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河地界,自从三支队办起了识字班,大老爷们儿小伙子,称呼年轻妇女,通常都叫识字班。识字班设在金家祠堂,先是办夜校,后改在后晌上课,女人下地忙乎了半天,也好歇歇脚。识字班教员章慧,是三支队民运科的干部。章慧不光教妇女们认字,也给她们讲道理,拿出一些讲鬼子屠杀中国人的报纸挂在黑板上,让大伙儿看个仔细。章慧说,鬼子就在詹家店,离咱清河并不远,就百十里路,时常会有奸细化装成生意人来根据地刺探情报,大伙儿留个意。有性子烈的,回家把剪刀磨得飞快,揣在裤腰里,赶集的时候两眼滴溜溜乱转,看看那些卖鱼的卖肉的哪个像奸细,随时准备一剪子捅出去。
清河地界,识字班又是防特反奸的民间组织。道理讲了,就教识字。章慧在黑板上画一个大方框,然后让大家跟着一起念,楼,楼房的楼,高楼的楼,绣楼的楼……念完了,就问大家,见没见过?班长傅菊珍说,俺见过,张大户家就有,俺给他家帮工,还上去过,那房屋,又大又亮。
章慧又问,想不想住这样的楼房?
大家就七嘴八舌,说,那感情好,还省地,还阔绰。可是俺们啥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楼房呢?章慧说,我画的楼房,不是张大户家的,它是我们庄户人家自己的。只要我们团结抗战,打走了日本鬼子,建立了新的政权,我们庄户人家很快就能住上楼房。
蔡秀英问,住楼房尿尿咋办?马桶搁人头顶上?
章慧是城里人,济南乡村师范的毕业生,嘴里很多名词,自然不像乡下女人满嘴粗话,倒是和气,听到粗话也不气恼,只是笑。傅菊珍要求大家说话文雅,要学章同志,不说尿尿,说解手。可是大伙儿学不来,上课上着上着就有人举手报告,要尿尿。有一次傅菊珍批评蔡秀英不该说尿尿,蔡秀英问,那你说该怎么说?傅菊珍说,叫解手,蔡秀英又问,解左手还是解右手?弄得傅菊珍无话可说。傅菊珍也是混着说,有时候记得了,说解手;忘了,照样说尿尿。
章同志心情好的时候,还教唱歌,歌子唱得像山涧流水,大姑娘小媳妇稀罕得很,就像看到了天外的一扇天,天上的云彩花一样盛开。
清河地界,民风淳朴,男人粗犷倒也在情理之中,女人奔放往往让外地人咋舌。女人在识字班里什么都讲,婆媳灶台锅屋斗嘴,男女夜里炕上比武,嘻嘻哈哈无话不谈,快活得像孩子。识字班们上完课,就回家讲,回家唱。讲故事,也讲道理,讲得庄户后生心里长出很多花花心思,私下里嘀咕,再也不当缩头乌龟了,要打鬼子坐天下。
王桃花的男人第一个到三支队扛起了汉阳造,就算开了个头。识字班里都是能角,女人们在一起表面嘻嘻哈哈,暗中却较劲,谁也不让谁,有了一个就有两个,然后就像开了栅栏的羊群,呼呼啦啦往外窜。识字班办起不到一个月,清河镇的男人就走了二十多个,都当八路去了。
蔡秀英的男人叫秦瓦水,原先在詹家店当警察,鬼子来了,摇身一变当了“皇协军”的小头目,蔡秀英在识字班里就抬不起头。章慧给姐妹讲道理,不许歧视蔡秀英。大家就不歧视,喊蔡秀英老总太太,还给她鞠躬。越这么喊,蔡秀英心里越憋屈。傅菊珍给她出了个主意,蔡秀英就做了一件轰动清河的事情。
那年正月十五,天麻麻亮,秦瓦水从鬼子据点偷偷摸摸回家,不曾想家里正在办丧事,门口挂着白幡,门外烧着纸钱,蔡秀英披麻戴孝,高一声低一声哭得正欢,俺的男人啊,当了汉奸,让俺在清河抬不起头,前头走后头就有人戳脊梁骨啊,叫俺怎么活啊,俺把丧事办了,就当俺男人死了,啊,苦啊……
秦瓦水那天没进家门,在村外的树林里待了半天。到了晌午,蔡秀英拎着饭篮出门,在林子里找到了自家的男人,男人把饭菜吃完,抓住蔡秀英就是一顿暴打。打着打着,男人蹲下了,捂着脸号啕大哭。当天夜里,秦瓦水从鬼子据点跑了出来,还带回来三条枪两个人,全都参加了八路军。
这件事情,在清河妇孺皆知,清河的男人,是断断不敢当汉奸的。当了汉奸,家里的识字班要办丧事,这男人就没法进家门了。
二
傅菊珍是清河街街面上的大美人儿,也是清河街街面的女能角。啥叫“能角”?吃馍要吃最白的,嫁人要嫁最好的,一句话,要强。傅菊珍不仅聪明伶俐,小时候还上过几天私塾,算是粗通文墨,章同志讲的道理一听就懂,懂了转手就教别人,所以很快就当了班长,当了班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员男人金广友参加八路军,那时候他们成亲还不满一个月。
金广友临走的头一天夜里,傅菊珍烧了一锅热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抹了一点自酿的栀子油,点了两根蜡烛,把屋里照得通明,然后赤条条地横在炕上,白晃晃地耀眼。
男人吓得不轻,前几回办事的时候,女人都是穿着衣裳,屋里黑漆漆的,偷偷摸摸地忙乎,这回是咋啦?男人要去吹灯,女人一骨碌从炕上翻下来,把男人拉住了,说,门窗缝隙都从里面堵住了,外面看不见。男人说,为啥要这样?女人说,让你看看,这是清河最白的肚皮,知道珍惜。男人就不说话了,也说不出来话了,烛光下看着藕节一样的女人,血呼呼地往上涌,烧得浑身铁硬,下身的衣裳还缠在腿弯上,就把事情办了。
办完事,两口子躺在炕上说闲话。男人问,咋想起这招?浪得怪吓人。莫非是在识字班学的?
女人说,识字班只教抗日道理,不教这个,这是俺自己琢磨的。
又问,舒坦不?
男人说,舒坦,当了一回活神仙。
女人说,那就好好杀鬼子,杀了鬼子回来,还让你当活神仙。
男人说,鬼子哪是那么好杀的?个个都是铁皮脑袋。
女人说,杀不了鬼子就别回来,家里不开门。
男人问,你就不怕俺被鬼子打死?
傅菊珍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识字班天天都讲这个道理。你要是被鬼子打死了,俺就到阴曹地府去找你,带上蜡烛带上馍。
男人不说话了,转眼就打起了呼噜。
三
金广友当兵当到一团,一团驻扎在清河以北三十里地的莫宁岗,这里算是根据地的前沿,打鬼子的机会比别处多。
嫁人要嫁最好的,傅菊珍果然有眼力。清河地界,金家虽然不是大户,但金家的木匠活儿在方圆十几里都有名气,老三金广友更是心灵手巧,在家当木匠的年头吊线吊得直,当了八路练枪法也比别人准,脑瓜子尤其灵光,凡事爱琢磨个来龙去脉。金广友参加八路后的第一仗是秋季反“扫荡”,在洋河集打伏击,三枪打死一个鬼子,就立了个功,当了排长。
莫宁岗离清河不过十几里路,开过庆功会,团长周杰宁特批金广友一天假,奖励十斤白面,回家看媳妇。
三支队官兵当地人多,杨司令定下的规矩,但凡打了胜仗,老兵轮流回家探亲。那时候没有津贴,战利品里要是有粮食,就分一点给功臣,作为奖励。
消息传到镇上,识字班就炸了锅,都在传说金广友当了英雄。金广友人还没有到家,傅菊珍就从自己家里舀了几斤白面和上,借了半斤芝麻油,放上葱花,烙成黄亮亮的油饼,用竹筐提到识字班,让大伙儿分享抗战胜利果实。
识字班吃着油饼,快活得直哼哼,哼着哼着心里就别扭了。王桃花说,俺男人啥时候能打死鬼子,俺就烙肉饼,俺摔锅卖铁也要买二斤肉。
说完,把手中的饼扔进竹筐里,风风火火往外走,要去找男人要那十斤白面。
章慧连忙追过去说,革命不分先后,抗战不论多少,你着什么急啊!再说,打鬼子得听指挥,你到队伍上去激将,难道想让你家男人犯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是个啥,王桃花不懂得,但她懂得章同志说得对,这才气鼓鼓地回转身,抓起扔在竹筐里的半块油饼,一口啃下半个巴掌大。
四
这天晚上,金家瓦房自然很不平静,傅菊珍赶到南头等到了男人,跟男人肩膀挨着肩膀往家走。清河地界,虽然民风开放,但是女人挨着男人一起走,吊膀子,还算稀罕,不说老人看着不顺眼,就连金广友自己都很难为情。偏偏女人不放松,男人快步走,她也快步走,男人放慢步子,她也放慢步子,寸步不离。男人后来就把脸皮放厚了,由着她。
金广友打死一个鬼子的事情传得很快,走在路上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傅菊珍扬着红扑扑的脸,一路打着招呼,样子很招摇。
回到金家瓦屋,女人赶紧打火烙饼,刚刚把柴燃着,男人就急吼吼冲过来,一瓢水把灶洞的火灭了,拦腰把女人抱起,掼到炕上就把裤子扯了。女人半推半就地说,急啥呀,还没有关好门窗点蜡烛。男人说,不点蜡烛就不用关门窗,先喝稀的后吃馍。女人起先没听明白啥意思,反正男人是英雄,听英雄的总是没有错。女人就不再说话,半推也不推了,任由男人忙乎。
事情办完,重新点火,可是麻烦来了,灶洞里的柴草湿漉漉的,灶洞也满是水,换了一把柴草,用吹火杖吹,好不容易燃着了,满屋子烟,呛得两个人直咳嗽。
女人在灶洞前吹火,男人就做体力活,把水缸挑满,拎起自己背回来的那袋白面往面缸里倒,掀开面缸才发现,原先的半缸面,已经见底了。男人的脸一下就拉长了,回头骂女人,你一个人在家,就把白面吃光了?莫非偷男人了?女人这才说了实话,把面烙成油饼,给识字班分享了。男人说,你烧包啥?女人说,你打了鬼子俺光彩,俺就是要让清河的识字班都记住,往后吃油饼就想到俺的男人是英雄。
男人直吸冷气,心疼地说,你这个熊女人,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十斤白面啊,就这么被你打水漂了。
女人见男人不高兴,也不高兴了,把吹火杖一扔,站了起来说,不就是十斤白面吗?你打死一个鬼子不就挣来了吗?
