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
书名:天砚
作者:范小青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1991-06
isbn:7-02-001209-4
内容说明
作品描写公安人员马乐和助手单建平为调查一起文物走私案,到太湖中的一个充满神秘色彩,还不能算作完全开化的孤岛——地脉岛上,所经历的种种人物和事件,借以反映改革开放给孤岛带来的深刻变化,展示太湖地区淳朴的民风民俗和丰厚的文化积淀。
情节扑朔迷离,环环相扣,语言淡雅清新,娓娓道来,构成了这部小说浓郁的艺术特色。
责任编辑:陶良华 赵水金
序
何镇邦
范小青是近年来在文坛上颇为活跃的一位青年女作家。在江苏的青年作家群体中,她创作最为勤奋,收获也颇为丰厚,因此也就相当引人瞩目。我因为同江苏文学界有过较密切的关系,尤其一直注意追踪苏州另一位老作家陆文夫的创作,因此,从范小青在文坛上崭露头角起,就一直关注她的创作。我读过她一些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诸如《瑞云》、《光圈》、《顾氏传人》等等,也读过她的描写苏州市井风情的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发现她已善于用自己的笔调写苏州,逐步形成一种俊秀纤巧、淡泊从容、雅中见俗的风格。我当然为苏州又出现了一位善于用自己的笔墨写苏州的作家而欣喜。
今年五月底六月初,范小青由于准备出访苏联而在北京逗留了几天,我们得以较从容地聊聊天,她送给我一摞《裤裆巷风流记》之后的长篇新作,计有《个体部落纪事》(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年4月初版)、《采莲浜苦情录》(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9月初版)、《锦帆桥人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1月初版)等三部,我真为小青创作上的丰收而高兴。这三部新作来不及细读,翻了翻,大体上还是从各个角度写苏州的风情和变革中的苏州。在送我三部长篇新作的同时,她还把一部题为《天砚》的长篇手稿交给我,要我转交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些天,我在暑热中翻阅这部二十多万字的手稿,如饮香茗,沁人心脾。
《天砚》的故事框架写的是某市公安局的刑侦人员马乐及其助手单建平为了侦破一桩文物走私案两次到太湖中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岛地脉岛调查破案的经过。读者也许会把它当作一部侦破推理小说来读。范小青写侦破小说,这在文学界来说不啻是桩新闻。但是应该说,如果当作一部侦破推理小说来读,《天砚》的情节安排以及破案推理过程也是丝丝入扣、扑朔迷离,扣人心弦且又不落俗套的。地脉岛上有个吴长根,他是个孤儿,当过兵,在部队里不得意,复员回乡后又同妻子离了婚,遂离乡到外边闯荡,后来又常往返于地脉岛、太湖地区同福建沿海之间,可能是搞文物走私活动,最后死于非命,福建公安部门把此案移交江苏公安部门侦破,于是,刑侦员马乐遂奉命上岛展开他的侦破活动。整部小说就是随着马乐的侦破活动的开展而展开它的情节的。当然,调查过程出现了不少扑朔迷离的现象,不仅在不同调查对象里说出了五个截然不同的吴长根,使马乐及其助手单建平难以判断,而且,在调查过程中又出现了戴阿宝、谢湖等人同吴长根并无什么关联的文物走私线索,还出现冯仲青及其传家宝天砚的故事,同时,马乐还发现了他爷爷马顺昌(马二麻子)一段被有意掩盖的历史。故事是相当丰富的,又是丝缕交错的。而故事的结局又摆脱一般侦破小说托出谜底、真相大白的套套,吴长根并未像一般写法那样被定为恶贯满盈的罪犯,而是相当复杂的一个人物;谢湖、戴阿宝的猝然死去,也使马乐的调查难以真相大白。当然,到小说结尾处,读者们还是可以了解到这桩文物走私案的大致真相的,但作者又有意给读者们留下不少疑点。我不了解小青过去是否写过类似《天砚》这样的侦破推理小说,如果是初涉这个领域,应该说是写得相当出色的。她不仅在设计故事方面颇费苦心,不落俗套,文字上也相当从容老到,尤其是那种冷静客观的叙述态度以及冷峻的笔调,作为侦破推理小说来读,应该说是属于上乘的。当然,小青毕竟不是长于写侦破推理小说的,她在《天砚》中也不是为写侦破而写侦破,因此,在情节安排上往往由于插入过多的风情描写和文物介绍而破坏了情节的节奏,显得枝蔓过多和有点散乱,如果把《天砚》作为一部侦破推理小说来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显眼的缺陷。
