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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短篇小说选 小交通员

我在飞仙岭安排好住的地方以后,第二件要办的事就是物色一个好交通员,在离城十几里路远的双河场建立起交通站来。地下党活动没有交通站是不行的。我住的地方必须保持秘密,只有一两个同志可以直接来找我,其余的同志要来找我都必须通过交通站,由交通员约好时间地点转告我,然后才能见面。交通站的交通员既知道下面的同志,也知道我住的地方,同时还要替我送信,找人,传话,要忠实可靠而又勇敢机智的人才能胜任。我找老胡替我找一个这样的青年同志来。过不几天,老胡果然带来一个青年,说是青年还不如说是少年。他的个子不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脸蛋上还有两块少年才有的红晕,眼睛不大,瞳仁却又黑又深,眼毛老是不停地闪动,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呢。他的嘴角向上翘起,随时准备发笑,不然就把嘴皮鄙夷地一抿,好象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走起路来,竭力把自己装得稳重一些,象个大人模样,却还是掩盖不住他那副嫩气和活蹦乱跳的劲儿。他一进屋就踏翻了我放在门边的洋磁洗脸盆,弄得希里哗啦地响,似乎用这种声音引起主人的注意:我来了。这个人名叫王定安,是个“壮丁贩子”,我是在一个叫谷丰场的小栈房里遇到他的,这才不过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

我到这里来的半路上,歇在一个叫谷丰场的小栈房里。我走了一天,本来很累,可是吃过晚饭,我还是喜欢坐在堂屋里和茶房摆龙门阵。这种茶房我见得很多了,无论是年老的或年轻的,都是那样热情、有礼貌而又有几分狡猾的样子。他们无例外地都是一乡一镇新闻方面的权威人士,在他们的脑子里存得有一部乡土编年史,只待你去翻看。他们无例外地都很会摆龙门阵,似乎哪一个要不会用那些奇闻异事把旅客逗得喜笑颜开,他就不配领受乡镇栈房的茶房的光荣称号。这个栈房的茶房姓周,和我坐下就摆个不完,正好,这可以帮助我了解这些地方的情况。我们正摆得热闹,忽然听到我的房里有声音,好象是把桌子上的茶杯打翻了。我并不在意,在这种乡场上的栈房里,耗子是不会少的,我想大概是耗子出来在桌子上找寻吃的东西,没有找到,很不高兴,在发脾气吧。我对老周说:“嘿!你们这里的耗子真不讲道理,还没有等人睡下,就出来闹翻天。”

茶房老周笑了起来,以为我这个人少见多怪。他说:“这算啥子?你要不洗脚,它不把你的脚指拇当臭腊肉啃才怪呢。”

我们摆了一阵,快半夜了,老周当真是怕我的脚被耗子当成臭腊肉啃,打一盆热水来。叫我洗脚,我洗了脚,提一盏煤油灯,走进房间,把门闩好,把倒了的茶杯扶起来,脱衣服准备上床睡觉,“咦!——”我大吃一惊,在我的床上的被盖里已经有一个人蒙头睡下了。我是不相信鬼的,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我听到人在喘气的声音,胆子才壮了起来,便上前揭开被子。睡在被子里的人猛然一拱,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瘦骨伶仃的,只穿了一件草黄色的军衣上装,下身却是光条条的。我看木格窗是打开过的,刚才听到茶杯声响,想必就是他进来碰翻的。

这成什么话呢?不请自来,想来打我什么主意吗?我有些生气,问他:“喂!怎么搞的,乱钻进来,嗯?”

这个青年看我一下,大概发现我并不凶,不害怕了,他说:“我是逃壮丁的,没有想到这屋子里住得有人。”他端详我一下,又说:“看你先生是个好人,救救我,让我躲一下吧,他们抓到了要打死我的。”

哦!原来是逃壮丁的,这种事情现在很多。国民党要打内战,到处抓壮丁当炮灰,老百姓千方百计逃壮丁。逃不掉被抓了去的,用绳子一串一串地穿起来,牵着绳子走,象赶牲口一样,又是打又是骂;白天净叫吃些清汤寡水的稀饭,饿得你三魂丢了二魂,晚上关在屋里还不放心,把你的裤子都脱了收起来,叫你跑脱了,光屁股也不好走路。至于捉到了逃跑的壮丁,重则枪毙,轻也要打个半死。象这样被拖死、饿死、打死的青年不知有多少。