男人说,你说得轻巧,你当鬼子是那么好打的?弄得不好,鬼子没打死,还被鬼子打死了。
女人更不高兴了,拍着屁股说,你要是怕了,你回来当识字班,俺去打鬼子,再把十斤白面给你挣回来。
男人咂咂嘴说,啥话,啥话,哪有女人打鬼子的?
女人说,清河的识字班,就是能打鬼子,不信今晚俺就跟你去队伍。
男人知道自家女人吃软不吃硬,赶紧投降,好好,不说了,吹火吧,饿了,吃完饭,还得赶路呢。
男人这么一说,女人心里就不得劲了,觉得自己确实挺烧包的,更不该说男人个“怕”字,打人不打脸啊,再说男人还是个英雄。女人这么一想,手里就更忙乎了,不仅烙了油饼,还擀了面条,卧了两个鸡蛋。
吃了饭,两口子无事可做,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男人的血又热了,自己出去把院门闩好,烧了一锅热水,又点着了两根蜡烛,看着女人眯眯地笑。
女人问,你要干啥?
男人说,你说过,杀了鬼子回来,还让俺当活神仙。
女人说,不是做过了吗?
男人说,那不算,那只算喝稀饭。
女人怔怔地看着男人说,这回不让你当神仙,一边说,一边挨个把蜡烛吹灭了,手往腰里一扯,下面的衣裳就像猪大肠子一样落在地上。
男人说,不让俺当神仙,你脱裤子干啥?
女人扑过去,拧了男人一把说,还你十斤白面。
五
金广友这次回到队伍,一个月没有仗打。没有仗打,就不能杀鬼子,没有杀鬼子,识字班就不让当神仙。打鬼子和当神仙,两件事合成一件事,让人越想越上瘾。想得火烧火燎的,就忍不住过过嘴瘾。
金广友的连长叫马大海,三支队刚到清河的时候就参加了八路军,打仗不含糊,就是有点迷糊,当八路两年了,还是个连长。金广友的手下有个班长叫殷福塘,庄户后生,臂力过人,手榴弹扔得既远又准,被杨司令夸奖为投弹大王,上次洋河集打伏击,他的手榴弹炸死好几个“皇协军”,可惜倒霉得很,就是没有打到鬼子,那天晚上听金广友说打鬼子当神仙的滋味,馋得嗓子眼咕咕咚咚不停地响,端着大碗直喝水。
金广友说,别喝水了,等你立了功,俺的识字班给你保大媒,让肖玉枝休了张哈拉,嫁给你。
殷福塘咧着大嘴,开心地问,俺就两块大洋,能娶上肖玉枝吗?
马大海在一旁说,没出息,肖玉枝那么骚,娶她干啥?
金广友说,连长,话不能这么说,俺家识字班说,肖玉枝人是骚了点,可心肠好,热爱八路军。再说殷福塘的嘴唇那么厚,人家肖玉枝还不一定看得上。
金广友说这话,不是胡诌。肖玉枝要算清河镇的二号美人,可是红颜薄命,偏偏嫁了张大户的四儿张哈拉。张哈拉是个羊角风,动不动就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打滚,相传男女方面的事情也没法办,肖玉枝嫁了三年,守了三年活寡。年前三支队扩军,就是金广友参军那一次,识字班的男人呼呼啦啦走了六七个,肖玉枝看得眼热,在金家祠堂嚷嚷,俺家没有男人参加八路军,没啥送给队伍的,哪个光棍打鬼子立了功,俺送给他日一回。这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殷福塘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洋河集那一仗打完,殷福塘鬼鬼祟祟地托表兄到镇上跟肖玉枝说了,肖玉枝回话说,杀“皇协军”不算,得杀一个真鬼子。
殷福塘偷鸡不成蚀把米,肖玉枝没有挨上,后来还让张大户的老婆知道了,跑到三支队告状。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把章慧叫过去,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说你们识字班搞什么名堂?乌烟瘴气的,简直败坏三支队的名声,破坏军民关系。
回到识字班,章慧就跟大家讲道理,说热爱八路军可以,但是不能做出格的事,这件事情要让国民党知道了,又该污蔑咱们共产共妻了。
为了这件事情,殷福塘也被团长周杰宁叫去训了一顿,好在殷福塘脸皮厚,听了就当没听见,还是惦着肖玉枝。他觉得他长这么厚的嘴唇,能跟肖玉枝当一回神仙,那就是天大的福分。
那天夜里,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肖玉枝,说得心里怪怪的,殷福塘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喊声大得吓人,金广友当时睡得正香,还当是有了情况,抓起枪就跳起来,后来才知道是殷福塘出了事故。
六
正月十五头天夜里,三支队得到情报,詹家店日军连夜出城,偷袭抗日根据地。支队部命令周杰宁的一团,在莫宁岗构筑工事,准备迎敌。
莫宁岗在清河以北,同国军卧龙岗和凤岗两个据点,共同组成北线防御体系。
构筑工事的时候,金广友到阵地走了一圈,动了一番脑筋,向马大海建议,要准备恶战,阵地上准备一点水桶。马大海感到很为难,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岗野岭,他想不出来从哪里搞水桶。
金广友出了个主意说,俺白天侦察了,凤岗那边国军阵地上,有尿桶。马大海想想说,尿桶也行。
金广友带着殷福塘,到凤岗国军阵地上借尿桶。国军连长赵大脚趁机敲了一竹杠,非要金广友拿钱买。金广友身上有六元法币,只买了几个破瓦盆,金广友看中的那几个尿桶,赵大脚要价是两块大洋。倒是殷福塘,随身揣着节省的伙食尾子两块大洋,这下派上了大用场。殷福塘很不情愿地从裤腰里找出两块大洋,交给金广友的时候,嘟嘟囔囔要金广友立字据。
金广友说,写了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让俺还你?
殷福塘说,你当然得还,俺还指望这两块大洋找肖玉枝呢。
金广友说,打了鬼子,肖玉枝白送你,还要大洋作甚?
殷福塘说,那也不能白白地花俺的钱啊,鬼子又不是俺请来的。再说,能不能打死鬼子还两讲。
金广友说,你听排长的没错,这次俺给你分任务,专拣鬼子多的地点去。
殷福塘一声惨叫,排长,你想害俺啊,俺宁可不找肖玉枝,俺也不想到鬼子多的地点去,俺还是想打“皇协军”。
金广友说,看你那点出息,不打鬼子,你就是打死再多的“皇协军”,肖玉枝也不会搭理你。你把大洋拿出来,我让俺的识字班跟肖玉枝说,肖玉枝听她的。
这样好说歹说,殷福塘才把两块大洋交给金广友,又从赵大脚那里买了三只尿桶。
莫宁岗阵地南边有个大水坑,打水的时候,金广友交代殷福塘,别把水搞脏了,先喝一肚子再说。殷福塘瞪着眼珠子问,作甚?金广友说,一会儿打起来就没有水喝了。殷福塘盯着尿桶说,你是说咱们一会儿还要喝这里的水?金广友说,你想得倒好,打起仗来,这尿桶里的水还真不能随便喝。殷福塘傻眼了,怔怔地说,啊,还成宝贝了!金广友说,不光尿桶里的水不能随便喝,你肚子里的尿也不能随便撒,那比油还贵。要撒,也得撒到尿桶里。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金广友的脑瓜确实管用。战斗打响之后,这些尿桶和瓦盆派上了大用场,金广友抱着机枪,殷福塘抱着尿桶,两个人上蹿下跳,打得花团锦簇。
打着打着,机枪卡壳了,金广友大叫殷福塘,殷福塘抱起尿桶,往机枪管上一阵猛浇。金广友嗷的一声跳起来嚷道,往哪里倒,都倒我脸上了。殷福塘龇牙咧嘴,嘿嘿一笑说,又不是尿,是水啊!金广友说,那也是尿桶装的,还是国民党的尿。
鼓捣了一阵,机枪重新响了起来,前面黄黄的倒下好几个。殷福塘快活得直嚷嚷,好家伙,这生意赚大了,尿桶立大功了!
说完这话,殷福塘傻傻地看着金广友,喊了起来,不对头,排长你停下!
金广友不理殷福塘,还在射击,眼看冲过来的敌军又趴下了,殷福塘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金广友心里发毛,忙里偷闲,金广友说,好好装你的子弹,哭什么哭?
殷福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排长,鬼子都被你打跑了,俺打啥呀?
金广友这才明白过来,恨不得扇殷福塘两耳刮子,可是又下不了手,只好把机枪交给殷福塘说,好,你打吧,俺给你装子弹。
殷福塘接过机枪,拉开架势,眼巴巴地等着,等了半袋烟的工夫,这才看见趴下的敌军重新站了起来,成两路队形包抄过来。殷福塘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端着机枪就是一梭子。打完了,趁金广友装子弹的工夫,又向开阔地里连续扔了五颗手榴弹,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这下好了,数数吧,有几个鬼子是俺打死的!
