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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项羽争上游 【第一章】 鸿门美宴

【第一章】 鸿门美宴

范增急了,再次把玉块又举起来了。刘邦也看见了,心说,你老举那玩艺儿干嘛啊,当着面说要杀我啊,他奶奶的,尔母吾婢也!你妈妈是我的小保姆也!

当罗马人正在一天一天地建设着罗马,中国人正在一寸一寸地破坏着秦帝国——这个专制帝国的早产儿。其中在南线进行破坏的这位成熟的将军,就是长着一幅美好大胡子的刘邦,率领着若干丰沛的老人儿和收编的陈胜、项梁的旧部,不到一万,从彭城出发,开进了中原东部的河南杞县地区,就是杞人忧天的地方,正是公元前207年的初春二月。

杞县地区当时有城叫高阳,城不大不小,刘邦到了高阳附近,扎下营来,一边吃饭,一边问周围的侍从,这高阳城里有什么贤士豪俊吗,愿意跟着我打秦朝这个早产儿的。问了好多次,最后,连刘邦麾下的一个骑士也都知道了。

这一天,这个骑士骑着自己的马,去城中自己的里里看老妈。当时老百姓住在城里的小区叫做里,这个骑士也是里里人,身份和许多攻击秦帝国的义军士兵一样,未必就是纯的农民。

他们攻击秦帝国,不是因为秦帝国的地主剥削农民太残酷了,而是一些关西的大地主搞一刀切的高度专制,而东方的地方豪强家族和贵族绪余们习惯了分封制下的自治性,被帝国的高度专制高压政策侵害了他们的许多权力和经济利益。具体来讲就是关西帝国统治者喜欢搞皇权专制,整天嚷嚷的豪杰[1]、迁徙豪强贵族,使之离开他们牢牢所控制的地方跑去咸阳当外来户,试图把这些中产阶级下面控制着的民众,变成便于皇帝直接派官吏去管理的编户齐民。他们不喜欢这样的一点弹性都没有的专制体系,而怀念着从前分封时代下自己的生存空间。即便不回到分封制,他们也不要这样绝对的高度专制,他们认为秦这么做是“无道”——不合传统,或者说“不仁”——不给我们权益保障。

里的门口有一个高级保安,正式的名字叫里监门吏,就是里正大人的下属中负责里门一带保安工作的小吏,大名叫做郦食其,正用手捏着一个遥控挡车栏杆的东西,在那儿值勤呢。

郦食其对骑士说:“老六,你是去了刘邦将军的队伍中开车(骑马)了吗?我正有事要求你呢!”

骑士一看,认识,这是个狂妄的老头子,身高八尺(1.84米),接近项羽,平时喜欢读书,但是家里边没有产业,不能开个小店或者经营点田亩什么的,只好去当打工的,在门口控制里门的遥控器——大门闩,领点工资口粮,养活自己。跟所有传达室看门的一样,他也脾气大极了,是个城里知名的狂生,不守当时的传统礼法。

骑士说:“郦大伯,我这回来看我妈,也没在外面挣到钱啊。”

郦食其说,不是这个意思。原来,类似刘邦这样的诸将——多是楚怀王或者中原的魏王下面的,甚至还有前年陈胜将军下面的吧,行军或者略地经过高阳城这里的,经过也好,进出也好,也有几十拨了。郦食其听说,这些诸将都“握齱好苛礼自用”,就是注重小节,礼仪繁琐,并且自以为是——这也说明了这些诸将,都是地方小的豪强家族和官吏,其实官吏们往往也是出自豪强家族的,为了谋求保护自己家族对地方的传统控制力量,因为不耐秦帝国不合时宜的高压政策,于是动员自己的财力和人力,起来反秦。从前陈胜入陈城以后也是召三老豪杰父老议事[2],可知义军领导者多是官吏豪强阶层,包括陈胜本人也可能是小官吏。按理说,这种因体制冲突而导致的反秦应该由贵族来领导,但是贵族们目标大,已经经过十几年的着重打击,力量又微又残了,所以豪强家族成为继之而起者,他们认为一层层多个贵族掌权的传统的专制力度弱的分封模式的社会体系,对自己的家族是个温暖的环境,所以他们反对秦始皇以郡县模式为特征的高度专制体统,并且他们从前利用自己控制的文化力量和舆论力量还一度大肆抨击老秦的这种模式,直到老秦用焚和坑的办法来对付他们,他们方才哑巴下去了一点,但是趁着陈胜首倡一呼,他们也就紧随其后迅速而起了,其中刘邦、项氏的起兵,仅仅比陈胜晚两个月而已。与此同时,类似他们这样的起义者,多是豪强家族和官吏,在楚国地区,数千人数千人为聚,不可胜数,如今都统一在了楚怀王的领导下,预备向西进攻秦国。但郦食其觉得这些人多是好苛礼自用之人,固执小器之人,不能听大度之言,成不了大事。

他对骑士说:“我唯独听说城外驻着的刘邦将军,平时对人无礼而且轻慢,不把人当人,但是却有大略,我真想跟着他啊。”

这是因为刘邦算不上什么豪强家族。不过他能当上低级警察局长,算是国家小官吏,说明他的家族也不会是很差。但是,毕竟他不是有力的豪强家族出身。萧何和曹参则是,萧何、曹参称为“豪吏”,那出身就比刘邦的家族要好。跟其他官吏不同,刘邦喜欢揪着同僚的脖子,整天狎侮开玩笑,是这一阶层中的外围者,不是典型者。传统的这一豪强家族、官吏阶层的人,是靠着传统的家族礼法和宗族血缘性等来组织一个地方和国家,这种传统的模式已经在二十年前被秦对六国的统一而终结了,但是在他们自己看来这种模式的生命远不应该被终结,所以这些人看不惯和反抗秦人的高度专制的高压政治体系,是可以理解而且也是正确的,但是在这一阶层人身上,似乎也不容易找到能突破其传统政治理念和模式体系的基因,不是能带动社会走向未来的力量,这也是郦食其讨厌他们,不愿意跟着他们的原因。但是刘邦不是这一东方豪强家族、官吏阶层的典型,没有这一阶层的那种拘谨忌讳和对传统的固执,同时,刘邦也不可能喜欢秦的高压专制政策,对秦人那套死硬绝对反传统的以打破基础豪强组织为目的的广泛官僚委派制度和郡县制来组织管控帝国的专制高压——他以一个被这种制度挤压出局逃亡山林的“受害者”来看,也一定是不认同它的。所以,刘邦是介于传统东方士大夫和秦的超前法家高度专制这两个系统之外的人物,这种空虚,恰恰使得他少了历史政治模式的包袱和对它的死忠,也可避免秦人的过激理念,有可能开创一个活泼有生气,符合历史真进程的社会未来。

刘邦是一个介于历史的老顽固和未来的太激进之间的人。前者曾经被历史否定和击败,后者也正岌岌可危。所以,未来也许寄托在刘邦这样“虚空”的人身上。

郦食其刚好也是厌恶传统政治文化,所以他被称为狂生,但又肯定不赞同秦人的方式,这就基本上跟刘邦一样了,所以,他觉得刘邦是自己的知音,他说:“你能不能替我向沛公引见一下啊。你跟刘县长说,高阳城中有个儒生老郦,年岁六十多,身长整八尺,人人皆谓他是个狂妄的儒生,但自己不认为自己是狂妄的儒生,想跟您认识一下。就这么对他说,好吗?”

骑士说:“只要是不借钱,这个都好办。但是你不要说自己是儒生,就是狂的儒生也不怎么样。刘县长不喜欢儒生,来拜访他的客人有戴着儒冠来的,意在体现东方豪强家族传统的价值观,他就轻蔑这种人,当即就站起来,把这方的儒冠抢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撩开下裳,笑嘻嘻地往里边撒尿!所以你不要说你是儒生啊。而且注意了,他跟人说话,还喜欢动不动就大骂,总之,他根本也不是儒生的那个样子啊!”[3]

郦食其听了高兴了,这样的人才最有出息了,那些恪守传统的腐儒宗法观念的东方豪强官吏们,能创造什么大转弯处的新历史吗?而秦人贪,贪图权力和利益,把整个帝国什么都要抓在手里,当然也不行。郦食其当即说:“不妨,你就照我教你的话去说,不要改,好吧,老六!到时候,我谢谢你。”

老六骑着马,从郦食其抬起来的挡马杆下面进去了,到了家里,见了老妈。当时的里有里墙,有里门,里里的人家,又自有院墙和家门。所以再加上外面的城墙,当时的城里居民,是住在三层墙里边的。这一重重的高墙,就是中国传统的历史的枷锁,而打破这传统,挣出一个可行的未来,这样的任务,要交给什么样的人,去实现呢?

第二天,骑士老六出里找到大部队,把那话对刘县长刘邦说了:“您不是要找贤士豪俊吗?我们小区里就有一个,这人……”刘邦这时候已经进了高阳城,住在城里的传舍,就是国家官员专用大旅社。听了骑士的话,心说这人不像是贤人,也不是豪俊,大约介于二者之间吧,我还没有见过,很好奇,速叫他来吧。

不久,郦食其顶着个高高的儒冠,穿着啰嗦的衣裳,持杖昂然来访了,经过禀告,未做等待,就被引进去了。

刘邦因为刚刚到传舍不久,前面行军弄得脚上都是泥,所以他是在一边洗脚的时候,一边传呼叫郦食其进来的。这还不如让老郦在外面等等好。两个女服务员正伺候着在床上坐着的他洗脚呢,刘邦的脚上都是泥土的芬芳,脸上则是一个高鼻子和隆起的脑门,好像海马一样,当时人觉得则是像龙一样,当然这可能经过夸张。

郦食其进来,按理说见到县长了,应该跪下长拜,就是把手铺在前面,往手或者地上去触脑袋,但是郦食其觉得我自己精神高度比你高,于是长揖一下而已,说道:“足下是打算助秦人攻诸侯呢,还是打算率诸侯以破秦呢?”

刘邦当即骂道:“你个丑儒!天下苦秦久矣,所以诸侯相率而攻秦,你怎么胡说我要帮着秦人攻诸侯呢!你是自己糊涂还是不想好好讲话!”[4]

刘邦气得不但把搓脚布踩在水里,还把一只脚从盆子里腾起来,好像郦食其对他的话的刺激,不但侮辱了他,连脚都看不过去了,不能沉默旁观了。

“呵呵,”郦食其说,“如果真是要聚集徒属联合各路义兵以诛无道之秦,那就不应该这样不讲礼貌地见我这长者啊!”

秦人的观念比较强调物化和做事立功,有人的关系异化的倾向,对宗族血亲、亲情秩序不甚看重,所以秦国的老爸向儿子借斧头,还要遭儿子白眼,东方豪强士大夫强调等级和谐和礼仪宗族观念,长者——就是辈份高的人,应该得到尊重。既然你是反秦,就不能跟秦国人学。这郦食其怎么也是个上年纪的,应该得到尊重。这郦食其不怎么看得上儒家的东西,是个狂生,但是要压服对方的时候,竟还拿儒家的观念来打击人。可见他其实是个实用主义者。

刘邦没话说了,一看这人对答这么凛冽和气势磅礴,想来不是个一般的白丁和傻子,于是赶紧对两边的服务员说:“今天就先洗到这儿吧,一天两天也洗不完,你们先把盆子端出去吧,这样重要的高级场合,你们当女人的,也不要再进来了。”

两个服务员捂着鼻子,巴不得地赶紧端盆子出去了。

刘邦赶紧站起来,把衣服的带子扣子全都系好了,手一伸,请郦食其老头儿往东边的上座上坐,自己跪坐在席子上,拱手告了一下罪,道歉说:“您老说的没错,我一时唐突了。主要我的脚上边真菌繁殖得实在太茂盛了,哈哈。”

郦食其说:“刘县长也不必太客气了。老朽也是有不够恭敬于尊者之处。”

刘邦说:“您老一般治什么学问,有什么可以教教我这鄙陋之人的吗?”这实际在面试郦食其了。

郦食其有很多东西可以选择讲,但是对于当下刘邦这样的人,讲儒家讲法家都是不合时宜,那都是等待天下治平之后才需要说的事情,于是就捡最有趣的纵横家的学问讲。纵横家是从张仪、苏秦开启的一门学问,专门适合中国这样地大四方有纵有横的地方,就好像下棋或者打游戏一样,任何一方角逐天下的人,对于其它各方势力,该怎么互相利用,借势保身和攻击敌人,有很多直观而且有趣的原则,以及随手捏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实例。郦食其就随便把从前诸侯合纵攻秦的成败利钝的事,乱讲了讲。刘邦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均势啊,什么悬衡啊,都是很有道理的嘛,不知不觉把膝盖前移。

如果是换了那些好守苛礼自以为是的诸将,豪强官吏带兵反秦者,也许一句话就把郦食其顶回去了,因为你这纵横学都是翻云覆雨、势利小人研究出来的学问,苏秦、张仪都是奸人无信者,我这守着长辈家族和圣人传下来的忠、孝、信、仁、慈、义、勇信条的高级衣冠人物,对这种东西要像孕妇见到大老鼠一样立刻闭目塞听。

刘邦听得乐坏了,赶紧又招呼说:“外面的,招呼厨师去,看看传舍的餐厅里还有好吃的吗,给长者都端过来,热热端过来。长者,您都饿着了吧。”

长者郦食其确实平时没吃饱,净在小区门口吃塑料兜里兜着的什么乌杂食品了。郦食其一边吃,一边就听刘邦又问自己问题。刘邦将军是去年秋天接受楚怀王命令,约定诸将谁能先攻进陕西关中的,就把谁封在那里做王。随后刘邦就在彭城到中原东部这一段往复游击,一直没有往西走出多远,大约主要是为了保卫彭城大本营的安全,随后开始西进,但进展并不迅速。到了去年冬天十二月,项羽上将军在巨鹿大战击败章邯,又擒了王离,到了今年二月,正又和章邯夹着漳河,后者还有二十万军队,双方互相对峙战斗。

现在正是二月,刘邦说:“我是这样想的啊,郦老,我想趁着项羽上将军和章邯他们在河北互相牵制战斗的机会,我应该迅速西行,夺取进函谷关的先机,但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郦食其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擦嘴,说:“如今县长带着老家仓促纠合的徒众,再加上半路收拾的散兵,总共也才不满万人,这样的乌合之众,要想去函谷关入关攻秦,可谓是小绵羊去垂探虎口啊。西边不远陈留这个地方,是天下的要冲,四通八达之地,而且城里边小米堆得陈陈相因。打仗得粮食比得人还重要,有了粮食,就能募人,粮食多了,军心就稳。我跟陈留县长是好朋友,凭我的纵横之术,必能说他下来。如果他不肯投降,您再举兵击之,我为内应,总之要把它夺下来,以为西进的小小垫脚石。”

这个计策不坏,但也不算多么高妙精绝,看来郦食其不是像诸葛亮那样善于做“隆中对”那种战略建议,他善长的是游说做说客,凭着掉摇口舌,可以得城取邑,起到几百干兵马的同等作用。

于是郦食其当即坐着小车往东边三十公里的陈留县过去,后面尾随着刘邦的近万人中等军,这样的中等军必须随着,没有武夫在后面做筹码,任是怎样摇动舌头都不好说的。纵横家,必须得是在若干种势力之间发力,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经过一番史料失载但想来也不会太精彩的陈说,陈留县令举着大印托着绶带,出城向刘邦投降来了。

刘邦大喜,郦食其果然是个俊才,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一个大粮仓送给了我,这顿饭吃的,回报率真高啊。刘邦好好洗了脚,穿戴整齐了,拜郦食其为广野君,意思是帮我拓展疆野。君已经是不小的爵位了,类似于孟尝君、信陵君这种封君,有封邑,基本相当于侯了,远高于各级大夫,现在刘邦军中被封君的,大约还只有曹参一人。

郦食其把自己作为成功榜样,对自己的弟弟郦商讲了,你看,沛公多么大度啊,我献此区区微劳,就把我封成了君,从一个小区高级保安直接提干,我说,你也跟着我们来吧。

郦商是个实干家,最喜欢抢人,当初趁着陈胜起事时,郦商就聚了一帮少年。

所谓少年,是这样,秦汉时期的年轻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阳光男孩,正常少年,古人如何称呼他们,我没有研究,大约可以叫“子弟”,属于被豪强长老们收服了的依附者;另一类则是非常凶猛的两腿动物,专被古人称为“少年”,这个“少年”不同于现代汉语的少年,而是贬义词,是指年轻人中的坏类。韩信就曾经从这种“少年”的裤裆下面钻过去过。他们一贯在地方为恶,强力斗狠、横行乡党、斗鸡走狗、抢劫勒索、违法犯禁,总之属于恶分子、streetfighter,跟现在的流氓团伙差不多。

这帮少年,是政府打击的对象,因为被打击得狠了,跟地方官吏都有仇,所以相应起义也最踊跃,是东方诸侯反秦的急先锋。郦商手上的少年不是很多,但是组织了一批少年就是力量,这帮少年继续去东西略人。什么是略人呢,就是抢人,把人家裹胁到自己的队伍里来,最后,目前发展成了四千人的一个队伍。

