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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线联系 范小青文集2 清唱

评弹老艺人蒋凤良退休以后就在家里歇歇,每月五号到单位去领工资,大家见了,仍然是很尊敬地称为“蒋老师”或者“蒋先生”,有些小青年是在蒋凤良离开以后才进团的,不认得蒋先生,就有人介绍这是蒋凤良蒋先生,然后总要把蒋凤良先生形容一番,比如有“享誉中外”,有“功力深厚”,还有“脍炙人口”等等的说法。其实许多小青年虽然没有见过蒋凤良的面,但都是久闻大名,十分敬重的,所以小青年们也一律恭称为“蒋老师”,蒋凤良很开心。他有时候甚至想一个月的工资倘是分作两次发,或者分作三次四次发,那是很有意思的。但蒋先生也明白他的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因为他现在虽然很空闲,但别人仍然是很忙的。不说其他的人,倘是一个月的工资真的分作几次发,财务上的同志做帐就忙不过来了。

蒋凤良每个月去领工资,熟悉的人见了他总是说:“喔哟,蒋先生,长远不见了,你怎么不来走走呀,把我们都忘记了吧。”

蒋先生觉得不好意思,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从前在一个团里,很热络的,现在退休了,每个月来拿工资,拿了就走,是有点不大好,所以后来,蒋凤良每次拿了工资之后,不急着回去,他在团里转一转,和大家打打招呼,闲谈一会。

但是评弹团和别的单位不大一样,一般时间,在团里是没有什么人的。演员要去跑码头、包场子、演出,偶尔轮空回家休息,也总是要在家里忙一些家务,不会到团里来泡工夫,领导么也有领导的公事,也是很忙的,一般只有个别的一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况且自从蒋凤良离团以后,领导也已经换过好几批了,现在做领导的他们都晓得蒋先生,但是蒋凤良对他们不是很熟悉的,所以也不大好随便闲聊。剩下来只有几个管理人员,会计出纳什么,常年坐班,变动也不是很频繁。蒋先生在他们那里坐一坐,说几句家常话。他们不给蒋先生泡茶喝,蒋先生也不会不高兴,因为他对团里的情况很了解。然后蒋先生就到门房去,传达室的老张蒋先生是很熟的。老张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蒋先生同老张倒是很谈得来。蒋先生到传达室,没有看见老张,有一个和老张差不多年纪长相也差不多的人坐在那里,蒋先生看这个人很面善。

这个人见蒋先生伸头伸脑,他板着面孔问:“你找谁?”

蒋先生说:“我不找谁,我看看。”

这个人说:“有什么好看的?”

蒋先生想这个人虽然很面善,但却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也可能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蒋先生说:“我来看看老张。”

这个人说:“不在。”

蒋先生说:“请问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人说:“跟你说他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

蒋先生找老张没什么事,所以他也不好再问什么,他想老张可能也退休了。老张如果退休了,以后他可以打听老张的住址,到老张那里去坐坐谈谈。关于老张的住址,以前老张好像告诉过他的,但是蒋先生没有放在心上,忘记了。

蒋先生已经走出大门,这样一想,他又回头了,问:“请问你知道老张家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人朝蒋先生看看,他不回答老张家住在什么地方,却问蒋先生:“你是什么人?”

蒋先生说:“我是蒋凤良。”

这个人嘀咕了一声:“蒋什么,你是哪个单位的?”

蒋先生说:“我是评弹团的,退休了。”

这个人想了一想,稍微笑了一笑,说:“噢,你就是蒋凤良,这几天广播书场播的啼笑姻缘,是你的书吧?”

蒋先生是不听广播书场的,但是他也晓得电台广播书场有好多节目都是他的,所以他笑笑,谦虚地说:“说得不好,还是从前的书,说了好多年了。”

这个人说:“我是不懂的,我又不听书场,我是听我阿哥说起来的,他这几日躺在医院里,还天天开只小收音机,一日两场,不漏的。”

蒋先生问:“你阿哥喜欢听书吗?他在哪里做事的?”

这个人说:“他么就是原先在这里看大门的。”

蒋先生开心起来,说:“噢,你就是老张的兄弟啊,怪不得我说面孔像呢,老张怎么啦,我是很牵记他的。”

老张的兄弟说:“生毛病住在医院里。”

蒋先生说:“他怎么会生毛病的?老张一向身体很好的,很壮的。”

老张的兄弟没有说话。

蒋先生说:“他什么毛病,不要紧吧?”

