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强是我们梁渡镇中心初中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但他没做过大姐的老师。他比大姐高一届,他刚教我时,大姐还在高中复读,已经参加了一次高考,但失败了,在预考时就失败了,可她并没有气馁,还一心一意的要继续念书,圆她的大学梦……
张树强是我的老师。他在我报名登记时,就注意到我了。他说,白菊,你是白梅的妹妹?我们三姐妹,人称“三朵金花”,梅、兰、菊。很多人都知道,我以为张树强知道也不足为奇。但马上就证明了不是这么简单的。
张树强对我特别照顾。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了前面。前面都是矮个子和近视眼坐的。我个子不矮,视力也很好,因此我事先根本没想到会坐到前面去。张老师还让我做了学习委员,他教数学,又让我做了数学课代表。除了这些,张老师对我的生活也很关心。经常问长问短的。吃的好吗?住的习惯吗?想家吗?我一一做了回答,当然是有些言不由衷的。吃的肯定不如家里的好,乍一离开家,自然时常想家。我想说的,但我没有说。张老师象大哥哥般亲切,但他毕竟是我的老师。
张树强老师还问了一个问题,想你大姐白梅吗?
我还没有回答,张树强老师就交给了我一封信,说是给大姐的。
后来,我知道了,当初张树强在这所学校念书时,大姐也在这所学校念书。张树强追求过大姐,但没有得逞,被大姐回绝了。大姐说,她还要念书,学生的职责就是念书,而不是其他什么。心无旁骛的念书把书念好就行了。
这一年的春节,张树强到我家去了。他是去家访的,却带了两瓶酒和两条烟。他说,那是学校发的福利,既然来了,既是家访,也是拜年。在我们这里,没有人在新年空着手到人家去的。因此,张树强的做法似乎是顺应风俗的。但他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家访,却是让人生疑的。但爸妈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尤其是爸。爸做过几年代课教师,后来因为超生才下来的。但他还是个文化人。张树强也是个文化人。他们很谈得来。他们对教育有着共同的话题。
张树强说,国家已经考虑要取消高考预考制度了,估计要在明后两年,就要实施了,以后,上大学就容易多了。
爸说,好啊。好啊。我当初也是一门心思要上大学的,临到要考的时候,大学却不招生了,老师和学生都跑到农村来了,下放的下放,知青成群的往农村涌,说是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时,我就说了,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没有知识就连种个地,也是种不好的。现在,你看,这知识不越来越显出重要来了吗?
张树强也没上过大学。但他在进修大学课程。他说,做教师要给学生一滴水,自己就首先要有一桶水,所以他要不断的给自己加水。
爸对张树强没上过大学表示遗憾。也为他自己遗憾。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好多边了。当年恢复高考时,他也想去考过。但那时,他对书本已经很生疏了,虽然还在碰书本,却是小学书本,他已经在村小学做了六年的老师了,还没有我,但大姐白梅已经六岁了,二姐白兰也三岁了,拖家带口,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精力,想也是白想。
是有些遗憾,但看得出,爸还是喜欢张树强的。他们聊起来就没个完,直到酒桌上他们还在聊这个教育的话题。这时候,还在春节当中,家里还有很多菜,给来拜年的亲戚预备的,但张树强来了,他就比亲戚还重要。菜很快就收拾停当了,酒就开了张树强带来的酒。
爸说,这么好的酒,你们学校领导还真舍得?
张树强刚要解释,就被大姐白梅白了一眼。白梅说,一个穷教师,有什么好显摆的?