这里,我们没有看到农民们揭竿而起,迅速掀起汪洋暴动的场面,反倒是郦商需要到处去抢人,刘邦从沛县起兵后来又跟项梁借兵目前又边走边收兵,折腾了半天,也才收拢了近万人。可见,农民们群起推翻地主政权,并不是这场运动的主流和主体性质,这场运动带有地方颇有积蓄的豪强势力利用自己的财力和人力,团结社会不稳定因素,或者容易被豪强家族吸纳的因素,比如那些“少年”,容易成为豪强家族的附庸力量,所以秦政府才残酷地打击他。有新的高度专制试图削平地方豪强势力的中央集权之间矛盾斗争的色彩,也有传统分封制为主导特色的社会结构与新的中央高度集权的专制政治体制之间的冲突,当然又有借助民众遭受盘剥和重压生计不稳这一背景。

所以,这时候的各拨将领也不过数千人,各诸侯王也不过数万人。六国诸侯合起来,也不过四五十万,这个规模,本来就是东方诸侯在治平情况下,能动员和组织的正规军的规模。这很像是六国诸侯豪杰对秦本土的一次重复进攻,是战国时代的延续,但又和战国时代的群雄兼并战争不同,有更新的历史意义。总之,它是个复杂的东西,不能简单地套一个后代王朝末年农民起义社会动荡的简单模式来定义。

郦商听了大哥的话,于是带着自己四千人的义兵,归并了刘邦军,随后在进攻开封附近的一个小城中,先登立功,当即被封为信成君。

时间很快到了下一个月,公元前207年三月,刘邦开始进攻开封,也就是从前的魏国都城大梁,这样的重城是秦人高度控制的据点,刘邦遭遇挫折,只好绕到北边八十公里到白马[5]和秦朝大将杨熊激战。白马这里离黄河很近了,刘邦跑到大北边的白马这里来打,大约是为了配合河北项羽与章邯夹漳水对峙一个多月的对峙战。两仗打下来,刘邦大破杨熊。秦二世看杨熊晦气,就给他来了个车边斤,斩首以循,给关东的秦军将领们看看畏敌战败的下场。

到了下一个月四月,刘邦从北线下来,南下一百多公里,攻击颍阳(今河南中部许昌西南),颍阳县长是个亲秦派,又看了杨熊被朝廷斩了,于是拼死抵抗。刘邦攻入后,屠之。

与此同时,就在此月,项羽跃过漳河向北对章邯发起急剧进攻,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跑去咸阳赵高那里求救兵,结果差点被后者抓住当作替罪羊法办。同时刘邦则从颍阳西北上一百公里,进入黄河南岸地区,开始朝豫西走廊开进。

所谓豫西走廊,是黄河在河南省西部高地切割出来的一条狭长幽深的走廊,两边都是黄土和山陵,中间是崎岖的低谷。秦人出函谷关直取中原一定就要走这条走廊,反之,六国之人攻入秦本土亦然。走廊西边终点就是陕西东门户的函谷关。刘邦开入这个走廊不远,就遇到了走廊口的重镇洛阳,结果打了一仗,颇有死伤,只好放弃豫西走廊的入秦快道,向南而行,二百公里,抵达南阳郡(今河南南部),试图从陕西的东南大门武关入秦。

六月份时,刘邦进入南阳郡,与南阳郡守吕齮展开野战,后者失利,退守郡治宛城进行高级防御。刘邦追至宛城。宛城,原属楚国,吴起曾经挂职锻炼的地方,那里在战国时代出产的铁制兵器掺毒如蜂蜇人,是楚国的冶铁名都。刘邦在宛城下布置进攻。

同月的北方,一直被动挨打的章邯,感觉黔驴技穷,开始派人向项羽表达和洽谈投降的事宜,结果投降也不顺利,项羽暂不答应,依旧对章邯发动大规模进攻,章邯连连挨揍了两次。

刘邦这时,为了跟项羽抢时间,觉得在宛城下面攻城,是下之下者也,就放掉宛城,西行,准备西去两百公里,从陕西东南部的武关,入秦本土。

张良这时候跑来制止他了。张良是前不久刘邦从洛阳南下南阳的路上带着自己的兵投奔刘邦的。张良从前在江苏北部下邳城内当行侠,在下邳城外的桥上还遇上一个怪老头,扔了自己的鞋叫张良拾,张良拾了,于是送给了张良一本《黄石公三略》,从此张良日日研读,本事剧增。而项羽的老家叫下相(今宿迁),也在江苏北部的下邳附近,项羽有个族叔叫项伯,一不小心杀了一个人,只好四处乱跑。张良出身好,是韩国贵族,有钱,于是就把项伯收留窝藏下来。凭了这些关系,张良跟项氏算是有了交情。到了公元前209年九月,项梁带着侄子项羽起兵,张良就跑去对项梁说:“从前韩国王族的公子成,当时封为横阳君,是个大好人,您不如立他为王,这样就多树了同党,对您的大事好处大大地啊。陈胜就是不肯树诸侯之后搞得自己日渐被动了啊。”

张良是韩王室家族派生出的韩相国的儿子,属于贵族,自然替着韩国的同宗着想。项梁也刚刚立了楚怀王,是楚国的贵种老大,东方传统的最高代言人,自然原则普适,答应张良的要求,把韩王成立为了王,并把张良封为韩王成的司徒,类似丞相。

司徒张良于是跟着韩王成,带着项梁给他们的一千兵,跑到从前的韩国故地,就是洛阳一带,去抢地盘,发展了一整年,抢了几个城,随后又都被秦军给夺回去了,一直没有任何成就。于是干脆让大贵族韩王成继续在韩地发展,自己带着兵,去帮着路过韩地准备入武关破秦的刘邦去了。

张良长得有点像女的,对刘邦说:“刘县长,您虽然想急着入武关,但是秦兵在关内人众势大,据险以守,恐怕不是三天两天就能打通了道路的。如今您撇开宛城不攻下来,向西入武关,宛人从后面追击您,前面大秦兵又堵住了道路,这就等着要被消灭掉了哇,这可真是危险的路子哇!”

刘邦明白过来,于是从西去的路上又撤回来了,带着猛将曹参等人,半夜急行军,重复到了宛城城下,把宛城围了三匝。

第二天早上,宛城的人往下面一看,哇噻,这魔王怎么又回来了,这次是摆着志在必得的架势了。南阳郡守吕齮急得要抹脖子,他下面的门客陈恢做了一个建议:“您现在不要死啊,等我下去游说一番,实在没办法了,您再死也不后悔啊!”

于是陈恢下到城下,面见刘邦,说:“臣闻[6]一臣听说,您从前跟怀王约好,先入咸阳者王之,现在您留在宛城这里攻城,宛城是大郡之都,附近连城数十,人民众多,粮食吃不完,您整天在这城下猛攻,士卒死亡者必多。您如果引兵西去,宛人必追攻您的身后。您前面赶不上咸阳之约,后面受不了宛城之患。我替您考虑,不如约定让我们宛城投降,把我们郡守也封为侯,继续替您守在这里。然后您带着宛城兵西去攻城略地,人们一看投降不会被抢光烧光屠光,一定纷纷开门而待,则您西去一路,顺畅无累了!”

刘邦说:“这个主意好!”是啊,自己其实白捡了个大便宜了。于是当即宛城出降,刘邦封郡守吕齮为殷侯,这个郡县长官,回去重新当古代的侯了,又封给陈恢千户人家。后来历史学者常常不假思索地指责项羽搞大分封是历史的倒退,开历史倒车,其实,刘邦早就不停地封了。这封了千户人家,难道不是挖郡县制的墙角吗?对于老秦始皇来讲,他的儿子们都是匹夫,一尺一寸的封地都不许有。刘邦正是反着老秦而做。而至于分封和开历史倒车,我的认为,只说一句吧:分封不是开历史倒车,而是历史渐进性的必然要求。秦的失败就是过于快速转型和过渡。

刘邦收降宛城,正是该年七月,而这时候,项羽也终于收降了章邯,把对方的二十万降卒由章邯的长史司马欣领着,把章邯封为雍王留押在自己军中,开始准备南渡黄河,经豫西走廊,向西而进。

而这个时候,刘邦则迅速掠平宛城以西郡县,西向两百公里直抵关中地区的“命门”——武关,准备死战破关而入,兵进秦国本土。

公元前207年八月,项羽及诸侯四十万大军以及章邯降卒二十万大军合计六十万大军乌云卷动开始入豫西走廊向西移动,刘邦将军的数万大军则已经攻到了陕西东南“命门”武关,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楼”正好是咸阳城东楼,因为该诗的名字就叫《咸阳城东楼》。而这时候,二十四岁的秦二世胡亥正在望夷宫里治疗自己的神经病。

他的病都是赵高像“卖拐”那样忽悠出来的。

就在这八月份的己亥日,秦二世的神经症疾病开始突然冒出。当时丞相赵高拿了一只鹿,牵到后宫里,出了一个单项选择题:“答案一,这个东西是马;答案二:参见答案一。请陛下作答。”

秦二世说:“丞相搞错了,两个答案都不对,这个东西应该是鹿啊。”

赵高说:“错了。”

秦二世说:“没错啊。”

“错了。”赵高说。

“没错啊。”秦二世。

“我说你答错了。”

“怎么错了呐?”秦二世坐在轮椅上抬头奇怪地问。

“不信你问问他们这是什么?”赵高用手指着旁边的侍臣。

这些侍臣(由高秀敏扮演)扯着嗓子说:“你说错了,这应该是马!——马和鹿都分不清嘞?”

秦二世(建议由范伟扮演)非常懊丧:“嗨呀我怎么把马看成鹿了呢?明明是马啊,我怎么看出俩犄角了呢?我这眼睛出啥毛病了呢?”他用手掌底使劲拍着自己的脑袋(他说话也是范伟那种陕西口音)。

史书上说秦二世很惊讶,认为自己“惑”了,就是神经错乱了,证据是居然连马和鹿都分不清了。那赶紧治病吧,于是召来高级占卜专家,占卜专家拿着五十五根蓍草,这么分分堆,那么分分堆,分了一两个时辰,把卦算出来了,专家解释着卦辞说:“陛下春秋两季到郊外祭祀天地的时候,按理说期间不能亲近女色,可是您作为一个逐艳的青年,却妖童美妾,填乎绮室,祭祀都不忘了去劫个色啥地。这下把天惹了,所以天给您降下神经病来了。”

古人有比现代人老实可爱的地方,那就是古人怕天。

秦二世于是继续用陕西话说:“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天使姐姐给我受的这口气啊!”

专家说:“现在的办法,就是补办一下斋戒。上林苑那儿清净,没有美女,都是野兽,您去那儿斋戒去吧。”

于是秦二世就在赵高一班人的忽悠下去了上林苑。

说明一下,这个指鹿为马的故事,有两个版本,都是《史记》上的,这里用的是《李斯列传》版本,在《秦始皇本纪》则是说赵高为了吓唬住群臣都听自己的,就在后宫里给秦二世献鹿,说是马,秦二世说是鹿。赵高就问秦二世左右的侍臣,这些人有的说是马,有的说是鹿,有的不发言。赵高就把那些说是鹿的侍臣,都事后找借口法办了。于是群臣后来都怕赵高。但是这种说法有不通之处,这种办法恐怕只能威吓住秦二世身边的侍臣群体们,未必能威吓到朝廷群臣。按《李斯列传》的意思,则是为了忽悠秦二世,让秦二世觉得自己犯了精神病,不是为了恐吓群臣,今取此版本。

当时渭北是粮仓,咸阳在渭北,郑国渠繁荣了这一边,远古的草木沼泽被修整成了美丽的金黄的庄稼地。渭南开发的晚,是游猎区。但是秦始皇时候已经开始开发渭南,修建了以阿房宫为中心的庞大的宫殿群,但也保留了原始的自然美的野趣情调,那就是渭南上林苑,野兽出没、景色宜人,麋鹿游行于林湖,是皇家度假打猎的美好去处。

秦二世乘着马车,每日在上林苑里打猎,一天突然看见一只人,一只过路的行人,但是秦二世又把他看成鹿了,一箭发去,把这人脖子射穿了。随从们把这人尸体拉来,一看,咦,怎么又错了,明明是鹿啊,怎么又变成人啦。苍天啊大地啊,又是哪位天使姐姐啊!

秦二世抛掉尸体跑了,心里很郁闷,这时候赵高又来刺激他了。他派出自己的女婿——咸阳市长阎乐(奇怪了,赵高怎么会有女婿呢,这么说他是个假宦官了,这事待会再说吧。)——阎乐到处贴通缉令的木板海报,上写:“兹通缉一个杀人狂,这个人在杀人之后,把受害者尸体拖到了上林苑遗弃,有举报线索者,赏黄金五十。落款:咸阳令。”

秦二世一看自己被通缉了,正是又气又恼,赵高于是找他来语重心长地说:“陛下啊,那个受害者是不是您杀的啊,不要怪咸阳令发通缉令啊,他不了解情况啊。可是您也要注意啊,天子无故滥杀无辜的人,上帝是不允许的呀。上帝是个有洁癖的人,您作为祭祀上帝的人,您手上不干净,上帝就不肯吃您献上的祭品啊。上帝吃不饱,肚子一饿,就要发脾气,给您降下灾殃啊!”这上帝也够小孩子气的!

如果这时候赵高说,我给你一双拐,你驾着就能免灾了,秦二世一定会驾着的。可是赵高说的比这麻烦:“唯一的办法,是您把自己关禁闭,自我惩罚一下,上帝就乐啦!”

作为天子,即便被关禁闭,也比老百姓住的好,赵高建议秦二世去咸阳以北十公里左右的望夷宫,去自我检讨去。

秦二世还不打算去,但是当天夜里做梦,梦见一只白虎,朝自己扑过来,白虎饿得要命,要吃他,他没了命地跑。最后,白虎把他驷马大车的左骖给叼走了——估计这是上帝饿坏了,派手下的老虎来找食儿了。秦二世醒来,心中闷闷不乐,看来赵高丞相说的没有错,那就摆驾去望夷宫吧。

赵高为什么非要把二世皇帝给弄到望夷宫去呢?在秦朝的时候,皇帝有两重侍卫军,靠他最近的叫侍郎,也叫郎中,都是富家子弟充当,他睡觉的时候,这帮人就持戟护卫,他醒了,这帮人就在宫殿的院子摆出车骑之阵。这帮郎中的头叫做郎中令,从前赵高就是担任这个官职。外边还有一圈侍卫军,叫做宫门屯卫兵,是全国选拔来的。秦二世选拔了这种宫门屯卫兵多达五万人,分布在皇宫各宫门和咸阳城内外的官署、离宫要地,号称材士。屯卫士兵的素质高、待遇优厚、武器精良。皇帝们为了拉拢他们,新兵来的时候,老兵退役的时候,都要派官员举行隆重的仪式去慰劳赏赐。这帮人每天训练,还和狗马禽兽一起训练。这五万人加上狗马禽兽,吃饭是个大问题,于是秦二世下令从郡县调来粮食蔬菜,运粮的人必须自带口粮,进到咸阳三百里范围内以后,有钱也不许在这一地区买饭吃——怕把咸阳的粮食吃没了,把咸阳的物价吃高了。输役者背着粮食运着粮食,跟杨白劳一样不胜其苦。这样苦心积虑地优待屯卫兵,黑社会老大拉拢小弟也不过如此,所以这五万人都效忠皇帝。这五万人的头,叫做卫尉。

赵高想在咸阳城内对秦二世下手,难度系数颇大,因为有上面两重侍卫军。所以他要让秦二世去城外的精神病院——望夷宫里住着,那里虽然也有一拨宫门屯卫兵,但毕竟兵力薄弱。这个宫因为是在北面,能望见夷人,所以叫这个名。

赵高为什么打算对秦二世下手呢?原来,赵高从前一直嚷嚷关东群盗无能为也,结果现在“群盗”五六十万已经兵分两路杀奔秦国本土了,他怕秦二世怪罪自己,所以准备作乱,先下手为强,干掉秦二世。所以他前面通过指鹿为马、专家占卜等手段让秦二世相信自己得了神经病,又借助上林苑杀人需要自我检讨而让秦二世去城外的望夷宫里斋戒,检讨。这样,便于自己下手。

秦二世住在望夷宫里,每天吃药片,斋戒,吃着吃着,就听说章邯已经在上一个月投降项羽了,项羽及其麾下诸侯将领凑成六十万大军如今开始并力向西,还有一个叫刘邦的楚将十万人已经在攻击武关(今陕西东南),形势迫急。

秦二世怒了,我天天这么吃药,丞相都干什么吃的去了,说我有病,你的职责完成的怎么样?于是他派出使者从望夷宫里到咸阳,找到赵高,责问赵高说:“皇帝拜您为中丞相,国家事无论大小,全都由你一人裁决,可谓权高任重信任尤深,古来未有。可是现在你把贼氛弄得这么炽烈,关东六国全部复立,项羽六十万人并力西攻,刘邦数万军攻破武关就在旦夕,你这个丞相是怎么当的!!!而且还听说刘邦在武关外派人找你私下联络!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是事实,刘邦因为担心攻不进武关,所以同时派出使者宁昌出使秦国,找赵高送礼拉关系,希望赵高里应外合,未来必有重封。

赵高吓得浑身哆嗦,连连自我批评该死该死,不过刘邦找我绝对是别有用心者的谣言。不过赵高心里早知道有这一天,自己扑灭关东群盗的事没办好,还整天嚷嚷形势一片大好,说群盗都被扑灭了,即便秦二世不相信他里通刘邦,但光凭没扑灭群盗又谎报战局这一条,也够被秦二世把他治罪的了。秦二世谁都敢杀,是薄情寡义的。他前面忽悠秦二世来望夷宫,就是怕秦二世翻脸自己被动,现在更觉得不能等了,当即找到自己的女婿阎乐商量。

赵高哪来的女婿呢,难道赵高是生了女儿然后才把“宝贝儿”扔了?以这样的高龄还作绝育手术危险可够大的。其实最初的宦者不完全是经过阉割的,也有由士人充当宦官,直到西汉都是如此,从后来的东汉刘秀开始,皇宫里的宦官才一水是阉割过的了。赵高就是个没有阉割过的宦官。史书说赵高生于隐宫,是指他在奴虏罪人的集中营里诞生,未必是说他是在那里被阉割了。从前的七十万刑徒,也叫“隐宫刑徒”,不可能这帮人全阉割了。

有宝贝儿的fake宦官赵高对自己的女婿讲:“皇上一贯不听咱们忠臣的话,现在他把事情搞砸了,想把责任归到咱们身上,杀灭咱们家族。我看群公子之中,公子婴是个老好人,又仁义又见人点头哈腰,我们不如换了公子婴来当皇上,咱家就可保安虞了。”

于是赵高指使跟他穿一条裤子的皇宫郎中令,从宫中发出假诏书和虎符:“现在城外有大贼活动,特命咸阳市长阎乐,将兵讨贼!”