现在躺在我的床上的就是一个逃壮丁的,不要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就是一个普通的好心人,在这种场合下,也不能见死不救。可是我急切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他却几乎没有考虑就想出一个主意,他说:“你就说我是你的跟班。”

这个办法果然好。我把旧衣服从包袱里取出一套来,叫他穿上,把草黄色的军衣摔到顶棚上去藏起来。我和他约好了姓名,他说他叫王定安。我叫他再睡下,用白帕子把脑壳缠得脸都看不清了,钻在被盖里哼起来,装着害病。

不多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客栈的门,清查逃跑壮丁来了。我感觉有些紧张,要是给识破了,睡在我床上的这个小伙子就活不成,我也脱不倒手。我赶快把自己镇定下来,拿一本书在灯下装着看书的样子,同时用手摸一下装在我衣服袋子里的那一张名片,硬梆梆的一块纸还在那里。这是我在出发前假造的,是给这一带最歪的“大舵把子”的引见名片。

一会,听到茶房老周引进来一个人。老周一面走一面在给那个人打招呼:“老总,我们这个栈房硬是一个逃兵也没有。”那个人大概不信,催老周快带路,他说:“莫说空话,快给我叫门。”于是老周把一个一个客房叫开,这个人就进到一个一个客房去查看,听到又是在问、又是在用棍子在床底下乱捅的声响。

查到我的客房里来了,老周引进来的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横眉立眼似乎对于任何人和任何地方都抱着仇视和怀疑的眼光。他一进房就问:“看到有逃兵进来没有?”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啥子逃兵?没有。”

他在房子四处打量。这客房除开一床一桌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他用手棍在床底下捅了几棍。那棍子实在厉害,头上安得有几寸长的一个铁尖尖,真要有人躲在床下,这几下也够戳穿肚皮的。

在我的床底下当然捅不到什么,但是他却指着床上问:“这是啥子人?”我说:“我的跟班,在打摆子。”正说着,床上的青年哼得更大声,真象病人。那个军官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大概看我够不够资格带一个跟班。他怀疑地问:“你的跟班?”我又点一下头。他似乎还有点儿不大相信,转身问站在门口的老周:“这是他的跟班吗?”

老周走进房来,看到我的床上睡得有一个人,有点儿莫名其妙,他是明白的,我根本没有带跟班来。我的心里象打鼓,心想,这下坏了,他要说声不是,事情就败露了。这个老周是个好人,他略微迟疑了一下,马上模棱两可地回答:“嗯,这个……他们就是两个人嘛。”这下我才比较放心了,背上还直冒冷汗。

这个军官虽然有几分相信了,但是他鬼得很,还要揭开被子看看。他说:“是你的跟班,也要叫他起来看看。”我起立阻止他说:“不行,着了凉不是耍的。”我看不使出我的最后一招是不行了。我装模作样地说:“咋个的?你也要先清问清问我是啥子人,莫非我还是藏逃兵的?”说罢,我在衣袋里摸出那张名片来,送到他的手里,说:“请你老兄看看吧。”

他把名片拿到灯下一看,原来是成都冷大爷给这里王大舵把子的介绍名片,马上就泄气了。王大舵把子这一带的人哪个不晓得?他跺一下脚,地都要打战战咧,哪一个敢惹去拜访王大舵把子的人呢?他连忙陪一个笑脸,恭敬地退回名片,说:“对不起,对不起,兄弟冒犯了。”说罢,退出去了。

这晚上逃的壮丁大概不少,一夜晚满场都是闹哄哄的,弄得鸡叫狗咬。天快亮的时候才平静下来,大概是把没有逃脱的壮丁又押起上路去了。

天才亮,茶房老周就打水进房,他问我:“你先生哪里来的跟班?”这时那个逃壮丁的小伙子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叫了一声:“周哥!”就笑了起来。

老周一看,吃惊地说:“哦,原来又是你来了!”

这个小伙子下床来,笑嘻嘻地说:“周哥,这次又多承你搭救,以后是要报答的。”

老周说:“报答啥子?你少照顾我们两回就好了。你咋的总在这个场上跑,总是照顾我们这个栈房呢?”

