区却温暖如春鲜花遍野。这使得出门在外的奇园村人,常常在外省人跟前以广东人自居,又常常在典型的广东人跟前以见过真正的白雪自夸。也使得奇园村人无论在外省还是在珠江三角洲,都占有一定的语言优势。奇园村人是讲客家话的,他们学起粤语来,要比外省来的人容易;学起国语来,又比讲粤语的广东人来得容易。这本来是很好的事,然而,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主人公林雨却对自己的出生地很不喜欢。对与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们很不喜欢,对给了自己生命的亲人也很不喜欢。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们继续来说奇园村。

奇园村是一个富饶美丽的村庄,土地富含多种矿物质,非常肥沃,村人们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只要不是战乱或什么特别的年代,是无须为衣食住行发愁的。这里的主要农作物有水稻、花生、大豆,主要经济作物有黄烟、银杏、田七。曾经几次作为县城乃至省里的黄烟重点生产基地之一。

成年后的林雨,由于常年离家在外的缘故,对家乡奇园村的印象渐渐模糊,惟有两幅图景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一幅是夏历四五月间的。农作物生长的繁茂期。一畦畦浓绿阔大如芭蕉似的烟叶。一片片于匍匐在地的深绿枝茎上开满星星点点黄色小花的花生。一圈圈围绕方块土结满如两只手指那么长大果实的黄豆或豌豆,一树树像灯笼似的的青色、黄色或红色的辣椒。还有一块块半青半黄的水稻,各色各样的青菜,如紫色的茄子、墨绿的青瓜、嫩绿的小白菜、淡绿的芽菜等等。所有这些,使置身其中的人仿佛掉进了以绿色为主调的多彩海洋,深浅不一浓淡相间的绿成了奇园村的底色和背景,这个背景就像神笔马良挥手画下的画,带给奇园村人无限的生机。

这时节的奇园村人,一般是赤脚走路去田间劳动的。即使穿着鞋,到了劳动的地方也会脱下来,放在田埂上。大学时期的林雨,曾写过一篇名叫《赤脚走路的感觉》的文章,表达了光着脚踩在土地上时那种亲切、踏实的感觉。

这时节,奇园村里蜿蜒曲折悠远绵长得望不到头的小溪、河流里都蓄满了水,溪水淙淙,河水汹涌。奇园村人在河的两岸种满了翠绿的竹子、低矮的灌木,在通向城镇中心地带的马路上架了石拱桥。在这座石拱桥的桥底下,流传着许多或浪漫或恐怖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将在后面的文字里视情况给大家做个或简单或详细的介绍。

这时节,奇园村附近的森林和远处的群山也是令人难忘的。忘了告诉大家,奇园村虽属山区,但它本身是一个小盆地,它处于群山的包围之中,所谓开门见山,在奇园村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个盆地就像世外桃源,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奇园村人。生活其中的乡民也自得其乐,除非经常在外走动的人,极少关心政治军事之类的大话题。言归正传,春末时节,奇园村附近的森林旧貌换新颜,无论是落叶的还是常绿的树木,都重新长满了绿叶,欣欣向荣的景象不输于田间的作物。鸟儿走兽们也活动频繁,天天可以听到它们或婉转清丽的歌声或粗犷雄浑的咆哮,天天可以看到它们跳跃的身影和留下的足迹。远处连绵的群山,龙腾虎跃,壮丽宏伟,逢上下雨的时候,就是现成的国画——溪山烟雨图。朦胧、绮丽,天和地茫茫一片,山与水混沌不清。一个个的人成了画中的点缀。

另一幅是寒冬腊月时的图景。这时的奇园村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苍颜白发,安静慈祥。走在乡间纵横交错的小道上,除了间或几块长满青葱蔬菜的田地,入目皆是荒凉。收割后留在地里的一个个秩序井然的稻茬儿,分布田头路边仿佛站岗的士兵似的一根根挺立笔直的电线杆,被村人赶着去吃草活动的一头头老水牛或小黄牛,立在村口屋旁以及山脚下的水没了鱼也没了的一口口枯干水塘,还有只剩下枝杈旁逸斜出的一棵棵桃树李树白杨树和梧桐树等。在这个季节里,大部分村人要么到村外去找点零活干,比如修路建房什么;要么在家搞点副业,比如贩卖猪肉、猪仔、花生(油)、大豆(豆腐)、银杏、田七之类的;要么到镇上或县城去买几两毛线回来给家里的老小打毛衣织手套。前面两类活一般是男人和不再上学的小伙子们才会去干,为的是赚点钱过年花销。后面一类活则往往是已婚的女人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才做的。

这一切都给林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更深刻的印象,是在下雪的时节。奇园村有一句俗话叫,不下雪不过年。意思是,每年春节来临之前,必定会下至少一场雪。雪有大有小,大的可以铺满地面,三四寸深,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小的落在地上就化了,根本看不出。林雨记忆中,小学一年级、初一、高一这三年,都下过几寸厚的雪。地面、屋顶、田间,到处白茫茫的一片,穿红着绿的男孩女孩们趁着下课放学的间隙,抓一把雪扔到旁边伙伴的头上身上,或者和伙伴们一起在地上堆起一个人形的白色物体,在上面用红黑墨水画出眼睛嘴巴和鼻子等,也有用其它东西代替的,比如用折断的树枝、吃过的瓜子壳等。林雨和哥哥林雷甚至想到了将雪水用瓦罐盛起来埋在地下,留到第二年夏天才喝。

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的这两个图景,都是成年后常年生活在异地的林雨异常怀念、想见而不得的。也是到那个时候,林雨才深刻地体会到,所谓的乡愁是什么。它未必完整如头顶浩瀚的天空连成一片,但它一定是直指内心触动灵魂的,是让你牵肠挂肚剪不断理还乱的。

