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童话大多是讲出来的、口口相传的东西。记得很小的时候,夏天吃过晚饭,洗完澡,躺上竹榻,第一个要求便是:外婆讲个故事吧。外婆便一边摇扇子驱蚊,一边给我们讲起故事。牛郎织女啊,金鱼公主啊,王子仙女啊……许多经典的文学故事和人物,便是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轻松悠闲的时刻,进入我的记忆和心灵的。
如果时代不变,旧日的生活方式永存,我会跟我的外婆一样,把那些流传了百年千年的童话接着再讲述给我的儿孙。
可是,躺在竹榻上乘凉的美妙时光不再重现了,孩子的智力发育大大提前,主动性提高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几乎从五六岁初通人事开始,他们就不再被动地接受大人所讲述的一切,而是自己挑选图书,照单点菜一样,要求大人为他“读这个”、“读那个”。这是一个阅读的时代,而且是照图阅读的时代。五花八门的图片和简单的文字,搞笑的故事和直线条的人物,无厘头和无主题,加上铺天盖地引进的外国童书,构成了现阶段童年和少年的文学教育。
不免就觉得惆怅。明知惆怅是心态变老的表现,还是惆怅。
那些童年时代铭刻在心的、纯真的、美好的、忧伤的、感人至深的故事,那些在各民族中世代流传下来的属于文学精华的东西,真的就要这么消失了吗?
我没有丝毫救世主的意识,只是为此惋惜。
去年秋天,译林出版社赠我一册刚刚由他们翻译出版的《意大利童话》。煌煌六百多页的巨著,是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根据本国各地几个世纪以来用各种方言记录的民间故事资料,加以筛选整理,用现代通用意大利语改写而成的,是一本适合全意大利人民阅读,并且便于向全世界介绍的“全意大利的童话书”。我翻阅这本书后,彻夜未眠。不是为书中的内容,是为卡尔维诺所做的这件工作,他为弘扬本国文学和文字而甘愿奉献的精神。卡尔维诺是中国作家和读者心中何等了不起的文学大师,而且还是最具现代性、作品有如迷宫一般挑战读者智力的大师,如此前卫的作家却写出这样一本有着传统阅读特征的本民族童话,除了归结为卡尔维诺对意大利民族的热爱,没有别的可以解释。
是夜,在辗转反侧之中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我也要为全中国的孩子写一本适合他们阅读的《中国童话》。如果说我这样的决定是“东施效颦”,那就让我做一次愚蠢的“东施”吧。我希望用我的笔让孩子们了解我们民族文化中美好的一个部分,值得让他们记住的一些东西。起码也要让孩子们知道,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中存在过这些动人的童话。
第二天,我给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的郁敬湘打了电话,说出我的构想。郁敬湘是我前两本书的责编,我们彼此一向沟通得很好,这一次当然是一拍即合。并且小郁对我的想法相当重视,在最短时间内向苏少社的领导作了汇报。社长兼总编祁智先生非常配合,很快跟我签下合同,商定由我在半年之内为他们写出这本《中国童话》。
一星期之后,我交出了第一篇试写作品《亲亲的蛇郎》。之所以选择这个故事,是因为它结合了汉民族传统童话的诸多典型元素,而又不十分为人所熟知。20世纪50年代曾经有一个脍炙人口的童话剧《马兰花》,内容与本篇有一些相似。
写作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做事真不能凭一时兴起,想像中有把握写好的东西,实际写起来很不容易。首先是内容,我本来的打算是要解构这些传统童话,用现代思想和观念将它们重新打造,开笔写作之后,觉得不能这么做,有一个声音在阻挡我:我不能为了讨读者的好、讨评论家的好、讨出版者的好,把传统意义上的民族童话弄成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
我决定原汁原味地写。即便被看成是“守旧”,我也要冒这个风险。我想,我的趣味,应该是中国孩子普遍的趣味,此前我的几本儿童文学作品热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能够被我接受的,也应该能被孩子们接受;能让我感动的,也应该能让他们感动。其次是文字,选择用什么风格的文字来表达童话内容,也让我颇费斟酌。朴实憨拙的?轻松跳跃的?华丽浓重的?试想了几段开头之后,还是选择了最后一种。
想给孩子们的,就是一次华美的阅读享受。用饱满和浓烈的文字,引领他们走进民族的历史,走进人类在童真稚拙的年代里想像出来的天地,同时也领略到中国的汉文字之美。希望我的十个中篇童话,每一篇都是美文,都有可供在作文中抄录和模仿的华彩片段,或者可供父母们对孩子琅琅读出口来的章节。