那小伙子笑着说:“熟人熟地方,好办事嘛。”

我正莫名其妙,这个小伙子车转身对我说:“这回多亏你先生做好事,没有什么报答的,只得说声谢谢了。”

他想要告别,但是他似乎想起来还穿着我的旧衣服。他把衣服拉一下,对我说:“你先生做人情索性做到底,这套衣服也借给我穿回去,我过几天送到周哥这里来,你过路的时候来取就是。”这个小伙子说得真是“撇脱”。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叫他打起光懂懂走路,我说:“算了,这套旧衣服就算送给你吧。”可是他却很认真地说:“说一不二,硬是有借有还。”他说罢还拍一拍胸口。

那个茶房老周站在一旁,又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说:“我看你先生硬是跑世界的好人,索性成全他,给他几个盘缠钱,打发他上路去吧。”

那个小伙子笑着说:“那就更好,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将来转到一起了,我是知恩报德的。”他真的把我当作行侠仗义的好汉,对我说起这一套江湖话来。我看他年纪小小的,却装成很懂事的大人样,未免有些好笑。

在老周这种好人的促成下,我摸出两万块钱的票子(那个时候的两万块钱,还抵不上现在的两元钱)给他。他拿着钱,连道谢也不说一声,欢天喜地地去了。他那飞跑出去的样子,才能看出他仍然是一个十几岁的毛娃娃。

我觉得这个青年好利爽。就问茶房老周:“这是啥子人,你怎么认得他?”

老周说:“哪个晓得他是啥子人,总不外是个壮丁贩子。”哦,壮丁贩子,我知道现在是出现了这种新“职业”,专门给人家顶替壮丁卖钱,半路溜脱,回去再卖。老周继续说:“这个小伙子年纪小,却很机灵,我看到他在这场上跑脱两回了。每一回他都是偷偷爬进没有住客的客房,睡倒床上,冒充起客人来。二头对面,我不得不假认他是我们的客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嘛。”

活见鬼!我原来撞到一个壮丁贩子,这种事都是乡下的叫“赖时候”的人干的,干这种事的人没有一个是本分的农民。

我吃过早饭,正要上路,这个小伙子又跑转来了,看样子他一定是把我给他的钱在哪里饱饱地吃了一顿,满嘴油水,很有精神。

他一进门来,就说:“阿咦!我倒忘了问你先生的名字!”他大概以为我是个“寿头”,现在吃饱了,回来问好姓名,以后说不定还可以从这个“寿头”的身上刮几个吧?我对他简直厌恶死了,我只把在这个栈房号簿上登记的假名字告诉他:“我叫王乐山。”他还不走,又问:“你先生是到哪里去?”我很不想回答他,只是应付地说:“到大巴山里去。”他高兴起来了,说:“那好呀!我也是回大巴山的,我可以给你当个引路的。”

我没有想到这样说反而把我粑住了,我到哪里去怎么能让他知道呢?我正失悔救了这个壮丁贩子,冤枉给他盘缠钱呢,我再也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了。我推说:“你走你的吧,我说不定还要在这里拜会朋友,这两天还不走。”

他说:“我就等你两天。”这家伙简直是“赖时候”,把我马倒起,脱不倒手了。我有几分生气地拒绝他:“不,你走你的吧。”

他看我生气的样子,反倒笑起来,他说:“我这是一番好心,看你这样儿是头一回进山吧,这一路关卡多得很,我引路,你可以少遭多少冤枉。”

我还是固执地回答他:“不,我们各走各吧。”

他苦笑了一下,莫可奈何地摆一摆脑壳,走了。

他说的果然不错,这一带山里走路实在艰难,一路上遇到许多关卡盘查,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土匪?团队?袍哥?弄不清楚,反正都差不多。我硬是遭了好多冤枉钱才通过了。

现在老胡同志把这个惹不得的壮丁贩子竟然介绍来当我的交通员,怎么可以呢?

老胡还没有开口,这个叫王定安的小伙子先开了口:“哟,我说是哪个呢?原来是你王先生。你看,我们果然又转到一起来了。”

我不高兴地应付地说:“原来是你?”

我马上拉老胡出去,问他:“这就是那个叫王定安的壮丁贩子吧?”