€€2、名字的由来

小说的原稿给一位搞文字工作的朋友看时,那位朋友对小说的内容和语言皆表示欣赏,只是对小说主人公林雨的名字提出异议。他觉得这个名字与主人公出生的环境与生活的时代不太相符。因此,鄙人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解释一下林雨这个名字的来历。

要知道林雨名字的来历,我们先要知道林雨的哥哥林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林雷是头生子,也是林家惟一的男丁。林雷还未出生的时候,在母亲王春花的肚里就非常调皮,细小可爱的四肢整天动来动去,这里捶捶,那里踢踢,像练沙包的人一样,闹得王春花经常睡不着觉。林雷出生之后,暴躁的脾气很快显露出来,平时只要稍不如意,立刻手舞足蹈大声哭闹,谁也哄不了。在家里给他做满月酒(奇园村的风俗,凡新婚夫妇生头胎,无论男女,满月那天都要请客吃饭,以示庆祝)那天,王春花因为忙着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迟了点给他喂奶,他就在抱着他的祖母怀里蹬手蹬脚,恩啊恩啊地大声哭着表示他的不满。王春花听到他的哭声,赶紧来到跟前准备给他吃奶。谁知,刚把他抱到怀里,他却噗的一声,拉出一泡方圆百米之外都能闻到的排泄物。在场的客人都哈哈大笑,说这小子的性情真是烈。一些女客人就帮着去找换洗尿布。

林雷的祖父林业,一位性格顽固德高望重的旧时代知识分子,对这位盼星星盼月亮般盼来的林家继承人的著名事迹早有所闻,他算了算林雷的八字,发现他五行缺水,名字里边应该含水。一个闷热的夏日的傍晚,正当老先生考虑着该给爱孙取什么名字时,刚好窗外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滚过一个轰隆隆的响雷。老先生脑海里灵光一现,立刻捋着长及前胸的花白胡须笑了。是啊,再没有一个字比雷字更适合这位林家继承人的了。他的急躁性情,他的洪亮声音,他的生辰八字。于是,老先生转身往小儿子林石家走去。

林雷的名字是这样来的,林雨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呢?

林雨和哥哥林雷的性格刚好相反。母亲王春花怀着她时,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七八个月了,除了偶尔的几次蠕动,连一次轻轻的手捶脚踢也没有。王春花很担心,肚里的胎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那时不像现在,可以通过b超检查胎儿是否正常、健康,那时的科技还没这么发达。直到临盆生产,王春花都没受什么折磨,婴儿很顺利地生下来了。如果不是落地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啼哭,王春花真要怀疑孩子是否活着。小林雨自打来到世间,就特别爱哭。她的哭不像哥哥林雷,只有在别人不合他意时才哭。小林雨是没事就哭,有时可以连哭一两个钟不间断,仿佛插上电源的录音。

林业延续了中国几千年以来的重男轻女思想,小林雨还未出生时,他常常隔三差五地买点葡萄糖奶粉之类的营养品跑到小儿子家里坐一坐,虽然没有显山露水地向媳妇王春花打听胎儿的情况,但傻子也可以看出他对胎儿的关心。林雷未出生以前,他就是这样的。

然而,等到林雨呱呱落地,向世人宣告了她的女儿身份之后,林业就再没迈入过小儿子家的门槛。对于新生婴儿的情况,他从未问及打听过。小林雨满月后,林石问他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他说,女孩子家,取什么名不都一样。林石说,总得有个正式的名才好,要不,户口簿上怎么填?林业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道,这女孩子爱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像绵绵不绝的春雨似的,就叫她林雨吧。林石读过点书,虽然因时代和出身的关系,不如父亲读得多,不过在奇园村,也算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了。听了父亲的话,他觉得这名字对女孩子来说,倒也不错,而且跟儿子林雷的名字也意义相关。于是填写户口簿时,他就按父亲说的填了。

林雨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否真如别人传说得那样爱哭。但她知道,她在家里是无人疼爱的。她个性沉默内向,不爱说话,不爱叫人,常常一个人待在一个角落里发呆,反应迟钝,母亲王春花是从她在肚子里的时候就不太喜欢她。父亲林石曾喜欢过她一段时间,但自她妹妹林凤出生后,她所受的待遇就变了。

林凤原本该叫林风的,林石也想过叫她林枫,但林业说,就叫林凤吧,女孩子们不都这么叫的,且凤儿叫起来也顺口。

和姐姐林雨的沉默内向不同,跟哥哥林雷的急躁火暴也不同。林凤活泼好动、精灵古怪,人长得也可爱,圆滚滚胖嘟嘟的,仿佛玩具店里摆在货架上出售的洋娃娃。加上她嘴甜,见了谁都眼儿眯眯嘴儿弯弯地一个劲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公公公公,婆婆婆婆(奇园村的小孩子们叫爷爷奶奶都叫公公婆婆)。林业和跟他一样重男轻女的夫人是不会被她几句甜甜的喊叫打动的,王春花因为有儿子林雷可宠,也不太把她放在心上。林石就不同了,他简直把她当成了心上肉掌中宝,只要一有空,便将她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左摇右摆,上抛下接,直逗得爱女格格格地笑,爸爸爸地叫。林石被稚嫩的童音叫得浑身骨头都酸软了,忍不住狠狠地在爱女额上或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似乎怎么也爱不过。对大女儿林雨,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有时甚至觉得碍眼,仿佛一个艺术家面对自己塑造出来的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品,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有一次,他跟王春花说,雨儿那么笨,以后干脆别让她上学,让她在家放牛好了。王春花不同意。她说,笨是她的事,让不让她读书是我们的事。如果我们现在不让她读书,以后她会怨恨我们一辈子的。林石不屑地道,就是让她读,她也未必能读到小学毕业。王春花说,那是她的事。我们只要尽了责任,她以后就没话说。