金广友手搭凉棚往前面开阔地里看,泄气地说,都是黄皮,看不清谁是鬼子谁是汉奸。
殷福塘又跳了起来,想往战壕外面冲。
金广友说,你作甚?
殷福塘说,俺得去把尸体拖回来,看个明白。
金广友一把扯住殷福塘说,好了好了,你别乱动,一会儿战斗结束了,打扫战场,自然就知道了。
后来统计战果,这次战斗,金广友的排一共打死二十多个“皇协军”、三个鬼子,因为鬼子都在后面督战,所以伤亡较小。评功评奖的时候,老兵都说,亲眼看见是排长的机枪打死的,金广友说,机枪也不是俺一个打的,还有殷福塘打的,就算全排的功劳吧。
七
元宵节战役结束后,支队首长开会分析战例,听说一团有个排长到国军阵地买尿桶的故事,杨司令很高兴,把金广友、殷福塘和马大海叫到支队部,问了几个战术问题。马大海的回答无非是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老套套,殷福塘更是一句话说到底,上级指到哪里,俺就打到哪里。金广友的回答就不一样了。金广友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光是吃的用的,要备好打仗的家伙,打仗的家伙也不光是枪炮,尿桶也是武器。还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然后就莫宁岗伏击战,讲到了敌人进攻队形,讲到了以少胜多的诀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造成兵多枪多的假象。
杨蓼夫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咂咂嘴说,没想到三支队还有这么个秀才。杨蓼夫感到惊奇的,不是金广友懂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是那两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在他的这个土得掉渣的部队,一个小排长居然懂得这么深奥的道理,并且这么文绉绉地讲了出来,这个人简直可以当军师。
杨蓼夫对金广友说,到支队工作吧,给我当参谋。
金广友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惶恐地说,那不行,俺不识字啊,咋当参谋?
杨蓼夫奇怪地问,不识字,不识字你怎么知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金广友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俺的识字班教俺的。
杨蓼夫这才搞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金广友没有当上参谋,却也没有吃亏,杨司令当场宣布金广友升任连长,他的连长马大海调到营里当副营长,水涨船高,殷福塘当了排长,大家皆大欢喜。
杨蓼夫对团长周杰宁说,金广友这个文盲不是一般的文盲,打仗动脑子,背后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识字班,你给我好好培养,再打两仗,可以当营长。
周杰宁很高兴,这一次,批准金广友休假三天,并且把自己的马交给金广友使用。
骑着团长的马回家,果真有些衣锦还乡的滋味。回到家里一看,金广友吃了一惊,原来清河识字班的娘儿们都拥在他家门口,连章慧也来了,他的识字班忙里忙外,端茶倒水,拿花生分大枣,搞得像办喜事。
金广友翻身下马,一路作揖进门,娘儿们一拥而上,把他的脸涂成了个大花脸。清河地界,这是对待体面人的特殊习俗。
几个识字班吵吵嚷嚷要金广友讲打鬼子的经过,为啥不怕死?
金广友说,俺又不是石头,哪有不怕死的道理,可是俺没办法。
肖玉枝说,莫非是鬼子逼你杀的?
金广友说,不是鬼子逼俺杀他,是俺的识字班逼俺杀鬼子。
蔡秀英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一拍屁股嚷了起来,俺知道了,不打鬼子不给他日,俺回家也跟男人这么说。
一句话说得满院子红脸,红脸们沉默了一阵,突然一起喊了起来,就是,不打鬼子不给他日!这句话后来广为流传,成了识字班的口号。三支队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对此深恶痛绝,为了这句话又把章慧好一通批评。章慧也觉得这句话实在不雅,可是……章慧说,话糙理不糙,说明清河识字班姐妹的觉悟高,清河抗战取得的胜利,有清河识字班的大半功劳。
八
马大海和殷福塘这次也有三天假,每人还发了十斤小米和三丈士林布。从支队部出来,二人商量一起回南李庄,刚走到清河镇西头,殷福塘不走了,对马大海说,俺想看个人。马大海说,你在镇上还有亲戚?殷福塘支支吾吾说,有个远房表姐,马大海心眼儿死,没有多想,就陪殷福塘回到镇上转。清河镇不过千把口人,就两条街,一会儿就转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殷福塘的表姐家。后来马大海就有些明白了,问殷福塘,你是不是想找肖玉枝?殷福塘吭吭哧哧地憨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说就想看看清河镇。
二人背着小米和士林布,走得饥肠辘辘,眼看太阳快偏西了,马大海说,殷福塘,我跟你讲,你不要惦记那件事情了,杨司令发话,奸污民女,一律枪毙。
殷福塘吓了一跳,问马大海,啥叫奸污民女?
马大海说,就是跟人家的女人睡觉。
殷福塘怔了半天说,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大脸膛子变得越来越黑,嘴唇也更厚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街面上没有几个人了。走到一家当铺前面,马大海说,别想没用的了,咱买块豆腐,赶紧回家,还能赶上晚饭。
殷福塘说,俺不想买豆腐,俺想买块猪肉。
马大海说,清河镇的屠夫都是半夜杀猪大早卖,这会儿从哪里买到肉?再说,手里也没钱,十斤小米还买不到一斤肉,不如……马大海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盯着远处发呆。
原来有情况,几个识字班说说笑笑,由西往东向这边走来,识字班一律剪了二刀毛,显得很精神。有两个识字班胸前还抱着书本,样子很像女学生。
殷福塘也看见了,伸长脖子说,啊,识字班不穿大褂了,个个都像天仙。
马大海说,别把脖子伸得像鹅颈子,看你这眼神,简直丢八路军的脸,赶快藏起来。
殷福塘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被马大海拉到巷子里,直到识字班从巷口闪过,二人才回到街面,看见远处花花绿绿的屁股一动一动地颠着晚霞,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像流动的小河。殷福塘又伸长脖子,嗓子眼里咕咕咚咚地直冒泡。
殷福塘说,饿了,俺身上还有两张法币,干脆到前面的烧饼店吃了饭再回家。
马大海说,想看肖玉枝?
殷福塘说,那几个识字班里,一定有肖玉枝。
马大海的嗓子眼儿里好像也有了东西,一上一下地翻腾。马大海咽了一口唾沫说,那说好了,俺身上没有现钱,吃烧饼得你付账。
殷福塘想了想说,上次买尿桶,还欠俺两块大洋,八路军的长官不兴欺压士兵。
马大海说,一码归一码,买尿桶的钱要等供给部给你结,今天你请俺吃烧饼,俺就陪你去找肖玉枝。
殷福塘一听这话,两眼顿时放光,当真?
马大海说,当真。不过,你得把持住,咱们就是看看,你可不能真下手啊,要是让杨司令知道了,那是要枪毙的。
殷福塘说,咋下手啊,就是想看看肖玉枝是个啥模样。好不容易打了鬼子,连人是啥模样都没看见,那太丢人了。
二人说好了,就到镇南头吃烧饼,一人要了一碗羊杂汤,吃饭的时候就跟店家打听了,张大户的家就是北头那家高墙大院。
吃了饭,已是掌灯时分,二人并没有到北头,而是从西头沿龙井河岸上了北头后街,果然就找到了张大户家的菜园。两个人刚刚挨近菜园边上的矮墙,没想到一条黑狗从暗处呼哧一下蹿出来,把人吓得不轻。殷福塘这下大展身手,扔了半块带肉的烧饼,趁黑狗嗅那烧饼的当口,出其不意从矮墙上跳下,将狗按在地上,双手掐住狗的脖子。
马大海着急地说,殷福塘你放手,来看人你打狗干什么?
殷福塘吭吭哧哧地说,俺不打它就叫,俺还看个鬼啊!
黑狗被殷福塘死死地压在胯下,毫无还手之力,四条腿在地上划拉几下,渐渐地就不动了。
这时候一间屋里的灯亮了,不多一会儿从左手的小门出来一个女人,月光下的女人袅袅娜娜,嘴里唤着“黑宝”,疑疑惑惑地四下张望,走近了,能看得出是年轻的识字班。殷福塘突然激动起来,喘气喘得像牛,话都说不利索了,老马,一会儿你得跟她讲,这次战斗,俺可是打死了两个鬼子啊!
马大海没听明白,说,你说什么?
殷福塘说,俺要你对她讲,俺打死过两个鬼子。
马大海怔了半晌,明白了,一把按住殷福塘说,你小子真想做事啊?我跟你说,就是看看,你啥也不能做!
殷福塘梗着脖子说,俺就是让你跟她讲,俺打死了两个鬼子,俺啥事不做,你也要讲。
这边有了动静,那边女人不往前走了,站在那里往这边看,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喊,有贼,快来抓贼!
马大海见势不妙,拉起殷福塘,翻过矮墙,撒丫子就跑。
一口气跑到镇西二里地,殷福塘放慢了脚步,突然站住了,坏了,俺的小米呢?
马大海看了看殷福塘的背后说,你惊乍个啥?小米还在你背上。
殷福塘慌忙往背上一摸,顺势把包袱转到胸前,咧嘴笑了,小米在,士林布也在。马大海却惊叫一声,坏了,俺的小米没了。
两个人七手八脚一检查,原来是包袱绳子断了一根,估计是翻墙的时候断的。
殷福塘说,要不,俺把俺的小米给你?
马大海失神地说,小米算啥呀?关键是小米暴露了俺的身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估计今儿个半夜全支队全清河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俺还有脸活着吗?
殷福塘也觉得问题大了,说,那咋办?