老胡说:“不对,他不叫王定安,壮丁贩子他倒是当过的……”

不管名字对不对,反正我是认得他的,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坏极了,不能要他,我便对老胡严肃地说:“老胡,你怎么搞的?他要把我也当壮丁卖了,怎么得了?”

老胡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这么严重,莫名其妙。他极力解释说:“人不可以貌相,你恐怕不识货吧,这小伙子是金子打成的响当当的脚色呀。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丁志平烈士的儿子,政治上绝对可靠,人又聪明伶俐,给你当交通员最合式。”

我还是不相信,说:“烈士的儿子怎么学得这样烂,当起壮丁贩子来了?不成话!”

老胡笑着说:“他这个壮丁贩子和别的壮丁贩子不一样呀。他是为了我们穷兄弟们顶祸事才去当壮丁贩子的。有的穷兄弟被拉去当壮丁,一家人就走上绝路了,他就自动去顶人家的名字。他滑得很,在半路上总有办法溜掉。他救了好几个穷兄弟了。他也替有钱人家的儿子顶过壮丁,卖过钱,但是他不是把钱拿来自己用,他都拿去周济那些揭不开锅盖的穷兄弟了。你莫小看他……”

“我不会卖你的壮丁的,你放心。就是把你当壮丁给拉去了,我还可以把你顶回来。”这个小伙子走出房来,对我说。显然的,我对老胡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我万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行侠仗义的青年,这才叫做从门缝缝看人,把他看扁了。而且错误地得罪了他,很不好意思。

老胡赶快来解交,说:“来来来,小钉子,人不知,不为怪嘛。”老胡把他拉到我面前对我介绍:“他叫丁宗平,不过你就叫他小钉子吧。”老胡又转过头对丁宗平说:“这就是老冯同志,你以后务必要听他的提调呀!”

他马上就不生气了,但是,他还有几分不愉快。我一脸堆起笑容拉他进屋坐下,对他说:“好了,小丁同志,这一回我们硬是石头不转磨子转,转到一起了。”

隔了一阵他对我说:“先生,哦,同志。”我说:“以后就叫我老冯吧。”他接着说:“对嘛,老冯同志,上回在谷丰场借你的衣服,你拿到没有?路不好走,我还专门跑了一趟,送给栈房的周哥了。”

我早就把这件旧衣服的事忘记了,我说:“送去干什么?谁还希罕那件烂衣服?”

他说:“说话要算数嘛”,

老胡走了以后,我就对小丁交代在双河场建立交通站的办法。我特别强调地告诉他交通站在党的工作中的重要性,并且告诉他作交通员的工作方法和应该遵守的纪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他的纪律性一定很差,因此我一再地强调纪律性。我说:“凡是我叫你送的信,找的人,传的话,你都要准确办到,不能打马虎,不然误了我们的大事,就要弄得同志们的人头落地哩”,他满不在乎地听着,并不专心。我很不放心,问他:“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他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我有些生气了,但是又不便一来就批评他。

我又重复一遍,他还是那样爱听不听的。说实在的,我真有些怀疑,他这样的人可以当交通员吗?但是现在也不便换他了,过一些时候再说吧。

交通站在双河场建立起来了,名义上是一个山货庄的转运站。座落在场的西头一个独立的小院里,外面就是田野,人来人往倒也方便。小丁就住在交通站里,除开表面上做点收货发货的假门面工作,也没有多少交通工作要作。一来是这一带的党组织才清理起来,许多人都是我亲自跑去接谈,要传话送信的事不多;二来是我听说小丁有时跑进城去大街上坐茶馆,和那些压马路的“軃神”来来往往,在茶馆冲壳子,我实在不放心把重大的事情交给他去做。

可是过了两个月,我却不能不把一件重大工作交给他去完成。因为在整理旧组织的过程中,一个叫王太田的同志由于粗心大意,把一个已经暗地里叛变的坏蛋拉进党里来了。当我和这个坏蛋见面谈话时,一查问历史他就露了底。不管他怎样竭力掩盖自己,但是我看得很清楚。我回来马上想法查对,他果然是一个叛徒。这是一个十分危急的情况。我的住地他并不知道,但是王太田同志住的地方他却很清楚。我估计这家伙见我一再盘问他,发觉钻不进来,要做坏事了,第一个他想进攻的对象无疑是王太田。我既然也已在他面前暴露,不好多出头,就叫小丁拿着我写的一张小条子进城通知王太田马上进山。在交通站,小丁是见过王太田的。我告诉小丁说:

“这是救人的事,最好今天晚上赶到,至迟不过明天中午要赶到,明天下午转来回话。”

小丁也没有答应一声,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我简直有几分生气,救人如救火,他却满不在乎,我又赶出去叮咛他:“你要麻利些哟!”