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天砚》里,范小青不过是借一个精心结撰的侦破故事来写太湖地区的自然风貌与风俗人情,写太湖地区开放中的闭塞,现代中的古老,写太湖地区丰富的文物和古老的历史以及种种独特的社会风情,借以描绘出改革开放年代太湖地区的风貌,开掘出太湖地区丰厚的文化积淀。因此,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天砚》应该被当作一部描写太湖地区民俗和文化风貌的民俗小说和文化小说来读。如果这样来看《天砚》,就更能看出它的独特的艺术风貌,也更能理解它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而且,倘把《天砚》同范小青前面几部写苏州小巷或小镇风情的长篇小说如《裤裆巷风流记》、《采莲浜苦情录》等比较一下,我们将会发现,《天砚》的艺术世界要开阔得多,而且笔调也有所改变,再不是那么纤巧,当然,也就失去了《裤裆巷风流记》等作品纤巧之美。一位作家既不踩着别人的脚印走,也不踩着自己的脚印走,为开拓自己的艺术世界,努力作多种艺术探求,在这当中,既有所得,也有所失,这是很自然的事。
《天砚》不仅借马乐两次到地脉岛调查吴长根文物走私案情依次描写了地脉岛以及地脉岛附近的花山、地脉岛同外界联系的必经之道南山、陆港等地的自然风光和社会风情,也描写了苏州的市井风情。这种风情的描写,包括建筑风貌、风俗习尚、人际关系、历史追溯、自然风光等等,更为突出的是介绍了散失于太湖地区的种种珍贵的文物,以及猖獗的文物走私活动和保护文物反走私的斗争。作者对太湖地区风情的描写当然着眼于地脉岛。地脉岛地处太湖之中,风景幽美,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都有其独特的风貌。开发太湖风景区,把太湖中南山、北山、地脉岛连成一线,在地脉岛建设一批富有乡野情趣的小别墅,这是一个宏伟而富有创造性的计划,而其中开发地脉岛当然是关键。但是,由于交通不便,地脉岛上至今无电,开发它存在很大的困难。通过马乐两度上岛调查案情,作者领着我们遍游地脉岛,了解它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了解它的历史和现状,也描述了正在地脉岛上展开的开发地脉岛资源(比如开山采石)与保护自然景观的矛盾斗争。可以这么说,地脉岛的开发状况是当今太湖地区开发的缩影。其中既充满太湖地区特有的风采,也表现出相当强烈的时代气息;由于揭示了开发中的矛盾斗争,使这种对太湖地区的扫描就具有一定的深度。除了对地脉岛笔墨较集中的描写外,作者还让我们跟着马乐调查案情的脚步游了陆港码头,新四军太湖支队纪念馆以及苏州阴阳巷等处,领略太湖地区乡镇、码头和市井风情,了解它的历史和现状。从小青对杜国平家所处的阴阳巷建筑风格以及历史沿革、市井风情的描写中,我们再次领略了她在《裤裆巷风流记》等作品中施展出善于写苏州小巷风情的本领。她款款道来,让我们如身临其境,品味其风俗色彩和文化色彩。当然,这部作品另一精采之处是对各种文物的描写,例如对传说当年冯梦龙使用过的天砚的描写,对地脉岛上澄泥砚制作历史的介绍,对太湖石和各种文物景点的介绍,都表现出小青文物知识的丰富和审美情趣的高雅。如果说《天砚》具有较强的文化色彩的话,那主要是表现在那些对太湖地区各种文物的描写和介绍上。这些描写和介绍,不仅增强了作品的知识性、趣味性和可读性,也增强了作品的文化色彩,提高了作品的审美品格。