马大海想了想说,老殷啊,咱们打鬼子那是没的说的,可是,这个事情,它确实不体面,丢了三支队的人,丢了乡亲们的人,丢了……都是你害的。
殷福塘说,不是还没被发现吗?再说,你不也想看吗?啥叫俺害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上级要是查问,俺应承下来。
九
第二天识字班开课,肖玉枝果然带着十斤小米,把头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笑得大家前仰后合。蔡秀英说,都是你自己招的,你招蜂引蝶你自己得负责,可不敢说出去,把八路军兄弟害了。
肖玉枝说,俺也没有害人的意思,可是俺家那条大黑狗死得不明不白,俺总得说道说道吧。再说,八路兄弟想看俺,大摇大摆到俺家,好茶好烟伺候,也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吧。
傅菊珍说,大摇大摆到你家,你公婆又该打你了。
肖玉枝说,有识字班撑腰,俺公婆现在不敢打俺了。
傅菊珍说,好了好了,这件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了,你那条黑狗就当是抗日牺牲了。
识字班的娘儿们果然仗义,这件事情以后就不再说了。
傅菊珍当晚回到家里,金广友还没有归队,听说了这件事情,嘿嘿一笑说,俺敢肯定,那两个家伙,是马大海和殷福塘。你看这事闹的,都是你们识字班惹的祸。
傅菊珍说,这事跟识字班啥关系?识字班拥军,也没让你们翻人家的墙头掐死人家的狗啊!
金广友说,老马和殷福塘都是童男子,没经过女人。肖玉枝既然有那话,就难免他们不存念想。要不,你跟肖玉枝说说,让她说话算话,就让殷福塘见识一回。
傅菊珍说,啥话?肖玉枝又不是妓女,能随便让人见识吗?你们八路军也真是,怎么老是缠着女人。
金广友说,八路军也是人啊,谁不想当神仙啊,当神仙的滋味那么舒坦,俺有了你,可他们还是光棍,俺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每回当神仙,俺都想着弟兄们。
说着这话,又有了意思,抱着女人不撒手。
女人叹口气说,也是这个理,等找个机会,俺跟肖玉枝说说,把她那个哈喇子休了,嫁给八路军。
金广友这时候已经急不可耐了,两只手在女人身上一上一下地忙乎,嘴里说,不说他们了,咱们做咱们的事吧。
傅菊珍想到了一个问题,把金广友的手推开说,可是,就算肖玉枝把张哈拉休了,嫁给谁呢?你们马副营长和殷福塘都有那个意思啊!
金广友毫不含糊地说,嫁给殷福塘,老马是副营长,早晚得娶个黄花闺女。
傅菊珍一下子火了,什么话?你咋知道肖玉枝不是黄花闺女?
金广友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女人说,咋,她不是张哈拉的婆娘吗?难道……再说,她那么风骚……不可能啊!
女人说,她亲口跟我说的,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黄花闺女。
金广友说,啊,这个事复杂了,俺还真得想想,该嫁给谁。
这天晚上,金广友两口子还真的把这件事情当作一回事,蜡烛燃了半根,也没有决定下来,肖玉枝到底嫁给谁合适。
其实已经是瞎操心了,因为嫁给谁都不合适。
尽管识字班守口如瓶,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个八路军翻墙头的事情还是传到了三支队,任冰雪又把章慧叫去训了一顿,说你的识字班给大伙儿讲道理,鼓励姐妹送夫参军,这是好事。可是好事也得做好,弄出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算是怎么回事?国民党天天都在污蔑我们共产共妻,可不能再授人以柄了。
章慧很委屈,对任冰雪说,其实姐妹们就是嘴上说说,啥也没做。
任冰雪说,你告诉她们,扎紧裤带管住嘴,要是勾引八路军官兵,以破坏抗日罪论处。
这以后,三支队就修改了规矩,再打仗,立功的也不许回家,奖励也取消了,弄得家在当地的老兵很有意见,猜测是谁翻了人家的墙头掐死人家的狗。马大海和殷福塘后来知道三支队的规定是因为他们两个改的,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们两个没有暴露,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
十
这年夏天,三支队在詹家店外围洗马堰组织拔点战斗,马大海带领金广友的连队担任主攻,冲到日军二号阵地前沿,脸上挨了一块弹片。
团长命令金广友代理指挥。金广友脑袋瓜子比马大海灵光,不再硬攻,而是采取以退为进的战术,从左翼迂回,以殷福塘的手榴弹排近战接敌,自己则率领两个排,一鼓作气拿下了二号阵地。
战斗结束后,金广友被批准回家休整十天。
但是这次,金广友没有回清河,而是到南李庄的战地医院里守候马大海。倒是傅菊珍,接到金广友捎来的信,赶到南李庄,陪了金广友几天。一起来的还有蔡秀英,她的男人秦瓦水也负伤了。两个识字班就在南李庄找了家远亲,夜晚住在一起,白天去看男人。
所谓战地医院,就是在老百姓的村庄外面搭的草棚。马大海的伤,其实就是脸上被扯掉一块肉,伤势并不重,但奇怪的是,就是说不出话,嘴巴老是张着,医生也拿他没办法,把弹片取出来,给了几片药,就不管他了。有一次马大海稍微清醒一点,大张着嘴巴喘气,金广友叫来护士,护士又叫来医生,摆弄半天,又给了两个药片,可是马大海还是大张嘴巴。金广友无计可施,一会儿往马大海的嘴里灌一口水,嘴里喊,老马,副营长,你醒醒,你别吓我啊,马上就有肉吃了。
马大海的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快看不出是马大海了。
金广友说,这鸟医院,咋就把老马治成这样了呢?老马本来是轻伤。
傅菊珍说,也不能怪医院,医院里啥都没有,医生也没办法。
金广友说,要是俺负伤了,咋办?
傅菊珍怔住了,低下头说,你负伤了?俺还没想过。
金广友看着傅菊珍说,没想过?你这个娘们可真是心宽啊!
傅菊珍说,俺说过,你要是被鬼子打死了,俺就到阴曹地府去找你,带上蜡烛带上馍。
金广友叹气道,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就怕生不如死。
傅菊珍觉得男人这次有点不一样,再问,啥叫生不如死?男人却不说了,又端起碗给马大海喂水。傅菊珍在一旁干着急,说你别老给他灌水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能喝水吗?
金广友说,除了水,俺们还能给他啥呢?
傅菊珍想想也是。可是水也救不了马大海啊!
那天傍晚,傅菊珍回到南李庄亲戚家,不料撞见秦瓦水和蔡秀英正在屋里亲热。傅菊珍当即退了出来,在村子外面溜达了个把时辰,琢磨蔡秀英的男人咋就好得这么快,才住了几天院,就能做那事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老远看见秦瓦水回到了医院的草棚,这才回到住处。傅菊珍问蔡秀英,你家男人才住院几天,伤就好了?
蔡秀英知道傅菊珍看见了傍晚的一幕,也不遮掩,大大咧咧地说,是啊,本来是个重伤,养了三天就成了轻伤,今儿是第五天,跟俺回来,就想……那哪儿敢啊?怕他用力把伤口震裂了,让他摸摸,打打牙祭。
傅菊珍知道蔡秀英的爷爷卖过狗皮膏药,专治跌打损伤,在识字班的时候,蔡秀英还给她传授过男女方面的歪门邪道,那时候她羞于接茬儿,也用不着。没准……傅菊珍问蔡秀英有没有祖传秘方,蔡秀英老老实实地说,咱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不过呢,通经疏络的道理也懂一些。
傅菊珍又琢磨,眼看马副营长那个样子,不光是外伤了,恐怕气血都淤积了。两个人聊着,傅菊珍就把马大海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蔡秀英说了,说本来是轻伤,只是脸上被划破了,可是缺医少药,弄得不会说话了。
蔡秀英想了想说,那就是经络弄出岔子了,要不,你带我去看看马副营长?
傅菊珍说,行,总比等死强。
吃了晚饭,傅菊珍带着蔡秀英到了马大海的草棚,看见金广友还在喂水,傅菊珍说,别喂了,让蔡秀英看看。
金广友就退到一边,让蔡秀英给马大海把脉。蔡秀英把了一阵脉,把傅菊珍拉到草棚外面说,马副营长这是伤了丹气,把他交给俺吧,俺今晚就在这里值更,正好给你们两口子腾个说话的地方。
傅菊珍听懂了蔡秀英的意思,跟金广友说了,金广友想了想说,也行,反正老马快死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这里交给蔡秀英,小两口就回到亲戚家的土屋。难得一个单独的机会,男人自然不会放过,上面的衣裳还没有脱掉,下面就开始忙乎起来,可是忙乎了一阵,没有忙乎出名堂,再忙乎,还是没有名堂。
终于就不忙乎了,男人从女人身上翻下来,突然号啕大哭。傅菊珍吓了一跳,连忙安慰男人,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惦记马副营长,也许是……傅菊珍一口气讲了好几个也许,金广友就是不吭气,穿好裤子,蹲在地上长吁短叹,那样子,很像是一条得了伤寒的狗。
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医院的草棚,发现马大海眼睛睁开了,也能说话了。看见金广友和傅菊珍,马大海说,稀饭,俺要喝稀饭。
连续三夜,都是蔡秀英值更,到了第四天,马大海就能坐起来了,连医生都感到意外。傅菊珍问蔡秀英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蔡秀英说,啥也没用,我就用手。再问,蔡秀英就支支吾吾,只是说,这个办法,对有的伤病管用,对有的伤病不管用,巧了。
马大海的情况倒是好转了,这边金广友却出了故障,连续两个晚上,在女人身上没有忙乎出效果,终于对女人讲了实话,俺跟你讲,俺二班长就死在俺的面前,卵子被打飞了,喷了俺一手血,俺做梦老梦见这个。
傅菊珍这才明白过来,男人心里有了疙瘩,安慰说,可能只是一时窝心,也许慢慢就好了。
金广友说,老婆你说,俺要是卵子被打飞了,你咋办?