“晓得了。”他不紧不慢地答应了一声,走了。

他走了不多久,忽然下起暴雨来,我想这一下糟了。在这山区里是一下暴雨,河水就陡涨三尺,山洪咆哮着从山里冲下来,进城的渡口封渡了,小丁今天一定是过不去了。我只希望明天天晴,渡口开渡,谁知第二天早晨仍旧下暴雨,风叫浪吼,老远都听得见,真是焦人!

中午天晴了,山洪来得快走得快,我想下午一定开渡,小丁一定过去了。但是等到第二天深夜,等到第三天早晨,小丁还是没有回来。怎么搞的呢?小丁莫非是没有送到吗?或者是因为小丁没有经验,莽闯进去,落进敌人的陷阱了吗?我的心真是象滚油在煎,失悔叫这个不大牢靠的人去办这样紧急的差事。

我只好亲自进城看看。那个叛徒虽然认识我,只要提高警惕,我想问题不大。我进城走到王太田同志住屋的附近了,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看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经验告诉我,正因为这样,必须更加小心。我在附近走一阵,总想看出一个动静来。忽然,附近一户人家的边门偷偷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我一眼就认出,正是那个叛徒。糟了,王太田的住房果然被看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这叛徒立即偷偷跟来“盯梢”,我装做不知道,让他盯住。这种事对我说来是家常便饭了,用不着惊慌,我总有办法“丢梢”的。我走出小巷,转到大街上去,走过十字街口,你丢。他就大声地和我讲起话来,好象很熟的人一样:“王先生,走走,去喝茶去吧。”他又小声地说:“就在前面街转角茶馆里我接你的尾巴。”

我想不同意简直不行了,只好也大声地回答:“好嘛,到前面茶馆喝茶嘛。”我说罢用手向前面一指。

我们两个走到前边的茶馆。这个茶馆很特别,在街的转角上,是朝两面街开门的,茶桌一直摆到门口。我们从这面街的门口走进去,回头看一下,那坏家伙在十来丈远的地方站住了。他还以为我们不知道被盯梢了,他不敢走到茶馆门口来露相。小丁把我拉住就在门口一张桌旁坐下,把脚伸在门槛上,高声叫:“拿两杯茶来。”并且大声地和我说起话来。意思是叫坏蛋听见,我们的确在茶馆里喝茶。我看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实在好,可以从这边门进那边门出,把梢丢掉。我对小丁说:“走吧。”

小丁说:“莫忙,你露一下相,脚也伸出去,等一下你收脚就走,我留下。”

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果然比马上开溜的主意还好些。我马上也装着大声说话,并且把脸歪出门外露了一下,脚也伸在门槛外。我偷偷看一下,那坏家伙还是站在那里望着,他大概很放心吧:“你们喝完茶总要出来,总把你们盯得住,看你往哪里去。”

过了一会,小丁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就猛然把脚一收,站起来朝街那一边的门走出去了。我已经走出门外了,小丁还在那里大声大气地说话,好象我还坐在他的面前似的。他的脚也一直搭在门槛上,叫那坏家伙放心。

我从小街钻进一条小巷,顺城墙走到北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城去,直奔双河场小丁的交通站里去了。

过不多久,小丁也跑回来了。他笑嘻嘻地说:“丢掉了,让那个瞎猫去等死耗子吧。”

我不禁称赞起来:“你果然是个机灵鬼。”

他没有说什么。我想这小家伙应该好好夹磨,对他要求严格些,于是我检查他这次送信的工作。我对他说:

“那天下大雨,渡口封了渡,你没有把信送到吧?”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他:“那么你第二天为什么也不送到呢?”

他有点儿生气,说:“哪个说没有送到?”