林石和妻子的这段对话,林雨是成年之后才听说的。当时,她心里直叫险。要是母亲不是一个有主见好强的人,顺从了父亲的意思,那她一生的命运或许就要改写了。这件事加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使得林雨渐渐信了天意。她认为,冥冥之中,定有一位万能的主宰者在牵动着我们人类命运的神经。人和这位主宰者之间的关系,就像美猴王之与如来佛,任你八九七十二变,任你翻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注定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改变的命运仍然是注定的。大学时期,一位上《周易》课的老师如是说。

€€3、鸡头岭来的小女孩

文秀是林雨家隔壁的一位女孩子,是林雨叫堂伯父的林木的女儿。说是女儿,其实只是姓氏和林木有关,在血缘上是没有关系的。文秀的生父在她刚满两岁那年,有一次出门砍柴,不小心被自己砍倒的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松树压死了。第二年,文秀便随着母亲改嫁到了奇园村。

文秀的身世,林雨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那是一个阳光灿烂天高气爽的秋日午后,王春花和林石饭后闲聊,不知怎么话题落到了文秀身上。王春花说,文秀这丫头精着呢,前天晚上,木哥和木嫂聊天,两人说到要不要再生孩子的问题。木嫂说不要,木哥则说要,他说,文秀她哥和姐又不肯出来,如果不要的话,文秀嫁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老家伙了,到时谁来养我们?谁来给我们送终?木嫂说,文秀她哥和姐会出来的。木哥说,我看未必。再说,就算他们肯出来,文秀她哥会不会给我们养老送终也难说。这时,正在埋头吃饭的的文秀忽然抬起头说道,爸爸,你不要担心,我会给你们养老送终。我不嫁。

林雨当时坐在家门口的一张用木板做的矮凳上。听了母亲的话后很不解,她问,妈,文秀还有哥和姐吗?她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王春花说,她哥和姐还在山里没出来。她亲生的爸爸死了。

林雨很震惊,瞪大一双常被母亲取笑的像豆粒似的小眼睛道,文秀的亲生爸爸不是木伯伯吗?

不是,她亲生的爸爸住在鸡头岭,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还住在那里,不肯跟着她妈妈改嫁来我们村。一向极少有耐心和林雨说话的王春花,那次不知为何,很详细并且态度和蔼地跟林雨说起了文秀的身世。

林雨事后找到她的好朋友文秀,问她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文秀很认真地点点头,道,是的,我妈告诉我,这是真的。

身世的问题并没有影响林雨和文秀的友谊。在传说中的文秀的哥哥和姐姐到来之前,她们依然像从前那样,该上学的时候一起上学,该劳动的时候一起劳动,该休息的时候一起休息,该玩的时候一起玩。

林雨和文秀所在的巷子名叫牛角墟。那时,还有很多和她们同龄的女孩子。林雨和文秀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好朋友。女孩子们之间经常拉帮结派,然而,同一派的成员并不固定,经常换来换去,一会儿你和她好,一会儿你和她又分别和别人好了,你和她在路上相遇了,各自把头昂得高高的或者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对方,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你们经常在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跳绳、打牌、捉迷藏、踢毽子、踩格子、接石子、数数拍手掌等等。一般来说,无论哪种游戏,你和她都能玩得很好,而她又比你略胜一筹。上山捡柴和采蘑菇的时候,她捡的柴和采的蘑菇也往往比你多。偶尔一两次,你比她玩得好或收获的量比她多,你心里也觉得侥幸。你忘了当时的你对她是否心怀嫉妒,你只知道,小时候的她,就像一位身娇肉贵众星捧月般的公主,所有的人都宠着她,护着她。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毛阿婆。这位向来只爱男不爱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从不眷顾、怜惜的人,对她却爱如珍宝。平常只要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水煮花生、爆米花、糖果、饼干之类的,毛阿婆除了分给巷子里的小男孩们之外,必定也给她一份。而你,以及巷子里其他的女孩,即使就站在她旁边,也只有观望羡慕的份,休想从阿婆手里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东西。她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你就是那一点红周围的万绿丛中的一点绿。

童年时期,文秀在林雨心目中的形象就是这样的。有时,林雨和她产生矛盾,几天不说话,被王春花发现了,王春花不说谁是谁非,她只是不停地在林雨跟前提起文秀,说文秀这个好那个好,说她又懂事又能干,说她不仅家务活干得好,还会织毛衣,还会帮她妈妈干田里的活,说她在路上见到人也会叫,不像其他小孩子,看到了也像没看到一样,笑笑就过去了,一点礼貌都没有。听母亲把文秀说得那样好,旁敲侧击地责怪自己,林雨就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找文秀和她和好?是不是该向她学习学习母亲刚才夸她的那些方面?林雨一向敬畏连爸爸也礼让三分的母亲,一向渴望得到实际的一家之主的母亲的青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无论谁让她干啥,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果然,当林雨和文秀和好之后,王春花再也不在林雨跟前提起文秀了,对林雨的态度也明显亲切。

也许是处境优越的关系,也许是天性淡泊,文秀很少想到要到奇园村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林雨在和文秀上山捡柴、采蘑菇或放牛的时候,常常会在劳动的间隙,抬头透过疏密相间的树梢或在什么遮拦也没有的地方,仰望深邃高远的天空,想像山外另一片天空下的世界会怎么样。

也曾和文秀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是在牛角墟附近的树林里。林雨和文秀用竹质的耙子耙落在地上的松针(这是八九十年代,奇园村的老人、小孩最经常干的一种体力活,除了将松针用耙子聚拢到一处,盛到箩筐里或用绳子扎好,带回家当柴烧,也会耙其它树叶的落叶,比如桉树叶、茶树叶、榕树叶、杨树叶等。只不过后面这些树的落叶只能盛到筐里,不能用绳子扎)。两人拖着一把耙子,像拉着一条无足轻重的绳子似的,漫山遍野地走。只有在松针多的地方才会停下来,使劲地用耙子将松针聚拢成堆,用耙子盛着端到放箩筐的地方。一般来说,除非刮大风又正逢落叶季节,平常的日子里,一片树林要耙几箩筐树叶并非易事,全村的老人小孩天天都在重复这项劳动呢。