阎乐领了假圣旨,拿着半个虎符,和自己手中的一对,然后就调动了一千余人往咸阳城外的望夷宫杀去了。去讨贼去了。

惯常多风的咸阳原上,树叶呼啦啦地好似几百万惊鸟,从树上飞向天空。望夷宫门口的那一小拨屯卫兵长官——卫令,看见黑压压一群人朝这里散冲过来,就赶紧过去询问:“哪部分的兄弟?口令!”

阎乐挥人一把就把他给捆住了。卫令大叫:“怎么回事?误会误会!”他尝试着用挣扎表达自己的不满。阎乐说:“关东贼人冲到望夷宫里去了,你怎么不阻拦!”

卫令说:“我这里五步一哨,三步一岗,什么贼人能进得去?”

“你玩忽职守!”阎乐举着宝剑,纵身一跳,就捅死了卫令,然后挥手说:“给我冲进去搜杀贼人!”

屯卫兵失了首领,一时惊惶失措,不敢拦截。阎乐指挥人马闯进望夷宫里,宫里的郎中、宦官都是皇帝的亲信,有的逃跑有的格斗,格斗的就死,逃跑的能活,死了数十个。阎乐直冲进秦二世的寝殿,朝着秦二世射击,两箭射中了秦二世座位的帐子。秦二世坐在案后,气坏了:“左右!过来给我杀这些反贼!”

两旁人惶惑着不敢动手,手脚都不知举起还是放着。

秦二世只好转身往卧室里跑,旁边只有一个宦官跟着他。秦二世问:“赵高原来要反叛我!”

“是啊,我早看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弄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秦二世来了精神,气得瞪着眼睛,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死活了。

“臣正是因为不敢说,才得以活到今天。要是说了,全家早被杀光,而且您也不信。”

秦二世没话了。人们普遍不敢讲真话,正是暴*催发出的结果啊,同时也是催发更深一步暴*的温床。

来不及反思和总结了,阎乐追进来,抬手数落着秦二世的罪状:“足下骄恣无道,诛杀天下之人,天下共同背叛你,不是我们背叛你。现在你自己给自己打算一下该怎么办吧。”

秦二世说:“我能见一下丞相吗?”

丞相就是赵高,他还是使用了官称,虽然人家已经不叫他陛下。

阎乐说:“不行!”

秦二世想了想说:“那,我情愿只留一个郡,做一郡之王,可以吗?把天下转给丞相!”

阎乐说:“不行。”

“那我只做个万户侯也可以。”

王下面是侯,通常只有几个县。

阎乐也是不允许。

秦二世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愿意做一个黔首如何,体验一个隐士或农夫的那种平淡为真、返朴自然的终极状态。这总是无害了吧?”

阎乐说:“丞相交待给我的是,替天下诛杀了足下,足下刚才的请求,我都不敢转报。”

秦二世气坏了:“那你让我给我自己还打算什么啊?”

阎乐说:“我让你打算的是,选择怎么个死法,是自己死,还是我们来帮你!”

秦二世没话了,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大,仿佛要把屋顶叹塌了。阎乐见他不说话,就挥兵向前。秦二世终于开口了:“我自己来吧,你们帮我预备条绳子就行了。”

四野的天云沉凝欲堕,秦二世登到了床的高处,然后利用自己的重力,结束了六百年二十余代秦王慷慨努力造就的中国第一个短短不到二十年的集权专制帝国的历史风云。

我们说,以臣弑君,这是古代中国的国粹,在集权时代以前普遍流行。但皇权时代来临以后,赵高的弑君,就算是比较少见的了,而且他弑的不只是君,而是皇帝。

该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呢?唉!外面似乎下起了雨。雨水把这个无首的早产的帝国打得零零碎碎。

该怎么评价赵高呢?有人说赵高是立了功的,他是打入秦国内部的六国志士,把秦王朝给搞垮了,给六国报了仇。其实这种说法,是建立在秦本身是反动腐败的,而六国应该复国这样的前提下来看的。我是觉得,秦国犯的错误,不是不可修改的,不是绝对致命和方向性不符合历史进程的,如果不是赵高捣乱,秦在第二代领导人的时候做一些修正,秦和汉是一样的啊。所以秦总得来讲是符合历史进程的。从历史大方向来看,建立统一专制帝国是对的,不是秦,也是汉,没有理由必须不能是秦。如果赵高是忠于秦的,帮助秦国第二代领导人搞好,秦也确实是可以搞好的。赵高误导秦二世,作恶多端,葬送了秦帝国,凭空使得中国历史的发展又多了十几年的磨难和千百万头颅的抛掷。赵高是秦的罪人,由于秦的出现是符合历史进程的,所以赵高也是历史的罪人。

陕西号称四塞之固,也只限于四个薄边,一旦突破四个边,里边就全是大平原了,也无险了,所以,东南武关一定要死死守住。

八月,刘邦正在武关这里布置进攻,赵高派出使者来找他来了:“刘县长沛公将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一阵儿您派人来咸阳对我们中丞相说话,希望丞相帮您里应外合,必有厚报,现在中丞相已经把二世这个独夫民贼给杀了,等着您来把关中一分为二,您和中丞相分别在关中划地称王吧!哈哈!”

刘邦跟张良一商量,张良说:“这事情不知是真是假,我们只能与他虚与委蛇,但是该进攻还是进攻,直到打到咸阳去,看看情况再说。”

刘邦说好,于是一边敷衍赵高使者,一边继续布置进攻。

却说赵高这里,这一日把群臣都召集来了,他自己带着秦二世的最大的bp机——玉玺在自己的腰里,说:“你们都跟着我走!”然后迈着胖胖的步子往大殿上登去。结果群臣瞅着他的bp机,都恨恨地手拉着手,待在原地往后压,谁也不上前跟着他。

赵高也不扭头,硬着头皮上了台阶往殿堂上走。结果就发生了类似地震的动静,大殿忽忽摇晃,赵高吓了一跳,停下,大殿的摇晃也停下。再往上走,大殿又摇晃。如是者三。赵高明白了,这是上帝和大自然还有群臣们,都还不喜欢我老赵当皇帝啊。

于是赵高扭过头来,高着嗓子一本正经地喊:“你们怎么不上来啊?不是这个意思。秦二世繁刑严诛,刻剥元良,导致天下多衅,宗庙几近不保,所以我作为两世老臣,已经诛杀了这个作孽的逆子。现在,我宣布,咱们得找一个贤明能持危扶倾的公子继当皇帝,那就是公子婴,你们觉得怎么样?”

群臣一看,是拥秦始皇的弟弟公子婴当皇帝啊,于是就都放了手,一步一步地跟着上殿来了。大殿的地震也就停止了。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地震,可能是人工地震。人工地震是指核爆炸、工程爆破、机械震动等人类活动引起的地面震动,所以可以控制。可能是皇宫里边不忠于赵高的侍臣宦官们,拉着大绳子,捆着大殿的几个柱子,为了给赵高捣乱制造的吧。

子婴这人岁数不小,人缘也好,但是对政治不感冒,这也是他能活下来到现在的原因。子婴于是无可奈何地走上去,接过赵高要颁给他的bp机。赵高又说:“不行,从前,秦国本来是个诸侯王国,我们始皇帝功高盖世,并混天下,于是才称了皇帝。现在,六国复立,关东已尽被诸侯六国所分割,秦国的地盘,比当初‘解放前’还少了,只能算是一个王国,如果还称皇帝这样的空名的话,那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我看,叫秦王就好了。”大家也没有话说。

于是赵高把玉玺又收起来了,等着再重新刻一个秦王金玺,然后宣布,把秦二世胡亥,按照黔首的葬礼规格,在杜南宜春苑,一处野生动物园,埋了就可以了。[7]至于子婴,等着斋戒五日后,在祖庙里受秦王金玺。

子婴斋了五天戒,对自己的宦官韩谈还有儿子说:“我听说,赵高跟楚人约定了,要把我们秦家宗室全杀了,然后他们划地分王关中。丞相赵高哪里是想让我当皇帝啊,他只是杀了二世怕群臣起哄杀他,所以把我推出来了。等到楚人来了,我也就没命了。韩谈,你的下边那个还在,你武功也暴烈,我这就装病,让去祖庙拿那个黄壳的bp机我也不去,丞相必然亲自来催我,催我你就舞起倚天屠龙剑来把他杀了。”

韩谈捏着自己的手,和子婴的儿子,瞪着大眼,领命伺机待动。

第二天,中丞相赵高在祖庙里等了好一会儿,说是子婴得了小儿麻痹了,不能来了,赵高奇怪:小儿麻痹有这个年纪得的吗?“反正就是病了,要么您去看看我爹?”子婴的儿子说。

于是赵高迈着自己胖胖的步子拿着金壳bp机,到子婴的斋宫里来了。到了子婴床前,子婴怒叫一声:“乱臣在此,还不立诛杀之!”

韩谈擎着倚天屠龙剑,一手挥动化骨绵掌,照着赵高的侧肋就拍上去了,赵高这个皇权专制下的怪胎,自己却有意无意地拆着皇权专制的台打算搞分封自己当王的一个有血有肉的非太监,冒出一口鲜血,带着欠下这个世界的无数冤债,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黄金地,作别了这个纷纭潮涌的历史舞台。

赵高被杀死了。

子婴小儿也不麻痹了,当即下床挎上秦王印(从皇帝又缩小回王了),把链子系在腰间,然后以秦王的身份发号施令,诛杀赵高余党亲族。秦王子婴和韩谈串联了红着眼睛的受赵高迫害过的衔冤受害的各家大臣们,一起夷了赵高父族、母族、妻族——赵高也是有老婆的。

赵高虽然死了,但是秦王朝也已被他搞得气息奄奄。有人说,赵高是六国打入秦国的一个“木马”,通过给秦国捣乱,终于给六国报了仇。其实赵高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他只是皇权专制下培养出来的一个没有独立人格的怪胎罢了。皇权专制怎么把人都变成没有独立人格的呢?其实很简单,就是那些有独立人格的,都是皇帝给处理了。比如司马迁,有独立人格,最后被做了手术。而没有独立人格的,则往往格外讨皇帝喜欢,因为他们提想法或者发表意见,往往揣摩着皇上的意思说,所以皇上越发重用他们。

所以,皇权专制,一定是培养出顺臣和佞臣出来,而淘汰刚直的有独立人格和思想态度的人。赵高就是这样的第一个佞臣典型。

当赵高的尸体摆在车上,领着后面一大队木轱辘马车,上面载在自家的宗族亲戚的尸身,好像一群进城运肉的猪肉贩子车队,在咸阳城中巡行,正是入秋八月,这时候,一百五十公里以东南,楚军沛县长刘邦,正挥舞着自己的两三万人的队伍,猛攻陕西关中的东南要塞——武关。

武关在陕西省向东南与中原西侧交接的陕西丹凤县城东,是屏障陕西关中的东南大门。南临深涧,北接山原。刘邦架着迫击炮、榴弹炮什么向关上猛轰——当然,也可能是类似的其他古代抛射类武器。

攻破武关以后,据说刘邦在这里搞了个“屠武关”活动,然后刘邦推着迫击炮、榴弹炮沿着南阳到西安的高速公路,在秦岭东部的山峦叠嶂中跋涉前进。

刘邦从战车上看出去,秦国砺山带河,金城汤池,太阳余晖闪闪。次月,推进了一百五十公里,到达蓝田南部的雄关峣关,这里正有秦王子婴派驻的大量秦军集结。

刘邦急着要抢进在北面不远八十公里的咸阳去当关中王,决意挥动两万主力军,择日再次于迫击炮火力铺垫后向秦军猛攻。张良有点道家的意思,虽然岁数比刘邦小好些,但却更老成,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们打了胜仗更得小心,现在逾险疾行数百里,士卒疲惫,又在敌国本土作战,这些秦都地区的卫戍部队,也还是强悍精锐的,我们不能轻易与之交战。”

刘邦说:“我们凭着前面战胜的锐气,等下去也不是好事啊。”

张良说:“我素来交结天下豪杰,我早晓得秦军主将这人。这人的爹是个杀猪的,杀猪卖肉属于商人,根据我的遗传学研究,商人家庭长大的儿子贪财好利,只认得钱,没有读书世家的人那么有节气。我们让郦食其老先生拿着重宝过去贿赂他,必有奇效。”

利诱还不够,还得威逼。张良又教刘邦假装为五万人的大军采办粮草,在山坡坳谷堆积一处处的粮仓,表面是小米,里边是砂子,堆得高高的,运粮车来回纵横,好像有前仆后继的大量后续主力正在集结赶来的样子。又在周遭山上张插旗帜,布置数不清的疑兵。以此恐吓秦军,使之没有胜利斗志。

刘邦的宾客随从中有个楚人叫陆贾,能说会道,和所有的纵横家一样,能说大话做出气势吓唬人(他后来曾经出使南越国,一人游说南越国来降),于是陆贾跟着郦食其,拉着几车重宝,给屠夫的儿子秦国大将送去。

郦食其、陆贾到了秦军峣关内,双臂高揖,然后手按宝剑剑把,说道:“刘邦豁达大度,古来君王第一,我们手里有些多得送不出去的重宝,他顾念将军征战蒙尘,特送与犒劳将军。将军为秦王作战,战胜得赏甚薄,战败受戮甚重,我们刘县长宽仁有礼,愿与将军共分咸阳城内的珍宝。来日咸阳城里的猪,都由你们家杀,你们家垄断咸阳的菜篮子。”

商人素来脑筋活,不像贵族士人那么守着礼法教条,跟平民一样反复无常,有恒产却没有恒心。这位大将,一看见这些重宝,再加上被山上的粮仓疑兵吓唬,当即决意叛秦降楚,还叫郦食其把垄断咸阳菜篮子的协议写下来,然后准备转为刀锋,和刘县长一起北攻咸阳。

谁料,平民出身的刘县长,和他一样是反复无常的“小人”[8],得了回报之后,并不守协议。张良虽为贵族,但特殊形势下,也不迂腐,对着刘县长又说:“沛公,现在要降的只是这秦将一人,其它秦军都是本土子弟,爱国愤青,恐怕未必肯跟着他反叛。”

刘邦说:“那将如何?”

张良说:“趁着秦将欲降,不设戒备,我们突然袭击,一举可以击拔之!”

