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喜欢骂人。
这是真的如果有人不相信的话!
是啊,谁会相信呢?眼前的我虽其貌不扬,衣不飞扬,发不飘扬,人不昂扬,但起码也是一位成年学生,更何况中文系,头扎进书里天塌下来也不抬头吭一声的个性。
骂人,天啊!恐怕只有整天被人骂的份吧!
但是这的确是事实。
记得小时候,一天放学回家,后面走着几个邻村的大男孩,吵吵闹闹吹嘘自己一脚有多大的威力,我走在前面,边哼着歌儿边抹鼻涕,正自娱自乐,突然背后被人踹了一脚,很痛很痛,但是没有被踢得趴下,愤怒和委屈之余,我泪眼汪汪的回头瞪着那男孩,结果那男孩眉头也不皱一下便威吓我说看什么看再看我……
眼泪和哭泣被硬生生的逼了回去,我一声不吭的站直身子,忍着痛,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回走,仍旧走在他们前边,内心却思绪澎湃。
当时觉得分外的无助。
当女孩子最有力的反抗形式——哭,已经不能解决问题时,该怎么办?一刹那间我想到了骂,想到了村东头张婆婆丢了一只母鸡满村子的吆喝,西村头李大姐与丈夫争吵捶胸顿足的闹腾,村北王婶子哭丧时抑扬顿挫的唱腔……
那是裂石穿空的声音,几乎一张嘴,被骂者便支持不住捂着耳朵落荒而逃,想到此我顿时来了精神。
终于挨到村子附近,我一溜烟小跑窜进去,一边没头没脑的搜罗能想起来的最具杀伤力的话语回击那男孩,当然还一边不停回头以防那人恼羞成怒的追过来。
在最后一次回头时,那男孩摸着耳朵,被一群人齐刷刷的看着,露出惊慌的表情,我认定了那是个好办法。
于是乎我乐此不疲,我将它写在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墙壁上,以便每天看到顺利的记下来,同时四处转悠听人吵嘴以扩充这方面的“词汇量”,用它对付欺负我的人,我讨厌的人,以至于我的朋友,一时间竟成了本人当时的基本交际词,除了我的家人。
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在乎他人异样的目光,只有一个模糊的意识:非此无以自保。
村子里,双亲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人了,于此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做很多干涉,最多只是在被骂着寻上门来象征性的吼两句,事后摸着我毛茸茸的脑袋呵呵笑,颇有默许的意味。
于是乎,我乐得自在逍遥。
哈,看谁还敢欺负我!
但是我还是不断的被人欺负。
不明白,骂人多省事啊,动动嘴皮子就行,干嘛要打呢?很痛的!鼻青脸肿的还特难看!有损形象的。虽然本人的五官如同自己的朋友般淋漓可数,且不怎么精致,但还是倍受其主人关注的。
因此每当苗头不对,骂完我撒腿就跑,绝不一般见识的动起手来!
(大家好,我是五官,说句实话,还手更没辙,打不过啊!)
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发现少了点什么。什么呢?好像是骂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反言之,就是欺负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很是欣喜也很是郁闷,陡然觉得有点无聊了。无聊之余不免满肚子的疑惑便暗自注意起来,不注意不要紧一注意吓一跳!
个中原由如下:
1、男生骂人肆无忌惮淑女形象泛滥成灾,身在其中的我竟潜移默化而不自知。
2、本人实在太不吸引人了以至于旁人被骂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懒得花精力回复,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
3、老妈对我说:长大还骂人就不讨人喜欢了。(没长大骂人就讨人喜欢了?);
老爸教训我:长大了还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啊。(随口骂一句还关系到天下治乱,我有那么大魅力?);
大姨大婶威胁:长大了还骂人当心嫁不出去没人要啊。(我骂人就是学你们的。)
……
各方向的势力,外力影响加内力主导,本人屈服了。
不骂,我忍,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呜呜呜,哭了。
拾起骂后放了多年的哭竟又一次的被郑重的使用!真没出息!