箩筐快被松针盛满的时候,林雨和文秀都累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两人背靠着箩筐,坐在树阴下乘凉、休息。盛夏的上午,太阳像个火球般高挂在天空,浓荫遮蔽的树林里却凉风习习。林雨闭上眼,感受着微风的抚摸。一会儿,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箩筐滑到旁边的沙地上。文秀却依然手摇半旧的棕黄色草帽,因为流汗以致粘满头发的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林雨仰面躺在地上,习惯性地望着天空。在她的记忆里,奇园村的天空总是特别特别得蓝,就像手工作坊里用蓝料染出来的一块布,没有一丝杂色。偶尔,几朵毛茸茸如棉絮般的白云飘过,就像人在蓝布上绣的花。

这时,深藏在脑海里的那些疑问,仿佛河里受到刺激的水泡般,一个个地冒了出来。林雨懒洋洋地问道,文秀,你说,山那边的天空是怎么样的呢?

不知道,应该和我们这里的差不多吧。文秀望了望天空,答道。

你说,山那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呢?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天天都要耙松针、放牛,或者像大人们那样,天天都要下地干活?

这个,应该不用吧。我听我爸说,有些地方的人不烧柴,他们做饭用的都是电。还有煤气灶。

文秀的继父林木是做木材生意的,经常到一些深山老林去购买名贵木材,然后用租来的小货车转运到市集上去卖,从中赚取利润。文秀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在和他做生意时认识的。文秀的父亲去世后,林木有一次去文秀家,她母亲和他谈起亡夫的事,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小文秀看到母亲哭了,也跟着哭起来。林木见此情景,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把文秀和她母亲带了出来。文秀的哥哥和姐姐因为留恋老家,怀念父亲,死都不肯跟随母亲改嫁。林木也不勉强他们,只是时不时地去看望他们一下,给他们一点钱作为接济。时间长了,文秀的哥哥和姐姐受了感动,再加上文秀的哥哥极爱读书,有时到田里劳动都带上书本,晚上看书也总是看到很晚才睡。做姐姐的心疼他,于是和林木谈判,只要他答应供弟弟上学,她就带着弟弟出来。林木答应了。这就有了我们下面要介绍到的重要人物之一。

因为林木见多识广,文秀耳濡目染,对外面的世界并不那么陌生。所以,当林雨问她,文秀,你有没有想过到山外的世界去看看呢?文秀摇着草帽,微笑着轻轻道,没有。

这就是文秀,林雨儿时最好的伙伴。一个令成年后的林雨时时怀想的人。

€€4、白马王子与沙

文祥来的那天,林雨正和文秀及牛角墟里的一帮同龄女孩们在空旷的晒谷场上跳绳。文秀的母亲来叫她回家。林雨当时没在意,其他人也没在意。直至回到牛角墟,在巷口,只见巷子里的人有的坐在光滑冰凉的石凳上,有的站着,或两手交叉抱着,或捧着饭碗,或抱着小孩,围成一圈,议论纷纷,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兴奋的色彩。林雨和玩累了一起回家的女孩们走过去,才听清他们议论的话题。原来,一直拒绝跟随母亲嫁到奇园村来的文秀的哥哥和姐姐终于从鸡头岭出来了。巷子里的人说,文秀和他们长得真像。巷子里的人说,文秀的姐姐长得真漂亮,一对桃花眼,看人总是笑眯眯的,高挑身材,以后也不知哪个有福分的小伙子能取到她。巷子里的人说,文秀的哥哥好文静,似乎不太爱说话,一直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和他姐姐简直两个样。

听了邻居们的议论,林雨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到家,看看文秀的哥哥和姐姐到底长得什么样。

远远的,可以看到文秀家的厨房(八九十年代,经济比较困难的时候,奇园村人的厨房,除了是做饭的地方,也是吃饭和会客的地方)门口站了一大群小孩,个个像抢食的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往里探望。林雨跑过去,也跟着往里瞧,却除了看到如山上的树木一样密密麻麻或红或绿的背影外,什么也看不见。

二十多年过去,回首初识文祥的那段岁月,就像隔着白色透明然已经发黄发旧的窗纱看月亮,大致的样子是可以看出来的,细节的东西却模糊难辨。比如第一次和文祥见面的情景如何,林雨就没有丝毫印象。那时候的文祥长得怎么样,她也记不清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事没事总喜欢往文秀家里跑;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和文秀的哥哥文祥说话。她觉得文祥说的话和巷子里其他人说的话都不一样,他说的每句话都能把她逗笑,令她深思,或者至少吸引她。比如,她问,文祥哥哥,为什么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为什么我的眼睛不是蓝色的呢?文祥会笑着答,因为蓝色喜欢我,所以它跑到我眼睛里来了。又如,她问,文祥哥哥,为什么我们小孩子都要上学,上学有什么用呢?文祥会笑着答,因为学校就是给小孩子们开的啊,如果小孩子们不到学校去,那老师们不是没活干了,要偷懒了?又如,她问,文祥哥哥,为什么山上有的树到了冬天会掉光叶子,有的树不会呢?文祥会笑着答,因为有的树怕冷,有的树不怕啊。那些怕冷的树冬天一来,树叶就纷纷往下掉,而那些不怕冷的树就不会了。我们人呢,就应该向那些不怕冷的树学习,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怕。虽然小,林雨也知道,类似的问题,若向牛角墟其他的人提出,不遭耻笑也会让他们觉得不耐烦,而向文祥提出,却总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文祥不像巷子里其他的男人或男孩子,天气一热就把上身扒得光光的,穿条短裤衩在家里家外人前人后晃来晃去。他不,即使在炎热的三伏天,他依然穿着背心长裤出现在众人跟前。林雨对他的这个行为困惑不解,却从未问过他。成年后的林雨觉得奇怪,难道小时侯的她也有着和文祥一样的羞耻感吗?