傅菊珍说,咋办?那能咋办,俺伺候你啊!
金广友说,俺是说,俺不能当活神仙了,你会不会嫌弃俺?
傅菊珍怔了一下,说,就算你……成了那样,你也是俺的男人啊,俺怎么会嫌弃你呢?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金广友看着女人的眼睛说,你敢对天发誓?
女人说,俺对天发誓……
刚要发誓,嘴巴就被男人堵住了。女人蹲在地上大哭,可是你为啥……为啥叫俺对天发誓啊,你好好的,做甚要胡思乱想啊!
十一
这年秋天,传来日本即将投降的消息,三支队奉命围攻日军最后的据点洗马堰。
周杰宁亲自指挥马大海的营队进攻六号阵地,就在马大海拿下六号阵地之后,同时参加拔点战斗的国民党独立旅为了抢占地盘,耍了个花招,不顾六号阵地被八路军收复的事实,下令炮击。第一批炮弹飞过来的时候,金广友的连队就在主阵地上,团长周杰宁分析炮弹的方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国民党从背后下手了,命令部队赶快隐蔽。金广友带着连队刚刚进入交通壕,就得到消息,团长牺牲了。
三支队群情激昂,支队司令杨蓼夫杀红了眼睛,命令部队向国军反击,于是形成了三方混战的局面。三支队不仅从日军手里收复了詹家店,还从国军手里夺取了六号和七号高地,打死一名国军副旅长,活捉了一名国军团长。
这场战斗结束之后不久,抗战形势发生很大的变化,部队的情绪也是一天一个样。三支队主力移师墨镇和南李庄一线,进行整军。整军是个啥意思,大伙儿不懂,就是听上级做报告,讲国际国内形势和部队将来的任务。
按照新的规定,无论家在当地还是外地,新兵老兵整军期间一律不许回家,不许老乡聚会,不许私自外出,不许家眷来队,很多个“不许”,搞得大家心里惶惶的。金广友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傅菊珍了,只是带信回去报平安,还活着,等抗战结束就回家种地。
可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是不让回家,金广友就有些发毛了。
三支队在墨镇和南李庄整军的时候,识字班也在搞教育,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留守清河,亲自给识字班做报告,说抗战胜利之后,我们面临新的任务,而且是更加严峻更加艰巨的任务,所以大家不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还要把眼睛瞪得更大,随时准备接受新的战斗。
识字班已经不是过去的识字班了,不仅认了很多字,还学会了很多大道理,虽然任冰雪没有明说,但是识字班的女人们还是心知肚明,打跑了鬼子,国民党又找碴儿了,恐怕还得跟国民党打。
这段时间清河地区有个消息在暗中不胫而走,说是三支队要离开清河。那些在土改中被瓜分土地和财产的富人表面客气谦恭,可是背后却烧香磕头,祈祷八路军赶快滚蛋。
政治部交给章慧的任务很明确,三支队当地兵员多,部队任务转变,可能要远离家乡,很多同志恐怕思想转不过弯,能不能顺利实现这一过渡,女人这一关很重要,所以识字班要加强这方面的引导。
章慧召集傅菊珍和蔡秀英等几个骨干开会,首先要大家做好防特反特工作,现在八路军主力都在墨镇和南李庄整军,清河只有少量兵力,内部空虚,要防止汉奸残余和国民党反动派乘虚而入,要保护抗战胜利果实。
大家议论纷纷,说现在就是有些坏人叫嚣,要把咱们分了的地再收回去,吃了的粮再吐出去,八路军要是真的离开了,恐怕天下又要变色。
章慧说,这个大家放心,我们的抗日民主政权还在,反动势力翻不了天,当务之急是要协助部队做好思想转化工作。
傅菊珍说,章同志你放心,俺家男人是连长,俺要他带个好头,上级指到哪里,打到哪里。
章慧说,金广友同志没问题。关键是咱们识字班都要把自己的男人稳住。要给他们讲道理。尤其是蔡秀英,你男人是从汉奸队伍里反正过来的,可是你男人原来的汉奸队伍,现在摇身一变又被国民党收编了,成了独立旅的二团,那里面有你男人的铁杆兄弟,一旦遭遇了,不知道反正过来的那些八路军同志能不能站稳立场。
蔡秀英眨巴眨巴眼睛说,章同志俺明白了,这是好事啊,你看,汉奸成了独立旅的二团,俺们的队伍要是打二团,那其实就是打汉奸啊,有啥立场不稳的?打他个龟孙!
章慧高兴地说,聪明,就把这个道理给大伙儿讲清楚,跟国民党打,打的还是汉奸队伍。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久章慧又接到任务,三支队可能要实行战略转移,部队急需大量物资,识字班不仅要做军鞋烙煎饼,而且可能要参加民工团。章慧同几个骨干秘密商议,让大家摸摸底,没想到,识字班里四十六个娘儿们,有三十二人要参加民工团。
十二
过了秋天就是冬天,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命令终于下达了,三支队拔营启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墨镇和南李庄。
起先,部队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可是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了。殷福塘问金广友,连长,从莫宁岗出发的时候,你跟大伙儿说,是去墨镇,可是到了墨镇,你又跟大伙儿说,是去南李庄,可是到了南李庄,咱们还在向北走,已经走出百十里地了。
金广友早就疑心重重了,就去找马大海。马大海找了一张地图,趴到上面看了半天,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对金广友说,到河北了。
金广友一拍脑门说,明白了,上级骗了俺们,往下就是闯关东了,家里连个信都不知道。
马大海不吭气。
这天晚上,金广友和殷福塘查哨,走到一个偏僻处,金广友跟殷福塘说,杨司令要拉着咱们闯关东。
殷福塘顿时傻眼了,苦着脸说,那怎么办?俺上有老下有小,在清河还能帮衬家里,要是闯关东,俺爹还不如不要俺这个儿子呢。
金广友说,你不要着急。我摸了马副营长的态度,他也不想闯关东,他家里只剩下爷爷,都八十多岁了,就靠他养活了。
殷福塘说,你是说,俺们几个开小差?
金广友说,不叫开小差。我算了一笔账,俺几个人,每个人消灭鬼子都在三个以上,还不算“皇协军”,俺们给国家做的贡献够了。杨司令说,打了鬼子就让俺们安居乐业,眼看鬼子要投降了,俺们不能背井离乡。
半夜里,金广友把马大海和殷福塘召集在一起,几个人一商量,做出一个决定,把枪留下,一人换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趁查哨的机会,离开了宿营地。
最初一段路,几个人还很心虚,一会儿你反悔,一会儿他担忧,可是走出三里地,心就硬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大路不走走小路。
这天快到山东地界了,在黄庄附近,迎面碰上一支队伍,几个人赶紧躲开,钻进林子里观察,一看,原来都是乡亲,三支队的民工团上来了。
金广友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那里面有傅菊珍。马大海说,赶快绕开,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金广友说,俺的识字班来了,俺还回去干啥啊?马大海也觉得是个问题,问金广友,那你打算咋办?金广友说,俺得找个机会把俺的识字班带回家去。
当天晚上,民工团在黄庄西边露天晒场上埋锅造饭,傅菊珍和蔡秀英刚刚把稀饭抬上去,坐在锅前歇脚,远远看见一个人扛着一捆大葱,戴着破草帽,左顾右盼地溜进院子,趁人不备,把傅菊珍拉到了一边。
傅菊珍一看是自家男人,吃了一惊,更觉得奇怪。民工团北上这两天,遇到过好几起开小差的,莫非自己男人也是……傅菊珍问,当家的,你怎么在这里?
金广友有点心虚,硬着头皮说,俺们要执行重要任务,顺道来看看你。
傅菊珍问,啥重要任务?
金广友支吾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俺们还有几个同志,在下面那个村庄里。你赶快把东西收拾收拾,跟俺到庄里一起吃饭。
傅菊珍疑惑地看着金广友,金广友的目光躲闪着说,有啥好看的?俺这身装扮,是为了进城侦察侦察。
十三
金广友找傅菊珍的那会儿工夫,马大海和殷福塘蹲在黄庄西边的一个山洞里,左等右等,金广友还是没有回来。殷福塘忍不住了,问,副营长,你说老金找到了他的识字班,会不会把咱俩撇开,自己跑了?
马大海说,怎么会呢?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绑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殷福塘说,可是他们在哪里呢?副营长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做那个事啊?
马大海稀里糊涂地问,什么事?
殷福塘咧嘴笑了,俺们连长夜里做梦都跟他的识字班在一起,说搂着他的识字班就是搂着天仙,浑身的肉都是……就是那个事,那个事,副营长,做那个事是个啥滋味啊?
马大海明白过来了,没好气地说,啥滋味,你没尝过,我也没尝过,我咋知道?问肖玉枝去!
殷福塘说,都是你那十斤小米害的,俺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
马大海说,看见民工团里有肖玉枝没?
殷福塘说,你没见过,俺也没见过,俺咋知道?俺只见过她家那条黑狗。
马大海说,还说是我害的,都是你下手太重,把人家黑狗弄死了,才搞得满城风雨。要不,那晚肖玉枝也不会出来找狗,不出来找狗,咱俩也不会暴露。
殷福塘说,可是,她要是不出来找狗,俺连她的影子都见不着,她出来找狗,俺们才看见影子。
马大海说,都是你没出息,看看有什么用?没吃到肉还沾了一身腥,弄得俺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丢人。哎,老金咋还不回来?