以一个文物走私案的侦破过程为线索,为结构的框架,把诸多描写太湖地区自然景色、人文景观、历史掌故、社会风情以及文物名胜的片断串起来,这是一种大胆的艺术尝试。范小青在《天砚》中的这种艺术尝试基本上是成功的。当然由于是尝试,免不了会留下一些遗憾。最大的遗憾是侦破过程的叙述同各种社会风情、自然景色以及文物名胜的描写还没有融为一体,有些顾此失彼,有些油水分离。另一遗憾是由于作者集中注意力叙述侦破过程和描写自然景色、社会风情和文物名胜,因此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也就往往笔力不够。我以为,小说家无论花多少力气编织故事,渲染气氛,其目的还是为了推出几个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只有把人物写活了,写深了,写丰满了,才能说某一部小说在创作上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绩。
在《天砚》里,范小青当然也还写活了不少人物。象文物收藏家杜国平,地脉岛上的小学教师潘能,马乐的爷爷马顺昌(马二麻子),还有马三爷马顺元等人物形象都是比较鲜活的,作者在他们身上用的笔墨不多,但几笔就能写出他们鲜明的个性,因此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就往往比较深刻。例如杜国平,作者只让他在戴阿宝的船中和地脉岛三娘娘的招待所里露过几面,后来又让马乐他们到阴阳巷他的家里了解情况,仅仅几处笔墨,就把一个酷爱文物收藏、虽倾家荡产遭家人厌弃在所不顾的文物收藏家的形象写活了。在杜国平身上,的确表现出不少吴中文化的沉积,他的收藏文物爱好成癖看来古怪,其实是一种文化的表现。再如潘能,通过阻止开山采石等几个场面就把他写活了。潘能的性格比较复杂,既有保护地脉岛自然景观和文物不受损害的一面,但他的痴和疯似乎又表现出某些历史的沉积物和现实生活中某种与正在前进的时代不相适应的东西。至于马二麻子和马三爷,这是两个富于戏剧性的人物,作者在他们身上着墨不多,但都写得相当鲜活,在他们身上,又交织着历史和现实的丝缕交错的矛盾。此外,作者用相当多的笔墨侧写吴长根这个人物,也大体上把他写活了。通过马乐等的调查,在吴小弟、戴阿宝、潘能、马三爷和吴长根后来的妻子等五个调查对象的叙述里,出现了五个不相同的吴长根,作者正是通过不同观察点和叙述点的不同角度的透视,把一个吴长根复杂的形象比较立体地展现出来。这是作者颇费苦心之处,其艺术效果也是不错的。此外,象地脉岛支部书记吴小弟(小和尚)、小学教师潘梅、地脉岛上另一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冯仲青,还有文物走私案的重点怀疑对象谢湖、戴阿宝等人物,形象也都是鲜明的,只是略显平面些。我较不满意的是马乐这个形象,作为全书的线索和中心人物,作者在他身上着墨较多,除了用他的言行推动情节开展并带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外,马乐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却很难说是成功的。作为一个机智而又阅历不深的刑侦人员,作者未能认真地较深入地开掘他的心灵,写出他的性格来。这也许是最令人感到遗憾的。
从叙述方法来看,范小青似乎有意在尝试一种作者感情投入较少、比较冷静客观的叙述方法,并用不少推理的形式来分析展开情节,这种尝试大致是成功的,有意义的。但是,在这种客观的冷静的叙述之中,往往夹杂一些饱含感情的太湖地区风土人情的描写,这两种如何更好地融合起来,却是有待进一步探讨的。
《天砚》的语言保持小青小说语言一贯的特色:淡雅清新,从容不迫,但略嫌平淡单调些。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似乎需要有多种笔墨,笔调也需要有一些变化,不然容易让人读起来产生审美的疲劳。
拉杂写来,其实是篇读后感,只好滥竽充数,权当序言,供小青和读者诸君参考而已。
一九九〇年七月八日于北京东郊鲁迅文学院
第一部
一
如果马乐始终没有机会到地脉岛去,他就有可能永远也不知道爷爷的底细,或者说他永远就会把由许多人共同伪造编篡的爷爷的经历信以为真。
可是偏巧让马乐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偏巧马乐跑到太湖中心的这个很小的孤岛上去了,所以爷爷的底细就真相大白。
爷爷的底细真相大白,对于马乐来说是不是有什么很大的意义呢?好像没有。唯一的意义就是使马乐明白,他的根是在太湖中的一个孤岛上而不是在对面的一个半岛上,这算不了什么。但是了解爷爷的底细,对马乐来说毕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当然,马乐最初的感觉不是兴奋而是气恼,是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然后他却笑起来,他觉得事情有点滑稽。