刘邦心说,这主意好。于是悉起两三万大军,对峣关内外左右秦军营垒突然发动全面猛攻,秦军已经把战车车辕都掉向了北方,壕沟工事里都没有守卫,仓惶应战,全无秩序和调度,被刘邦军众杀得像鸭子一样狂奔乱驰。秦军主将拉着几大车宝贝,正随着败军猛跑,被樊哙之类的楚将追上,一戟刺了个穿心凉。

后人有论,当刘邦东来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都卖降唯恐落后,为什么呢?因为诗书之道废,人唯见利而不闻义耳。这说的有一定道理,法家通过赏罚之利的调动而运动民众,获得了秦对六国战争的胜利,但是这样也导致民众唯利是从。而儒家强调义,比如忠君孝父之义,人们觉得就应该替国君守城,就应该为皇上效死,也许就能守卫得紧一些了,不会出现这样的商人见利卖国的事了。大秦朝过分重视法家,就有这个见利忘义的缺点。这是法家的短处了。关东六国能迅速掀起反秦大局面,郡县纷纷向楚背秦,也跟关东儒家影响比较深,人们慕六国旧王之义不顾利害生死从而起之,有一定关系吧。如此言来,法家对于秦的灭亡,还是不能辞其咎的。秦国重视法家到了这个地步,老爹跟儿子借把斧头,都要看儿子的白眼,最后见利之诱惑而投降,亦不足奇怪了。张良可谓知道秦人及法家利弊者也。

刘邦站在峣关的山巅,腰间挎着护身短剑,剑把上镶有宝石,晶莹夺目。在宝石的棱面上,反射着一朵淡桔色的迷离的远古晨阳。

接下来,刘邦追亡逐北,在蓝田南和蓝田北再次大败秦军。随后直至咸阳的八十公里道路上,秦军各处屯军纷纷献关纳邑投降,刘邦军员也迅速膨胀到十万。

十月,刘邦驻军今西安以东三十里的灞水上,这里是个风景名胜,秋风飒飒,专门适合人离别,所谓灞桥之柳,可揪下来插在离别者的衣襟上。当年秦穆公想当霸主,把这条原名滋水的河改叫灞水。

此时,秦穆公的第二十几代孙,秦王子婴,刚当了四十六天大王,接到刘邦派来的劝降信,只好叹息一声,把腰下面的领带(黻)摘下来,挂在脖子上,好像一个裁缝似的,然后找了一个专业的出丧仪仗队,簇拥着自己,后面白车素马,出城迎降。

刘县长一看,这个从前的皇帝弟弟,失势的贵人,好像一个破产的裁缝在路边俯首垂肩而立,自己则高高地在车上。想起自己从前年轻时,拿着电焊枪在咸阳城里服劳役,望见秦始皇的法驾出临,正是灿若神仙出于云团,不禁感慨一声,于是抬抬手,命军中官吏接过子婴手捧的玉玺,将这一行人,押随在军中。赫赫一个王朝,中国第一次大一统的帝国的灵魂,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时刻,顿时落入了不复目睹的从前。

刘邦带着自己的迫击炮、榴弹炮的部队和各兵种大队,穿越咸阳主大街——这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大都会,在咸阳民众惊疑怯惧的目光中,直奔宫城。

刘邦到达关中的十万大军,基本相当于红军开始长征时候的人数,他将其大部开进咸阳。人们猜测着,这些外地人将在花花世界的咸阳干点什么。

此时,距离上次陈胜失败被杀的那个冬天,又快要两年了。

刘邦在这个冬天里,在咸阳城里做了什么,早已无从查证了,我们只得在前人的旧纸堆里摸索,希望能在字里行间内翻出一丝模糊的线索来。

当时,刘邦下面的诸将,不外乎就是曹参、樊哙、郦商、夏侯婴,以及再小一点的如周勃、灌婴、傅宽、靳歙之类,争着带着自己的部曲,往咸阳城里的金帛财物的府库里跑,把里边的好东西,都抢出,然后定了个岗位系数,按官的大小分了。萧何觉得这些东西都不能升值,就跑到秦王朝的国家图书馆,把里边的文书档案、地图户籍,全都搬到自己的军中了。

而刘邦则进驻了秦皇帝宫,但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富丽煌煌,眩人眼目。这都是秦国在四五百年的历史中不断积累的,其中包括两三百年的诸侯兼并战争中从东方列国掠得的巨大财富,还有建立帝国以后征敛无度以及从东方迁徙来的十几万户豪族的宝贵成果,差不多天下一半的财富都在咸阳。刘邦乐了,像阿里巴巴进了强盗的山洞,当时就想住在这儿不出来了。

他的担挑,满脸试管刷一样胡子茬的沛县同乡樊哙跑进来劝谏:“县长,你这是忘了本啊,金银财宝都是消磨革命意志的毒药啊!”

刘邦大怒:“岗位系数从一到十,我的岗位系数至少是十,你的岗位系数也就是五,你们分了那么多些金子绸缎,我分些狗马妇女和帷幄宝器,不对吗?不应该吗?!”

樊哙说:“我原以为您是只大公鸡,你在山坡上一叫唤,天下就会大亮,谁想你却是只大母鸡,只会卧在绫罗绸缎上孵蛋!”

刘邦气得:“尔翁——你爷爷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割了你的舌头——!”说完,拿起一个金尿壶就扔樊哙。樊哙好像垒球手一样,一把接了金尿壶,抱着尿壶和脑袋,逃出了宫门。

刘邦骂骂咧咧地在秦宫室群里乱走发了一通火,找了一顿茬,最后自己累了,找了个安静软和的地方趴下了。

刚卧下没多久,张良光着下巴——样子好像妇人,没有胡子,进来又来骚扰刘邦了。他见刘邦卧在那里,身下面压着蛋,还有错金错银的铜饭盒子,摆在面前准备吃,两旁都是金金铜铜的鼎啊、簋啊、灯台啊、熏炉啊、鎏金壶龙凤盘啊,好像一个废品站的老板卧在一堆收过来的罐头瓶、电缆、旧锅废轮胎里。

看见张良进来,刘邦不得不肃穆了一点,扬起母鸡脖子,警惕地望着他:“先生有了自己的窝了吗?现在天冷,得找个帷幕厚的宫室住。”

张良说:“沛公,我觉得您这么办不对啊。那秦皇帝无道,所以县长您才有了今天,可以入据他的都城。但是您给天下除去残贼,应该缟素为资[9]一些。现在您刚刚入秦,就安享其乐,住在他的富贵窟里,这就是所谓的‘助桀为虐’啊。我看樊哙说的很有道理啊,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啊,您还是照他说的意思,搬出去吧。”

刘邦扭怩了一会儿,心想,我这刚刚到了一个终点,但是已经同时开启了一个起点啊,于是说:“乃翁——他的爸爸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道理,但是用不着这个满脸试管刷的狗儿子来指派我,先生说的话其实我也想到了。这样,我不在这里住,他们也不许偷着猛捞,看看那些装着重宝财物的府库,不管是抢过的还是没抢过的,都一律给我封上,然后全军撤出咸阳,还驻霸上。今晚我就动身,只拿两卷绸缎被子还有一些高档擦脚布。我这些天苦于奔波,根本没踏踏实实洗过脚。”

张良见对方真听自己的,就由衷一笑,一揖而去,刘邦大军旋即开出城驻扎外霸上。刚刚遭了一点洗劫的咸阳百官富姓,像方才遭了骚扰的一窝鸡一样,又略略趴在鸡窝里的横栏上,等待下一轮可能的大骚扰了。

刘邦能够不住在皇宫里,相比于后来改朝换代时的战胜者们,实在也是难得的了。刘邦带着咸阳城里的好八连在霸上驻扎,到了十一月,就准备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了。

刘邦的队伍,一直是一万两万,到了武关以后才逐渐发展到十来万,可见它不是饥民和流民组成的军队,而是山东地主豪杰的武装。刘邦这次开会,是召集咸阳附近秦本土诸县的父老豪杰,所谓“父老豪杰”。都是豪强地主,贵族下一阶层的社会中层,地方家族势力的头面人物。陈胜入陈城以后,招的是“三老、豪杰、父老”议事,确定了国号张楚和陈王胜的地位以及未来的发展战略。可见,陈胜也好,刘邦也好,都是地主豪强或者代表地主豪强政治利益的分子。这是一次山东地主豪强对山西,即函谷关以西的地主豪强的专制体统的一次反动。

大会上,刘邦说:“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世事轮回,什么都有个正弦曲线、兴衰更迭啊。父老从前受秦的苛法久矣,诽谤政令者灭族,聚众谈论经书的弃世。现在我跟诸侯约好了,先入关者做这里的王,我应当王关中。所以我现在先跟你们父老约法三章,就三条,不多要求:第一,杀人者死;第二和第三,伤人者和偷东西的各当其罪。其它,都不算犯罪,也没有什么株连。你们这里的各个官吏,保持在原来的岗位上继续不变。”——这最后一句话表明,不是农民造地主阶级政权的反,是很明白的事了。

关西地主豪强、头面人物和各层官吏,一看这场运动的先锋官跑来,只是扫除苛法和苛法背后的高度专制,而不是要把泥腿子和社会中层之间的关系掉个个儿,各个高兴得好像丢了的东西重新拣着了,协商大会在欢欣愉快中胜利闭幕。

接着,刘邦派人跟秦国官吏向各县乡邑[10]去晓谕政策,说什么都不变,就是不许以后再搞苛法了。把高强度的专制体系,向着从前关东诸侯那种礼法并重和地方家族自治化转变,取代官僚体系高度高压御民,政治模式向关东化学习,“全盘东化”。

秦人可能想不了这么多,总之,一见自己的既得利益不受损害,于是都组织了自己的庄户人,争着带着牛羊酒食去犒赏刘邦楚军。刘邦又“好八连”了,说:“这些我不能接受,我们一贯艰苦朴素,缟素为资。现在咸阳仓库里的小米多极了,不缺,不用麻烦人民了。”

秦人更加欢喜,唯恐刘县长未来不做秦王。

看来,即便秦本土地区的士民豪强,也不喜欢秦的高度集权专制的政治体系。是凡中层,没有喜欢强悍政府给他们加紧箍咒的。

这时候,一个叫鲰生或者叫解先生的人,跑去对刘邦献不自量力的计策了:“刘县长,未来的秦王先生,您也知道,秦国之富,是天下的十倍,地形险要无比。可是现在听说章邯已经降了项羽,项羽当即命他做了雍王。雍是哪里啊,雍就是秦地古称的雍州,这明显是教他做关中王了。他们现在就快来了,到时候县长您想取得关中这块地方,恐怕不得逞意了。当下之计,您急速派兵增守函谷关,堵住他们诸侯联军,再在秦地加紧征兵以自我强大,以拒诸侯。否则,您就是为人驱鱼,给人做嫁,将来被鸠占了鹊巢了。”

所谓“关中”,就是中国西部的陕西,陕西四面被群山和黄河围绕,只有四个方向的少量关口可以出入,东有函谷关,东南有武关,所以又号称“关中”,也就是秦国的本土,实际上是个大盆地,因为是盆地,所以气候宜人,沃野千里,膏腴之地。咸阳就在这里,是古今天府之国,肉夹馍非常好吃。当然,陕西北部不行,自然条件恶劣。

刘邦点点头,当即增兵函谷,征兵自益,像个水獭那样,以为这样一个动物界的大水坝工程,可以抵挡一群要过河的角马和羚牛的长驱大队。

时间依旧是十一月。这时候,项羽将军四十万诸侯联军自七月份收编了章邯的二十万秦军,已经有三个月了,这支角马和羚牛的武装,正沿着黄河南岸,在豫西走廊中,一边攻克沿途秦军据点城邑,一边朝着函谷关开进。目前已走到了豫西走廊中段。

这支缓慢移动的黑云一样的队伍里边,有一个爵位接近卿爵的高个美男子,大名陈平。

这个陈平,老家在河南阳武县户牖乡,具体位置在河南中东部兰考县地区,出身是贫穷中农,家有三十亩地[11],从小喜欢读书,他哥哥念书不行,就主动种地,让他出去游学。所谓游学,是因为当时还缺乏正规平民学校——后来是为了应对科举制的需要才多起来的——而都是世家名族中的子弟垄断了知识的传授和研发,所以各家的家学,各门各派,私相传授,因此思想还不甚受禁锢和变得一元化,愿意学啥就能学到啥,但是需要不停地换地方学。陈平的嫂子看陈平在外面整天闭着眼轻松地念书,不事生产作业,就恼火得不得了,说:“咱家整天吃糠壳粗屑,养个壮大的小叔子,一点忙帮不上。有这么个小叔子,不如没有!”

他大哥——陈大哥听说了,就卷了个包袱,让他媳妇拿着,把她给休了。

这个大哥,真是大哥啊!

陈平长大以后,长得非常帅,成了一个伟男子,每当被美女见了,尖叫指数一百,围观人群三层。但是陈家穷啊,富人家里都不肯把闺女给他当媳妇,一些穷家里的闺女,陈平又看不上。于是拖着,很快步入了剩男的行列。户牖乡有个大户,掌门人是个女的,名叫张负(也就是张妇,通假字)。张负有个孙女,出嫁了五次,五次都把自己的丈夫克死了,谁也不敢再娶她。这个再婚过五次的小大姐,真可谓按过去小报记者说的“奇淫不减武则天”了——民国时代的人仍然还封建,见到有多次改嫁的,都难以接受,讥笑她们说其“奇淫”。

但是在秦汉时代,两性关系是绝少贞烈观念的,妇女改嫁是常事。当时的社会精神风貌和后代还很不同,特点是当时男人多喜欢报恩和复仇,此外还具有高度的事业进取心也就是追求功名利禄——比如陈平就非要娶个有钱人家闺女,自己指望借之步入政坛上流。此外还有尚任侠,崇名节,重自尊,总之个性精神高涨,女的也不把再嫁当回事,男女两性关系也比较紊乱和自由。另外当时的男人重自尊、好报仇,于是个性刚烈好斗,喜欢打打杀杀,斩首数万,屠城几座,在先秦战国和秦汉之际,是常有的事,总之带有一点“野蛮性”,和裹着小脚都是顺民的宋朝以及明朝人的文雅,“我大清”万民的奴性十足,颇有些不一样。

人性是由社会结构养成的,并且施力于这个社会结构。

“野蛮性”是坏词也是好东西,它为一个文明注入很多特殊的有生发力的元素,是这个文明的元气,是它保持年轻和有创新的活力所在。“野蛮性”和生命力,有时候是一个词,而文雅和垂死,则有所接近。

不管怎么样,陈平也看重了张负这个历经五嫁的富家寡妇。他很有心计,乡里边有聚会大活动,他就主动表现自己,具体就是办丧事的时候,他头一个到,去帮忙,最后一个收拾离开。因为在丧所逗留的时间最久,所以被张负老太太看见了。张负一看这个漂亮高大的穷汉,通过攀谈知道他有很多游学拿到的证书,秦国官话说得也达到了四级通过,就颇有意把孙女嫁给他。

她跟着陈平去陈家家访,一看陈平住在郭城——就是外重城墙里的死胡同里,为了省钱,一面墙壁直接依靠着城墙,这就省了四分之一的料。不过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房价最低,将来打仗的时候就先拆这里的民房,然后往城外扔,当时打仗的过程就是把城里的房子都拆了扔到城外去的过程。门也没有,拿一个破席子充做了门——又省了一点料。不料,张负却看见陈平家门外的死胡同,有很多长者的车辙。大约是胡适的自传里回忆自己的少年时说:“用大人的话说,是篷户外有了长者的车辙”,大约用的就是这个典故。意思是很多有头面的贵人和名人,以及很多考研通级辅导班的老师,都坐着马车跑来和陈平交往。

张负于是就把主意打定了,回去就对孙女的爸爸说:“小张啊,我打算把孙女嫁给陈平。”当时嫁个闺女,就跟投资股票差不多。

老张说:“陈平人穷还不干正经事,不但在咱们户牖乡出名,全县人都知道笑话他。奈何把我这个宝贝闺女嫁给他啊。就算是五次克夫,也不至于把她插在垃圾股上啊。”

张负说:“慧眼识英这个词就是说我的,你想,会有人如此好美有如陈平却一辈子终于贫贱,不能连续五个涨停的吗?”

于是,就把孙女的第六嫁给了陈平。但是陈平人穷娶不起啊,于是张家拿出钱币和酒肉交给陈平办这次婚事。张负还嘱咐孙女呢:“这次你去了他家,可不要再克人家了。不要恃富骄人,待陈平大哥要像老爹,待陈平嫂子要如老妈。”

陈平蝇随骥尾,靠着丈母娘家的钱财支持,于是游道日广,成了地面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陈胜少时也曾为人庸耕,后来壮时则不知是什么身份,直接派任务时被县里派为了屯长。陈平少时也是一个三十亩不够活的席子当门的穷家之子,跟陈胜的“瓮牖绳枢”差不多,壮时也大小成了一个人物,大约可以帮助我们推测和认知陈胜后来的生活轨迹。总之,不再是个赤贫种地的农民罢了——难怪陈胜最后也极其不能容忍别人跑来指证他从前曾经给人扛过活,倘若起义前还在扛活,则不至出现这样的“指证”。

陈胜一样有很多“故人”,和陈平的“游道日广”,颇有所类似吧。

不管怎么样,陈平成了一个小头面人物,他所居住的小区里边搞“社会”——就是在里的社场从事的聚会,比如祭祀啊,演节目啊,传达政府教化啊,聚会完了分配祭肉给参与者们。陈平被推为分肉的“宰”,在“宰”着分肉的时候,陈平按照出力多少,照顾到了法家做事立功给回报的原则,又兼顾了儒家维系人们的关系和谐,对于尊长老弱也要照顾的原则,把肉分得又公平又好,人们拿着肉说:“真他妈好哇,陈孺子真是善为宰啊!”

陈平说:“嗟乎,将来让我宰天下,亦如此!”——这个嗟乎,表达了他对现在没机会被请去宰天下的愤懑和牢骚。

宰天下的机会需要自己创造。但是秦帝国对于六国中的能人豪杰,一贯是抑制和锄杀的政策,不给机会,以便加强和巩固自己的专政力度。上层和中层之间矛盾甚锐,上层旨在夺取中层千百年来一贯控制着的人口、土地、文化和思想,陈平似乎除了造反之外没有挤入上层的机会。

终于,公元前209年,陈胜在大泽乡攮臂而起了,天下豪俊云集响应,陈胜的部将周市带着部曲四出掠地,立了魏国贵族魏咎做魏王。陈平所在的兰考县地区就在现在的开封附近,属于从前魏国的地盘,于是陈平跟着一帮少年投在了魏王咎驾下当司机队队长(太仆)。随后,因为魏咎不听他的合理化建议,于是怒而出走。

陈平在河南魏地瞎晃悠了一段时间,正好听说项羽的六十万大军,如今在河北扫清了强秦政府军主力,南渡黄河,进入中原河南掠地,一路向西攻杀而去。陈平当即投入项羽麾下,一并向着西方寻找自己的梦想。在与他同一个轰轰隆隆的大队人马之中,还有一个同样不得志的郎官——大名韩信!