老张的兄弟说:“怎么不要紧,是癌。”

蒋先生只是“哎呀”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

邮递员送信和报纸来,老张的兄弟因为对团里的人头还不熟,对照着一张名单分发信件,不再和蒋先生说话。

蒋先生站了一会,心里有点难过,后来他忍不住问:“是什么,哪个部位?”

蒋先生不能说出那个“癌”字。

老张兄弟说:“肺癌。”

蒋先生叹息了一声,说:“他烟抽得太厉害了,我跟他说,叫他少抽一点。”

老张的兄弟说:“不关抽烟的事,天生命里注定,有什么办法,天生要生癌,不抽香烟也要生的,天生不生癌,香烟当饭吃了也不会生的。”

蒋先生听了,觉得这话也是有点道理的。

老张的兄弟分信,拣出一封是蒋凤良的。

蒋先生拆开来看看,是一个听众写来的。蒋凤良常常收到观众的信,大部分是表扬他的书说得好,他看了当然很高兴,很鼓舞,也有一些认真而热心的提出一些意见、建议,或者指出一些不足之处,都出于希望蒋先生把书说得更精采的好心。蒋先生看了这样的信,也决不会不高兴。对于批评,蒋先生一向是很虚心的,只要有时间,他都要一一回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蒋先生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样的道理是心服口服,并且是很有切身体会的。蒋先生说了五十多年书,说到妙处,获一个满堂彩,大家喊一个“连”很光彩,说得糟糕,台下叫“倒面汤”、“绞手巾”,甚至也有被轰下台来的,就算不被轰下来,看场子里的人数跌落,就是很尴尬了,所以蒋先生常常是把听客当做自己的老师。蒋先生的技艺能不断提高、发展,精而又精,和他的谦虚也是分不开的。

现在蒋先生手里这一封听众来信,却有点奇怪,是提意见的,而且还有一点指责的味道,捉住蒋先生一回书中讲到一个精神病患者,用了“痴子”一词,写信的人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错误,他(她?)认为精神病患者听别人叫他“痴子”,等于是给患者加了一顶甩不掉的沉重的帽子,使患者失去希望,而患者正是因为抱着治愈的希望,才可能配合医生治疗等等。

蒋先生对这个意见觉得有点不理解了,因为在苏州方言中,精神病人就是叫做“痴子”,如果说精神病患者称作痴子是给病人戴帽子,打棍子,破坏精神病治疗工作,蒋先生觉得有点委屈。蒋先生记得在说这回书之前,对这个词也是有过考虑的,他特为查了字典,字典上对“痴子”一词的解释是这样的:[方言],指精神病患者。所以蒋先生认为这个意见提得稍微有点上纲上线,有点象牙筷子上板鹊丝了。蒋先生想是不是写一封回信,诚恳地向这位观众解释一下,但写信人没有留下地址,蒋先生也只好作罢。

老张的病,加上这封信,使蒋先生的心情有点沉重,他问老张的兄弟:“老张住在哪家医院,我要去望望他的。”

老张兄弟说:“在二医,不过你去不要跟他多讲,现在他自己还不晓得,屋里人都瞒住他的。”

蒋先生沉重地点点头。

这一日蒋先生回到家里,跟蒋师母说了老张的事,虽然蒋师母跟老张只是点点头、说几句家常话的交情,但是听说老张得了这样的病,也和蒋先生一起叹息了一会。

从前蒋凤良在团里的时候,开码头去做大场子,一去就是几十天,到发工资那一天,倘是蒋先生不在家,蒋师母就去代领,经过门房,跟老张点点头,老张因为对蒋先生尊敬,对蒋师母也是很客气的。老张这个人是蛮幽默的,平常喜欢开几句玩笑,来个小噱头。老张看到蒋师母,就说几句笑话,称赞蒋先生和蒋师母,总是说得蒋师母很开心的。蒋师母说:“老张你真会说话,你这个人真发松。”

老张总是说:“我有什么发松,你们蒋先生说书放噱头,才叫人发松呢,蒋先生的噱头是肉里噱,不是嘴皮子上噱,真功夫呀。”

老张说的都是内行话。

现在想想一个活脱脱的老张,就要去了,实在有点叫人心酸。

蒋先生和蒋师母说:“过日我要去望望老张,你说买点什么?”

蒋师母说:“总是要买点营养品啦,再拎点水果什么,犯上这种毛病,吃不吃都差不多的。”

蒋先生说:“我去买两盒人参蜂皇浆吧。”

蒋师母“喔哟”了一声,说:“你说起人参蜂皇浆,我倒差一点忘记了,后面的刘国平俩夫妻刚才来过了,拿来两盒蜂皇浆,讲是给你吃的,叫你补补。”

蒋先生说:“后面的刘国平,哪样的一个人,我怎么想不出来?”