此外,文祥还有许多行为和牛角墟甚至奇园村的人不一样,比如,他喜欢把自己关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一天到晚开着灯,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据文秀说,她哥哥是在看书、写毛笔字或画山水画。偶尔,屋子里会飘出一阵苍凉伤感的旋律,文秀说,哥哥是在拉二胡。每当这种时候,外人甚至他的家人如文秀都极少进入那房子,文秀说,哥哥不喜欢别人这时候去打扰他。

文祥写的毛笔字和画的山水画,林雨看过那么一两次,但没什么印象,一是年龄小的缘故,二是没这方面的细胞,不懂得欣赏。她记得的,是文祥拉二胡时的样子。有时从外面干活回来,常看到文祥独自一人坐在他卧室门口一张竹制靠背椅上,左手握一把黑色油亮像舀酒用的大号长柄吊子似的东西,右手拿一根又细又长像锯子似的东西,低着头,身子及两手配合做出一些动作,拉、揿、摇等,低沉苍老的旋律便如风一样回荡在牛角墟曲里嘎啦的巷子里,牵动着林雨敏感细腻的心弦。这个时候的林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文祥好特别,好遥远,好神圣,好孤独,就像幻影一般,她既想过去和他说话,又害怕过去和他说话。她默默地按部就班地做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剁菜喂猪,洗缸挑水、劈柴褒饭,洗菜做菜,二胡的旋律响在耳边,仿佛电影电视里的背景音乐,仿佛天生就在那里,仿佛古老破旧的牛角墟里就该有这样沧桑的音乐相配才对。

文祥比文秀和林雨大八九岁,文秀的姐姐文清又比文祥大六七岁。小时候的林雨从来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林雨知道,文秀的母亲其实生过很多小孩子,但不知为什么,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文清和隔了她好多胎的文祥和隔了文祥好多胎的文秀),她只知道文祥很宠文秀,爱屋及乌的缘故,也宠文秀惟一的好友她。在林雨和文秀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文祥已经读初二了,而且是停了两三年读的。文祥经常给林雨和文秀讲他在学校里的故事,经常带她们俩到山上打猎,到河里捕鱼,到镇上赶集,到附近的小学打篮球等。有时,林雨和文秀跟他开玩笑,把他两三寸长的头发扎成一个个马尾辫,橡皮筋束得很紧,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像刺猬一样的头,乐得哈哈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有时,林雨和文秀一起趴到他背上,要他背着走,他就真的托起她们的小屁股,吃力地站起身,艰难地挪动脚步。林雨和文秀乐得哈哈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有时,他从学校带回一些零食,要林雨和文秀猜是什么,猜对了就给她们俩吃,猜错了,他就做出要吃的样子,林雨和文秀急了,大声嚷嚷着抗议,他就让她们俩再猜。两小女孩猜不出,相互对看一眼,趁他不注意,冲上去将他手里的东西抢走就跑了。小女孩俩乐得哈哈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他是这样地喜欢着两位小女孩,所以,无论是文秀被欺负,还是林雨被欺负,他只要知道了,都会挺身而出,义正词严或语重心长地教训那些欺负她们俩的人。

小时候,林雨和哥哥林雷经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林雨就哭。林雨一哭,文祥听到了,就要找林雷谈话。不过说来有趣,每次文祥责备林雷时,林雷总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气鼓鼓地道,我没打她。她自己哭的。文祥笑着道,你没打她,她怎么会哭呢?林雷把小脸转到一边,昂着头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想吓唬吓唬她而已,可是,我拳头还没落下来,她就哭了。望着林雷鼓鼓的双颊和清澈的眼眸,文祥相信他没有说谎,于是笑道,你说的是真的?林雷肯定地点点头。文祥就说,就算你没打她,吓唬她也不对啊。你是哥哥,应该爱护自己的妹妹才是,怎么反而吓唬她呢?虎头虎脑的林雷听了这话,低下头不出声了。文祥又说了他几句,然后转身去看林雨。这时候的林雨充分发挥着她名字的精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小眼睛被泪水泡得又红又肿,仿佛市场上出售的水蜜桃。文祥摇摇头,怜爱地抱起她,轻轻拍着她柔弱无骨的背安慰道,哦,小雨儿不哭,不哭,小雨儿很乖很坚强的,是不是?走,文祥哥哥给你买麦芽糖去,好不好?

成年后的林雨想到小时候的事,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依恋文祥,为什么会爱上文祥,她想,除了文祥自身性格、才情及为人方面的原因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文祥充当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守护使者的关系。他填补了她童年及少年时期的爱的空白。他是她父亲、母亲及兄长的替身,是她渴望得到的爱和力量的源泉,是她向往和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

他是她梦里的白马王子。他是她手里紧握的沙。

€€5、换亲

在林雨的爷爷林业看到王春花的第一眼,便注定了十多年后一场家庭悲剧的产生。

林业一共有七个儿女。最大的与最小的是儿子,中间五个是女儿。前面六个子女的婚姻都算顺利,二十岁左右该嫁的都嫁了,该娶的也都娶了。只剩下小儿子,十八岁那年爆发了文革,婚事便搁下了。因为是地主身份,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进林家。林业看着一年比一年大的儿子,心里虽也着急,却是束手无策。大儿子像他一样,生了七胎,不过七个都是女儿。难不成林家就要这样绝后了?夜半时分,每每想到这件事,林业总是长吁短叹,他的夫人也陪着他叹气、流泪。

