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凉一怔,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魏晰安大笑,将酒杯送至嘴边喝了口,然后轻笑道,“你竟然还会看‘杀气’这种东西!哦,我差点忘了,听小明说,你以前是读警校的——”
郁凉的睫毛又颤了颤,望着魏晰安没有说话。
“做刑警也是会杀人的吧?”魏晰安随口问道。
郁凉瞥了魏晰安一眼:“万不得已的时候,会。”
魏晰安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打量郁凉,咧嘴一笑:“你——杀过人吗?”
郁凉双眼微眯,静静地摇摇头,语气变得有些淡漠:“如果这些年里我是一名刑警的话,手上可能会添人命——”
“还好你不是——”魏晰安笑着打断郁凉的话。
“什么意思?”郁凉挑挑眉毛。
魏晰安沉默了一下,罕见地收起了笑容,盯着手中的酒杯沉声道:“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就算你是代表正义在进行审判,但那些因被你杀死了肉体而无处栖身的灵魂还会让你心中充满愧疚。更可悲的是,你会渐渐喜欢上那种杀戮的感觉,从而开始对死亡变得麻木,并自诩正义——”
郁凉一阵沉默。
“知道为什么我眼中会有你说的杀气吗?因为我杀过人,很多。”魏晰安的目光不再如先前那么锐利,而是开始变得深邃,仿佛一口随时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魏晰安一大口喝掉了半杯“特种杀手”,而后轻轻闭上眼,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似乎是在回味着些什么。
吧台里,一直听着两人谈话的程宇,早就被魏晰安的话惊得停住了手中的活计,眼睛不停在魏晰安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是在判断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程宇不断对郁凉使眼色,郁凉却只当没看见,平静地注视着闭目的魏晰安。
半晌后,魏晰安张开眼,举起手里的酒杯,对着程宇示意了一下,淡笑道:“兄弟,虽然这是你第一次调这酒,但味道不错!”
“啊,谢谢啊!”程宇有些心惊肉跳地避开魏晰安的眼神,开始假装专心调酒。
与程宇的怀疑不同,郁凉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魏晰安,魏晰安说着些的时候,神态自若,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的身上没有表现出任何说谎的迹象,就像在与人说一些平淡无奇的家常话。因而郁凉得出的判断是——他说的这些都是真话。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郁凉从程宇手上接过姗姗来迟的装着“莫斯科骡子”的铜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魏晰安想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消失了,似乎回忆起了某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我曾经奉命前往中东,任务是解救一个被武装分子扣留的华夏记者。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次任务我一共击杀了7个武装分子——五个成年库尔德人和两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本不想杀那两个孩子。但那一次任务,我亲眼看到我的战友因为我的犹豫不决而被那两个手持武器的孩子射杀。他就倒在我的怀里,身上被那两个孩子几乎开枪打成了筛子!血从他身上一股股地向外冒,他用一种极其绝望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射杀那两个孩子。
“他死了,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失去了对恶人的怜悯。我告诉自己,对任何拿着武器的敌人都要冷酷。我也开始明白,面对贪婪的恶意,只有果决的杀戮才是正义!”
魏晰安盯着手中的那杯“特种杀手”,眼中蛰伏着大片的冷漠:“这是我用战友的命换来的教训,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感受到魏晰安说着些时语气中带出的阵阵森冷,尽管郁凉表面仍保持着不动声色,但心中早已升起阵阵波澜。
虽然郁凉早已见惯了死亡与尸体,但他却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任何一个人。
以前在靖江支队实习,跟着韩玉峰一起出外勤的时候,韩玉峰就曾告诉过他,看到别人杀死的尸体和看到自己亲手杀死的尸体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本来,如果是作为一名刑警,郁凉早晚是会有机会遇到这种真正的生死博弈的,只可惜,他没有成为刑警,或许这辈子,他也无法亲身体会魏晰安的感受——亲手杀人的感受。
郁凉忽然开始有些同情魏晰安,他静静地看着魏晰安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杯中的“特种杀手”,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尝一尝这款酒的冲动。
但郁凉忍住了,他微微垂首,目光在自己手边的铜杯上游走,他尝试着去体会魏晰安此时的心境,同时也在猜那杯“特种杀手”的味道。
魏晰安似乎注意到了郁凉在刚刚那一瞬间投来的目光,嘴角微微掀了掀:“怎么,想尝尝?”