如果你不能打败你的敌人,那就要加入它。章邯遵循的就是这样的人生箴言。七月份,屡次遭受项羽重创的章邯,以自己二十万残余主力,带着两个副手——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哭着降服了楚上将军、联军纵长项羽。

项羽时年二十六岁,没有计较章邯的杀叔之仇,拜章邯为雍王,留在自己楚军中质押,而以自己信任而且有过旧交的司马欣督领二十万秦降卒。随即到了八月,大军开始启动,掠地西行。

同年八月,刘邦将军在南线攻破了武关,九月,攻破峣关,十月,入咸阳,十一月,召开地主政治协商会议,约法三章。这时候,四十万东方军队和二十万降卒,方才走到了豫西走廊中段的河南渑池地区,具体是新安城。

他们走的其实也不算慢,因为路相对远。不管怎么样,四十万联军和二十万秦降卒,在十一月的这一天里,入驻新安城内外休息。

关于这二十万秦降卒,很多人认为是由骊山囚徒组成的。其实不然,两年前周文带几十万军队扣函谷关时,由于秦庭毫无准备,只好发动骊山囚徒抵抗义军,但是后来章邯多次作战,屡屡得到秦本土支援。其组成慢慢由骊山囚徒变成了正规军,即从秦国本土动员的主力援兵。章邯在对项梁作战时,起初屡屡为项梁所败,在得到援军后一举而破项军,杀项梁,军队的战斗力明显提高。

既然都是秦国本土人,跟六国诸侯军队之间,自然就有了文化和历史的冲突。当初,六国诸侯之地的官吏士卒往西北方向去服兵役,或者服徭役,经过陕西关中,关中秦国的官吏士卒特别霸道,净在他们身上盘剥、讹诈,奴使他们,在他们头上拉粪。

现在,六国吏卒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了,于是所有屎尿罐子都由他们来端,把他们当奴虏来对待,动不动还拿小鞭子教训牲口似地教训一番。

秦国吏卒于是一边揉着身上的伤,端着屎尿的罐子,一边互相偷偷地说:“章邯将军骗着我们降了楚人和诸侯,如今如果能够攻入函谷关破秦,那是大好事。如果不能,我听说六国军队就要掳着我们东去,我们东去受罪不要紧,家里的老婆孩子一定都被地方官给杀了!”——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伟大领袖“秦王”已经在上个月脖子上系个绳子出咸阳投降了,被俘虏的军众的家属要连坐问斩这样的“苛法”已经随着只有三条的新法令而被废除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各个交头接耳、熊疑狼顾。而且从这些话也可以看出,章邯的军队的组成早有了本质的变化,已经不是六国刑徒,而是关中子弟兵了。

这些秦本土子弟兵不免要密谋自救脱身的策略,而这策略不外乎就是哗变或者逃亡,这些计划被联军诸将的顺风耳收听到了之后,报给了纵长、上将军项羽。

项羽眉头紧缩,招来自己的鹰牌部队的长官英布、蒲将军两个人,三人互相商议说:“秦国的降卒人数甚多,其心不服,到了关中要是不听我们的话,我们就危险了呢。不如全都把他们击杀了,以免后患。只把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留下。”

英布脸上刻着字,满脸都是书法,曾经派在骊山当刑徒,想来也是受过秦人罪的,而且据后来的会让梨的孔融反对肉刑的时候说:“且被刑之人,虑不念生,志在思死,类多趋恶,莫复归正。夙沙[12]乱齐,伊戾祸宋,赵高、英布,为世大患。”意思是被施了肉刑的人心理会变态,喜欢虐害人。英布就是这样,蒲将军连个名字都没有,也是不惮于干坏事的,俩人当即允诺。

当夜色已上升到群星的高度,英布、蒲将军两位刽子手带着部队,在城南向二十万秦卒的驻地,摸黑切瓜削菜一样地杀过去了。面临大屠杀,秦降吏卒也做了殊死抵抗,但是夜半无备,乱抓兵器,光着膀子,被全副武装有秩序突袭而来的诸侯军队,杀得血流成河,巨大的伤亡肥沃了城南的丘壑。秦国吏卒也是信鬼的,一边被杀,一边呼唤着他们秦国的上帝或者天神来帮忙,可是他老先生就像一个喝多了的看门人,怎么摇门铃也弄不醒他。上帝对于人间的屠杀也只能阿弥陀佛,无可奈何。

最后,二十万尸首,全部被坑在新安城南。

天空中降下了冷雪,血和雪混在一起。冷风吹得,如寡妇悲吟,鸡哀伤。

杀这些降卒,短期来讲,有其积极意义,歼灭了秦本土的有生力量。

须知,秦国是个有着优良的战争传统的国家,秦军在二三百年的战争中留下了辉煌的印记,从某种角度来讲,项羽是惧怕秦军的,如今这二十万秦卒如果留着,未来在西方政治突变的情况下,有可能成为强秦征服六国的基本武装,六国又会重新沦为秦的殖民地。只有彻底杀灭秦国武装的有生力量,削弱秦本土的武装力量,才有可能把这一地区平定为一个普通的郡县。从一个大一统国家的安全格局考虑,它要求的是各地的力量平衡,而不是某一地区在某一方面的极度领先。这是一件对未来一两百年的安定,有意义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十一月,干完了坏事的诸侯联军,这时候又剩纯的四十万了,继续整队向西掠地而行。渐走渐有进入黄土高坡的感觉。豫西走廊以北是山西的黄土高原,走廊以南是东西绵长的熊耳山、伏牛山群山。终于在月中,他们走到了豫西走廊西头的函谷关,但见关上旌旗明亮,守关的刘邦部将用兵器敲着垛口向下面吆喝:“谁啊!干什么的!关中已经是刘县长的地盘了,一兵一狗也不许入内!”

项羽闻报之后,当即挑着眼睛眉毛大怒:“刘竖子攻入关中,是要捣覆暴秦,现在闭关自据,是什么意思?到底他是为天下灭秦,还是为自己谋私!若不是我在河北与秦兵主力鏖战,他哪能抄后道攻入秦国?”

当下把自己经常做先锋的英布又找来了,说:“函谷关虽然坚固险峻,但是易被迂回,你们现在就抄偏僻小道绕到它的侧身,猛攻关下的守军,我们在正面佯攻掩护你!”

英布也觉得刘县长太不讲理了,他特别善于以少败众,当即与其他几名将官率领少数部队从侧面迂击,并力进攻。项羽主力部队,趁机一涌破关门而入。

过了函谷关再有一百五十公里就是咸阳了,到了该年十二月,项羽诸侯四十五万大军,号称百万,抵达咸阳以东五十公里处的骊山脚下的戏水,渡过戏水,分营陈列于戏水西岸不远的鸿门下[13],准备与叛党叛国的刘邦决战。

刘邦的部卒共有十万,大部分还是进入关中以后收编的,一旦开战,必为齑粉。项羽愤怒、诸侯军吹胡子瞪眼的消息传到刘邦军中,刘邦属下的左司马曹无伤,这时候开始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了。

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认为刘氏要完蛋了,就想了一个从阶下囚转升为可以受封的堂上客的办法,就是跑去项羽营中表衷心。

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项王,刘氏营中的情况我知道。刘县长打算称王关中,让子婴当自己的国相,咸阳的珍宝全都掳到他的营中了,珍宝们闪得太阳都暗淡了,您可是来晚了一步。”

有这样颇高级的官员作证,项羽觉得绝不会是冤枉了刘邦了,众所周知,中国的财富和能量做成了一个大能量块,全都放在咸阳城里了,项羽千里万里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捣毁秦国,抢到这个能量块,你刘邦就算有功,也没有大到该把能量块独霸的程度啊。

项羽传令:“传我的命令,明日早晨饱餐战饭,各部全员出动,攻破霸上刘叛军,取得能量块!违令迟疑者,军法从事!”

当时,楚兵常胜,功劳冠于诸侯,特别英布又常常以少败众,常为军锋,所以诸侯各王派来的将军及其部队,都服气和相属于楚军,受楚上将军项羽节制。消息传出,大家也不晓得这刘邦是什么人,只说是楚国兵团中的一个方面军的司令,现在惹恼了我们的老大项王了,手上又攥着可爱的招人来抢的能量块,诸侯将士都乐得跟着跑去抢,虽然也不免会有人对这种命令表示疑惑和警惧。

这时候,项氏家族的think tank(智囊)老头子范增也跑来对项王说了:“曹无伤这人说的并不很准确,能量块其实刘邦没有动,还都在咸阳放着呢!”

项羽说:“亚父,这么说,我欲击刘邦是错误的了?”

范增看着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汉说:“并不错误。刘邦在山东的时候[14],贪财好色,喜欢财货和大姑娘,夺城得邑以后,没少揽这两样东西。现在入了关中,却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make love,这说明他的志向不在小。显然是把这块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产了,反而不肯胡乱糟蹋了。我派人夜观天象,发现霸上上方都是龙虎之气,气分五彩,这是天子之气啊。所以,急击勿失。”

这话,显现出了范增和项羽之间也有这样的默契认识,就是项羽也是要当皇帝的。刘邦没有动能量块,恰说明他是要争当皇帝,所以必须先击杀他。项羽后来搞了个王侯大分封,被“捣项羽派”的学者污为他要搞分裂,回复春秋战国的格局,其实相反,项羽可能也是很想当皇帝的,这里他和范增的对话就有反映这个意思。而且,从前秦始皇游会稽,他在路上看热闹,喊出了“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壮语,这也说明了他是想当皇帝的,而不是单单割据一方的霸王,虽然那是小时候的话,但应该大了不至于还没小时候有志向。

不管怎么样,当鸿门联军正在连夜动员的时候,楚国的高官左尹项伯却开始准备“后事”了。在楚国令尹的官最大,尹跟“父”字在甲骨文中差不多,春秋后期又开始设了左尹、右尹,项伯就是左尹,应当是楚怀王亲命的,这官颇大,也许可以和上将军项羽相左右。

项伯同时是项羽的叔叔,当时的人比较重自尊,重自尊的人比较容易跟人打架——因为自尊这种东西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于是有一次一不小心,项伯把对方打死了。从此只好亡命江湖。

项伯逃到了附近下邳城中当“任侠”的张良的窝中,被庇护起来,得活一命,于是甚感激张良。项伯心想:“张良是韩王成的人,现在是帮着刘邦的忙打到了关中。其实也不是帮着刘邦的忙,是韩王成力量太笨,灭不了秦,于是假借刘邦的力量,驱使刘邦替自己效命,灭了秦,以便让小韩重新当上自己的王。那是借着刘邦来帮韩王了。不管怎么样,他应该不会在刘邦那里一直逗留下去,我这个人除了重自尊,也重友情,如今刘邦就要被攻成碎片了,韩氏的张良不能跟着倒霉,我得去救他,叫他离开刘邦。”

于是项伯连夜乘马,从鸿门跑了四十里夜路到了霸上(今西安以东三十里),只说找张良,被引着进入张良的营帐。

张良正在帷幄里看黄帝、老子修仙的书和《黄石公三略》呢,一见灰胡子的项伯进来了,忙放下书说:“您又被谁追杀了,现在已经约法三章了,再杀人也不好办了,人间已经不好躲藏了,您应该跟我似的练练辟谷,躲到天堂上去。”

项伯说:“明天早晨这里就要开战,你想练辟谷也得换个地方了,你赶紧跟着我到我那儿去练吧,你不跟我走,明天你就死在这儿了。项王已经发出攻击令了!”

张良大惊:“这事不至于啊,沛公没有什么惹着项王的地方啊?暴秦方灭,同室操戈,也不用这么急啊?”

项伯说:“是刘县长先动手的,他把函谷关都布防了军队,挡着我们想独霸关中一方。项羽将军气急了,一路过来就想找他动手呢!你快走吧,不然就真升天了!”

张良说:“我是为了韩王,所以送着刘县长来攻入关中,刘县长对韩王也算是有功的,现在人家遇上危难,我独自跑了,这不是个男人啊!”

说完,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站起来,就出帐找刘邦去了。项伯拿着马鞭子,望着张良纤细的身子,心说:你惊动刘邦,这事情就复杂了。

刘邦正在自己的帐里边歪着呢,脚上裹着布,望着帐子顶傻想,大约在盘算自己当了王以后都给谁封侯呢。张良一进来,赶紧把情况说清楚,刘邦大惊,像端着一篮子鸡蛋正在幻想孵出小鸡们弄个养鸡场发大财的人突然一跤跌倒,鸡蛋全碎了:“这这……这,这将奈何?”

“将奈何,请问,是谁为县长您想的这个馊主意啊?”张良说。

“什么主意?你是指养鸡场的事吗?”

张良不懂:“不是啊,是谁让您发兵据守函谷关的啊?”

“唉呀,都是鲰生那个嘴上没毛的浑小子,对不起(他一看张良的下巴),这个瘟书生劝乃翁——他爸爸我拒关自守,可以尽得秦地为王!所以我就听他的了。”刘邦这时候想的,也还就是当王,至于当皇帝,那还要等当上王以后再说。

刘邦捏着擦脚布,又羞又气的样子。发兵函谷关以求自王关中这样的大事,没有跟张良商量,想来还是没太把张良当自己的人啊。张良说:“您自料您的霸上士卒足以对当项王吗?”

刘邦捏着擦脚布,在嘴上擦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无力的字:“固然不如他了,那当下将奈何啊?”

是啊,跑的话,则关中王的位子算是自动弃权了,而且项羽堵在东边,自己只能往西边的阿富汗方向跑,只能当阿富汗王了。而决战的话,只有碰碎一篮子蛋。

张良说:“我看我还是去跟项伯说说,让他给两家讲解讲解,就一口咬定说您不敢背叛项王吧。”

刘邦说:“项伯能听您的吗?您跟他有旧交情?”

张良说:“是的,我曾经救过他一命,他于是跑来救我,他这人很讲哥们义气,也许为了救我,就愿意说服项王也不打您了。”

刘邦的脑子确实很快,这时候迅速做出了权衡决定,不往西边跑当阿富汗王了,而是指望这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项氏家族的敌方阵营里的人,能够帮助自己转危为安,两下讲和。刘邦当即把擦脚布在自己的脖子上也擦了擦,抹去上边的汗说:“你和项伯谁大?”

“项伯比我大好些。”

“那好,你把他叫来,既然他是个讲义气的人,我待之以兄长。”

张良心说,这临时拜兄长,就能被罩着吗?于是回到自己帐房,邀请项伯过去。项伯说:“我救你一个就可以了,再多救,我可没那么博爱啊!”

张良说:“您此言差矣,您需要放长眼光。这未来的天下,诸侯王各得本国旧土,那天子的帝位,不就出自楚怀王、项羽将军和刘邦先生三人之中吗?楚怀王空有贵名,而无军功之威,项羽将军拥诸侯将卒之众,但毕竟年轻,刘邦县长据有关中,士卒十万,宽仁长者,亦有角逐帝位的资本呐。您若是今日救了刘县长,刘县长必感德于您,又有楚国左尹之重,项羽叔伯之亲,则被三方所重,古人云狡兔三窟,那么未来不管谁人为帝,您都能封侯得土啊。现在有这样的好机会,何必不取呢!”

项伯于是不犹豫了,决定也买一些刘邦的股票,当即跟着张良,拿着马鞭子,进到刘邦的帐中。刘邦已经严装整肃,摆下酒席,虚着贵客的高位等待了。三人互相施礼坐下,刘邦举起一卮酒,给项伯上寿:“祝您身体健康,万寿无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您随意,我干了!”说完,举起铜罐子——这种卮装酒量很大,可装四升,合现在八百毫升,相当于一玻璃瓶可口可乐还多四分之一——给自己灌下去了。

刘邦瞪着龙睛,体会着胃里的动荡,等平静了,就抢着说:“咱们老家都是淮北,这两年身历戎行,也不知老家的父母孩子们都怎样了。我有几个犬子和鸡女,对象的事也没有管,兄膝下可有尚未订婚的虎子和鹰女吗?不知我的鸡犬有幸没有跟您的虎鹰的哪一个结为婚姻啊?”刘邦不好苛礼,话也说不太文雅。

项伯转项看了一下张良,又转回来说:“刘县长这样的家长,我特别信赖,我的儿女得配您的贤子令爱,自是幸之至矣。”

于是俩人就把儿女婚姻的事说定了,刘邦因为是下级官吏出身的,所以刚中练出了柔性,于是趁热打铁,接着说:“我这次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什么能量块儿也不敢动,登记吏民,封存府库,全是等待项王上将军而来。之所以派人守戍关口,完全是出于治安的考虑,防盗以及防范于非常啊。我日夜盼望上将军你们到来,借我个胆子也不敢造反啊。愿兄把这意思尽数对项王讲讲,刘季我不敢背忘项氏的恩德啊。”

项伯吓唬刘邦说:“刘邦,这事确实是你不对,项王血战方才夺取函谷关,能对你没有怒气吗?现在箭在弦上,收回来真是难办啊!”