殷福塘说,没准,真的在做那个事。
马大海说,那个事,不叫那个事,叫房事。
殷福塘说,房事?房事是啥事?
马大海说,房事,就是在房子里做那个事,所以,老金跟他的识字班,不会在树林里做那个事。
又等了半个时辰,洞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只听识字班在洞外问,你不是说到庄里吃饭吗?怎么跑到山上来了?还是个洞。金广友说,军事秘密啊!老马在这里等你呢。
马大海从洞里钻出来,硬着头皮说,弟妹,既然来了,那就快走吧!傅菊珍觉察到情况不对,站在那里口气很硬地问,你们要去哪里?金广友说,菊珍,任务紧急,先走,路上跟你讲。
傅菊珍一看这光景,心里就有些明白了,站着没动,你们真的要执行任务?
马大海心虚地说,是啊,敌后侦察!
傅菊珍说,拉上俺干啥?
马大海支支吾吾地说,俺们要进城,三个男人,怕敌人怀疑,拉上你,就说是送你回娘家。
傅菊珍断喝一声,俺看不像,八成是逃兵!
马大海蒙了,低头不语。金广友一看形势不对,上前拉住傅菊珍的胳膊说,菊珍,跟俺们走,路上跟你说清楚。傅菊珍一把推开金广友,出其不意地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抓逃兵啊,这里有逃兵,快来抓啊!
金广友慌了神,赶紧追过去,边追边喊,你们两个,快堵住啊!
殷福塘傻傻地看着马大海,咋办?
马大海说,先抓住再说!
三个男人抓一个女人,没有费太大的事。可是抓住了却没法放了,傅菊珍一边挣扎一边喊叫,只好把她绑了起来。马大海让金广友把傅菊珍的嘴捂住,金广友说,别把俺的识字班憋坏了,俺在一边守着,她喊俺就一把捂住。
十四
跌跌撞撞走了一段,傅菊珍不喊了,只是冲金广友嚷嚷,俺跟你把话挑明,你就是把俺绑回家,俺也不跟你过了。俺丢不起那个人。
金广友说,当初你动员俺当兵,只说打鬼子,没说打国民党,俺为国家出力报效了,俺该回家种田了。
傅菊珍问马大海和殷福塘,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都是抗战功臣,咋也走上了这条路?
马大海说,弟妹你是知道的,俺爷爷都八十多岁了,瘫在炕上,就等着俺娶了媳妇才闭眼。
殷福塘说,嫂子你去过俺家,俺兄弟被国民党抓壮丁走了,家里有十亩地没人种,俺得回家种地啊。
傅菊珍说,兄弟,你糊涂啊!我问你,你那十亩地,是从哪里来的?
殷福塘老老实实回答,八路军分的。
傅菊珍又问,从谁手里分的?
殷福塘说,是从孙大拿家分的。
傅菊珍说,俺再问你,孙大拿是富人还是穷人?
殷福塘说,当然是富人,方圆二十里都有他家的地。他家大少爷是国民党的县太爷,二少爷是国民党军的团长,三少爷在济南府当法官。
傅菊珍说,好,你想过将来没有?将来,八路军打败了国民党,坐了天下,你是八路军的逃兵,八路军饶不掉你。要是八路军里都像你们这样当逃兵,八路军失败了,国民党坐了天下,你分了他十亩地,他还是饶不了你。你说你这个逃兵,里外不是人啊!
殷福塘不吭气,闷着脑袋往前走了一会儿,突然往自己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对呀,是这个理啊!
傅菊珍说,兄弟,你知道吗?肖玉枝知道你是抗战功臣,她有个小本子,里面记的都是你打鬼子的事,她是要等抗战胜利了,跟她的哈喇子离婚,然后就嫁给你,嫂子跟你讲,她可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啊,她跟张哈拉成亲三年,张哈拉碰都没碰她一下!
殷福塘说,啊,还有这事?为啥不早跟俺说?
傅菊珍说,这不是三支队有规定嘛,就等抗战胜利了。还有你马副营长,你知道你负伤的时候蔡秀英给你做了啥?
马大海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傅菊珍,做了啥,俺啥也没有……
傅菊珍说,虽然你的伤不一定是蔡秀英治好的,可是,看你说不出话,俺们心里都难过,都敬重你,为啥?因为你是抗战功臣。可是,你这么逃回去了,咋见人啊!
马大海不吭气,只是说,弟妹,俺也不想这样啊,可是俺有老人在家啊……
金广友说,菊珍,你不要再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俺们是不会回头的。
傅菊珍说,你给俺闭嘴!你知道俺为啥对你好,为啥让你当活神仙?因为你给俺挣了面子,俺男人是抗战功臣。可是你当了逃兵,俺咋见人啊?你要是就这么回家了,俺就一根绳子吊死在你面前。
大家都不说话了,各想各的心事。
再往前走,傅菊珍故意摔了一跤。殷福塘把傅菊珍拉起来,看着金广友说,连长,把嫂子松了吧,反正她也跑不掉。
马大海也说,松绑吧,这荒郊野外,也没处跑。
金广友一边给傅菊珍松绑一边说,菊珍,你别怪我,说真的,俺当逃兵,也是因为你,俺不怕他们笑话,俺就是离不开媳妇儿,天天想啊!
傅菊珍等胳膊的绳子解开了,揉揉手腕,出其不意地给了金广友一个耳刮子,姓金的,俺算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不上台面的包!
金广友并不生气,摸着脸说,媳妇儿,还不都是因为你!
傅菊珍说,你逃吧,你逃回家你也没有媳妇儿了,俺明天一早回民工团,俺要参加八路军,你逃掉的那个缺,俺顶上。
十五
又走了一会儿,殷福塘说,副营长,饿得慌啊,俺们前面庄子里要点饭吃吧。马大海说,我也饿,可是,这里是解放区,人家发现俺们是逃兵,那还不把咱们捆了?金广友说,再忍忍吧,再有十里地,就到国统区了,俺们再想办法。
傅菊珍说,姓金的,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是八路军的连长,你想到国统区要饭吃?狗屎你都吃不上,国民党不枪毙你,也是把你拉去当炮灰。
金广友愣住了,那你说咋办?
傅菊珍说,要俺说,知错就改,回头是岸。
金广友站住,想了想说,那可不行,这一步迈出来了,就是泼到地上的水,再也收不上来了。
马大海说,大嫂,说真的,离开部队,俺们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可是,俺们也有难处。俺们不能走回头路!
殷福塘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
金广友问,殷福塘,你咋啦?
殷福塘说,俺琢磨大嫂的话有理。八路军打天下,俺是逃兵,不沾光。国民党坐江山,俺们分了他的地,还是不沾光。
傅菊珍看见了转机,激动地说,兄弟,你说得太对了,你才是个明白人啊!兄弟,你跟嫂子回去,嫂子一定把你的觉悟跟首长汇报,保证宽大处理你。
马大海说,也是啊,在队伍上,咱们是干部,是功臣,当逃兵回到家里,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啊!
殷福塘说,俺们三个都是党员,要不,俺们成立一个党小组,开会商量一下,看这个逃兵还当不当。
马大海说,我看行。老金你说呢?
傅菊珍说,他敢不同意!他不同意,俺立马跟他拼了!
金广友说,你跟俺拼了俺也不同意回头。你们回头吧,俺一个人逃。
殷福塘说,好,参加开会的,俺们三个党员,两个同意回头,就是多数。少数不服从多数,组织上就要采取措施了。
殷福塘一边说着,一边向金广友逼近。金广友紧张地看着殷福塘问,你要干什么?我是你的连长。
殷福塘说,现如今不是了,你是逃兵。殷福塘说完,扬手向金广友扔了一个物件,其实是个虚招,金广友躲闪不及,被殷福塘一个扫堂腿撂倒,殷福塘扑上去把金广友按住了。傅菊珍也冲上去,从包袱里扯出布条,把金广友绑了起来。
金广友一边挣扎一边骂,你这个臭婆娘,你想把俺害死你好偷人啊!
傅菊珍说,像你这样的败类,你不死,俺也照样偷人。
走了一会儿,殷福塘又站住了,对马大海说,副营长,俺们还真的回去?会不会枪毙啊?
马大海说,怎么,你又反悔了?
殷福塘说,俺这心里怦怦跳。你说,要是死在战场上,俺还是光荣的。可要是被自己人枪毙了,那多亏心啊!
马大海沉思一会儿,坚定地说,兄弟,识字班说得对啊,咱犯一次错误,咱不能犯第二次。回去,任凭组织发落。
殷福塘犹豫了一下,看着傅菊珍说,可是……要不,大嫂,你把俺也绑起来。
傅菊珍诧异地问,你都觉悟了,为啥绑你?
殷福塘说,你不绑俺,俺怕管不住俺的腿,俺还是想逃。
傅菊珍说,那好,大嫂就帮你管管你的腿。俺下手绑了啊!
殷福塘闭上眼睛说,大嫂,你绑吧,你绑紧点。
傅菊珍动手捆绑殷福塘。金广友大骂,傅菊珍,你这个祸水,你是想把咱兄弟都害死啊,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傅菊珍扬手又给了金广友一巴掌,你给俺闭嘴!
马大海说,要不,大嫂你把咱也绑起来。
傅菊珍说,这又是为了啥?