郁凉见魏晰安窥破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尴尬,只是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吧,六大基酒加上四种力娇酒,虽然加了一些鲜柠檬汁和番茄汁让它的味道闻起来稍微柔和了一点,可也不是我能驾驭的。我还是喝我自己的吧——”
说着,郁凉轻轻摇晃了一下手边的铜杯,喝了一口杯中的“莫斯科骡子”。
“呵呵——”魏晰安也不强求,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
“呼——爽!”酒液入喉,火辣的感觉像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线一路燃烧到他的胃里,魏晰安满意地望向程宇:“小兄弟,调得真不错!与我在巴格达喝到的味道差不多。”
程宇对他笑笑,一边看他喝过那酒之后的反应,一边在心里猜想着喝下这酒会是什么感觉。
魏晰安面不改色,把目光放回到那杯“特种杀手”上。
因为光线反射的缘故,酒杯上映着程宇的脸庞,魏晰安盯着那里看了许久,突然好想想起了什么,双眼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面庞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魏晰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凉以为魏晰安在回忆他在巴格达的经历。
“你现在怀念在国外的日子吗?”郁凉突然问道。
问过这个问题后,不知是不是错觉,郁凉竟发现魏晰安的眼睛慢慢变得亮了起来,不是那种万家灯火般的明亮,而是那种冷暗深邃到发光的幽亮。
魏晰安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那杯“特种杀手”上,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飘来:“你知道吗,其实我后来发现,杀人感觉并不坏。而且在我现在看来,对恶人的杀戮是他们的救赎——”
魏晰安语气极为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这种对于生命极度漠然的态度使得郁凉的眼神一凝。
魏晰安的话在郁凉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郁凉却未在神情上流露出丝毫的震惊,他甚至没有转头去看魏晰安,只是默默地凝视手边的铜杯,通过上面映着的魏晰安的身影仔细揣度着这个男人的内心。
“你——退伍以后有过焦虑或失眠的情况吗?”郁凉轻轻用手指敲着铜杯的外侧杯壁,似是随口问道。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患上ptsd吧。”魏晰安瞥了郁凉一眼,嘴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郁凉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
“ptsd是什么?”程宇有些好奇地望向两人。
魏晰安轻轻一笑,开口道:“创伤后应激障碍。”
然而程宇却还是没搞懂这是什么东西,大概只猜到可能是某种疾病。
郁凉端起铜杯,喝了一口酒,而后缓缓开口解释道:“这是一种人类在受到创伤等严重应激因素影响后产生的一种异常精神反应,多发生于经历过战争的男性身上,他们在经历过战场的长时间厮杀、血、死亡后回到正常社会,就会因为曾经战争的影响出现很大的困扰,出现诸如焦虑、恐惧、自责、失望等负面情绪,因此这种病也被称之为战争性创伤应激障碍。在世界上,每年都有很多人因为这种疾病自杀,或是走向了犯罪的道路。”
听了郁凉的解释,程宇将目光投向魏晰安,眼神中流露出的惊疑不言而明。
魏晰安察觉到了程宇带有疑问的眼神,摇头失笑道:“你觉得我会得这样的精神疾病吗?只有意志不坚定的人才会受到创后应激反应的困扰,真正的战士是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精神问题的。对于一个战士而言,出现这种情况,就已经预示着死亡。”
“那就好。”程宇似乎有些如释重负。
“哈哈哈——小兄弟不要怕,我虽然在战场上是个‘特种杀手’,可我也不会随意杀人的。”魏晰安笑望着程宇,随后又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郁凉,“我杀过的人,都是该死的!”