“那么,约好第二天回来,为什么今天早上还不回来,害得我进城来被人家盯梢呢?”

“哦,这样嘛?”他大概现在才明白我之所以被叛徒盯梢,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抱歉地细声回答:“我前天才拿着信上路,就下起大雨来。哎呀,大得不得了,对面三尺不见人。大颗大颗的,把头皮都要打肿了。到了渡口,早已封了渡,糟了,过不去了。”

我说:“那你就该转来,第二天再去嘛。你跑哪里去了呢?”

他说;“跑到哪里去了?跑到河里去了。”

“怎么跑到河里头去了呢?”我很奇怪。

“我到河边一看,河水正在使性往上涨,浪掀起几丈高,又吼又叫,好不厉害。咋办?我把心一横,莫非这河大水就把我难住了?我脱了衣服,把纸条子用干树皮裹了又裹,缠了又缠,塞在我的纸烟盒里,用我的衣服包起来,缠在头上,我就下水了。好家伙,浪大水急,硬好象龙王爷派虾兵蟹将在拖我的脚,一下子把我拖到河底去,一下子又浮起来。我泅了两里路,才算泅到对岸,爬上岸去,我差点就没有气了。”他说到这里,还笑一笑。我说:

“哎呀,你怎么去冒这样大的险?第二天送也不迟呀。”

他忽然不笑了,严肃地皱起眉头来,说:“你那天不是跟我说了又说,最好要当天送到吗?”

“啊!好交通!”我高兴得打了他一下。我又问他:“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吗?后来不顺手”,他说。“我把信送到王太田家里,他出去了,问他家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说是有事到北乡去了。北乡,一匹大山几百里,到哪里找他去?当晚上我找个熟人的地方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去问,还是没有回来。下午我再去,好家伙!我发现他家门口外边有人转来转去。我看,不对呀,坏蛋动手了呀。这样看来,我不把王太田在外边拦住,他懵懵懂懂闯回家,一定要糟。我就只好在十字街的茶馆里守住,他到北乡去回来一定从北门进城,一定从这茶馆门口过,我总要等到他才算数。”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我着急地问他:

“到底等到没有?”

“当天还是没有等到”,他慢吞吞地说:

“今天上午,王太田果然回来了。我出去拦住他,把你的纸条子给他,他打开树皮一看,纸条子倒在,但是已经打湿了,什么也看不清了。我把坏蛋已经在他家当门神的情况告诉他,他才明白出了事。他说他先下乡去,明天再来找我,和你接头。”

“啊!好同志,好兄弟!”我狠狠抓住他的肩头拚命地摇,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哎,哎,你把我的架子都要抖散了啊。”他也高兴地说。

于是我们两个决定好好做一顿饭来吃,打个牙祭,表示庆祝。我们正在厨房有说有笑地商量吃什么,忽然听到前面有人推门进来。小丁急忙出去,却有一个人闯进厨房来了,来人说:

“噫——你们都遭关进笼子里去了,还在安逸哩!”

我一听就知道是王太田的声音,我问他:“你来干什么?”

他说:“干什么?救命。”

我和小丁都莫名其妙,问他:“甚么救命?”

他把我和小丁拉到厨房的小窗口,往窗外土坝外的小树林里一指,说:“你们看嘛!”

我往小树林里一看,糟糕!怎么那个坏蛋到底还是跟上来了呢?那家伙站在树背后,偷偷摸摸地看,手插在腰里,显然还拿着手枪。我问小丁:“这是怎么搞起的?”

“我也不晓得,尾巴我是丢掉了才回来的呀。”小丁本来是不紧张的人,现在也紧张起来了。我又问王太田:

“你怎么知道的?”