蒋师母说:“你名气大呀,人家认得你,你不认得人家。”

蒋先生笑笑,说:“说戏话了,这同名气大不搭界的。”

蒋师母也笑笑。

蒋先生他们住的房子,是从前老式的大房子,一扇门里有几落几进几十间,前有天井,后有小院,前进有厢,后进有楼,所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个门牌里住几十家人家,老老小小,几百人,不要说蒋先生这样忘性大的老年人,就是一般记性好的年轻人,也不一定全部能叫出名头,对上人头的。居委会的老潘,人人说他是一本活的户口簿,人头应该说是很熟悉的了,他有时候也会出一点张冠李戴的洋相。

蒋先生一时想不起刘国平的样子,蒋师母说:“就是上次婆婆媳妇吵相骂上吊寻死路的那家人家,姓刘么。”

婆婆媳妇吵相骂这种事情在一个大院子里恐怕不只是一家两家会有,但是吵到上吊寻死路也是不多的,幸亏后来救过来了。但说起来总是很难听。蒋先生所以对这家人家也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其实,老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家不知一家,这样的说法都是很有道理的,刘家这一本经实在也是很难念。

刘家的难,难在房子上,两间房,大儿子一家住东面,小儿子一家住西面,老娘的床没有地方放,推到大儿子屋里,大儿子说我自己的儿子也要分房子了,推到小儿子房里,小儿子说你进来,我的女人就要回娘家,拆散人家怎么办,老娘没有地方落脚,只好吊到梁上去了。

蒋先生说:“我们跟他们从来没有什么来往,送东西做什么?”

蒋师母说:“你以为人家会白送给你吃?两盒蜂皇浆,两块敲门砖,告诉你,人家小芸姑娘要来磕头拜师傅。”

蒋先生说:“谁是小芸姑娘?”

蒋师母说:“咦,就是刘国平的女儿呀。”

蒋先生问:“刘国平,是他们家的大儿子,方面孔的那个叫刘国平吧。”

蒋师母说:“你冬瓜缠在茄门里,刘国平是小儿子么,大儿子不是叫刘国强么,大儿子养一个儿子,十八岁了,小儿子养一个女儿,就是小芸姑娘么。”

蒋先生说:“我是不认识的,见了面也不认得的,拜什么师傅,谁叫你去收人家的东西,你答应人家,你去做师傅啊,我是不做的。”

蒋师母有点生气,说:“你做不做关我什么事,你自己去跟他们讲,他们这家人家的绕劲,我看你吃得消。”

蒋先生赌气说:“你让他们来找我好了,我来回头他们,异想天开的,我退休下来,就是要清闲一点,团里多少小青年,要拜我师傅,我都回头了。”

蒋师母因为要忙晚饭,不再跟蒋先生啰嗦,到下晚他们的孙子蒋天星下班回来,家人吃饭,听蒋天星吹吹外面的新鲜事情。

蒋天星是他们的长孙。蒋先生共有二子一女,女儿和小儿子的小家庭都在本城,各有住处,大儿子在北方工作,把孙子蒋天星托在这边,户口也落在蒋凤良的户口簿上,所以蒋天星中学毕业,就地安排了工作,看上去回北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好在蒋先生这边住房还算宽裕,日后蒋天星成婚,勉强也过得去。

蒋天星在市里一家棉纺厂工作,单位不太理想,但工种尚可,保全工,这应了招工中的诀窍:女进重工,男进轻纺。蒋天星也没有什么不满意,做做吃吃,日子也不错,新近交上一个女朋友,日子就更多了一点花色。

蒋天星在吃饭的时候感觉出两个老人情绪不是很高,蒋天星说:“摆什么面孔呀。”

蒋师母说:“他们单位的老门房老张生癌。”

蒋天星说:“老张生癌,你摆什么面孔?”

蒋先生说:“她去答应人家什么拜师傅。”

蒋师母说:“你不要推到我身上,我是没有答应谁,找我是不算数的,他们自然会来找你的。”

蒋天星问明了原因,笑起来,说:“什么呀,刘家里,不临市面的,现在还叫小姑娘学什么评弹,老宿货,还有什么人听呀,小姑娘么,学学跳舞倒还可以,学评弹,拎不清的。”

蒋先生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说评弹什么?”