好在风水轮流转,乱世也总有个头的时候。七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终于走到了尾声。从黑白不分、是非不明、整日提心吊胆像梦游一样的日子里苏醒过来的人们,终于可以喘口气,像休息的鸟儿梳理自己的羽毛一样梳理一下的自己的心情,思想着以什么样的面目来迎接滔滔江水般迎面扑来的无数个日出与日落。

林业凭着自己聪明的头脑、灵巧的双手以及连树上的鸟儿都能被他说得掉泪的口才,在文革中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批斗。此时文革结束,他也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再也无须绞尽脑汁以求得如猪狗那般的平静生活,他心里也高兴。他的夫人及儿孙们也无须受人白眼遭人欺侮或毒打了。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小儿子和几位孙女的婚事。小儿子已经二十八九岁了,大儿子的几位女儿也上二十岁了。前段时间请村里的媒婆何阿嫂来吃了一顿饭,麻烦她留意一下合适的人选。何阿嫂耳酣酒热之际露出口风,说,几位孙女的婚事肯定没问题,村里好几位小伙子三番五次到她家里去,差点没把她家的门槛踏破呢。林业问,那石头的婚事呢,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女儿家让你介绍的?又黑又瘦仿佛非洲土人似的何阿嫂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嘻嘻地道,这倒没有。不过我会留意一下的,包管给你找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好媳妇。林大叔,您就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同一年年尾,林业嫁出去了一位孙女。第二年春天,林业又嫁出去了一位孙女。第三位孙女的婚事正在筹划之中。儿子林石的对象却依然没有着落。何阿嫂说,现在文革刚刚停息,那些有女儿的人家心有余悸,都不肯将女儿嫁给成分不好的林石。再等一等吧,等文革的事完全平息下来之后,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林业心中懊恼,却也惟有听天由命。一天,他被县城近郊一熟人介绍的朋友请去做泥水(奇园村土话,指建房子、打灶或围墙之类的活,林业是被人请去打灶)。到达那位朋友家所在的村庄时,是早上十点多,许多村人背着锨、铁锹或锄头,挑着盛满粪水的木桶或空的畚箕等出门干活。林业和熟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朋友家赶。忽然,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男的年轻英俊高大结实,肩上挑着担爬满白色黄色蛆虫的粪水,脸上挂着灿烂帅气的笑容。女的高挑身材瓜子脸,肩上背着把沾满泥巴的锨,又黑又亮的头发用一根红色丝线扎成马尾辫高高地吊着,额上留着一排齐眉的刘海,脸上也和旁边的男青年一样,挂着灿烂秀气的笑容。

林业被这对男女吸引住了,他呆呆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从身边走过去了,还回过头去望。许久,他对刚刚跟那对青年男女打招呼的熟人说,你认识他们啊?

熟人回答,是啊,我丈人家跟他们家住同一条巷子。

林业说,这两个人是兄妹还是夫妻?看上去挺像的。

熟人说,是兄妹。他们的父亲死得早,是寡母把他们抚养拉扯大的。

林业心中一动,说,哦,那兄妹俩有对象了没有?

熟人说,应该没有吧。这家人成分不好,别人都不愿将女儿嫁给他们家,怕女儿跟着受苦受累。

那女孩子呢?她多大了?也没对象吗?

女孩子也有二十一二岁吧。听我老婆说,因为她哥哥娶不到老婆,她妈也就一直没考虑她的婚事。看样子,老太太大概是想用她来换亲也说不定。

林业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林业找到那位熟人家,托熟人的老婆去跟上次在路上遇见的青年男女的母亲提亲。熟人的老婆说,林大叔,这事可能有点难,春花的妈妈想用她来和她哥哥换亲呢。你又没有女儿可以和她换。

林业说,你先去说说看吧。如果老太太实在不肯答应的话,我另有话说。

熟人的老婆去说了,结果和她先前说的一样,青年男女的母亲的确想用女儿来换亲。

林业听了后,说,那就用我家兰儿跟她家换吧。

熟人和他老婆同时一怔,道,兰儿不是您老的孙女吗?怎么换啊?

林业说,我们两家又不同姓,孙女也没关系。

那不好称呼啊。熟人的老婆说。

这也没啥,他们那边照他们的称呼,我们这边照我们的称呼就可以了。

这……熟人和他老婆都觉得这样不太妥,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熟人的老婆去跟青年男女的母亲说了,老太太也似乎挺为难,对那媳妇说让她考虑考虑。

一个礼拜后,老太太做出了决定,同意林家的提亲。

这样,王春花和她哥哥的婚事在同年底同时举行了。

对于母亲王春花,林雨始终不知该作何评价,但从童年经历的一些事中,她可以肯定,母亲在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吃了不少苦头,得到了不少教训。

林雨的外祖父王浩天在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一员高级将领。解放后,共产党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清闲官职。五七年反右斗争中,由于说话不谨慎,他的官职被革掉了,老婆孩子跟着他回到乡下老家种田度日。王浩天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前面四个是女孩,第五个是男孩,第六个是男是女他就不知道了,因为,就在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他死了。据说是劳累过渡而死的。

父亲的经历必定给王春花带来了不少麻烦,特别是文革时期。所以,王春花对林雷林雨几个孩子在某些事上要求非常严。比如,她特别反感林雨去学唱歌跳舞。成年后的林雨始终记得童年时发生的两件事。