马乐是为了一个案子到地脉岛去的,而事实上爷爷的底细和这个案件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
这是一桩由兄弟单位转过来的案件。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福建省某市公安局在侦破一桩人命案的过程中,发现这个杀人案件是几个走私犯之间因为分赃不均斗殴引起的。根据已经缉拿归案的罪犯的交代以及其他线索,在杀人一事之外,又提供了以下情况:这个走私团伙向外走私的途径主要是海上渔船的交易,而不是走海关进出口,走私的文物、古董,有相当数量的货是由吴长根提供的,吴长根是两个被害者之一。根据回忆,死者生前曾多次吹嘘,他的货是从江浙沪一带农村中低价收购来的,据说吴本人便是当地农民。
这里就有疑点,江浙沪一带农村并非偏僻闭塞之地,民间至今还留有相当数量的古董,这样的说法是否可信?再则,江浙沪农村的农民无疑早已经被现代的风吹醒了脑筋,他们拱手把价值千金甚至价值连城的货三钱不值两钱地卖给吴长根,这样的说法同样值得怀疑;还有其他一些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据同案犯反映吴长根平时几乎整年呆在福建,偶尔回家一次,时间必定不长,他的那些货,如果是在回家的短时间内弄到的,这就让人怀疑吴长根是不是还有内线,比如这样的一些问题,都是很有背景的。
进一步的调查结果,证实了两点:其一,吴长根系太湖地脉岛人氏,其二,太湖地脉岛是一块闭塞的孤地。
这两点虽然不能说明更重要的问题,但也足以使办案人员为之振奋。他们数次深入到地脉岛去,结果却一无所获。
这个进展不下去的案子就转到地脉岛所归属的这个城市的公安局。那边因为人命案已经结案,似乎不想再啃这块硬骨头,而这边可能觉得这块骨头并不硬,而且还是相当有肉头的,所以一拍即合。
早就有迹象表明,有人在打地脉岛的主意。地脉岛上确实有货。过去湖匪曾把地脉岛当作脏窝,加之地脉岛上有不少大户人家,不可能没有些宝物散落在民间,况且地脉岛这许多年来,一直是较为封闭的,只是在最近的一两年,才有人注意上这个小岛。
接下来就是领导向马乐交办这个案子。
27岁的马乐第一次独立办案。把这个案子交给马乐,是因为马乐比起别人来至少有两个以上的有利条件。
马乐毕业于一所警察学校,在毕业鉴定上,有这样一段话,认为毕业生马乐对于文物鉴赏有较强的能力。这就注定了马乐在今后漫长的侦察生涯中,少不了和走私犯打交道。为什么别人的鉴定上没有这样的话,偏偏马乐有这样的评语呢?这就很难弄明白了。因为据马乐和他的同学回忆,在校期间,包括实习期间,马乐并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异常的才能,也许班主任为了使四十几个学生的评语不至于单调重复而临时加上去的,或者,班主任希望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具有某一方面的特长,这也是可能的。
反正这句评语现在就成了马乐办案的有利条件之一。
另一个条件是这样的。
据说地脉岛的土话十分难懂,从地理位置上讲,地脉岛属吴语区无疑。在吴语区范围内,语言交流一般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障碍,比如苏州人听无锡话,无锡人听常州话,常州人听上海话,上海人听宁波话,基本上能听明白的,但问题是地脉岛从距离上讲在太湖中心,离半岛并不很遥远,但地脉岛的土话却是十分独特奇异的,一般吴方言区的人难以听懂,所以归入吴语区比较牵强,又很难确定应该属哪个方言区。这就说到马乐的有利条件。马乐的老家在与地脉岛相距七、八里的南山半岛上,地脉岛上的人要出远门,第一站就是南山,所以时间长了,南山人对地脉岛古怪的土话便也略知一二,比如马乐的爷爷马顺昌在家里讲话,常常就会冒出几句地脉岛的土话来。
这是马乐的有利条件,这一点别人也无疑义。
所以马乐接了这个案子。
事情就是这样,很简单也很自然。