窝在被窝里,独自,小声,默默的,一边骂自己,一边掉眼泪,算是对坚持多年的战友的告别和怀恋吧。
不骂,我忍!
在被人欺辱时,在遭受失败时,在无能为力时。心里难受,堵得慌;胸膛一股热火在东突西撞……
就在最难受的时候,同桌的男生骂人了,很平常的一句,但已极为罕见了,因为班上的男生实在太少,终于逮到机会了!
你们男生怎么看待骂人这一现象的?
我直接了当的问。
那是作为男生的专利啊。
同桌男生回答得干净利落,也是眉头也没皱一下。
一分钟,我坐在一边没有反应。
——谁说这不是一种反应。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提起我的怒火,然后花两分钟来平息它,接着惊讶的发觉自己对于某些情绪竟变得如此迟钝,最后仰天长叹道:天啊……
这一声绵长而高亢,我花了半分钟才吐完口中的气流,等待着其他人对某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引起关注。等了一分钟,周围一片静悄悄,环顾四周,大家各行其是!
愕然之际听到那男生猖狂奸诈的狂笑,接着是极重鼻音的说,喂你长叹一声怎么只出气不出声啊是不是我的回答很独到以至于你佩服的过于兴奋……
啊……
啊……
两声“啊”一齐响,全班回头——终于有人注意了。
——是一本书狠狠打在一个脑袋上后发出的声音,和一声痛快的高呼。
终于忍无可忍!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发现了一个能替代骂,但同样能舒畅胸怀的方法,且也是在如此憋屈压抑的时候。
于是乎,世界再次豁然开朗,教室或寝室或厕所或食堂,时不时的,在本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常常会传出几近狼嚎或其他奇形怪状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
比如说踏入寝室的一刹那,陡然高声呼喊: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比如说面对一道道无法解析的题目,微闭着双眼,梦呓般喃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比如说在和朋友聊天时过于激动于是无所顾忌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
凡次种种,花红了,草绿了,万物生长着!
一切很美好!
直到……
如此过了一阵子,竟然有被视作疯子的嫌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耳尖,某日居然听到人议论并开始出现将本人送到某地的建议,据说那里有一所经典的精神病医院,很是骇然。
某人还记得当他们围在一起商量到此时时不约而同一本正经的点头,然后将目光齐刷刷的移向我,很是关切的眼神,看着,看着,看得我毛骨悚然心中忐忑不安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
挣扎了一段时间,心里一直在想如果弄到那地方去了,还能正常吗?
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这好不容易发现的发泄方式给放弃了,不期然发现事情向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究竟是同胞不忍相残可以理解啊!
周围人在某人耳濡目染见怪不怪的渲染下不仅开始习惯了,竟有人开始被同化……
于是乎在一个极为无聊炎热难耐无电无星光无月色的夏夜,某寝室倾巢而出,围在门口吹冷风,几个人在午夜十二点用最大的嗓门,拖出连绵不绝的气息,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
啊……
啊……
啊……
声音此起彼伏,在又破又小的学校回荡着,悠远而宽广。
正兴奋之时,对面一栋楼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比我们更大更有穿透力的声音跳了出来:
神经病啊……
神经病啊……
哈,神经病!
呵,是就是,我是神经病我怕谁!
于是乎?
闹了近半个钟头,对面玻璃碎得差不多了,本寝室气氛也进入状态。正当大家众志成城准备发出致命一击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照了上来,是校夜巡逻的守卫。
大半夜的,喊什么喊?
寒光开始在人脸上晃来晃去了……
惊动检查的了!
哗啦啦,还不闪人!