马大海说,前面就到司令部了,俺们干脆,负荆请罪。
傅菊珍想了想说,也好,说明认罪态度好,俺会向首长说明的。傅菊珍从包袱里又找出一件衣服,撕开了,把马大海绑了起来。
十六
这天一大早,支队副司令龙捷三就向杨蓼夫报告,又出现了三个逃兵,而且三个人都是战功赫赫的干部。杨蓼夫问清了名字,有点发愣,自言自语地说,不应该啊,那么好的同志,还有那么好的识字班……
龙捷三请示,要不要派人送信给清河抗日政府,发现这三个逃兵,再送回部队。杨蓼夫沉吟了一会儿,坚决地说,算了,打鬼子,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想回家种地,那就让他们回吧。
就在这时候,一个识字班押着三个男人出现在支队部的门口。
三个人跪倒在杨蓼夫的面前,杨蓼夫不相信地问,这不是做梦吧?马大海、金广友、殷福塘,这三个大功臣,你们确实当了逃兵?
马大海说,千真万确,逃兵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俺们犯不着撒这个谎啊!
金广友说,杨司令,好汉做事好汉当,俺们确实是逃兵,都是俺撺掇的。马副营长和殷福塘都不同意,是俺挑拨的。
杨蓼夫还是不相信,你为什么要逃?
金广友说,俺有三条理由:第一,过去首长总跟部队讲,打完鬼子,就各回各家,分田地,盖房子。可是鬼子打完了,还不让俺们回家。俺认为上级欺骗了俺们。第二,俺们不想跟国民党军打仗,俺家有两个兄弟,还有一个表弟,都在国民党军当兵,抗战的时候,他们都出过力。第三,俺想俺的识字班。俺俩成亲两年了,还没有孩子,俺爹娘想抱孙子。
这时候来了很多人,章慧和蔡秀英、肖玉枝都在里面。章慧看到傅菊珍,又看看三个被捆绑的人,很快就明白了,惊讶地问,是你?你一个人把他们抓了回来?
傅菊珍说,先是俺男人把俺骗去,想拉俺一道逃,俺一路上跟他们吵,他们觉悟了,是自己回来的。
龙捷三说,那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
傅菊珍说,除了俺家男人执迷不悟,马副营长和殷排长都是自己要求绑的,殷排长说他管不住自己的腿,马副营长说要负荆请罪。
杨蓼夫点点头,问龙捷三怎么处理,龙捷三说,马大海、殷福塘符合第七条,胁从从轻,撤职。金广友符合第八条,首恶必办,枪毙!
傅菊珍惊呼一声,啊,还真枪毙啊!
杨蓼夫走近马大海说,马大海啊马大海,元宵节战役,你身负重伤,坚守阵地,鬼子的刺刀捅到你的眼前,你都没有逃。这回你逃了,好在你觉悟了。看在你迷途知返,带领逃兵回来的分上,我饶你不死!
马大海说,司令员,俺是逃兵中职务最高的,我负全部责任,要枪毙,就枪毙我吧。
杨蓼夫走到殷福塘面前说,殷福塘,你打仗的事情我记不住,但是你的团长周杰宁清楚得很。我记得在关乎南李庄的那场球赛中,你是瘸腿上场,你的血流了半个球场,也流在我的心上。我刚才好像听见牺牲了的周团长对我说,司令员,把殷福塘放了吧,杀了殷福塘,关键的时候,谁给你投篮呢?危急的时候,谁帮我投弹呢?好,殷福塘,我也给你一条活命!但是你的排长不能当了,下到班里当战士。
殷福塘认真地说,那也比枪毙强啊!
杨蓼夫走到金广友面前,金广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傅菊珍紧攥着章慧的手,惊恐地看着杨蓼夫。杨蓼夫显然被激怒了,在金广友面前走了几遭,一言不发,突然大喊一声,金广友,站起来!
金广友哆嗦了一下,艰难地站了起来说,司令员!
杨蓼夫吼道,你身上有几块伤疤?
金广友一怔,回答,四块。
杨蓼夫问,都是怎么伤的?
金广友低下脑袋,偷偷地四处打量,低沉地说,鬼子六路围攻的时候,俺是班长,跟鬼子拼刺刀,腿上的筋被鬼子挑断了一根。元宵节战役,俺的机枪在阵地被炮弹炸飞,我中了两块弹片……
杨蓼夫说,第四次负伤我来替你说。洗马堰战斗,你跟着你们团长冲上了三号阵地,一块弹片从你的腰部插进去,只差一公分,就是你的心脏。就在那种情况下,你拽掉了弹片,还指挥殷福塘他们,救了章慧!章慧,有没有这个事?
章慧向前走了两步,是的,没有金广友,我和许东湖都被敌人打死了。
杨蓼夫说,好,金广友,我问你,你知道打进你腰里的是谁的炮弹吗?
金广友抬起头,国民党的炮弹。
杨蓼夫说,你也知道那是国民党的炮弹?那你为什么要当逃兵,为什么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为什么不去向国民党讨还血债,为什么不去为你的团长和你自己报仇?
金广友垂下了脑袋。
杨蓼夫踱着步子说,按说,你也是个大功臣,我不忍杀你。可是,我们刚刚制定了战时纪律,你的罪行符合枪毙一条。我真是难下这个决心啊!
杨蓼夫仰起脸,目光看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咱们清河,有这么一个识字班,深明大义,当初她牵着毛驴把男人送到三支队,后来她的男人背叛了他的队伍,这个识字班一个人劝说了三个逃兵,一个人把三个逃兵捆绑着押了回来。
众人一起用目光寻找,看着傅菊珍。
杨蓼夫说,我们可以对逃兵大开杀戒,可是,我们不能让这样一个正义的女性失去她的亲人,我们不能让我们八路军最可以信任的姐妹当寡妇。
傅菊珍扑通一下跪在杨蓼夫的面前,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十七
三支队在宁家河同冀热辽军分区和独立旅合并,整编为东北民主联军第107师,杨蓼夫担任师长,之后部队继续北上。
金广友是逃兵的始作俑者,虽然没被枪毙,但被开除军籍了,当民工。从宁家河出发之前,杨蓼夫下令将民工团遣散一半,傅菊珍和金广友等青壮劳力一路跟了过来。杨蓼夫说,金广友再参加三次战斗,就可以将功补过,回到部队当连长。傅菊珍看到了希望,一路上寸步不离,生怕他再跑了。
金广友穿着破旧的军装,光着头,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包,腰里拴着拉车的绳子,吃力地向前上坡。傅菊珍在金广友的后面推着小车。民工中有好奇者,指着金广友的背影议论。
看见这个人没有,是八路军的大功臣,还是个连长呢。
这么大个人物,怎么到民工团来了?
听说当了逃兵,被发配了。
太可惜了!多丢人啊!他后面推车的那个识字班是谁啊?
他媳妇,听说是拥军模范,就是她把她男人抓回来的,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那个人就被枪毙了。
金广友把车拉到坡上,放下肩膀上的大包,擦着汗,脸色阴沉地向刚才议论的两个民工看了一眼,二人立马噤声。
傅菊珍把瓦罐递给金广友,金广友倒了一碗,啃了几口干粮,无滋无味地咀嚼。煎饼渣子从他的嘴角掉下来,傅菊珍赶紧上前接住,又倒在金广友的手掌上。傅菊珍说,当家的,你还没想通?都一百多里地过去了,你一句话也不说,让俺心里直发毛。
金广友不言语,端起大碗咕咕咚咚地喝水,像牛饮一般。
后面的队伍赶上,有认识的女人,跟傅菊珍打招呼,哎,菊珍,那个是不是你当家的啊?
傅菊珍慌乱地说,啊,是是,是俺当家的。
你当家的可是大英雄啊!来帮你来了?
傅菊珍说,啊,是是,顺路,顺路。
要不,俺们一起走?
傅菊珍急忙摆手,不用了,你们先走吧,俺们歇会儿。
傅菊珍扭头,金广友已经起身,扛着大包上路了。
这次部队快速行动,是到龙海关接替友邻部队,进行龙海关保卫战。
龙海关保卫战第一阶段,殷福塘所在的连队在三号阵地打阻击战,双方反复争夺,兵们打红了眼,殷福塘却很沉得住气,抱过来二十多个手榴弹,全都拧开了盖子,他把几个拉火环一起套在左手小手指上,一点一点往外扯拉火线。班长于二柱见状,吓得直往旁边躲,脑袋差点撞在石头上,于二柱大喊,老殷,这样很危险。
殷福塘说,滚一边去!说着,把挂上拉火环的四颗手榴弹一起抓在身上。于二柱吓得拔腿就跑,远远地看着殷福塘大显神威。
子弹像蝗虫一样飞来,殷福塘摇晃了一下,扔掉手中最后的手榴弹,往前蹿了两步,缓缓地倒下了。
那天金广友也在四号和五号高地上,阵地上硝烟滚滚,余烬燃烧,民工团见缝插针地抬运伤员和烈士遗体。
金广友走到一名烈士面前,拿起他的枪,拉开枪栓,枪膛里是空的。再捡起一支步枪,拉开枪栓,枪膛里还是空的。
傅菊珍跟在后面说,我们的战士,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这都是拼刺刀牺牲的。金广友没有理睬傅菊珍,往四周看了看,突然向坡下走去。
傅菊珍高喊,回来,前面就是敌人的阵地,危险!金广友还是不理不睬,仍然大步流星。对方阵地发现金广友,集中火力射击。金广友昂首挺胸,突然做了个战术动作,滚到一个洼地里。对方一个射手端着枪,警惕地寻找目标。
隔着三十米的距离,傅菊珍大喊,当家的,你给我回来,你要是投敌,我就开枪了。
一个民工问傅菊珍,傅队长,你们当家的会投敌吗?
傅菊珍没有搭腔,恶狠狠地看了那个人一眼,捡起一支枪,向金广友瞄准。
民工说,你那枪里没有子弹,给,这支。
傅菊珍扔掉手中的枪,接过民工给的枪,拉开枪栓,向金广友瞄准。瞄准了,又松开,再瞄准,那个民工突然一把按住傅菊珍说,别,你们当家的不像投敌,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傅菊珍抬起头来,向对面张望,果然,看见金广友停住了步子,此刻正隐蔽在山坡斜面的沟里,用一支步枪枪管划拉地面,把一挺机关枪拉向自己。
傅菊珍冲金广友嚷嚷,当家的,你就不能把腰弯下?给敌人当靶子打啊?
