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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北方 9

谨以此诗献给在扣林山英勇牺牲的一个年轻的战士诗人,我曾在阵地上,捧读过他浸血的诗稿。

由于你不只一次地扭断

死亡伸过来的坚决的手指,

由于扣林山上淫霖的雨水

浸灭不了猫耳洞中的太阳和燧石;

所以,你偷偷写在干粮纸上的那些小诗

每个字,都插上了一双勇敢的神翼。

突然,你丢掉半截铅笔,

冲出猫耳洞,跃入你的机枪阵地:

枪声像扑翅的蝗虫飞来,一发照明弹,

让你看见食地兽凶残的牙齿。

立刻,你的子弹变成一头狮子的洪流,

狮子们愤怒的舌头啊,卷向哪里,

哪里就传来绝望的哭泣。

但是,在照明弹熄灭的那一刹那,

战士们生命的太阳也顿时被乌云遮翳。

等不及第二颗希望的星升上天空,

一朵朵年轻的玉簪花已经凋落于血地。

我们的诗人成了第九个牺牲者,

第九朵玉簪花啊,是谁把你培育?

你是南国农民的儿子,

父亲暴躁,母亲一个大字不识。

她只能用粗棉线纺出你的童年。

很少吃糖果,所以你不长龋齿。

你踏着苔藓和青草的小路上学,

柔韧的龙须草编成你的鞋子。

一个木瓜便是你甘美的午餐,

青藤舂成的粉,把你的天真吃腻。

但你从母亲的叹息中

听到岁月河流上曲折漂流的故事;

从父亲年年淬火的镰刀,你坚信

收获期终要到来,带着它的红叶。

说来奇怪,诗歌的神灵(她叫缪斯吗?)