郁凉一字一句地听着魏晰安的话,突然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些可怕,他的心里似乎藏着一个阴郁且深邃的暗黑世界,尽管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平静且内敛,可郁凉还是从他某些的话语中嗅到了某种仇恨的味道。
这个人——郁凉心底隐隐泛起不安。
魏晰安突然闭上眼,用右手拄住额头,似乎有些苦恼般地继续说道:“可尽管我觉得杀死一个恶人是在拯救他,尽管我觉得这个过程中很神圣,甚至让人很享受!但当他们死了,我的心底便会升起一阵罪恶感。那种感觉——就像那些所有他们曾犯下的罪恶,从他们被你杀死的一刻起,都将由你背负一样——”
郁凉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以前他所学的那些心理学知识都在提醒他,眼前的魏晰安似乎极度危险。
可他在此前偏偏又救了自己,似乎是一个可以路见不平的好人,这使得郁凉在心底对魏晰安的看法有些矛盾。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就连吧台里的程宇也不由减缓了擦拭酒杯的动作,目光有些震惊地偷偷打量魏晰安,似乎生怕引起他的注意。
终于,过了良久,魏晰安才再次打破沉默:“相比于杀戮,我其实更讨厌人性的贪婪。人类,因为贪婪的欲望而作恶,甚至不惜掀起战争。为了得到想要的利益,贪恋的人可以无恶不作。我在中东的时候,在街上看到的,到处都是被流弹击伤的贫民和已经死去的贫民尸体。
“因为天气变暖,那些得不到及时医治的贫民,伤口开始渐渐发炎流脓。而那些无人处置的尸体,就在街边腐烂,有成团的苍蝇围着尸体上下翻飞,在他们身上产卵。污血到处都是,从鲜红色变成褐红色,最后在柏油路上龟裂,臭气冲天。这些,都是那些贪婪者所犯下的罪恶——”
郁凉早就从新闻上听说过中东的一些战乱局势,可他不曾亲眼见过,所以从未真正体会到那种环境的恶劣。
尽管郁凉以前见过很多命案现场,早已经对死尸免疫,但魏晰安的描述还是使他感到了一些不适。
“你因为什么退伍?”郁凉岔开话题。
“我违反了纪律。”魏晰安的语气波澜不惊。
“违反了纪律?” 一瞬间,郁凉似乎在魏晰安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一次护送任务中,我擅自开枪击杀了两个人,两个侮辱妇女的恶棍。”魏晰安又喝了一口酒。
“在中东?”程宇已经不再擦拭酒杯,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注意力已经全部都转移到了魏晰安身上。
魏晰安淡淡地望了程宇一眼:“在东南亚。我们当时接到的任务是护送一个完成了重大卧底任务的警察回国。在路上,我们路过了一片山间的密林,听到有女人的呼救声,我擅自下了车,朝喊声处跑了过去,然后发现是两个毒贩在撕扯一个女人的衣服,并强行向她嘴里塞白粉,那个女人拼命反抗,看向我的眼神里尽是哀求。于是我就动手杀了那两个毒贩。”
“那——那个女人呢?”程宇俯身趴在吧台上,神情专注地盯着魏晰安,继续追问道。
“死了。被强迫着吞入了大量毒品,等我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魏晰安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言语中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漠。
“死了?”程宇大吃一惊,转头看了一眼另一侧的郁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郁凉并未如程宇那般震惊,而是向魏晰安确认道:“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不得不选择退伍?”
魏晰安默默点了点头,忽然,他转过头望向郁凉:“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郁凉认真地想了一下:“大概也会起杀心吧。”
“哈哈哈——”魏晰安爽朗地笑起来,有些欣赏地望着郁凉举起了酒杯。
郁凉拿起铜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魏晰安把杯里的酒喝下了一大口,整个人似乎变得兴奋了一点,他转头望向郁凉,突然说:
“想听我再讲一个其他的故事吗?”
郁凉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