对面,一个国民党军士兵瞄准金广友。金广友眼疾手快,单臂抬起卡宾枪射击,这个士兵当场毙命。对方火力猛烈起来,弹雨如飞蝗一般射向金广友。金广友躲到一棵大树的背后,同敌人玩对射游戏,打得很俏皮。
十八
龙海关保卫战第一阶段结束后,杨蓼夫亲自到前沿阵地勘察情况,在三号阵地,看见一个脑袋绑着纱布的战士,不停地拧手榴弹的盖子,拧了一堆手榴弹摆在面前,每一个的导火线都露在外面,拉火环扎在一起。杨蓼夫问团长黄格选,这是干什么?
黄格选回答说,他在准备下一轮战斗,把手榴弹盖子拧开,用起来方便,扔出去就是集束炸弹。
杨蓼夫顿时火了,哪有这样准备的?这多危险啊!
黄格选说,这家伙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说了不听。
杨蓼夫说,乱弹琴,赶紧把导火索再给我塞回去!他以为他是谁啊?他还以为他是殷福塘……啊,你叫什么名字?
地下那个黑墩墩的家伙嘴巴动了一下,但是因为纱布裹得太紧,说出的话杨蓼夫没有听清楚,杨蓼夫说,大声点,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黑墩墩的家伙又嘟囔了一句,杨蓼夫还是没有听清楚,黄格选说,他就是殷福塘。
杨蓼夫怔住了,久久地看着殷福塘说,啊,是殷福塘啊,殷福塘可以这么干,别人不许这么干。可是,殷福塘负伤这么重,怎么不下去?
黄格选说,他坚持不下火线,说好不容易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要好好地扔手榴弹。
杨蓼夫说,扯淡,必须下去,把伤治好再说。
杨蓼夫离开之后,殷福塘并没有下去,而是坚持参加了第二阶段的战斗,就在战斗快要结束的时候,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
殷福塘自己也不知道昏迷了多长时间,好像这一觉睡得很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高兴得差点儿叫了起来,可是没有叫出声,因为他的脑袋被纱布裹得严丝合缝。
又睡着了,再醒过来,殷福塘确信自己确实没死,坐起来想下地,被一个女人按住了,女人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殷福塘睁着血糊糊的眼睛,盯着女人看。
女人说,俺好看吗?
殷福塘点点头。
女人说,俺说过,哪个光棍儿打鬼子立了功……
殷福塘的眼睛瞪得鸡蛋大,看着眼前这张俊俏的脸,嗓子眼咕咚响了一声。
女人说,那次跳俺墙头的是不是你?
殷福塘摇摇头,又点点头。
女人说,俺的黑狗是不是你掐死的?
殷福塘摇摇头,又点点头。
女人笑了,俺不怪你,俺说话算话,俺已经跟章同志报告了,请识字班给俺做主,这回回清河,俺就和俺那个哈喇子男人离婚,俺要嫁给你,你要吗?
殷福塘不说话了,看着女人,两行眼泪像小溪一样汩汩涌了出来,转眼就把耳朵根子下面打湿了一片。
医生来了,要给殷福塘的断腿换药,女人站起身来,从包袱里掏出一双新鞋,给殷福塘穿上一只,另一只拎在手上。
十九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结束了龙海关战役。东总命令,107师向十字岭方向机动,民工团一连跟随第一梯队开进到十字岭地区的董庄休整。安营扎寨完毕,金广友放下包袱,一边擦汗,一边东张西望,这时候,山下河边一个摆渡用的木船进入了他的视野。
开饭了,傅菊珍找到男人,坐在他身边,掏出煎饼递给他,金广友也不说话,无滋无味地咀嚼,回头看看傅菊珍,腮帮子突然不动了,他的目光又落在河面的那条小船上,看着看着,呼啦一下就站了起来,往河边走。
傅菊珍说,当家的,你作甚?
金广友说,我要尿尿。
傅菊珍说,尿尿你就在边上尿就行了,下河做啥?
金广友不搭腔,径直往山下走。
傅菊珍紧张起来,抓起步枪,跟了上去,低沉地说,当家的,你可不能再当逃兵了。民工团刘团长说,你这一路表现不错,到沈阳还要给你立功呢。
金广友还是不理,继续往前走。
傅菊珍说,你站住,不许你往前走。
傅菊珍嗓门大得出奇,惊动了周围的民工,一个民工说,哎,看老金和他的识字班干什么去了?别是一起跑了吧?一个年纪大点的民工伸头看看说,嗐,人家两口子吵架,你少管闲事。
眼看金广友就到河边了,傅菊珍更慌了,拉开了枪栓说,当家的,你别吓我啊,你吓我我喊人了。
金广友回过头去,冷飕飕地看着傅菊珍说,你喊什么?没看见这有条船吗?
傅菊珍说,你想干啥?
金广友说,我想上去看看。说着,一个箭步,跳上木船。
傅菊珍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也跳上木船。
金广友钻进船舱,看见一张破草垫。傅菊珍困惑地看着金广友,突然明白金广友要干什么了。傅菊珍一边后退一边说,当家的,你要作甚?
金广友说,快过来,把裤子脱了。
傅菊珍捂着脸骂,该死的,这啥地方?你还想那事……
金广友扑过来,拦腰抱住傅菊珍,只一个扫堂腿,就把她放倒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裤带扯断了。傅菊珍脚踢牙咬,喘着粗气嘟囔,当家的,有人看见啊……
金广友照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吼道,老子种自己的地,老天爷看见都不怕,老子要种地!
傅菊珍终于停止挣扎,两手摊开在地上,咬紧牙关不吭气了。
金广友一边在女人的身上忙乎,一边高喊,老子种地了,老子种地了!
几个民工在山坡上看见金广友两口子突然不见了,当真慌了,生怕这两口子一起当了逃兵,几个人商量是去报告还是去追,最后决定,先找找再说,免得冤枉了老金。两个民工拿起步枪,沿河岸一路寻来,忽然,年轻的那个一走神,摔了一跤。年纪大的把年纪轻的扶起来问,怎么回事?你看见啥了?
年轻点的民工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河面,年纪大的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船已经漂到河心,一上一下,忽高忽低,很有节奏地起伏着。河面上,隐隐约约传来金广友高亢的声音,老子种地了,老子种地了!
年轻的问年纪大的,那是干啥?
年纪大的说,干啥?俺也不知道干啥,回家问你嫂子去。
二十
龙海关战役,是107师阻击国军111师,到了十字岭,反过来了,国军111师阻击107师。国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在鲁河搞了一个人工天堑,同时在107师北上必经之路八道门设置了交叉火力点,命令二团死守。这个二团,原是清河地区的汉奸队伍收编过来的,上峰有令,打好了十字岭,将功补过,当官的官升一级,当兵的奖励十块大洋,所以这支部队特别卖命。
八道门久攻不下,杨蓼夫火了,调来三百公斤炸药,下令二连代理连长马大海,炸掉八道门。
金广友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民工到八道门送炸药,任务完成后往回走,走了一段,金广友说,今晚的战斗主要就是八道门了,回去干什么?还不如留在八道门。
大伙儿都知道守卫八道门的原先是清河汉奸部队,恨得牙痒,当即有七个年轻人表示愿意跟金广友留下来,接着打汉奸。
国军指挥官发现了杨蓼夫的企图,这边二连的炸药还没安好,那边国军两个营就包抄过来,战斗打成胶着状态。就在二连腹背受敌的时刻,金广友带着几个武装民工赶到了,金广友抱着机枪扫射,露出大半个身子。傅菊珍边打边喊,当家的,快撤吧,敌人围上来了!金广友一边射击一边怒吼,你赶快给我下去,保住我的种子!
傅菊珍说,当家的,你不能拼命啊!
金广友没有理睬傅菊珍,纵身一跳,左冲右突,不断变换位置。对方的火力跟踪扑向金广友,金广友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挨了多少子弹,手里机枪的子弹打光了,从背后又抽出一挺机枪,索性站起来,大步走向对面,国军的冲锋部队霎时就被击倒一大片,金广友身上被打进多少子弹,已经数不清了。马大海和傅菊珍扑向金广友。金广友吃力地睁眼,看着傅菊珍,含糊不清地嘟囔,我的种子……傅菊珍热泪盈眶,点头说,当家的,你放心,俺一定要让你的种子开花结果。
金广友再看看马大海,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费力地抬手。傅菊珍帮助金广友把手抬在胸前,金广友的手指慢慢弯曲,指着胸口。
傅菊珍问,当家的,你在说什么?你比画的是什么意思?
马大海说,他在说,子弹是从前面打进去的。是吗,老金?
金广友的嘴巴动了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不再往里收了。
两年后,东北全境解放,东北联军铁骑南下,已经担任纵队司令的杨蓼夫率部路过渤海湾,在洗马堰安葬三支队阵亡将士,金广友的墓穴里,放着民工团带回来的骨骸。
杨蓼夫正在向金广友三鞠躬的时候,傅菊珍突然从树林里奔出来,扑通跪在金广友的坟前,泣不成声。
杨蓼夫泪眼看着傅菊珍问,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傅菊珍从身后妇女的怀里接过孩子,送到杨蓼夫面前说,孩子一岁半了,还没有个名字,请杨司令给起一个。
杨蓼夫抱起孩子,想了想说,没有识字班,就没有金广友,就没有三支队的光荣。清河的识字班,深明大义,有胆有识,我看孩子就叫金有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