蒋天星说:“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人家,拎不清,评弹这样好的艺术,居然听众越来越少,有眼不识泰山。”

蒋先生朝孙子看看,说不出话来。

蒋天星又说:“照我想起来,阿爹你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闷也闷煞了,收几个学生也应该的,培养评弹下一代么。”

蒋先生说:“我的事你少管。”

蒋天星说:“收几个学生,收点学费,补贴补贴穷孙子,也是好的。”

蒋先生马上说:“你说得出。”

蒋天星说:“你不好意思,我来代办,怎么样,三七开分钱,你看人家现在办什么培训班,哪有不收钱的?你也办一个班,多收点学费,我就不到厂里去做了,下来做你的代理人。现在外面最行的,叫好男不上班,好女嫁老板,对吧?”

蒋天星正在滔滔不绝开导蒋先生,听得外面清脆甜嫩一声喊:“蒋天星。”

蒋天星弹跳起来。

蒋师母拉住他,问:“是谁,是不是你谈的?”

蒋天星说:“就算是吧。”

蒋师母说:“叫她进来呀,我们看看。”

蒋天星说:“有什么好看的,两只眼睛一张嘴,还有一只鼻子,不比别人多,也不比别人少。”

一边说一边就走了出去。

蒋师母跟出去,就看见一个姑娘和蒋天星挽着手臂朝外面走。姑娘很矮,腰身看上去有点粗壮,看体型实在不怎么标致,蒋师母不明白,蒋天星平时对别人的事说长道短,指东指西,这也不顺眼,那也看不惯,临到自己轧女朋友,怎么找这么一个矮胖子。

蒋师母回进去,跟蒋先生说了,蒋先生说:“你管他呢。”

夏天的夜里,很闷热,大家都在天井里乘凉。乘凉的时候,大家就说说自己单位的事情,或者说说马路新闻,小道消息,说到夜深了,都很疲劳了,可是热气仍不散,进不了屋。后来就有人提议,说:“蒋先生,你说一段书吧,解解闷气。”

大家都提起精神来。

蒋先生摇头,说:“不来事了,长远不说,生疏了。”

大家说:“不生疏的,不生疏的。”

又说:“蒋先生你不要客气了,你的名气大家晓得的。”

蒋先生说:“还是不来事,琵琶弦子都给老太婆放起来了。”

蒋先生说书演评弹演了五十几年,真是有点厌倦了,也有点力不从心,退休以后,不想再弄了。蒋师母就把他的琵琶弦子吃饭家生包好了放起来。现在夜半三更,热天热时,怎么去找出来?没有琵琶弦子,不好唱,如果说大书,是用不着乐器的,但是说大书原本不是蒋先生的拿手,况且大书的内容是很长的,一小段就要讲几个钟头。蒋先生晓得,这种书说不得,一旦开场就收不拢了。

听说没有琵琶弦子,大家就说:“不要琵琶弦子,清唱,清唱。”

蒋先生推辞不过,再推辞人家要说他搭架子。蒋先生不怕人家说他别样,最怕人家说他搭架子。蒋先生是从来不搭架子的,所以蒋先生就应允了大家的要求,清唱一段开篇《蝶恋花》。

蒋先生开口唱一句:“我失骄杨君失柳”,赢得一片叫好声,再往下唱:“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待开篇唱完,蒋先生居然一点也不气短,反倒觉得吊起精神来了。

大家先是给蒋先生叫一声好,接下去听蒋先生唱得入迷,等到蒋先生刹了车,才回过神来,咂咂滋味,醇浓无比,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大家忍不住就议论起来,自然是称赞蒋先生的水平,说蒋先生的曲调行缓软糯,舒徐圆润,是名副其实的“糯米腔”;又说蒋先生虽然年近古稀,唱起来,仍然口齿清晰,层次清脱,一点不漏风,不含糊,再就是说蒋先生唱腔的正宗,没有一点夹杂货色。其实这些都用不着多说的,蒋先生说书倘是没有一点长处,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名声。称赞过蒋先生的好,自然就要批评一下不如蒋先生的演员。现在唱评弹的,不如蒋先生的,多得很,照样上台出风头,尤其是一些新演员,年纪轻轻,把评弹当流行歌曲来唱,不三不四,老听客是很有意见的。

这种表扬蒋先生、批评别人的话,蒋先生是常常听到的,不光听客有这样的反映,就是同行道里一些专家、好手,也有这样的想法。尽管如此,现在蒋先生听了街坊邻居的议论,仍然是很开心的。他很想乘兴致再来一段,不过大家没有再提起,蒋先生就不大好主动提出来再唱一段。