全家人都惊了一下。我们不知道白梅为什么要这样说,这不是拂张老师的面子,扫大家的兴吗?人家大老远的来的,又是在春节里。但我们又想不出大姐和张树强老师有什么联系。他们应该是有联系的。
白梅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没什么,没什么,我说着玩呢。
爸很严肃的朝大姐望了一眼。
国家越来越尊师重教了,听说教师的工资还要向上调一调……。张树强很委婉的说,金钱在文化人面前似乎永远是避讳的,躲闪的。却也顶要命的,生活离不开的。
爸说,别提这个,我做老师那会,工资才多少,才十六块钱,也就是现在两斤猪肉的价钱。钱这个东西,多也不好,少了不行,够用就行了。现在,已经不错了。
来,来,我们喝酒。爸说。
爸是很少对人这么热情的。他一直保持着做人民教师的严肃面孔。在我们村子里,有不少人曾经是爸的学生,包括现在的村干部,他们对爸总是毕恭毕敬的,不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风。因此,用不着爸热情。但爸对待那些村干部不但不热情,而且冷若冰霜。他们背地里坏着呢,做学生就是坏的。爸说。
爸很少遇到这样令他开心的时候。
爸和张树强说了不少话,也喝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的。在散席的时候,爸已经在桌子上自持不住了,到床上躺下了。妈给爸灌了不少的茶叶水,张树强仍有些不放心,要去村卫生室叫大夫。被白梅阻止了,白梅说,没事的,不要大惊小怪的。张树强就从爸妈的卧房退了出来。白梅也跟了出来。白梅说,尽瞎说什么,新年头月的,就去请大夫,还是为喝酒的,不让人笑掉门牙才怪呢!
白梅是自言自语的,但很显然是在说张树强,他的那个想法是欠考虑的。但就算是欠考虑,人家张树强也是个客人。这样说人家是不好的。
张树强就站了起来。说,那我就走了。然后,他又进去和爸妈说,那我就走了。
白梅去送张树强。
白梅说,你恼了?
张树强说,我是恼了。
白梅说,好意思的,这就恼了?
张树强笑。说,我是恼,我怎么就想出那么个法子了,恼我在这里也想出什么好法子。
白梅也笑了起来,她早就笑到张树强不会就这么恼了的。
接着,就闷了。两人闷着头向前走。张树强的手里还拖着一辆自行车。
快到村子口了。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在这条路的某一处的边上,有另一个村庄,就是张树强的家了。张树强要回家了。白梅也要回家了。张树强终于要开口说话了。他已经酝酿很久了。从我家一出门,他就开始酝酿了。从认识白梅那天起,他就开始酝酿了。
但酝酿久了的话,说出口却不容易了。说出口就变了。张树强说,白梅,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这时,偏偏有人来了。
白梅说,你走吧,欢迎你下次再来。白梅说的很平淡,很客套。张树强只好跨上了自行车。一蹬,自行车就向前走了。
白梅却没有回去,就往前走了几步,等到那个过路人远去,而张树强还在眼前时。白梅喊了一声。张树强。张树强转过头来。白梅说,下会,你别让李菊带信了。
两个人都笑了。
其实,张树强一直想说,但没有说出口的话,已经写在那封信上了。那只有一句话。白梅,哪天你不念书,要嫁人了,就嫁给我吧。
正是这句话打动了白梅。或者说,是张树强的执著打动了白梅。总之,在白梅不念书,考虑嫁人的时候,张树强成了首选对象,也是唯一考虑的对象。
白梅的第二次高考失败,可以说是功亏一篑。这是很多人没想到的。当时,白梅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已经把白梅放在可以考取的指标之中了。在学校里,白梅是最有希望的。也就是说,她要考不上,就没人考上了。可最后还是出问题了。
考试的那些天,爸也去了,他对这件事也相当重视,丢掉了地里庄稼,去陪白梅了。爸给白梅买了很多葡萄糖针剂,在他眼里,那是个极好的东西,当年在小学里组织运动会,他就让学生喝这东西,现在,白梅也要上场了,也要喝了。前面几场考完了,白梅显的很轻松,爸和学校的人都问她考的怎么样?她都笑着说,挺好的,今年的试卷没有偏题怪题。大家都替她高兴。可一高兴,就会出岔子。那天,爸从招待所出来时,就预感到不好。一直到考场外面,他才发现要带葡萄糖忘了带了。可要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没带就没带,影响不了大局的,爸自我安慰道,一边习惯的嘱咐白梅,沉着应考,不要慌,这又不是打仗,又不会死人的。
但接下来的事情是爸没想到的。考试的确是不会死人的。但那天,白梅却真的是被人用担架从考场上抬下来的。白梅在考场晕厥过去了。她太紧张了,一到考场,身上就直冒冷汗,抓笔的手就开始哆嗦,接着脑子就一片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爸摇晃着白梅的身体,喊,白梅,白梅,你这是怎么了?白梅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说,你乱喊什么,没什么大问题,不就是紧张的吗?医生给白梅灌了一瓶葡萄糖,没过一会,白梅就睁开了眼睛。然后,白梅就哭了起来。这时,考试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了。