刘邦连忙避席下拜,惶恐地请求项伯帮忙。项伯把自己的伟大作用抖搂得够突出了,方才说道:“我年长你一点,不是我说你啊,刘县长,你毕竟岁数大了,一时年老莽撞,谁年老的时候不走点儿弯路、栽几个跟头呢?以后慢慢变成熟了就行了。这事我回去会替你好好讲解的,但是明日一早你不可不来我们营中自谢,求得项王宽解。可别我都替你讲解好了,你却不来,那我的脸面和脑袋就没处放了。”

刘邦拜谢,允诺说道:“这个自然,岂能令兄做蜡。”

于是三人慌忙又饮了三杯两盏,夜路还远,时间不多,项伯起立告辞,打马策鞭而去。

项伯和项羽,虽然都是一个家族的,按道理,应该死力替本家族的人着想。但是叔叔自有叔叔的家,侄子也自有侄子的家,叔叔和侄子之间,也可以算是两家,把自家弄好,是首当其冲的事,项伯“吃里爬外”,也不算是不合人情常理。

到了鸿门营中,项伯连夜请见项羽,项羽正和女生卧着呢,穿着睡衣出来立着看见项伯,说:“季父,这么晚来,可有什么要事相教啊?”项羽长着重瞳子,就是一个眼睛有两个瞳孔,长着这样的四个大枣眼,估计容易把“面的”看成双层巴士!

项伯说:“还是关于明天攻沛公的事,恐怕需要你三思而行。”

项羽说:“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刘邦欺我甚重,反意昭然,我不攻灭了他,如何惩毖他人,如何号令诸侯?”

项伯说:“倘使刘邦并无反意和反行,您这么做,不是宰事不公了吗?岂不反令诸侯寒心?”然后当即把刘邦教他的话转述完了,然后说道:“刘县长若不先破了关中,你岂能轻易至此啊?毕竟人是有功之人啊,如今击攻有功之人,恐怕是不义啊。不如善遇之,你未来将越来越好走。”

项羽也踌躇了。项伯说的话亦有道理。当时的人也是要讲义的,并不唯利与力是从。项羽能当上将军、纵长,不是靠着高贵的血统和某某的任命,而是凭借着救赵之义举,诛秦之义行,以及战功最冠。前面他对杀降卒毫不犹豫,因为这是对敌人,虽然会激起秦本土人的忿恨,却为诸侯联军讨得了安全,是义的,为自己加了分。杀降卒虽然是不祥的事情,但还不至于是不义的事情。但是,杀功臣却是不义的,虽然可以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但是对自己的威望伤害同样巨大,义的方面会扣分,必须斟酌而行。方此之时,齐、楚、赵、燕等各地都有王,自己虽然挟着各诸侯王的外遣军队,但是并没有控制各王所辖的郡县,换句话说,天下未定,诸侯事务尚未尽在自己的掌握中,自己先跟刘邦激战,恐怕会激起诸侯的警惧,不利于未来。刘邦虽然行动暧昧,但楚怀王有先入咸阳者王之的约定,刘邦在关中以王者自居并且发兵守关,也不能尽说是谋反。抓住刘邦的一点把柄就攻灭他,谁是功臣谁不是功臣全不管了,只看对自己有利与否,这将引发诸侯对自己的疑惧,就不怕诸侯功臣们因此叛离了自己吗?

项羽很快权衡了一下利害轻重和缓急,终于决定现在先善待刘邦,等自己慢慢掌控天下了,刘邦若多行不义再收拾他。如今我能收拾刘邦,待拥定天下之众之后,反倒却不能收拾刘邦了吗?这事应该有个正确的先后顺序。而亚父却是太高看了刘邦,对刘邦担忧过甚过急了。通常作为年轻人,常对未来很乐观,对自己很自信,就像老年人,常对未来很悲观,很不自信一样。项羽穿着睡衣,唇上两撇小黑胡,眼睛放着冷静得穿人的光,终于对项伯说:“我将有大志于天下,还是先不要动刘邦,所以你的想法,很好,明日我见刘邦,看他如何说。”

项伯从帐内退出来,心才略略沉定下来。他抬望天空,但见山脊如烟,宇宙渺茫。他不知道未来的天下该当如何,但他知道自己终于踩实了两只船。为刘项两家讲解,既最终合了项羽的意,也得了刘邦的感激,他觉得自己今夜的选择是可以打一百分了。

早晨,刘邦带着一百余人的车骑,很干净地在原野上奔驰。冬季的旷野平沙漠漠,冬天的冷风像仇人一样啪啪地扇着人嘴巴,但刘邦知道自己此去危险并不很大。项羽还没坐定天下,诸将都等着他论功分封呢,这是牵制项羽不敢对自己先下毒手的基本力量,也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而且,项羽收养的多是廉节好礼之士,正派人物,表明他也是要当君子的,不会以酒席宴上那种小人的作法杀死他刘邦的。

刘邦到了鸿门营地的辕门外。所谓辕门,就是两辆战车仰放,车辕相对作门户。进了辕门,拜见项羽,俩人都是老相识了,觉得同彭城分别时相比,各自只是都瘦了一点,但是都比从前有了很多的振奋和自信,刘邦意气豁达,须髯优美,高鼻梁,项羽长得也很意气风发。

刘邦拜伏至地,又竖起上身,道歉说道:“臣与上将军戮力而攻秦,上将军鏖战于河北,臣驱驰于河南,然而不料想自己却先入关破秦,今日得以再见将军于此。如今有小人从中挑拨发言,令将军与臣有了误解。”

项羽说:“这都是刘县长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何至于此。”

年轻人感情丰富,有时候会易于冲动,项羽就是这样,一看刘邦赤诚卑微地道歉,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消息来源给泄漏了。当然,也未必是项羽胸无城府,忍不住话,他可能确实要抚慰和笼络刘邦,既然不打了,那就不如彻底消弥掉对方心中的隔阂和不满,所以把责任都推给了曹无伤。既然刘邦把责任都推给了旁人,说是旁人挑拨,那我也说是曹无伤挑拨,这样咱俩之间是一贯爱对方而无恶意的好朋友。你忽悠我,我也忽悠你。反正曹无伤是你的人,你愿意杀了他,于我又有何害。

刘邦一听说是曹无伤暗中勾了项羽来打自己,且惊且怒,也怪不着项羽了,你自己的人都劝着别人来打你,还能怪得着别人吗?

既然都把责任推给旁人了,项羽又决意现在不把解决刘邦排在日程表的首位上,于是将臣二人心中甚是欢快,项羽说:“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先不要走,待会中午请你吃饭!”

刘邦心想这可麻烦了,本想道了歉就跑回去,这一留下来吃饭,就怕对方变卦了,夜长梦多,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但是自己特意跑来,又是经年未见,人家请你吃饭,又是非常合理,不好拒绝的啊,刘邦只能条件反射似的说:“好,好。”

但刘邦想,项王要想治罪我,现在也就治罪了,何必等到宴上。只要宴上我别再说错了什么话,激怒了他就好吧。于是对同行的张良说:“要请我吃饭了,正好也有点饿了,好久没在外边吃饭了。”

这些话都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孤单无适罢了。

吃饭的钟点终于到了,一圈摆了正方形的四面案子,都是漆木的案子。也就是案子上面涂了黑漆。是从漆树上割采下来的天然漆,比现代家装材料更环保、更健康。为了调出颜色,还要加入氢氧化铁、朱砂、铅粉、金粉、银粉,凑成各种色泽,彩绘在案子上。有云霓鸟兽,还有太空星图,还有爱因斯坦的能量方程什么的。案上摆的彩绘漆制的木碗,以及各种酒具、餐具,所有物件上面都镶着珠子宝玉。项羽和项伯在案子后面,面向东而坐,这事因为是项伯讲解,所以他也在座。次一等的位子是范增,老家伙面向南而坐。刘邦和范增脸对着脸,面向北而坐——瞅着这个老头子,一点食欲没有。张良地位最低,坐在东侧,面向西而坐。

众人一看,桌上摆的都是楚国菜,因为他们多是楚国人嘛,菜有双色剁椒鱼头、铁板臭桂鱼、小炒黑山羊、武汉臭干子煲、竹筒粉蒸排骨、糯米蒸牛肉、干锅湘之驴,都是湘菜,还有毛氏红烧肉,当然,当时还没有毛氏,所以大约是楚怀王氏红烧肉。因为这帮人还不是湘鄂地区的楚国本土人,而是楚国受秦国白起割削因而政治中心东移到吴越地区之后的人,所以大厨师还加了一个江浙菜——响油鳝糊和清炒泥蒿——淮北菜。众人举起刀匕,开始吃,项羽说:“都是个工作餐,随便吃点,我们怠慢了。”

刘邦说:“哪里哪里,这个很丰盛了。我一直吃不惯这边的肉夹馍和粉皮子,我不爱吃面。来,子房,吃点臭干子,他不能吃太多肉,他刚刚还辟过谷,一下子吃肉多了受不了。”

项羽忙问:“子房先生干吗要辟谷?”

张良说:“我身体一直不好,需要修炼,必须减慢新陈代谢。本来我也想像将军那样带兵的,为诛秦做一点事,但是身体不好,只能在后边帮着参谋点事。项王请!”

众人吃得都颇是高兴,唯独范增嘴里味同嚼蜡,他嘴巴里边就剩十七八颗牙了,只能吃硬的东西,好咬,软的东西他上下牙咬不到。范增吃着吃着终于不耐烦起来,心说你招待这么个狼子野心的掘墓人,吃什么臭干子啊,明日他就要吃你的心,嚼你的肝了。于是,范增趁着拿起餐布,擦嘴的时候,就把自己胸前挂的玉块给拿起来了,冲着项羽好像一个信号弹似的举给他看。

玉块这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个玉环缺了一个口,表示断绝朋友关系,另外它念“决”,也表示决断的意思。从前陈余曾经送给章邯一个玉块,意思是叫他决断,赶紧投降楚军。项羽当然看清了亚父的信号弹了,但是默然不应,只是照旧夹菜。

其实,项羽与刘邦之间,互相也是有感情在的。俩人都是楚人,文化脾气比较相同,当年,项梁见刘邦兵少,曾赠给刘邦五千士卒与十员战将,所以两家之间,有好的感情基础开端。在项梁死前的攻略中原的战役中,刘邦和项羽同领一个方面军,在南部策应项梁作战,期间还共同屠了一个城,还一起攻杀了三川郡的郡守李斯的儿子李由,共同干过这样的坏事和好事,甚至互相结义为兄弟。随后项梁败死,俩人又相率向彭城地区收缩驻扎。俩人在长达数月的并肩战斗、旅进旅退中建立起来的战友之情、结义弟兄之谊,使得二人不到利益相互直接剧烈冲突,必须鱼死网破之前,不至于惹是生非地非要突然翻脸。在项羽看来,刘邦如果愿意做一方之王,没有野心,自己是愿意容下他的。从项羽的策略来讲,他是要反各地的诸侯之王,但要拉拢这些王下面的诸将——如同先秦的诸侯王要反下面的贵族世卿,而拉拢下面的布衣士人一样,从这个原则出发,刘邦作为楚怀王的部将,又是跟我们项氏素有交情的部将,应该是项羽目前拉拢的清单上的人。

范增只觉得自己目光如炬,看出刘邦脑后有反骨,不是池中之物,必须不惜情与义的代价先杀掉他。于是他又一次把自己的信号弹举起来了,项羽看见了,却是取次花丛懒回顾,不知该不该动手,只是装做视而无睹。范增急了,再次把玉块又举起来了。刘邦也看见了,心说,你老举那玩艺儿干吗啊,当着面说要杀我啊,他奶奶的,尔母吾婢也!你妈妈是我的小保姆也!

范增举了半天信号弹,项羽就是觉得偏向于不能杀刘邦。可爱的刘邦,现在还这么能吃东西,这个吃饭的家伙,还能吃很多年,为自己报叔父的仇,他也先杀破了咸阳,如果他不犯我,我不愿犯他,这个老家伙,还能再吃几年饭啊,博个尺寸之封又不应该吗?我难道不能容他吃几年饭吗?项羽产生了强烈的母爱。

范增气急了,饭也吃不下了,说:“我上厕所!”于是就出了帐子。到了帐外,就叫人传项庄来。

项庄这人,人强力巨,武艺精湛,双膀一擎,鼓起的腱子肉如又长了两个人头一般,是项羽的族内堂弟,跑过来对范增说:“老爹,您唤我何事?”

范增的地位确实非常高,项氏家族的人他随便召唤。范增说:“情况是这样,刘邦竖子狼子野心,必灭你们项氏,现在项王跟他一起吃饭。项王为人不忍,不好动手。你来动手。你现在就进去给刘邦敬酒上寿,寿罢给他舞一段剑,创造一个成语,然后伺机杀之于座中。项王不会怪你的,他只是下不了决心。不然,你们和我,都得迟早被他所掳。”

项庄没有什么脑子,扶着宝剑就进去了,给刘邦上寿。当时秦汉的人都比较怕死,做诗做赋主题就是人生啊多么苦短啊!汉水啊!多么流淌无穷啊!人生啊!为什么不能如江汉那么永长无穷啊!天地那么长久,人却要死啊!所以,即便不过生日的时候,也要动不动就祝寿。项庄手持服务员给他倒的一卮酒,敬向刘邦说:“祝您老越活越年轻,牙齿越来越多,越来越白,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刘邦笑呵呵地说:“谢谢,谢谢,这我喝了!”

喝罢,项庄又对项羽说:“君王招待沛公饮酒,军中无以为乐,我请以剑舞!”

项羽不知是何意思,说:“这个固然好,你舞一舞,我们和刘县长看。”

项庄苍凉凉拔出宝剑,一声龙吟虎啸,南山舞剑,北山人头落地,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反掌如烟出如虹,剑卷风沙低酒案,除去君王不世愁。项庄挥剑步天枢位,转踏天璇,跳至天玑,剑扫玉衡位,又劈摇光位,几个旋转腾挪,照着南边刘邦的座位就过去了。项伯一看项庄一个人把天罡北斗阵的七星剑法全演上了,心呼大事不好,当即跳出,大呼:“我来陪你玩儿!”纵身跳当天权位。北斗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七星魁柄相接之处,最是冲要,这天罡北斗之阵既经发动,只有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才能停阵。项伯武功甚强,在天权位上来回搅合,把斗柄斗魁截为两段,罩住斗柄南指的刘邦。

刘邦脸色大变,夹着毛氏红烧肉,俩手只是哆嗦。项伯毕竟年老气虚,项庄又把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连绵不绝,把项伯逼得向南柄步步后退。项伯干脆使出险恶的招数,以身翼蔽刘邦,项庄的剑往哪里指,他就把自己的肚子往哪里挺。项庄只是不得刺实。心想这老家伙是配合我杀刘邦还是在捣乱啊。

张良一看这局面,已经剑光刀影,随时就要把刘邦乱刃分尸了,慌忙起绕,走出帐门,去找刘邦的保镖樊哙。

樊哙支撑着嘴巴上试管刷的胡子,若一只老虎的须,振振欲飞,见到张良,刚要问,张良说:“老樊,大事不好了,现在项庄拔剑起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樊哙一下子暴怒:“我请入,我来与他拼命!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张良说:“大约是全真教的北斗七星剑法。”

樊哙说:“我用降龙十八掌——!”当即,一手拥盾,一手持剑,直闯帐门。门口的交戟侍卫一看有恐怖分子来了,抽起大戟,胳肢窝夹着大戟,伸手伸肘就推樊哙。樊哙左手持盾,手在盾后,气自丹田上行督脉至百会下行任脉,内气盘旋会于膻中,分注任督、带、冲等八脉,凝于左掌之少府、劳宫、大陵三穴,然后一掌“神龙摆尾”,掌盾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身体兵器相接,当即震得卫士们横飞扑地,喀喇喇数十声肋骨全断,口吐鲜血,帐旁有三棵松树横腰折断。樊哙前劲未衰,后劲继至,一招“震惊百里”,双掌齐出,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立刻飞沙走石,乱兵器和栽倒的身子横飞着直冲进帐内,帐内席案上的餐巾纸、铜碗罐全都被震得乱飞乱翻。

樊哙随着冲击波踏入帐内,虎目圆睁,目眦尽裂,头发尽数上指。项羽刚才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当即反应得最为迅速,逆风按剑,挺起上身,危跪而起。

项羽喑呜咆哮:“客何为者——!”旁边那项庄剑锋扬处,就要得手,被这核爆炸的洪波冲得也偏离了站位,连连歪出数步。

张良忙跟进来拦住,说:“这是刘县长战车上的保镖樊哙。大王勿惊。他只是来进几言。”

项羽见不过是一名保镖,不是刺客,于是放开剑把缓缓坐下,然后说:“壮士,你刚才用的掌法确实刚猛狠辣,但是,你力道使尽的一瞬间,我若突然反击,你一万斤的力道已经使尽了,便是张良这样的病人的三斤力量也可以击垮你。呵呵,赐你一卮酒饮,缓缓吧。”

樊哙见刘邦尚是无恙,方才把通了电的头发缓缓松下来,放下铜盾,宝剑入匣,拜伏在地——古人饮酒前必须先拜,口中拜谢。然后站起来,接过服务员端来的一卮酒。岂料,这卮却是超大号的,斗卮,能装十升酒,合现在两千毫升,相当于一大塑料瓶装的大号可口可乐了。这是不是项王和服务员之间有暗号,故意给他换大杯啊。

樊哙抱着大可乐瓶子,顿顿顿顿地往嘴里灌下去了。项伯、项庄和这时候已经回到位子上的范增看了,心说这人的喉咙是个缸啊。

项羽鼓了鼓嘴,说:“再赐他一根大肘子。”这又是跟服务员打了暗号的,服务员跑出去,不一会儿从后面端出来一只生猪腿。

喝完酒要吃肉。樊哙跪坐在地上,把铜盾翻过来,将猪腿置于其上,又拔出宝剑,在猪腿上切割着吃。樊哙本是杀狗的出身,摆弄猪肉很是专业,吃起来也没觉得有异味,大家觉得他参加“动物模仿秀”准行。

吃完,项羽说:“真是壮士!还能再喝酒吗?”