她不去斗绝的花园寻觅心爱的花枝,

却沿着山羊在峭壁踏出的蹄印,

找到你作为她的弟子。

在地主大院改成的乡村中学里,

激情不只一次冲越石灰剥落的泥墙。

在那里你建立自己的宫殿,

让春天的司阍,更早打开翠绿的门。

把你童年中养成的忧郁性格,

放到水仙花盛开的溪流中漂洗。

当你以优异的成绩准备报考大学,

茅屋中的喘息声却使你心灵颤栗。

多病的父亲已掌不稳犁耙,

妹妹尚小,母亲只有憔悴的眼泪。

尽管你也是颗嫩得滴水的青蚕豆,

依然不得不挑起家里沉重的担子。

在白发长者赞许的目光下,

在烟岚吐纳中,青山呼吸里,

黎明尖起耳朵,听着你打开门扉,

草鞋踏灭了昨夜残存的月色。

昨夜,你抵制了合欢树下歌声的诱惑,

为的是有一小块时间献给缪斯。

唱山歌的乡村青年总是早熟的,

你却是这样迟钝,对那一位少女。

尽管乡村里多的是婚姻少的是爱情,

她却愿意依偎着你的胸脯汲取甜蜜。

但她微笑的花只能在你梦中开放,

你的感情被劳累折磨得冷如秋雨。

但是,当湄公河上空的秃鹫,

妄图把翅膀上的乌云抖落在中国南域。

你便毫不迟疑地穿上军装,

暴躁的父亲这次没有责骂儿子。

他尽量不让儿子瞧见他老寒腿的痉挛,

咬着牙,稳步走向草籽花盛开的田里。

只是母亲呜咽地说:天啦,他才十七岁,

他的嘴唇上还没有生出软髭。

忧郁的战士也是勇敢的战士。

在西线,炮火冶炼出坚强的步履。

第一次战斗,你还不会使用机枪,

把它当成榔头向敌人的脑袋敲去。

一次攻占一个无名高地,

每分钟都凝成一部壮烈的历史。

进攻的道路变成血流的小溪,

主攻排只剩下两名勇士。

最后,七处负伤的排长扑向雷区,

用血肉之躯,打开一条道路让你冲刺。

你大叫一声跃上主峰,战壕里的敌军

尸体狼藉,活着的也只剩一个少女。

她的卡宾枪还来不及向你扫射,

你的刺刀已扎进她的身体。

当她披散秀发的头颅倒在你的面前,

你才发现她死亡的面容如此美丽。

顿时你惶恐地丢下手中的步枪,

把她轻轻放平在苦篙丛生的山地。

你忽然觉得自己有着可怕的残忍,

几颗泪珠,将阵地上烫人的硝烟滴湿。

当你回头看见血肉模糊的排长,

想着他住在傣家竹楼上新婚的妻子,

从此只能空伴夜色缠绕的象脚鼓,

爱情的月亮变成块冰藏在她的心里。

顿时愤怒的狂潮又在你心中掀起,

不!残忍的不是我,正是强盗们自己

他们践踏我们土地,仇视我们民族,

使多少香魂空守,边寨的百姓流离。

当天晚上,你就给家乡的少女写信,

狂热地说:我爱祖国!我爱你!

我爱祖国!我爱你!

我爱祖国!我爱你!

半天的战斗,走过生命中最崎岖的路。

从此你的目光深沉,像两只潭池。

撤退后,你们又收复了扣林山,

并且长驻这云缠雾绕的高地。

仿佛是雷神和雨神造就的一座高峰,

一年有九个月它浸在令人窒息的雾瘴里。

多少长夜,只能裹着雨衣站着睡觉,

山鸟也不能唤回那无法接近的梦寐;

更常常有那些披着夜色而至的强盗,

变成骷髅的花,开放在草丛里。

这一切都使你想起家乡的青山,

清清的泉水在温柔的雾中藏匿。

少女的山歌,在峰峦中缭绕,

爱情的梦在暮霭中把树丛寻觅。

但你不只一次放弃下山探亲的机会,

恳求留在山上和暴戾的死神对峙。

面对五百公尺外强盗的枪口,

你诗情的小牝犊扬起银蹄。

但你只能在废纸上写你的小诗,

而不敢奢望去买一本稿纸。

因为父亲做梦都想买的一头水牛,

妹妹欢度节日所企望的一件新衣,

全靠你每月少得可怜的一点津贴,

一分一分地攒起啊!

可是,当令人肠断的清明,

雨蒙蒙的山中响起杜鹃的哀啼。

你却慷慨地买一瓶烧酒,几包香烟,

携到鲜花簇拥的战友的墓地。

按我们中国最古老也是最庄严的风俗,

向这些永别了你的血性的男儿奠祭。

每一座坟头上洒几滴芳醪,

一支支点燃的香烟插进墓碑的缝隙。

直到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

你才蹒跚地、蹒跚地离开墓地。

你回到自己的猫耳洞中,

无尽的思念变成一只只白色的鸽子。

你将从墓地采回的一朵微末的春花,

寄给远方的姑娘,并附上两行絮语:

这是一颗烈士的灵魂,请你永久地

永久地珍藏它,珍藏祖国的荣誉。

可是,谁料到你刚寄走自己的情思,

还来不及蘸着南方的绿意再写一首小诗,

你诚挚而又英勇的灵魂,

竟也这么快地,这么快地

随着白鸽子飞去。

你面前躺倒十一名强盗的尸体,

但妄图捏碎太阳的死神也把你偷袭。

停止呼吸,但你没有闭上眼睛,

你要看清楚那带你而去的死亡,

究竟要飘向哪里。

它专横地要把你带进一丛荒草,

你却躲开它,向久别的故乡飞去。

重见到骑在急流上的独木桥,

重见到艳若朝霞的那一树相思;

重见到比父辈还要佝偻的那具木梨,

重见到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少女。

哎呀,那不是追荐亡灵的歌声吗?

为什么他们一再哭喊着我的名字?

难道我已死了吗?不!我没有死!

我只是飞升,去造访缪斯的幽居。

我比一般人获得了更高的生命,

我将用另一种语言为他们写诗。

遗憾的是,我再不能回到他们当中,

除非遥远的梦带给他们一只白鸽子。

苍老的父亲呀,我不能和您一起耕耘了,

衰弱的母亲啊,我再也不能侍奉您的朝夕。

啊,还有你啊姑娘,让更多的来不及

说出的爱,留在你水晶样的眼睛里。

让那朵微末的春花在你心上盛开吧,

爱它芬芳的人,该是你新的知己。

啊,亲人们,再不要哭泣吧,

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更加美丽。

因为缪斯正在用新的歌声将它祝福,

在那支歌里,我将升入最高一节音域。

1982.10初稿于昆明

1983.5改定于武汉

发表于《长江文艺》198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