白梅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三天。这三天,她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爸妈劝了很多次,也无济于事。爸十分内疚,责怪自己那天没有记住把葡萄糖带上,就是那支该死的葡萄糖害了白梅,要是喝了葡萄糖白梅就不会晕厥,就不会影响考试,后来葡萄糖救活了白梅就是最好的验证。爸为此内疚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他临死还忘记这件事。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样不吃不喝的总不是办法。爸妈就想方设法的劝白梅。
我错了,全是爸错了,爸不该把葡萄糖忘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呢?爸不断的向白梅检讨自己的错误。
白梅哭。你没有错,不喝葡萄糖怎么了?没喝的同学多了去了。白梅说。
爸也哭了。抹着眼泪说,我的傻孩子啊,没喝的那些同学就几个能考上的?你没喝,可你晕厥了,这不是爸的错,是谁的错?
爸说,白梅,你别哭了,你再去复读一年,我保证把你供的好好的,保证再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这时,爸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向家长做着保证。
白梅只是哭,不言语了。
妈也劝白梅。劝来劝去,总是那几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你年纪轻轻的,不吃不喝怎么行呢?万一身体垮了怎么办?再不就是发几句狠,你不吃,我也不吃了,看谁戗得过谁。妈说的不过是句气话,白梅也是这样以为的。但妈还真行动起来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了。爸冲妈吼道,你怎么也象个孩子,一家都不吃不喝了,那还过不过日子,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妈就起来了。她不能象白梅那样使性子,她要照应这个家。
妈说,这就是命啊。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命里没有,强求不得啊。说到命,白梅哭的就越发凶了,她哭她的命,她的命运就这么差吗?她就这样任凭命运的摆布吗?
妈见白梅哭的凶了,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啪”的一声,妈的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你瞧,我这张臭嘴,怎么说话的?
打显然是徒劳的,唤不起白梅的心。可怎样才能唤起白梅的心呢?白梅要继续生活下去,这样是不行的。爸妈愁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们同时想到一个人,张树强。
爸和妈已经隐约感觉到张树强是和白梅有联系,而且非同一般。
张树强听了爸说到白梅,吓了一跳。当然,爸说的很婉转,象是顺便提到的。张树强显露出的慌乱神色,充分确定白梅和张树强之间的关系了。爸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很快就退去了。眼下,必须让白梅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爸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张树强说,我正要去看看她呢。张树强主动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甚至顾及不了下面要上课了。
张树强到白梅床前,白梅正躺着,眼睛定定的盯着天花。
张树强说,白梅,你怎么能不吃饭呢?
白梅见是张树强在和她说话,眼前闪过一到亮色,但迅疾消失了。她很惊诧张树强的到来。但她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再念书了。白梅说。
张树强说,怎么就不能了?
我已经和她说了,我可以再供她复读一年的,可她就是不听。爸插话说。
白梅说,我不复读了,我再不念书了。
张树强说,你不复读了,你不复读了。但你还得念书。
白梅说,那还怎么念书?