真的很不容易,写作之中才知其艰难。不能够任由我尽情发挥,不能够脱离民族性、地方性、历史性,想像力被局限在一小块天地之中,从服饰描写到人物对话都不能任意编造。写出第一篇之后,我觉得费劲、憋屈、不爽。打电话给小郁,有点后悔做这件事。幸亏小郁善解人意,轻言慢语之中让我得到安抚,才鼓足力气再写下去。
漫长的冬天和乍暖还寒的春天,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本《中国童话》上。
其间我的女儿在澳大利亚独自参加高考,我没有为她出过一点主意,更没有帮上一丁点儿忙。隔两日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放下电话又埋头忙自己的童话。幸亏女儿考上了她最满意的大学、最满意的专业,否则这份歉疚会永远压在我心里。我把这本书献给她,算是对她的精神补偿,也是对她高考成功的祝贺。
我先生跟我分居两地,每日打电话回家,说完国事家事,偶尔会想起来问一句:“最近在写什么呀?”我回答:“中国童话。”他就一声惊叫:“还在写那个东西呀!”搞得我很惶恐,也很自卑,仿佛我太笨,人家眼睛里那么简单的东西,怎么到我手里弄来弄去都弄不妥。
第一稿,每篇两万字上下,平均每三天写一篇。第二稿,拓展到每篇两万五千字上下,每四天才能改完一篇。改的时间比写的时间更长。此前我基本上没有改稿的习惯,写了三十年的小说,如此花力气改一部书稿,这是第一次。
谢谢郑硕人和顾乃晴两位先生。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编选过一本《中国童话》,我收藏了。书中收录的一百多篇呈原始风貌的民间童话,成了我此次创作的底本。我书中的内容很多是从他们编选的篇目中再精选加工的。有的延展了故事内容,突出了人物形象,强调了文学性;有的则把相似的故事组合起来,使之丰富和丰满。我的责编小郁希望我能多选一点中小学课本中的童话篇目,为此她替我弄来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全部语文教材。可是我翻了一下,内中真正称得上“中国童话”的只有一篇《牛郎织女》。我记得在我的小学课本中,童话的篇目好像要多很多,《猎人海力布》、《神笔马良》什么的,都能在课本中读到。小时候读过的东西,记忆非常深刻。阅读童话对儿童启蒙有很大作用,我不知道现在的语文教材为何舍不得多选。
《牛郎织女》算得上我小时候最熟悉和迷恋的一个童话了。
最早是我外婆讲给我听的。十岁左右时,每年农历七月初七,我都惦记着四处去找葡萄架,想躺在下面偷听牛郎织女的私语。我在这篇作品中突出了景物描写,目的只是想营造出一个仙境一样的所在,好放进我的两个悲剧人物。纯美和至爱结合,读者感受到的会不会是心痛?王母娘娘这个人物是我加进去的,我在她身上赋予了比较复杂的人性,把虚幻的童话拉得跟现实生活更近一些。
《猎人海力布》,选它的原因是我在小学课本上读过,想忘都忘不了。原本的故事太简单,没法拓展出一个两三万字的中篇,我只好替故事加了一个“前传”,让海力布和小龙女成就一段好姻缘。在我们国家的童话元素中,有关“龙女”和“龙王”的故事很多,不应忽视,放在这个中篇里,也是物尽其用吧。
《欢喜河娃》算得上我这本书中的另类。中国童话中的人物以悲剧性格居多,读之总是沉重,我特意塑造出一个可亲可爱的“河娃”,让人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也跟着轻松一下,会心地笑上一笑。
《小渔夫和公主》的结尾,我用了一些心思。按照中外童话的套路,小渔夫历尽艰辛娶到公主之后,应该“在王宫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不想钻进俗套,笔底下就故意拐了一个弯儿,让小渔夫惩罚了高傲的公主之后,潇洒回到渔村,半年后公主找到小渔夫村里,甘愿跟着他过平凡女人的生活。
《碧玉蝈蝈》也是一个有代表性的童话故事。在中国几千年漫长的农业社会里,有关地主和长工、官府和乡民、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关系的段子多如瀚海,我选出这一篇,算是给《中国童话》一个完整性。
《含羞草》讲了一个负心郎的可悲下场,相对于孩子的阅读,它的内涵是不是太深了一点?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写。让孩子从童话中阅读出人性的复杂,早一点洞悉世态炎凉,我认为不是一件坏事。
《美丽的壮锦》、《住在橘子里的仙女》、《泸沽湖的儿女》都是属于中国少数民族的童话。少数民族的童话都很美,相比于汉民族,他们的想像力更加丰富大胆,空间来得更加自由,对爱情的讴歌也更加大胆浓烈。我非常喜欢这一类童话。限于篇幅,考虑到题材的多样性、内容的新鲜性,我选了以上的三个。
作为改写者,我想奉献给读者的中国童话就是这些。如果有孩子愿意读一读它,有家长希望孩子读一读它,我的努力就算没有白费。如果孩子们读了之后对中国文化的丰富性有更多的认识,还有兴趣做更多的探寻,我就要为我自己的创意而自豪了。
黄蓓佳
2004年3月20日
写于 南京碧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