一件是在小学一年级时发生的。六一儿童节前夕,班主任组织班里的文娱活动,选了十几位女孩子参加跳舞,林雨也在其中。名单公布后,班主任告诉参加跳舞的女孩子们,回去向自己的爸爸妈妈要十块钱交上来,老师统一买跳舞用的裙子。当晚,林雨兴高采烈地向王春花和林石说了这件事。王春花和林石当时没说什么,只说过几天再给她。第二天早上放学后,林雨找到班主任,将爸爸妈妈过几天再给她钱的话对老师说了。没想到老师低着头,许久不出声。林雨觉得奇怪,心里忐忑不安,想走又不敢走。就在林雨挪动脚步准备离开时,班主任发话了,她说,林雨,你妈今天早上来学校找过我,她让我不要选你参加我们的跳舞训练。林雨一下子蒙了,她瞪大双眼望着她一直崇拜的年轻漂亮多才多艺的女老师道,啊?班主任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后,林雨小小的心像被人丢入井里的石头,猛地往下掉。她木然地转过身,木然地拖着如铁锤似的步子往家里走去。回到家里,她竟也没有质问她的母亲,为什么对她的老师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不许她参加跳舞。小时候,母亲在她的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母亲说的话就像圣旨,母亲说怎么样,她就乖乖地怎么样,从不敢有丝毫违抗。她想,既然母亲不让她参加跳舞,那跳舞于她肯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母亲才会这样。这件事一直埋藏在林雨的内心,即使长大之后,也从未向人提起过。当时为了安抚受伤的心灵,她想了许多替母亲辩解的理由,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她打击是很大的,甚至一定程度上扼杀了她向文艺这条路子发展的志向。

另外一件事发生在小学四年级。也是关于跳舞的事。那时,牛角墟一帮到珠三角打工的青年男女沾染了大城市的风气,预备将村里死气沉沉的春节气氛活跃起来。于是有人暗中组织唱歌跳舞的队伍,准备在除夕之夜表演。林雨当时也被组织跳舞的堂姐林琴选上了。林琴深知牛角墟一些家长的保守风气,所以喊人来训练时,都是秘密的。地点就定在她的闺房。训练时关上门,音乐放到最小声,因为是晚上,怕吵到别人睡觉(白天大家都要劳动,没时间)。有人路过,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觉得奇怪。问林琴,林琴就说,她和孩子们在玩游戏,一会儿就睡了。这样,一直到除夕前,王春花都未发现这件事。不想,就在除夕当天,林琴他们公布了晚上的文娱节目后,王春花得知林雨也在其中。在表演快要开始时,她把林雨叫到一旁,低声叮嘱她待会不要上台表演,不要出现在作为表演之地的牛角墟大厅。林雨问,为什么?王春花说,你不要问为什么了,反正待会你不要上去表演就是。林雨心里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却不敢哭。王春花走后,她躲在牛角墟大厅旁边一个人家废弃的破烂围墙里,偷偷地流泪。不久,林琴、文秀及另外几位女孩到处找她,叫她,雨儿,雨儿。她听着她们焦急的呼唤,却不敢答应。后来,听她们实在叫得急了,她不由自主地从围墙后冲了出来。那次表演她是参加了,过后,王春花似乎也没说什么。然,从此以后,她学跳舞的热情便淡了,冷了,像燃烧过后的灰烬又被人泼了水,再无复燃的希望了。

€€6、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大学时期,当林雨第一次阅读《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时,看到小说开头的这句话,她曾迷惘,所谓幸福的家庭是怎么样的,不幸的家庭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说,再幸福的家庭,也会有难念的经。反过来,就是说,只要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灾难,偶尔有些小小的麻烦,这样的家庭就算幸福的家庭了。

成年后的林雨,根据自己的经验,将母亲王春花做上村里的妇女主任之前的时光定义为幸福的,将母亲和父亲发生第一次公开化的争吵以后的时光定义为不幸的。

王春花嫁到林家后,因为跟婆婆不和,不久便与丈夫林石另起炉灶,过起了两人世界的甜美小日子。分家时,婆婆只分给小两口一个半单间的破瓦屋,厨具家具之类的少得可怜,只够两个人用的,要多来个客人,连只缺口的碗一双因用久了变形的筷子也没有。王春花与婆婆狠狠地吵了一架,未能挽回局面,只好忍气吞声卧薪尝胆,以求兴旺发达的那一天。

王春花生性精明能干,在干活及干活的成效方面,她的名声早在结婚前便受人称赞远近皆知,尤其种菜方面,她种的茄子、辣椒、苋菜、通菜、黄瓜、南瓜、小白菜、大白菜、豌豆、豆角等等等等,没有一样不水灵灵鲜嫩嫩的,看着就像过年买的油画一般。

有一年,不知什么缘故,村里很多人家种的南瓜要么早早地枯萎了,要么长起来了却不结瓜或结得很少。而王春花家的南瓜却一个比一个大,有一个甚至重达二十多公斤,打破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纪录。别人问王春花怎么种的。王春花说,就这样种呗,把旧年留的南瓜籽撒到土里,然后浇水,施肥,松土,除草,精心打理看顾,慢慢地它就发芽了,长叶子了,再接着便结瓜了。别人说,我们也是这样做的啊,怎么就没你家的长得好呢?王春花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那可能是种子的问题吧。

种的菜好,卖的时候自然不成问题。王春花每次和牛角墟里的大小媳妇们到镇上去卖菜,都是卖得最快、价钱也是最贵的那个。靠着这门绝活,加上平时的省吃俭用,王春花和丈夫林石很快有了成家以来的第一笔积蓄,他们陆陆续续添置了一些家具,又在巷子旁边的空地上盖了几间小瓦房,作为堆放杂物肥料养猪养牛的地方。