以后夜里乘凉,只要有人提起,蒋先生总不再推托。开始他还是自己做主唱一段,或者说一段,后来就叫别人点,点到什么他就说什么,一时间在他们一进的天井里,好像开了书场一样,十分热闹。

当然这样的唱,还是清唱,也没有人提出要蒋先生用乐器配,大概蒋先生的清唱已经很够味了。蒋先生倒是叫蒋师母把琵琶弦子拿了出来,放在一边,倘是有人提出,他也会用起来的。

如此唱了几个夜晚,蒋先生对于说书唱评弹的兴趣本来已经淡了,现在又浓起来,本来觉得厌倦了,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厌倦了,蒋先生心想,厌倦是因为不唱不说的缘故。

一日夜里,蒋先生连说带唱放单档,来了一段拿手《珍珠塔》。说来也真巧,正好这几日居委会办的茶馆书场下昼那一场,也在说《珍珠塔》。听过蒋先生的,和书场里的说书先生一比,就把人家比下来了,大家难免又是一番感叹。

柳三婶婶对蒋先生说:“蒋先生,你这样的水平,笃定去占一个场子,我们街道居委会的书场,倘是你去,肯定是要轰动的。”

蒋先生听了柳三婶婶的话,面孔上仍旧是笑眯眯的,嘴里只是说:“我老了,不来事了,别不过人家了。”

其实在蒋先生心里,稍微有一点不开心,蒋先生从前开码头,从来不进百人以下的书场。像他这样走到东走到西挂头牌的好角色,到一个居委会办的小地方去做场子,总有点跌身价。不过蒋先生也没有往心上去,蒋先生不是那种听不得一点话的人。别人听了柳三婶婶的话,也没有谁往心上去的,大家想蒋先生总是不想说书了才退休的,要是蒋先生还想说书,他完全可以留在评弹团里挂头牌的。

想不到隔日下午,柳三婶婶到蒋先生家来串门了。

说起柳三婶婶迷评弹,在这一带是无人不晓的。柳三婶婶做姑娘时就喜欢评弹,后来嫁了人,自己也有了小孩,仍旧迷评弹。有一回还差一点跟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先生跑了,到底没有跑成是因为那个小先生没有要她。小先生不要柳三婶婶不是嫌她长相,也不嫌她已经是人妇。小先生问,你要跟我,喜欢我哪一点?柳三婶婶说,我喜欢你的书。说到底,柳三婶婶要跟的不是人,而是书。她心里想,跟了说书的,就可以天天听书了,小先生一听这话,拔腿就跑了。

现在柳三婶婶也有六十出头的年纪了,迷评弹虽是迷评弹,总不会再有那种事情出来了。不过为了听书,柳三婶婶和家里人生的气总是不断。柳三婶婶的老男人已经去世,两个儿子两堂媳妇和她住在一门里。柳三婶婶上午做家务烧饭,一吃过中饭,就甩手不管了,天天要去赶场子听书的,有时候一段书说尴尬,时间拖一点,有时候碰上风雨避一避,就把一顿夜饭耽误了。小辈们总有一些意见,不过意见也不很大,因为吃过饭一般没有什么要紧事情的。后来添了一个长孙,媳妇月子里,柳三婶婶总算帮忙,下午不再去赶场子,到媳妇月子满了,柳三婶婶实在憋不住了,再不听书要憋死了。从此又是天天下午不见人影,到媳妇三个月产假满期,要上班了,柳三婶婶就提出要把小毛头送到亲家母那里去,她不能天天在家里守小毛头。亲家母又有亲家母的事情,不肯带外孙,这样家里的矛盾就大起来。外人晓得这样的矛盾,多半是以为柳三婶婶不好,人到老了,自己还图什么快活惬意?总要为小辈多想想,多做做,小辈的日子还刚刚开始呢。可是柳三婶婶想不通,她听了大半辈子评弹,不能因为添了孙子就断掉,她是下决心要听到底的。老太婆宁可不抱孙子也是要去听书的。

后来有一阵听说居委会办这样办那样,说大单位能办的事,小小居委会也能办,柳三婶婶就天天跑居委会,要求办书场。居委会原本是没有条件的,一没有场所,二没有钱财,到哪里凭空弄个书场出来?不过居委会干部本着一切为了方便群众的精神,硬是白手起家,办成了一个书场。