第二天清早,洗脸刷牙收拾东西进教室,铃声响起出来做早操,努力平下心来接受学校隆重而严厉的通报批评或者苦口婆心的政治教育。
结果是:
一大早校长站在前台对着麦克风讲纪律讲风气讲卫生讲习惯讲了一大堆陈词滥调如往常般讲到几乎一大半学生站不住溜回了教室时讲完了说解散于是大伙儿拥在一起阵势浩浩荡荡的也没有提到昨晚“闹鬼”事件。
回教室后晨读班主任像往常般走进来踱出去背着手不声不响接着铃声响一拍桌子宣布下课,除了嘴角惯有的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也没什么特别的话或者特殊的动作。
我们私下里很郁闷,也算是大事件了,虽然性质不如集体斗殴,但影响也不小啊。对面那栋楼那晚为造势打破了几乎所有的玻璃,一些学弟学妹偶尔窃窃私语,四处打听消息,闹腾了好一阵。
令人不解的是,这件事情就像夏天一阵狂风,来无踪去无影,不理不睬便过去了。
多少有点失落。
就像我非常不明白的觉得怎么这么难熬的高三过着过着没什么惊心动魄就结束了一样。
哈,又想大声的拖出绵长的“啊”了!
明白其中的原由是在班主任一次含沙射影的训导之中,那次他很是得意的告诉我们,如果压力真的很大,就站在路上或走廊上大声呼喊……
记得老师还没讲完台下一人“啊”着就做出一经典的示范,接着整个教室便被笑声和“啊”声湮没。
尽管我坚持这种狂叫方式的实质就是骂的本质,只是骂的一种变态,但我周围人听到如此言论便群起而攻之,不留任何辩解的余地,即便如此我仍然不依不饶的坚持着,虽然道路艰辛旅途漫漫。
同样需要动嘴皮子,同样可以踢腿动脚,指手画脚的配合,同样可以拭去某些不快,只是说出来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也同样不能解决某些问题。
当然由于反对势力过于强大,这些话也只能闷在心里。
一度以为这个这个看似文明的发泄方式会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被抛弃被更加有威力的方法取代,就像走马观花般的世事变化,但情况并非如此。
当踏进大学校门一年之后,我豁然明白,疯狂的举动胸膛如潮水般澎湃着的激情和勇气,如泰山压顶般的窒息后猛然爆发的情绪,一年之前的大学生依靠的是一种懵懂的新鲜和刺激,而一年时间的消磨与冲撞,一切都在消退,在弥散。
人会长大,很多事情都会改变;人也会恋旧,有些事情并非一直往前走。
这是一个轻易听不到骂声的地方,不是市井街头农村菜市口,污秽的言语被驱赶到了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笑成为无处不在标识,到处都能找到关于笑的标语,大家也都乐于将所有的情绪隐藏笑容之下,无论怎样愤怒压抑或者无可奈何抑或是绝望透顶,一笑置之。
但这里仍旧能听到“啊”声,在空寂的树林,月黑风高的夜晚,安静的图书馆自习室,种种意想不到实则理所当然的地方,在自己入神的想着自己的事情正想到关键处的时候防不胜防的惊得一抖擞,也跟着啊了起来,引起周遭一阵此起彼伏的没有发出声音的微笑,这个状态持续五秒钟,五秒钟过后,所有人回归到自己手边的事情,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时往往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曾经是自己的同学,都曾经受着自己的影响,亦或者是受着自己同学的同学的影响,在某个忍无可忍的时候,也畅快的大叫一声,舒展一下胸中某个地方的汹涌澎湃的气流。
要不,他们对于这种行为会如此仿佛见怪不怪般的容忍和谅解?
亦或许,大家都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嗯,还是相信前者,否则这所有的话不都是对自己的自吹自擂!
我小时候很喜欢骂人,现在仍旧如此,只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不称作骂而已。这句话仍旧只能背地里说,还得小声说。
这不是自吹自擂,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真的长大了,因为在和小弟表妹相处时,我能严肃的告诫他们骂人不好以后不要这样了。妈妈说的。
可是我不相信,因为每当此时,我内心里总是以笑视之,并不是真的希望他们真的会听,他们会明白的,终有一天;也因为当妈妈在某个仍无可仍却无法发作的时候,没有骂,更没有呼喊,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便烟消云散,让我想起高中班主任那惯有的莫名其妙的笑意。
我也会有那样的一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