孩子一个个地出生,并未使王春花觉得负担有多重,只是孩子的照顾问题比较棘手。婆婆因为跟她怄气,不肯帮她带小孩。公公只会照顾林家的惟一继承人他的宝贝孙子林雷。只要出门,林业就会带上林雷,或背或抱或牵。从村里的小卖部经过时,顺便买点糖、饼干之类的给小林雷吃。如果有人请去做泥水,小林雷也能沾光吃上一两顿有鱼有肉的好饭菜。林凤出生时,侄女林琴比较大了,初中没毕业就不肯上学,家里姐姐一大把,也不用她干活,王春花让她帮忙照顾小孩,她倒也不推辞。最苦的是林雨,她出生的时候,林琴还在上学,公公婆婆不肯带,林雷又小,而王春花和林石又不能不下田干活。没办法,王春花只能把她扔在家里,放在一个木制的婴儿车里。为了避免被狗咬或被人贩子抱走之类的意外,他们把婴儿车抱到卧室的阁楼上,锁上门。多少日子,王春花和林石从田间劳动回来,小林雨在阁楼上哭得嗓子都哑了,婴儿车里到处是黄色黏稠臭气熏天的屎尿,有时,小林雨的手上和脸上也沾上了,花花绿绿,像舞台上特意丑化的角色。阁楼顶有一个为采光而开的天窗,阳光透过或明或暗的玻璃瓦直直地照射下来,婴儿车就沐浴在那白白的光线下。成长后的林雨常常喜欢望着天空发呆,且在仰望时,右眼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眯缝着,跟她婴儿时期的这段经历是分不开的。再大点,上学之后,每次学校组织体检,检测视力时,林雨的右眼视力总比左眼的低,且相差的距离一次比一次大(高三时的体检结果是,左眼5.2,右眼4.3),医生们给她检查,却查不出她的右眼到底是近视、远视还是散光。在广州求学期间,林雨去过几家眼镜店,那些配镜师傅们也检查不出她的右眼到底属于哪类问题,因为什么样的镜片都不适合,而她的左眼根本无须任何眼镜。参加工作后,林雨一直想到医院去做个彻底的检查,却一直未付诸行动。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理促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推辞着自己的决定。是讳疾忌医?是纯粹的惰性?还是对巨额医疗费的恐惧?也许都有吧。

言归正传,回到我们本小节开首的话题。除了上面提到的一些小小的烦恼,林雨一家的生活基本还是快乐的。夫妻俩结婚没几年,就把一个一穷二白冷冷清清的家治理得红红火火欣欣向荣。儿女有了,房子有了,家业一天比一天殷实。阴暗潮湿的厨房里,锅碗瓢盆嘭咚相撞的声音,夫妻俩斗嘴调笑的声音,孩子们争食吵架的声音,街坊邻居们高谈阔论的声音,天天都在上演,仿佛一出无限延续的平装生活剧。

就每个家庭成员来说,那个时期的他们就算没有很饱满的快乐,起码也是宁静、安详的。先说说外人眼里的一家之主林石吧。在男人们眼里,他娶了个既漂亮贤惠又精明能干的老婆,光是这一点,便足以羡煞旁人。一般来说,乡村女子漂亮的不多,既漂亮又贤惠的,大都市里也不多见。既漂亮贤惠又精明的少之又少,既漂亮贤惠又精明能干的女人那就几乎是凤毛麟角了。而这一切,林石的老婆王春花全具备了。林石有什么理由不快乐不称心如意呢?虽然王春花有时是任性了一点霸道了一点,但只要大家开心,顺顺她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她任性霸道事事都要依她的主意,自己不是更省心更轻松吗?林石还乐得逍遥自在。此外,林石的父亲林业在村里德高望重受人尊敬,林石在村里也有脸面,这也是别的男人羡慕不来的。至于儿女方面,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就被人拉去结扎了,但有一个传宗接代也就可以了。还图什么呢?

再说王春花。在女人们眼里,她嫁了个老实本分又风趣幽默的男人,这男人长相也不错,身高1米75,健壮结实,对于南方娇小玲珑的女人来说,简直就是力量和安全感的象征,跟她1米65的身材和漂亮的长相也配。更令女人们羡慕的是,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大男人主义四处横行的奇园村里,王春花却独受夫宠,无论她提出什么意见或要求,老公无不言听计从,即使偶有异议,只要王春花举起筷子头在林石头上敲两敲,异议也就没了。儿女方面,虽然只有一个儿子未免遗憾,但林雷聪明伶俐虎虎生气,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料将来也愁不到哪里。两个女儿一个温柔似水一个精灵古怪,也算齐全了。作为女人,还图什么呢?

王春花和林石是幸福的,家里的孩子们就更幸福了。林雷不用说,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亲戚朋友,没有谁不喜欢的。虽然未必每个人都把他当作宝,但在家里惟我独尊的地位是非他莫属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是几千年来中国父母对待独生子女们的一贯做法。偶尔,因为过于调皮捣蛋,父母用鞭子教训教训也属正常。林雷也不例外。林凤作为一个女儿身,受尽父亲的宠爱,别人虽然未必喜欢她,但因为年龄小及生性粗枝大叶的缘故,她自己也就很满足了。而林雨,原本没什么值得高兴的。然,成年后回想起来,其实年龄小、不谙世事就是最大的快乐。心境平和,无忧无虑,就是最大的快乐。除此,有时父母心情好又有空闲,会给他们兄妹仨讲一些神话传说或故事,比如母亲讲的七仙女下凡、后羿射日、牛郎织女、嫦蛾奔月等,父亲讲的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程咬金单身探地穴、岳飞精忠报国等,都非常精彩动人引人入胜,这样的待遇,奇园村里其他的小孩子是极少有的。因为极少有女人像王春花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聪明,也极少有男人像林石那样的生长环境那样的兴趣爱好。王春花的母亲本身是一个知识分子,解放前是一名护士。解放后跟着丈夫下乡前,也是一名护士。而林石受父亲林业的影响,喜欢看书也能弄到书看。在林雨模糊的记忆里,父母亲讲故事的时候就是自己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拜他们所赐,成年后的她,成了典型的书虫,终日与书为伴,要么看要么写。也只有在与书打交道的时候,她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只可惜,如梦似幻般的美好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便被打破了。灾难犹如酝酿已久的阴谋,悄悄地将它的魔爪伸向了这个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