书场就在柳三婶婶家隔壁,房子是朱老太的前厅,有两间屋的地方。为了动员朱老太腾出这间房子,柳三婶婶没少磨嘴皮子。到书场开出来,下午前厅叽哩哇啦,朱老太开心的时候,也一起来听,不快活的时候,就怨柳三婶婶,说都是她惹出来的事情。柳三婶婶一张嘴,平时不肯饶人的,可是朱老太说她,她总要赔着笑,不敢出大气。

人迷评弹到这份上,朱老太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柳三婶婶有时抱着孙子到隔壁听书。孙子在说书声中过来,小小年纪,一张嘴,居然也有些糯声糯调、音正腔圆的味道,惹得柳三婶婶合不拢嘴,说:“长大了学说书,一块好料子。”

柳三婶婶这样说,媳妇就不高兴,抢白婆婆说:“谁稀奇说书呢,当什么宝贝呢。”

关于说书,引出多少话来,柳三婶婶总不计较。

现在柳三婶婶找到蒋先生,一本正经把隔夜里随便说说的话,又强调了一回,提议蒋先生去包居委会的场子。

蒋先生说:“三婶婶,你寻开心。夜里大家乘凉,说两句还可以,我怎么可以到那里去说书呢。”

柳三婶婶说:“蒋先生你可以的,你的水平比他们高,我是老听客,我有数的,包你说得比他们好。”

蒋师母说:“不是水平高低的事情。”

柳三婶婶又说:“你怕居委会不同意呀,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他们求之不得,只怕请不动蒋先生呢。”

蒋先生说:“我说书要拼双档的,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做单档,恐怕不行了。”

蒋师母应和说:“是呀,我们蒋先生,从前都是响档,你也是晓得的,同周小鹏说《西厢记》,同沈凤珍说《珍珠塔》,都是有搭档的。”

柳三婶婶说:“喔哟,找一个档,还不容易啊,一般的说书人,要搭蒋先生的档,只怕还搭不上呢,一般的人,有几下三脚猫的,被蒋先生一带,不就带上去啦。蒋先生总归是响档。”

柳三婶婶说了,蒋先生听不进去。她说过也就算了,只要不是书场里明天要炒冷饭,她总不会很急。

柳三婶婶难得来,来了总要同蒋师母说说家长里短,后来就谈到了刘国平帮女儿拜师的事。

蒋师母说:“我弄不明白,他们要学,怎么不去考评弹学校,现在评弹学校是年年招生的,还管分配呢。”

柳三婶婶说:“怎么没考过,你不晓得,那个小姑娘考不取,笨坯,功课常常挂红灯的。”

蒋师母说:“怎么会,看上去小姑娘蛮伶俐的。”

柳三婶婶说:“看看伶俐有什么用,有这种爷娘,养得出什么好小人。”

柳三婶婶这话就说得有点过了。蒋师母虽然也常常要说说别人的闲话,但她从来不说过头话。所以蒋师母说:“还是不要说坏人家。”

柳三婶婶说:“我没有说坏他们,他们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

柳三婶婶这样说,蒋师母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刘家的事情,确实是刘家人自己做出来的。蒋师母只是不明白,刘国平为什么要叫女儿学评弹。

柳三婶婶走了以后,蒋师母对蒋先生说:“这个人真是的,天天有书听,也算是有点福气了,还要挑肥拣瘦呢。”

蒋先生没有把蒋师母的话听进去,他现在觉得心里有点乱,被柳三婶婶讲得心里有点痒了。

过了一日,天气不太热,蒋先生早饭后散步,就走到评弹团去。

蒋先生是直接到团长那边去的。

团长是蒋先生学生的学生,算起来要跟蒋先生差两辈,不过现在做了行政工作,也不再说说唱唱了。

蒋先生坐下来,先扯了几句闲话,憋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把自己的意思讲了出来。

团长听了,只是叹气。

蒋先生说:“是不是嫌我老了?”

团长说:“蒋先生怎么这样说,你是宝刀不老,要是在从前,我们只怕请还请不来您呢,现在,唉……”

团长叹着气,就把评弹团目前的状态情况根根底底告诉蒋先生,也是诉诉苦,团里真正可以上台演出的,大约有六十来人,现在分作三个分团,各个分团又分作几个小分队,四个人成为一个小分队,正好两档,赶码头,包场子,都可以兜转来。不过现在的小分队,有的根本不在外面唱评弹,两三个小分队一拼,出去演歌舞节目,唱唱流行歌曲,跳跳新潮舞,反正都是吃艺术饭的,艺术是相通的,唱得成评弹的人,别的歌也能唱。

蒋先生听了,有点火冒,说:“这怎么可以,这像什么样子?”