王太田急匆匆地说:“我早晨碰到小丁后,本来打算到北乡去的,后来想,还是先和你碰一下头再去,就拐到双河场来找小丁。在半路上,我忽然发现在前面大路上,这个叛徒带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跑。我知道这不是在追我,一定是要到双河场来了。我从小路抄了过来,在场口外边,看到那几个坏蛋在场口的茶馆坐定,过一会这个叛徒一个人溜出来,鬼鬼祟祟地,到交通站外面来了。他大概是先来侦察你们在不在家,才好带人来动手。我没有办法,只好冲进来告诉你们。”

我对小丁说:“糟糕,你一定是只丢掉了那个叛徒,却没有丢掉顶他盯梢的你不认得的人。”我想,这还是怪我粗心,我走的时候没有给小丁交代,盯梢可能不止一个人,要丢尽了才能回家。但是现在来不及想这些,现在是想怎么才能脱险。

这个叛徒很鬼,他站在树林里一棵大树的背后,却把我们交通站的前门和厨房侧门都守住了,简直跑不出去。我着急得很,过去遇过许多次危险,都不觉得怎么样,这一次却弄得我有些手足失措了。留在屋里藏不住,冲出去要挨叛徒打枪。怎么办呢?

小丁忽然说:“我有办法。”

我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小丁说:“祸事是我惹的,让我兜起来,我冲出去和他拚了,我和他扭打的时候,你们就往蓼叶沟跑。”

这怎么可以呢?这样小丁就要挨他打死,小丁三代人革命,就剩下他一根独苗,我怎么忍心?我急忙阻止他说:“不行,不行。”

小丁又出了一个主意,说:“让我冲出去先跑,他会来追,等我把他引开了,你们就跑。”

我还是说:“不行,不行,他会开枪打倒你的。”我的心里很乱,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丁着急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要他打一枪,声音传到场口去,叫来别的特务,我们一个也跑不脱了。我冲出去,死我一个,跑脱你们两个,啥子不行?”他说罢就去开厨房的门。我想拉住他,他把手一摔,就摔脱我的手,冲出去了。他从小树林边往包谷地那边飞快地跑过去。那叛徒果然惊动了,跑出树林去追小丁去了,大叫:“莫跑,站住,不站住我打死你!”他并没有把小丁吓住,小丁一股劲往包谷地里小路上钻进去。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看样子他是怕引不开叛徒。那叛徒向小丁的背后开枪了:“砰!”

小丁忽然倒下了,我大吃一惊,糟了,小丁被打倒了。叛徒也以为打倒了小丁,又回头看住交通站的门口,怕还有人跑出去。这时小丁却忽然爬起来飞跑了。叛徒马上提枪追去,趁他一没入包谷地小路,我和王太田急忙冲出去,往反面的包谷地里跑。叛徒发觉了,回头胡乱向我们打了两枪,还大叫:“站住!站住!”听到子弹从头顶嗖嗖两下飞过去,我们飞也似地从包谷地往蓼叶沟的方向跑去,这叛徒又打了一枪。

我和王太田一气跑了几里路,跑到蓼叶沟的小河边的渡口,我们一看,糟了,这才叫祸不单行。没有想到这正是吃响午饭的时刻,撑渡船的老头把渡船停在对岸,回到对面村里吃午饭去了。前有小河,后有追兵,我又偏不会泅水,这怎么办呢?

正着急间,小丁却忽然从后边赶来了,他简直没有考虑,也不说一句话,就连衣带裤扑到水里去了。他几下就泅过小河,爬上渡船,拿起竹蒿就撑了过来,他叫:“快,快上船,他们后边追来了。”

我们上了渡船,小丁撑,我和王太田划桡片,几下就靠拢对岸。我们钻进了包谷地的小路里去,回头就看到叛徒,还有另外三四个提着枪的人追到河对岸来了。他们举枪对我们乱打一气。我们伏在地里爬着走,当然打不到我们。

“他们在给我们送行哩。”小丁笑嘻嘻地说,并且向对岸大叫:“你狗日的有本事过来嘛!”

这些坏蛋当然没有那样大的积极性,敢于泅水过来追我们,只听到他们站在河边喊:

“喂——撑渡船的,快来呀!”

我们在包谷地外边大路上从容地走,小丁一面打趣地回答:“呜——来了,你龟儿子等倒嘛!”

我们又小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三岔溪。我们往右边进溪上山,准备回飞仙岭去。这一路可以说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党组织最多。我们顺左手溪边小路走进一个隐设在竹林里的小院子里去,那是我们的一个党员住的地方,我们想先在那里歇一下。

我们才坐定,小丁就在那个党员耳朵边嘀咕几句,那个同志起锄头走了。过了一阵,那个同志起锄头又回来了,笑着对我们说:

“我把这些龟儿子指到大路上往西去了。叫他们去追太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