樊哙不想吃了,我来这又不是要饭的,说:“臣死都不避,一卮酒岂怕喝它。但是我要说的是,那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唯恐不能杀光,刑人唯恐不能刑遍,天下之人都背叛了他。楚怀王和诸将有约: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如今刘县长破秦先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拿,封闭宫室府库,出驻霸上,等待大王而来。之所以派人守关,不过是防备强盗出入以及非常戒备。刘县长劳苦功高如此,至今没有封侯之赏,却听小人之说,欲诛杀有功之人,臣恐怕天下因此解矣,心疑大王矣。如此乱杀人,正是步亡秦之后尘,窃为大王不取也!”

这相当于是辩护方最后结案陈词,硬说刘邦有功而无反意,杀功臣不得人心。樊哙虽然是一介屠狗猛夫,但快言快语,思维缜密,前呼后应,滴水不漏,吴中的碎嘴子都辩论不过的才气过人的项羽将军。听了竟一时回驳不出话来。他唯一能反驳的就是说刘邦守函谷关是要造反,但是樊哙这样解释,也能自圆其说啊。战争时期,守戍关口,岂不是常有的事情。总之,是说他造反证据不足。而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杀了“功臣”刘邦,天下诸侯解散,心疑大王,也正是项羽所担心的。

既然一个杀狗的都能看出这个危害性,项羽怎会看不出来呢?老头子范增却偏偏宁可冒着这个危害还要杀刘邦,为什么呢?项羽感觉全世界的雾,都塞在了全世界的树林里,一时默然无以应。

他一时被樊哙的磅礴气势给震慑住了。

项羽说:“你坐!”

樊哙于是起立,坐在了张良的边上。坐了一会儿,吃饱了的刘邦说,我要上厕所了。大家等我一下啊,樊哙,你也跟我出来,保着我去上厕所。

管天管地不能管人上厕所,刘邦要去上厕所,就当时的情况,上厕所就等于上猪圈。因为厕所、猪圈在秦汉时期是二合一的。根据出土的冥器,厕所都是修在猪圈的一头,二者连呈“凸”字形,人的排泄物通过孔道直接落进猪圈,给等待在那里的猪先生吃。这就构成了一个人拉屎给猪吃,猪拉屎沤成肥给庄稼吃,庄稼最后给人吃的微妙循环。

这个格局几千年都没有变,几日前我看王小波在云南插队的随笔,那里的厕所依旧是连着猪圈。据他说,由于王吃了太多不好消化的白薯干,导致猪们在下面等待他的那个时候都怒气冲冲的。

当然,贵人家里,厕所是和猪圈分开的,但分开的例子实属少见。不知军营里的厕所是不是也连着猪圈。

刘邦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觉得这没有人,和猪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啊。出来之后,就不想回去。这时候,陈平过来了——陈平自从投到项羽麾下之后,现有一个大小不详的官位。刘邦一看这个陈平,身材伟大,帅气凛凛,只是俩眼冒着和伟岸身材不相符的贼光,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想项王手下奇形怪状的人才也真多啊。

陈平走上前施礼:“刘县长,项王在里边等你呢。”意思是,你赶紧回去跟人在一起吧。

刘邦实在不想再跟人在一起了,对樊哙说:“我们莫如这就回去。”

樊哙说:“正是。”

“可是,刚才出来,没有跟项王辞行,怕是不好吧?”

樊哙说:“拘什么大礼小节,如今人家方为切猪切鱼的刀板,我为鱼肉,既然没切着,走了还辞什么辞?”

刘邦已经全无这个莽夫有主见了,想不辞而别又觉得不好,又不敢进去辞,这时候张良也过来了。刘邦说:“莫如请子房先生替我向项王辞行?”

张良说:“这个自然应该,不知县长此次来带了什么礼品没有?”

刘邦说:“有的,我有白璧一双,玉斗一双,预备分别献给项王和亚父,只是吃饭到后来,逢彼之怒,没来得及献了。”

张良接过来。刘邦不敢启动车骑全走,就只牵了一匹马,自己像唐僧那样骑了,令樊哙、夏侯婴、靳强(山西曲沃人)、纪信(四川人)四大护法,持盾擎剑步行护送。这里回到霸上一共四十里,古人步行或者行军的速度,一白天是四十公里左右,这帮人轻身步行,没有辎重,半天可以完成。刘邦说:“我走骊山小道回去,不过二十里,一个时辰之后就能到家。你估计我到家了,回到军中了,再进去辞行。”

于是刘邦策马而去,樊哙等人飞脚奔驰。这次确实多亏了樊哙了,如果不是他以攻为守,责让项羽,以气势折人,项羽、范增总是犹犹豫豫地贼心不死啊。樊哙利用项羽此时有扩张地盘,建立诸侯声威,称霸天下的心理欲望,要挟项羽不敢对刘邦无理由地漫下毒手。贪婪的人,贪婪本身正是他的死穴和弱点。而贪心大的人,也势必会犹豫。纵观项羽的历程,不曾有如此的犹豫,不论是杀宋义,还是坑秦卒,或者弑义帝,都并不曾犹豫过,说明他并非是犹豫不绝的人,但是,此时的一种贪心,贪于天下的心,使得他一时进退两难,竟然犹豫不绝,终令刘邦在他这犹豫的中间,替他做了决定,先逃而去。

古人曾用“荆轲按剑、樊哙拥盾、金刚怒目”,来形容颜真卿的草书。樊哙一言切中项羽的贪心要害,使他不敢对刘邦动手,亦如蔺相如洞悉秦王有攻楚之心,不敢此时触惹赵国给自己添麻烦,因而勇猛地折辱秦王,同是刚强智勇啊。

刘邦借尿遁逃去,跑出半个时辰,回望鸿门,心中还在战战兢兢。回到营中,刘邦立刻诛杀曹无伤。

这时候,张良方才拿着玉璧、玉斗,从厕所那边,往项王帐中进去了。按理说,上厕所,这么半天,项羽早就应该等得不耐烦了。但是古人说上厕所,未必非得去那里蹲着,就等于是说我出去透透气的意思。

张良进帐,献上礼物,玉璧和玉斗——当时的青铜币和丝绢都太一般,玉璧最能保值,等于送钻石,一边致歉,一边说:“刘县长不小心喝得太多了,不能与您辞行,请我以玉璧、玉斗献于大王和亚父足下。”

项羽说:“刘县长在哪里啊?”——奇怪,这个陈平居然没把刘县长已经逃跑的消息告诉项王,守营的哨兵也没有禀报,再加上亚父可以随意调动项氏家族的人在项羽并未决意的情况下去舞剑行刺,而项伯又故意不听亚父的当着面去跟项庄解破天罡北斗阵,这个项羽大王的军营里真是乱糟糟的了。这是个自由主义的军营啊。

张良说:“刘县长听说大王有意责备他,所以上厕所以后,就脱身独去,现在已到军中了。”

原来刘邦已借尿遁而去了。项羽没有生刘邦的气,并没有下令追到霸上,把这个借着尿尿逃跑的刘县长给抓回来或者攻杀了,大约还是樊哙的话起了作用,他已经决意不杀刘邦了,所以对于刘邦的逃跑,也是持理解的态度。

于是项羽就把张良献上的玉璧受在手里,放在自己的案子上。这表示完全和刘邦沆瀣一气了。范增则恼怒地把玉斗接过来,放在地上,拔出宝剑,将它撞成碎片,随后骂出一句千古名言:“唉!项庄这个竖子不足与谋!真是笨死了!未来夺项王天下者,必是刘胡子,我们这些人,迟早都是他的俘虏!”

项羽闻言,知道他是指桑骂槐,其实骂的就是自己,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这下自己竟成了死保着刘邦的同党了。项羽转而心想:“我今不负刘邦,刘邦必不可负我,他日他若是负我,谁是谁的俘虏,尚未可知呢!”

秦二世这人,一生都在与公理、正义作对,是人类和良心的敌人,可惜自己把自己吊死了。恨屋及乌,秦二世的哥哥弟弟公子宗族,被数日之后赶到咸阳的项羽,全部杀了。秦王子婴,虽然主动出降,但是降给了刘邦,留着也是听刘邦的,于是也被诛杀。

这时侯的咸阳,宫殿林立,居室栉比,是世界第一的宏伟壮观的大城市。于是,进城后的项羽引着诸侯联军,把咸阳宫室中的好东西,像对待圆明园那样抢拆一光,最后放把大火烧掉剩下的“不动产”,熊熊大火三月不熄。世界第一大城市,顷刻成为废墟。

但是没有烧秦的先王陵墓,以及祭祀的宗庙,也没有烧秦始皇陵,不知什么原因。大约楚人敬鬼,而且在楚人和诸侯看来,秦国的先王们还是值得尊敬的,坏的是秦二世这个不孝不悌不义不仁的人。

项羽把收来的珍宝财货和妇女,与诸侯将官按着岗位系数都分了,终于拿到了能量块。这也不单是贪婪,也是为了抒发对秦人的怨恨,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多半本来就是属于东方的。但是在秦人看来,则是大失所望。

咸阳遭了大劫,这是秦国本土百姓的悲哀,也是项羽个人未来悲剧的种子。

这时候,有人跑来对项羽提合理化建议了:“关中内里全是平原,土地肥沃,农业基础好,四围险山高隘,黄河浩荡于其右,素有‘山河表里屏障’之誉,确实是个霸王之基,您应该扎根在这里啊。”

项羽一看,咸阳城内外的宫室已经被烧得残破了,你现在才让我扎根这里,怎么不早说啊,另外他也想家,思欲东归,于是说:“富贵不回故乡,如衣锦夜行,谁能看得见你穿的阔气和时尚啊?”这是句很有文采的话,却显得没志气,不过,可能也是找出来,自我安慰吧。

合理化建议者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头就对别人讲:“人说楚人都是沐猴而冠,猴带帽儿,干不成人事儿,今日果然。”项羽听说了,就找了个大锅,把这人煮了。

似乎这一段时间,项羽的情绪一直不好。自己不愿意待在残破的关中,但是也不愿意让刘邦霸占了这个天府之国。项羽派人把前线的捷报汇报给东方彭城的楚怀王,楚怀王抱着小羊说:“那很好啊,暴秦终于给灭了,你们就按当初的约定办吧!”

方此之时,齐、楚、赵、燕、魏、韩各地皆有王,唯一空缺还可以再有一个王的地方就是秦了。楚怀王说按当初的约定办,那就是把他喜欢的“宽大长者”的刘邦定为关中王或者秦王。

项羽辛苦一趟,因为来晚了,却最终连一个“王”都混不上。项羽心中甚怨。怨谁呢?就怨楚怀王当初不肯令他和刘邦一起西行入关,而是让他北上跟着宋义救赵,同时还约定谁先入关就把谁封在那里做王。这显然是个不公平的竞赛规则。可见当时他和刘邦的战友关系还很好,打算和刘邦一起入关为项梁报仇。

那么怎么才能让自己当王呢?那就要先把联军诸将们都封为王,这样有两个好处:联军诸将都封为王了,项羽的功劳最大,自然更应该为王,此外,联军诸将被封为王,就可以顶掉目前已经为王的六国诸侯王。我们说,齐、楚、赵、燕、魏、韩诸王,都是在陈胜、项梁时期当上王的,他们对项羽爱答不理。如果提封联军诸将为王,顶掉这些旧王,联军诸将对于项羽感恩戴德,必成为项羽的支柱,未来可以拥戴项羽为天子。并且,以联军诸将的新王们,分割旧王的土地和权力,也是削弱和牵制他们的办法,最终有助于加强项羽的霸权乃至帝权。

关于六国现有的诸侯王,他们其实多是贵族。其中,齐国的田儋是从前战国田姓齐王的亲戚,自称齐王,被章邯攻杀后,自己的儿子田市继任为齐王,族叔田荣、田横为辅佐。同时,齐国末代君王齐王建的弟弟也想争着当齐王,被田荣打跑了,田荣并向当时收留建弟弟的项梁提出要挟的条件:你不交出建弟弟,我就不配合你西击章邯。遭到项梁拒绝以后,田荣拒不出兵,终于导致项梁落了单,被章邯攻杀。所以,项羽非常仇视齐王田市和田荣一系。

至于楚国,是楚怀王为王,这就不用说了,项羽对他更没好印象。而赵国,陈胜的部将武臣首先在略定赵地后自称赵王,被叛将杀死后,其相国张耳立原战国赵王族的贵族赵歇为赵王,是为赵王歇。

燕国,是武臣的部将韩广——原为燕地区一个中级官吏,被当地贵人豪杰推举为王。这是六个王里边,唯一一个布衣的王。

魏国,是陈胜的部将周市立魏国的王族公子魏咎为魏王。魏咎和周市被章邯攻杀之后,魏咎的弟弟魏豹继为魏王,占有故魏地二十余城,还亲自参加了项羽西入函谷关的军事行动,算是比较有实力。

韩国,是项梁在张良的说服下立原韩国的公子成为韩王成,张良联手刘邦,在后者西进途中,帮着韩王成攻取了故韩地(中原偏西)十几个城。但是因为韩王成和张良跟刘邦刘县长的关系太近了,项羽亦不喜欢韩王成。

于是,公元前206年一月,项羽召集封王大会,诸侯联军的诸将官翘首以望很久,无不想着是得尺寸之封,就像开兑奖券一样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都跑来听会。项羽发言道:“同志们,当初天下豪杰初向暴秦发难时,假立了许多诸侯王的后人以为王,以便于伐秦形势波澜壮阔地推动展开。但是,实际真正披坚执锐和首事的,暴露于野苦战三年的,灭掉秦国以定天下的,是诸君将官与项羽我的力量也!楚怀王虽然没有战功,但是我们应该尊他为义帝(名誉皇帝),并且分给他直辖的土地。”

诸将相都说:“好!”

看得出来,项羽并不代表先秦战国贵族的遗族的利益,他是代表诸将相的利益,而且恰恰相反,他是要侵夺先秦贵族后人的权益,来扩大诸将相的势力,从而等于扩大自己的势力——因为这些诸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己的“群臣”,最终使自己有能力取代义帝,成为一个新帝。所谓项羽代表没落贵族的利益,其实是没有认真读古书!

其实项羽只是豪杰豪强家族的代表,只是偏贵族气一点,就像刘邦也是豪杰豪强家族的代表,只是偏平民一些。不说这么多了,具体怎么分封这些诸将呢?