团长说:“是不像样子,是要整顿的。可是整顿了怎么样呢,说到底,是说书赚头小呀,你算一算,四个人,一个下午,说两档书,能赚几个钱?一般书场,有一百只位子的,算是很大了,一只位子收一块钱,碰顶了,说书不像人家跳舞唱歌,票价可以瞎叫。书场坐满了,不过百来块,场子里分去四成,听客来,要泡一杯茶给他,茶钱也在这里边开支,一场唱下来,五筋扛六筋,赚几块钱,大家积极性不高。”

蒋先生说:“说书人讲究清心淡欲,才能说得好书,一门心思铜钿眼里翻跟斗,有了本事也说不好书的。”

团长说:“话是这么说,现在不比以前啦。风气呀。”

蒋先生想想团长的话也有道理,就说:“既然这样,团里不能想办法补贴一点?”

团长苦笑笑,说:“蒋先生你是老皇历了。你晓得的,我们团是集体性质,老早承包了,国家不管了,团里哪有钱来补贴呀,照理演出收入,团里是要提取基金的,现在他们收入只有一点点,团里也不好再去拆份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还幸亏得那几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小分队,上交一部分给团里,团里的日常开支,全靠他们了。”

蒋先生听团长叹了一番苦经,心里气闷胀。他从团长那里走出来,走过传达室,他向老张的兄弟打听老张。老张的兄弟说:“这几日愈加不好,饭也吃不下去了。”

蒋先生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再不去看老张,恐怕来不及了。所以蒋先生出了门,就去赶公共汽车,转了两趟,转到医院。

等蒋先生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老张,果真吓了一跳。几日不见,老张已经瘦得落了形,蒋先生心里难过,张张嘴,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倒是老张,人虽瘦,精神还不错,见了蒋先生,连忙从床上坐起来,说:“哎呀,难为你来看我,意不过的,意不过的。”

蒋先生看老张的床头柜子上放了一些吃的,营养品什么,蒋先生“呀”了一声,说:“我一时心急慌忙,忘记给你带点东西了。”

老张说:“蒋先生你说得出,你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带什么东西呀,我也吃不下去了。”

蒋先生说:“不管怎么样,你吃还是要吃的。”

老张说:“唉呀,也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病,就是不想吃,蒋先生你看我瘦了吧?”

蒋先生不敢如实相告,只是说:“还好,还好,你原来也不胖,你多吃一点。”

无关紧要地说说老张的病,说说医院的事,又说说外面的事,谈了一会,病房里别的病人,还有病人的亲友,也一起谈起来。

后来有人问老张:“这位老先生,很面熟的,是你什么人?”

老张的眼睛亮起来,很骄傲地说:“他就是蒋凤良蒋先生呀。”

于是大家都朝蒋先生看。

有人说:“噢,就是你常常提起的说书先生呀。”

老张开心起来。

有人对蒋先生说:“老张对你,服贴,天天听你的书。”

又有人说:“我平常不大听书的,现在同老张住一个病房,也被他带出来了,蒋先生你的书,着实有味道。”

大家又谈了一会,探房时间过了,护士来赶人,蒋先生就和老张告别,老张挣扎着起来送蒋先生,蒋先生坚决不让。老张说:“我有话跟你说呢。”

两个人互相搀着,到走廊里,老张压低嗓音说:“我跟你说,我生的是癌呀。”

蒋先生吓了一跳,说:“你瞎猜。”

老张说:“是真的,我们这里是癌病房,里边的人都是这种毛病,他们有几个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是早就知道了。”

蒋先生说:“你不要紧张。”

老张说:“我一点也不紧张,我是想得穿的。”

蒋先生说:“我是说不一定的。”

老张说:“是不一定的。”

护士小姐又来赶蒋先生,并且叫老张回病房。老张说:“蒋先生你慢点走,我进去了啊。”

蒋先生点点头,就往门口走,走到门口,他回头看看,老张还站在走廊里,向他招招手。

小芸姑娘要正式磕头拜师,刘国平办了酒席来请蒋先生。蒋先生是横竖不去,他并没有答应收小芸姑娘。蒋先生觉得刘国平这样的人不大懂礼,懂礼的人,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蒋先生不去入席,刘家的人就轮流朝蒋先生这边跑。不管蒋先生和蒋师母怎样的推托,怎样的解释,怎么给脸他们看,他们只是不动气,像牛皮糖一样粘住蒋先生。