马乐在吃晚饭的时候,跟家里人说明天出发。他没有说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人问他,吃过饭他就到单建平宿舍里去。单建平是派给马乐的助手,警校的应届毕业生,是马乐的师弟。马乐站在集体宿舍的走廊上,敲了半天门,单建平才来开,马乐看见宿舍里有一个姑娘。
单建平介绍说:“我的同学,同班的,分在省公安厅。”
马乐对她点点头,笑笑。
单建平接着又说:“她没有来过,明天想转一转园林。”
马乐说:“好吧,反正先去摸摸底,我一个人去也行。”
单建平和那个姑娘对视一眼。
马乐板了脸说:“不过你小子不要张扬,头知道了要叫我吃搁头的。”
单建平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对他感激涕零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感谢的样子。
归根结底单建平是不把这件案子放在眼里。单建平属于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甩得开的人,应该说马乐也是这一类的人,不过马乐因为参加工作年数比单建平长了几年,好像就变得有点沉重了。
这就开始进入正文。
正文开始的时候,马乐已经到了地脉岛。他是乘坐地脉岛村的班船上岛的,班船是一艘旧木船,船尾安个柴油机,通常称之为机动船。从前在太湖里经常发生翻船的事,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江南水乡这样的水网地区,船的利用率相当高,当然用船用得越多,翻船事故就越多,这样的推理听起来也无可非议,所以回过来说地脉岛,常常有船在太湖中翻沉,似乎也不足为奇。传说有一次岛上拆了一座庙,几天之间连翻三船,这样的说法恐怕多少有一点心理因素和迷信色彩,连翻三船的事是有的,拆庙的事也是有的,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无疑和迷信有关。在早已经有了水泥船甚至又已经有了钢铁船的现在,仍然用一艘旧木船做班船,这就是迷信的结果。可以为这条旧木船编出很多很多的不同的故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故事的主题应该是一致的:这条旧木船吉利。
班船的航行时间是这样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开船,如果风平浪静,一般在八点半到达对岸南山陆港码头,这时候进城办事的人正好赶上八点四十分开往城里的县郊班车。倘若遇上风大浪大的时候,班船就要提早半小时开。船到达陆港码头,就停在那里,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启程回岛,出来办事情的人一两天之间该办的事都办了,该买的东西买了,跟船回家,一切安排得十分合理方便,但问题是这种合理和方便仅仅是为岛民安排的。反过来,倘若有人要上岛办事或采购什么,这样的航行时间就变得十分不合理,并且不方便了。他们在第一天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才能到达小岛,而隔夜一大早班船就要开出来,这里边的空隙太短,时间过于紧凑。倘若跟下一班船出岛,就要停整整两天。当然,虽说这种不合理性显而易见,而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人提出是否把航班时间稍作调整或者其他什么建议,因为上岛办事的人毕竟很少。
这是深秋某月月初,马乐坐了班船上地脉岛,这一套航行时间他是事先详细了解过的,所以他在南山没有停留很长时间。马乐之所以没有告诉家里人包括爷爷他到什么地方出差,主要是怕爷爷要他到南山山湾里去看什么乡里乡亲。除了解航班时间外,为了工作方便,他还阅读了有关地脉岛的一些文字资料。文字资料介绍,古书上说:地脉就在这座小岛下面。地脉岛上有一个洞穴,直潜水底,深不可测,并且无所不通。怎么个通法呢,据说是“东通王屋,西达峨嵋,南接罗浮,北连岱岳”,所以号称地脉。
恐怕不会有人相信这样的说法,这种说法几乎就是古代寓言式的。马乐也不会相信。也许在很古的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洞穴,但是从很古的时候到现在,其中只要有一次小小的地震或者一次小小的海啸,地形就会改变,洞穴就会塌没。古代神话曾经说天上有十个太阳,现在不是只有一个么。