首先是刘邦。刘邦是个最麻烦的人,按着义帝楚怀王的意思和约定,他应该王关中,但是,项羽和范增都怀疑刘邦有反骨,有取天下的嫌疑,于是决定不给他王关中。但是,项羽和范增又研究了一下,觉得,如果不封刘邦在关中为王,就又落了个“负约”的罪名,怕诸侯因此就叛离自己——根据这个事情推测,项羽、范增连不把刘邦封为关中王,都要害怕,怕引起诸侯叛离,那又如何敢想着杀掉刘邦呢?所以“鸿门宴”的事,恐怕只是司马迁的小说家言,实际只是刘邦、项羽讲解喝酒,其间并没有舞剑撞玉和降龙十八掌的事。在这次宴会中,项羽态度飘摇不定,有些地方也不合逻辑,显见得小说家没编圆满。其实,很可能“鸿门宴”是个讲解的宴会,团结的宴会,轻松的宴会,啥事儿都没有的宴会。

于是范增说:“这样,我们对诸将说,秦国的很多移民都去了巴蜀,巴蜀也是关中的一部分,我们把巴蜀、汉中都给刘邦,立他为汉王。这样,我们就没有负约了。”

意思是,巴蜀汉中也是关中。这个掩耳盗铃的主意就这么硬推行了,刘邦很郁闷很气愤很无奈地领了“圣旨”,约束自己的部众,准备去了。

那么关中给谁呢?项羽本来应该把关中留给自己,但是他觉得锦衣夜行不出风头,还是想回自己的淮北老家去。于是秦国关中就一分为三,分别给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这三个降将受封在这里,是为了堵塞刘邦从关中以南的巴蜀汉中出来——爬上来。这就是后称“三秦”的原因。

这三个惊弓之鸟的降将能堵得住刘邦吗?但是,诸侯将相中,愿意留在关中替项羽堵刘邦的人,恐怕一个也找不出来。正是这帮人都怀着故里之思,衣锦还乡的虚荣,不想留下来开发大西部,所以对于咸阳,也就极尽破坏之能事。

可以说,诸侯将相和项羽中,没有一个人把关中的战略地位认真地考虑起来。毕竟是楚人,为什么要跑到秦人那里去啊。

三个降将堵不住刘邦更好,他们自知刘邦对自己的威胁,所以一定会积极向项羽靠拢。未来刘邦发难,他们能迟滞刘邦一段时间就好了,等待项羽援救。

项羽对自己的大棋盘的布置是外虚内实,远弱近强。所以,距离他的淮北大本营最近的魏国,就成了他必须自己掌控和抓牢的地面,以扩大大本营外围圈的安全。魏国东临山东、江苏,以河南东部的大梁为都城,物产富饶,现在是魏国王族公子魏王豹的地盘。于是项羽给魏王豹来了个“流放”,把他改封为“西魏王”,把他的“王国”挪到了山西西南部去了,面临着黄河,隔着河望着三个降将所填置的“三秦”。

魏豹心中自然不满,但是不满就不满吧,项羽的政策是远虚内实,你们这些降将、反对派和不满的旧贵族,都给我躲到最远的地方去吧。离我远点,不要害我。

有古代论者认为,应该把刘邦安放在自己的身边,腹心,比如放在彭城大本营附近,这样便于看着刘邦,不使他造次。其实这种方法也并不比把刘邦“发配”到巴蜀汉中一定好上许多。

项羽把魏王豹这个旧贵族赶跑,把原属于他的魏国地盘,直接收归了自己直辖。但是魏国北部地区,就是河南、河北交接处,在黄河以北(叫做河内郡),是赵国将官司马印在联军西入关之前,略定的,于是封给了司马印,立之为殷王,都城在朝歌(今河南北部淇县)。这相当于把魏给肢解成了三大块,魏王豹占一块,项羽占一大块,司马印占一块。韩国更倒霉了。现在的韩王成也是旧贵族,是韩国王族公子,他的战功有限,还不如魏豹,所以项羽叫他继续在河南中部的禹县定都称韩王,而把韩国的大部分地区——原三川郡,在河南西部,封给了赵将申阳,因为申阳略定了这一地区,立之为河南王。这样,韩国被肢解为二。这个倒霉的韩王成,因为跟刘邦关系比较近,能力又不是很强,不是很可怕,半年后干脆被项羽诛杀了,后者立自己的部将郑昌为韩王。

这样,项羽很强地控制了中原地区。

东边的齐国也是个大麻烦,齐王田市的叔叔相国田荣跟项氏是死对头,于是项羽立齐将田都为齐王,齐将田安为济北王(山东西北部)——这俩都是背离田荣去追随项羽救赵和西入函谷关的,而把田市封为胶东王(山东东部)。田荣呢,因为当时对项梁不配合,对救赵和西入关也不发兵马相随,于是项羽什么官也不封给他。

这样,齐国,这个中国的东部强国,也被一分为三。大大削弱了齐王田市、田荣家族的势力,把田都、田安这两个项氏派的部将,插了进去。

赵国,是项羽北上营救的国家,也算是北方强国了,项羽也对它很不客气,把赵王歇给挪到了赵国北部的代郡(今北京西北方向,接近匈奴,穷冷的地方)做代王,把赵国的核心本土,封给了知名“贤人”,赵王歇下面的相国张耳,张耳也是从着诸侯联军入咸阳的,也算是项羽的“群臣诸将”派,称之为常山王。

张耳的“干儿子”陈余因为跟干爹张耳闹意见,弃了将军印跑到河北东南角的南皮县去打鱼,但是他对于当初略定赵国贡献很大,他的门客也跑去影响项羽,说:“陈余、张耳是一起给赵国立下功劳的。”于是,项羽把南皮附近三个县封给了他。陈余拎着鱼竿非常不满意,嫌给张耳的多了,给我的才这么点,张耳是王,我才是侯,我非跟他猴急不可。这是后话不提。

总之,赵国也被分裂为二,以随从项氏入关的张耳为赵地之王。

燕国呢,项羽把燕王韩广挪到辽东郡为辽东王,把原有燕国封给追随自己入关的燕将臧荼,立之为燕王。燕国亦被切割为二,以接近项羽的燕将为燕王。

这样合计下来,一共是十八个王,比从前的六个王多了,于是有人就说项羽这是搞大分封,是历史的倒退,是回到了从前战国割据的局面。其实,把王的数量,从六个增加到十八个,这到底是加重了分封割据,还是和分封割据在做斗争呢?我觉得这是在跟分封割据做斗争。这种割据的局面,不是由于项羽而产生的,当秦帝国的专制高压系统开始崩溃,各地反秦,势必会出现各地的势力,形成割据,中国又那么大,于是出来了六个王,都是六国诸侯贵族的后人称王,这是在项羽出任上将军之前就已经有的形势。而且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每次朝代末年大动荡的时候,都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大小割据之王,等待着最终的胜出者。

项羽到处安插自己的部将,驱逐六个旧王,总体形成十八个王,这不是加剧了既有割据,而是削弱了六王势力,正是朝着消灭割据、加强项羽“集权”统治力度的方向努力。在分封时,故意给六王的君臣制造矛盾,让他们内乱,使他们互相牵制,勾心斗角,无法对项羽构成威胁,并最终有利于项羽去收编他们,重新建立统一帝国。所以说,这不能是割据倒退,而是在收拾天下,是曲折地去前进和统一。

项羽为什么不干脆派自己的楚将去齐、赵、秦、燕、魏为王呢?而是派追随项羽入咸阳来自诸侯国的将官去呢?大约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不能够也。派楚人到这些地方为王,势必更加激化与六王既有割据势力之间的矛盾。唯独是对于韩国,它最小最弱,项羽是在诛杀了韩王成之后,派自己的部将楚人郑昌过去为王。尽管如此,项羽还是为各诸侯王派置了楚人做其相国,譬如项氏家族的“项他”就被派到山西西南部的西魏王魏豹那里做相国,盯着和制约着魏豹。

可以说,这是在力求控制和整合已经分立为六王的诸侯们,是走向项羽称帝的第一步努力。

项羽本人,则占了九个郡,自立为西楚霸王。在他的上边,唯一比他大的,就是义帝。西楚霸王的“霸”,不是霸道不讲理的意思,而是春秋时代的霸主的意思。当时春秋时代的诸侯都叫“某某公”,多个诸侯的领袖就叫霸,如霸主齐桓公,霸主替式微的周天子维持诸侯秩序。现在诸侯都叫“王”了,项羽叫霸王,可以把他理解成多个诸侯王的领袖,替义帝管理多个诸侯,一如齐桓公替周天子管理多个诸侯。其实,现在天下所有十八个王都是他封的,他已不只是霸王,而是理论上的帝了,当然成为帝的前提条件是这十八个王随后能严密向他汇报,但是由于其中有几个王,随后立即就开始反项羽,所以我们还是说他是霸,而能否成为帝,则看他后续表现。项羽的九郡占有山东南部、中原河南东部、江苏、安徽的部分地区,总体来讲是淮河流域。此外,项羽封英布为九江王,地辖江西省和邻近的安徽、河南、湖北部分地区,把楚怀王下面的柱国共敖封为临江王,地辖湖北、四川部分地区,乃楚国核心旧地,因为这个地盘是他略定下来的。这也是十八王中的两个。

大分封暂时告一段落。

项羽的分封是迫不得已之举。当时,六国各地皆已有王,项羽不可能直接取缔他们。譬如说,项羽确实有恩德于赵国,但是并不等于赵王歇就愿意把自己变成郡守,当流官,向上去给项羽汇报。他还是要自己当王,自己自治的,并且世袭的,把赵国当作自己的私地。跟项羽关系好的赵王歇尚且如此,跟项氏势不两立的齐王田氏就更是如此了。但赵王、燕王、魏王、韩王的能力都不是很强,项羽就对他们极尽排挤之能事,把他们都挤出王国本土去。

那么,项羽既然是楚国大将军项燕的后代,也算是准贵族圈里的人,为什么跟六国贵族过不去呢?其实项羽在讲话中已经解释了,当时,六国之人不能忍受秦帝国的高压专制,群起而反的时候,立六国之后的贵族为王,是运动的需要。因为六国贵族毕竟是有号召力的,反秦最名正言顺。但是这场运动的核心主力并不是贵族,而是豪杰豪强家族。

我们说,秦帝国要加强高压专制,所谓高压专制,就是把全中国的人都变成编了户口的平等的小老百姓,在郡县制的体制下,由秦皇帝派出的官僚官吏去治理编户齐民。实现这一点,就要做两件事情,一是打击六国贵族,二是打击六国豪强,因为这二者都是跟中央政府抢小老百姓的人。秦帝国对六国贵族的打击非常彻底和残酷,六国贵族可谓已是奄奄一息。而打击豪强的工作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它涉及到具体几个办法就是迁徙豪强,从经济上和对地方的控制力上来铲除这些豪强家族,甚至有锄杀豪杰的直截做法,还有打击少年——因为这些“少年”作为社会闲散分子很容易成为豪强收罗的帮凶,总之他们不是安分的小老百姓,于是就涉及到使用苛法酷刑,把不肯做小老百姓的人用法治来“治”了他。同时对于各级官吏——他们往往都是出身豪强家族,也用苛法和监察制度来严密约束,譬如刘邦、萧何也都不耐这个专制系统。

这些被打击的豪强、少年乃至官吏,终于不能忍受这个高压专制系统,在陈胜首义后群起而反。但是,毕竟他们的社会声望和地位有限,可被尊重度也不高,于是,他们拉来贵族们做自己的同盟和名义上的领袖。

实际上,这些贵族势力,在秦帝国的打击下已经只剩苟延残喘了,而且他们的选材面窄——全靠血统定,其中的人才,比豪强、少年、不得意的官吏群体中可能出现的人才少得多。

于是,贵族势力被推为六国之王之后,只能是一种名义上的傀儡,除了齐国的田儋、田荣是自己打下了齐国江山,魏国魏豹也略定了一些魏城,其它都是拱手相受,尸位素餐,占这个王的名义罢了。

所以,这场运动的核心是山东的豪杰豪强家族、少年、官吏,这些社会中层,项羽本人其实也属于这一阶层,项梁不过是当地的一个豪族罢了。那么,当灭秦事业已经告成,踢开党委闹革命,把贵族们赶下台,由核心的豪强、官吏、少年来成为直接的运动领导者和权力拥有者,也就事出必然了。这也就是项羽处心积虑在这次大分封中实施的,把六国贵族之王,都往坏的偏的地方赶,用自己的部将来取代和充当齐、赵、燕、魏、韩的王。

只是贵族们不肯善罢甘休,他们第一在民众中有一定的天生的祖传的号召力,第二又是六国既有的名义上的权力拥有者,其中尤其齐国田荣氏,还是齐国的实际权力拥有者,所以,齐王、赵王对项羽的反扑,就将随踵而至。

项羽无疑已经成为旧贵族们的眼中钉,他必须承受所有旧势力回光返照的一击。以项羽的能力是可以将这齐赵旧贵族阶层给打灭下去的,所以项羽从事着的和即将从事的,是一个除旧布新的历史进步的使命。但是,这一过程势必给项羽带来很大的伤害和消耗。并且,在庞大的豪杰豪强家族、官吏的反秦队伍中,也必然有野心者和有能力者,他们亦将起来挑战同属于该一阶层的项羽——那就是刘邦这一干人。

所以,项羽遭受的是旧的贵族势力群体和新崛起的中层豪强势力中“反对派”的双面夹击。项羽在未来和齐王田荣鏖战的过程中,刘邦趁机壮大,积极扩张,同时发起了对项羽的进攻。所以,刘邦不是代表新势力来进攻和粉碎代表旧势力的项羽,而恰恰是呼应了旧势力,客观上帮助了旧势力来绞杀项羽。

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项羽在与旧的贵族力量鏖战的时候,颇是消耗自己的实力和威望。因为他在分封的时候驱逐旧贵族王,随后又剿杀旧贵族王如齐田氏、楚怀王义帝乃至韩王成,这无疑会损害他在那个尚且有点笃信贵族,对着贵族有“嗜痂之癖”的民众中的威望和形象。所谓“前浪倒在沙滩上”,项羽在削平了齐国之后,为刘邦最终占领这一地区带来了客观便利,而项羽在逐杀旧贵族的一系列行动中,又损耗了自己的软实力和硬实力,最终为伟大的刘邦铲灭他,铺垫了基础。

所以,在推动历史进程的过程中,第一批跟旧势力斗争的领导者,往往都以身败名裂告终,而被后继者取代。在刘邦最终取代了项羽之后,他哭泣祭吊项羽,并且善待项氏,也就顺理成章并非全是虚伪了。

当然,我们也要最终指出,项羽通过大分封和随后的征战,驱逐和铲平贵族势力,也不是他自觉和主动自为的,这和他谋求自家权力和权益最大化是相交织的。

一场革命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一场“反革命”,准确地说,逆向的革命、抵消性的革命——contra-revolution。因为在革命的过程中,势必从民间到地方,涌现出无数大大小小有组织的群众,作为起义的重要基础力量。他们的存在,摧毁了旧有政权,是革命的一部分。但是同样,他们的存在也是威胁新政权的因素和力量。所以,革命在完成了对旧政权的摧毁之后,就要跟革命自身对抗,来摧毁这些组织,结束这一场革命。而这个逆向革命的过程,对于中国来讲,就是削平群雄。

这个削平群雄,对于目前阶段的运动领导者——项羽来讲,首当其冲的是削平贵族势力,因为他们目前攫取了六国政权名义上或者实质上的领导地位。对于项羽来讲,他的策略,就是通过提携和安插自己的“布衣”诸将,来驱逐和削平这些贵族“群雄”。

那么,当贵族群雄被削平之后,项羽会不会向他分封出的十几个布衣诸将出身的王——这些照旧是威胁新政权的专制系统因素和力量,继续开刀呢?

历史没有给项羽太多的机会去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好代答。

至于项羽在咸阳的这次大分封,他确实分封出去了十几个布衣王,但是这些封出去的布衣王,都是已经略定了某些地盘,项羽封他们属于顺水推舟和别有用心乃至迫不得已,不能成为他喜欢搞分封的绝对证据。

总之,众多学者都说项羽是“代表旧贵族利益,分封倒退”因而失败,这都是不详究历史的无稽之谈。分封是分封了,但不是极力维护旧贵族利益,而是打击旧贵族,发展布衣功臣力量和空间。而这种分封,其实是比较顺应历史的。

现在我们就说一下分封,分封真的就是历史的倒退吗?分封制和郡县制,到底哪个是进步的呢?

秦人,自法家商鞅改革以来,扫除了大批世卿家族,连同这些世卿家族得以繁殖的土壤——分封制,也被法家改革扫除了。分封制完蛋了,世卿家族少了,较少威胁王权,国内政治稳定,也给人才腾出了地方,欲“国富兵强”而不可得,怎么会呢!秦国遂统一了中国。

但是,从分封制到郡县制,应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急剧的转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绝对的郡县制出现以后,皇权专制因而得到绝对加强,贵族、世卿家族乃至豪族,可以借助个人世袭的土地和力量来分解分享和干扰中央政府的力量被铲除了,皇权自然空前强悍。这种空前的专制,给了专制者随心所欲虐待人民的机会和能力。于是实践证明,它是让六国之人吃够了苦头,而贵族、世卿家族和豪强豪杰家族,在既有的政治经济权益被剥夺之后,势必要对这一空前专制进行反抗。这就是爆发秦末这场关东人民运动的根本原因。

秦王朝的灭亡就在于分封制向皇权专制急剧全面过渡导致了历史的反弹和动荡,促成了这个专制帝国早产儿的夭折。所以,项羽分封诸侯也好,后来刘邦的大分封也好,这都并不是复辟和开历史倒车,这是适应形势之举,一定程度地恢复分封制,是顺应了历史渐进特点的正常走势,是值得肯定的。

既然部分分封模式的存在,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项羽面临的问题就是,自己分封出的布衣王们,能不能坐住自己的国,把从前的贵族王们,驱逐出去;第二个问题就是,这些站稳了脚跟的布衣王们,能不能对项羽感恩戴德,最终一致推举他做“帝”。

如果他做了“帝”,也许他不会立刻铲除这些异姓的布衣之王们,而使“一定程度的分封”一定程度地存在下去,但是不排除随时对其中的“反王”、“叛王”进行剿灭和除国,或者将来以自己的儿子取代他们。实际上,未来汉刘邦也是如此,他的大面积封国一直存在着,一直到汉武帝时期,诸侯王国都还是存在着的,只不过已是日渐“式微”。从“豁达”的本性来讲,刘邦比项羽更喜欢分封。

公元前206年四月,完成大分封的诸侯各王们,高高兴兴领着自属的部队,都前往属于自己的本国了,等待他们的历史,是不可知的复杂的未来。

四月的风儿和花儿完全不知道也不在意人间疾苦和得失地放肆摆动起来了,刘邦也卷了自己的行李,带了项羽颁给他的“汉王”大印,带着自己刚刚在这个体制下封的几个侯——建成侯曹参、临武侯樊哙、昭平侯夏侯婴、威武侯周勃、建武侯靳歙,向南而去汉中了。

项羽先生则在出函谷关以后,朝最大的贵族动手,为自己在彭城腾出王宫,他说:“古代的帝都有地方千里,而且必须居住在上游。”于是派人先行,跑去劝义帝楚怀王,要他去上游待着。彭城大约处于楚地的下游了,上游就是湖南。义帝撅着嘴,搬家到了湖南东部的郴县,等待自己风雨未卜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