爸妈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不到学校去,还能念什么书?有这样的书吗。
有。张树强说,我们还可以念书啊。念两本书。
白梅显然是被张树强的话吸引住了,情绪逐渐好转了。人一旦关注一件事情,她的情绪立马就起了变化。是哪两本书?白梅说。
张树强不急不慌的说,人与自然。这是你一辈子念不完的大书。
人与自然的确是两本大书,这两本书应该说其他所有书籍的总和。人情冷暖,花开花落。人与自然蕴含无穷,丰富无边,当然值得去读。而要读懂这两本书,的确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张树强已经说了,那就是一辈子。
爸妈当然没想到张树强会给出这么个答案。当然,这也是正确的。白梅也没到张树强会这样说,想了想,还真是这样的,可以不去学校念书,但不能不念人与自然这两本大书。白梅笑了,她开始后悔这几天来的表现,太无知了,太脆弱了,太不应该了。
就这样,白梅恢复正常了。
爸不得不折服张树强的劝说,当然他是有些不服气的,自己费了很多力气也没把女儿白梅劝好,结果张树强三言两语就劝好了。看来,自己还要研究张树强说的那两本大书,人与自然。他已经研究了,但还是不够深入。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释。女儿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思想了,以前她是以爸的思想为准的,现在呢?现在,有张树强了,他能左右女儿的思想。
女儿长大了,就该嫁人了。
白梅和张树强是第二年的夏天结婚的。
春天的时候,张树强来家里说了。说的很简单。爸,妈,我和白梅说了,我们俩打算结婚了。二老放心,我一定好好待白梅的。
好。爸一口答应了。
在商量婚礼的具体细节中,爸和妈起了争执。爸一直没和张树强提彩礼的事情。后来,张树强主动提了这个问题,意思是彩礼少是少了点,还望爸妈不要介意。爸一点也不介意,他对张树强说,你拿回去,我们不要你的钱。
但妈介意了,在张树强走后,就和爸吵了起来,而且很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
妈说,你怎么不要彩礼呢?
爸说,我为什么要彩礼呢?你就在乎那两个钱吗?
妈说,谁说我在乎那两个钱了?我又不要他们钱用的了。要来还不是给他们吗?
爸说,那你还要钱干什么?
妈说,你说说,这周围有不要彩礼的人家吗?你就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人家不说你女儿不值钱吗?
爸说,怕什么,我这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
妈说,你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女儿呢!
爸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爸说这话时,声音轻了些,软了,再不软,事情就不可收拾了。这事传出去,肯定说什么的都有。
爸主要考虑的是不给张树强和他的父母增加负担。张树强还有两个弟弟,都窝在家里,盖房、娶媳妇都要花钱,不能难上加难。张树强毕竟还有公房住,有工资拿,日子过得去。妈呢,也有她的道理,她也是为白梅的将来着想,她是不想那彩礼钱的,钱还是白梅的。当然妈也是小心思,张树强还有两个弟弟,不要就全剩给他弟弟了。
为此,俩人就红了脸,僵持了好几天。几天以后,爸低了头,以前,爸是从来不向妈服过软。这回,他的确是没办法,这事拖不得,拖下去,万一事情黄了,招惹外人笑话不说,说他们漫天要价不说,棒打鸳鸯,白梅和张树强还不恨死了。就是事情成了,那张树强对他们俩也有意见。因此,爸同意去了趟街,回来给妈带了一盒点心,说是张树强孝敬丈母娘的,还开玩笑说,这做女婿的就是和丈母娘亲。妈说,谁稀罕!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到底是做教师的,懂得尊重老人。爸说,这就好,咱也没个男娃,他们这一结婚,不就全都是家里人了嘛。只当咱这不是嫁女儿是娶媳妇呢!
这在我们村,是从没有过的事,自然也是破天荒的新风俗,因此我们家在村里扬了名,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老白家倒贴钱把女儿嫁了”。但爸就跟没听到似的。没有彩礼,要置办嫁妆,就只有从自己兜里拿钱,爸就自己拿钱,没有半点不愿意。自行车、缝纫机,该有的一样不少。
爸的这种做法也留下了隐患。两年后,二姐白兰死活要嫁给一个不名一文的家伙,爸不同意,让那家伙拿两万块钱彩礼来。白兰说,白梅不就没要彩礼吗?爸说,他有张树强那样的正当职业吗?他有我也不要彩礼,他有吗?白兰没有在语言上说服爸,却以行动说服了。白兰和那家伙私奔了,然后奉子成婚,爸又倒贴了一笔嫁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