马乐是去破案子的,不是去考古,也不是去勘探,他对那种无稽之谈极不感兴趣。
在班船尾上的柴油机停止吼叫的时候,地脉岛就到了。马乐在看了一个多小时白茫茫的湖水之后,突然看到一片绿洲,精神为之一振。然后他看见小码头周围的桔树上长满了红桔子。小码头上站了许多大人小孩,他们都朝他看,这一点在船上已经明白,因为这一趟班船带回来的只有马乐一个岛外人。
有几个人走过来从船老大手里接过一只大口袋,蹲在地上分邮件报纸,这肯定是各个村民组派来的人,这一点在船上也已经弄明白了。这种蹲在小码头分邮件的情形,引起了马乐的某种回忆,某种熟悉的情绪,他好像在什么地方也见到过类似的情景,其实是没有的。以马乐的年纪,不会有插队支边的经历。他高中毕业考入警校,警校毕业参加工作,事实就是这样。他不可能见到在某一个边远的偏僻的地区,看到闭塞的农民等待外面信息的情景。
分完邮件报纸,其中有一个中年人就过来问马乐找谁,马乐听他们的话,并不难懂,甚至还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这无疑归功于爷爷。
马乐说:“我找村支部书记吴小弟。”
又问:“你是哪里的?”
马乐说:“我是县民政局的。”
他们就笑起来,看得出比较开心,也比较放松。马乐冒充民政局的,主意是县公安局的老王教唆的。马乐现在很感激老王。
中年人就问船老大:“小和尚呢?他昨天跟船出去的。”
船老大摸摸头,说:“唉呀,我倒忘记了,小和尚怎么没有回来呢?我是等到四点才走的。”
马乐又报出第二个名字:“叶炳春在不在?”叶应该是村上的治安委员。
几个人插嘴说:“叶炳春,跑单帮,不认得回转了。”
马乐有点失望,报出第三个名字:“马惠根。”
小码头上的人一齐笑起来,有人说:“马惠根,坐月子。”
马乐说:“是女的?”
他们又哈哈大笑,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马乐有点尴尬,最先和他搭话的中年人说:“你先住下来再说吧,住村招待所。”他回头喊一个半大的孩子:“狗三,领他到三娘娘那里去。”再回头对马乐说:“你跟他去,吃啦住啦,房东会关照的,房东姓叶。”
马乐说:“你是村干部吧?”
旁边的人又笑,说:“他是外拆生意人。”
马乐不明白外拆生意人是什么意思。
叫狗三的小孩领着马乐到村招待所去。
所谓村招待所也就是岛民的一般私人房屋,多搭儿张小床这一点马乐是有思想准备的。
假如马乐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这时候他坐在农家的小床上,对着小油灯,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很有可能触动灵感,写下一首好诗。假如马乐是一个贪图享受、及时行乐的现代青年,这时候他坐在农家的小床上,看着乌黑的帐子和被子,听着房东在土灶上煮饭,他也许会很沮丧,会后悔这一趟小岛之行。假如马乐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失恋的少女,这时候他坐在农家的小床上,孤零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农家的全家福照片,他大概会因为孤独忧伤而潸然泪下。可惜马乐不是,马乐是一个侦察员,这时候他坐在农家小床上,既没有很多的激情,也不至于多愁善感,他无疑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也就是在村支部书记不在场的特殊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女主人三娘娘走过来,捧了几个桔子,说:“先吃点桔子,晚饭马上就好。”
看马乐剥了桔子,三娘娘朝他笑笑,就出去了。三娘娘看上去四十出头,看得出来年纪轻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现在仍然很有风韵。
后来晚饭弄好了,马乐到客堂一看,一张大圆桌,放了两菜一汤,都是小碗,一个炒青菜,一条巴掌大的鲫鱼,一碗韭菜蛋汤,放了一双筷子。
马乐问三娘娘:“你呢?”
三娘娘说:“这是你的,我们自己另外吃,是规矩。”
马乐自然要遵守规矩。
三娘娘站在旁边,看马乐吃,一边和他说话:“今天来不及买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