后来蒋先生倒有些感动了,他说:“饭我是不吃的,你们一定要叫小芸姑娘学书,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先要考考她,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前途。”

刘国平他们觉得蒋先生的话有理,也不再讲究什么仪式规矩,把小芸喊来,由蒋先生考她的试。

小芸姑娘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读书不用功,成绩不好,一张小嘴巴却是了得,恐怕也是跟家长学来的。

见了蒋先生,不等大人调教,小姑娘先自乖巧地喊了一声“师傅”,蒋先生虽然板着面孔,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刘国平对女儿说:“你立好,贼骨兮兮!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放点魂在身上,蒋先生要考你。”

小芸说:“师傅考我我也不怕。”

蒋先生说:“先慢点叫师傅,还不到时候,我先问你,小小年纪,怎么想要学说书?”

刘国平抢先说:“她从小……”

蒋先生说:“你不要说,我是问她的,要她自己讲。”

小芸姑娘眼睛一转,说:“什么小小年纪呀,我十一岁。师傅学书,是八岁学起的吧,对不对?你那时候小小年纪,怎么的要学书呢?”

蒋先生居然无以对答,只是说:“这张嘴皮子。”

蒋先生学书,确是在八岁时。蒋先生的家,原先在苏南农村,蒋先生原本也不姓蒋,姓赵,叫赵良生。良生从小父母亡故,跟着哥嫂过日子。他们的家乡是有名的绣乡,那一带乡间的农妇大多能绣善画,良生的大哥当时做的就是放绣的事,就是把绣样、绣线和底料放给农妇,由她们绣成了,再收上来,付给手工费,做这样的行当,在乡下诸多不便,后来就把家搬到镇上。良生跟着兄嫂一起到了小镇上,在镇上的小学堂念书。

在赵家放绣站的隔壁,有一茶馆,每日下午、晚间有两场书,小小年纪的赵良生就被说书先生吸引住了。那时候,小学堂里的功课不很紧,良生一下学就赶回来听书。兄嫂本来指望兄弟懂事以后,可以帮一把手,哪怕下了学回来看看柜台,守守门面,哥嫂就可能腾出身子做别的事情。现在兄弟迷上了听书,一下学就钻书场,那一阵日场两回书和夜场两回书是一样的,听了日场不必再听夜场,良生却是听了日场连夜场,百听不厌。

一日说书的蒋鸿翔先生得了急病,不能上台,急坏了书场老板,临时开场,老板正要向听客作揖赔礼,身边冒出个小孩子来,对台下抱一抱拳,说:“今朝夜场,小蒋代老蒋书。”

书场老板当然认得这是隔壁赵家放绣站的小孩,以为他瞎胡闹,要赶他走,可是台下听客,也有不明真相的,以为果真是老蒋的儿子代老子的书,反倒起劲起来,催他开场。

这样八岁的赵良生被抱上书台,开出口来,喉咙又清又响,别具一格。他对那一回书,只是当日下午听过一遍,到夜里居然能说出了七八成来,自己再加以噱头,倒也应付得可以。

事后,蒋鸿翔先生亲自上门道谢,并且执意要收良生为徒。赵良生的哥嫂是相信读书,不相信说书的,坚决不肯,直到赵良生对兄嫂说,你们倘是不同意,我再也不进赵家之门,不吃赵家的饭,兄嫂才勉强答应良生学书,但不许荒废学业。

蒋鸿翔根据良生自己的意思,给他起了艺名叫蒋凤良。蒋凤良学了一年,九岁时就跟随先生上台唱开篇,十一岁,与先生拼双档,到十五岁,就开始独自出门放单档了。

蒋凤良有了小名气以后,出去接场子,即使放单档,一般也要带几个学书的人在身边,这些人的开销,书场老板当然是不负责的,他们吃蒋凤良,用蒋凤良,人多,开销就大,一处码头跑下来,说书赚的钱,还不够大家吃用。兄嫂难免有意见,别人家说书是撑人家,蒋凤良说书是败人家。其实蒋凤良带几个人在身边,既不是摆派头,显身价,更不是要他们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些人自己说书往往说不好,但听别人的书,最会扳错头。蒋凤良就是出了钱请他们跟住他,扳他的错头。比如说《描金凤·父子相会》一回书中,金度元有两次捋须的动作,第一次蒋凤良做好的是捋长须的手面姿势,第二次却像《三笑》里的祝枝山看人捋须的样子,是捋短须的架势。跟随的扳了蒋凤良的错头,一个角色在一回书有两种捋须是不对的。蒋凤良虚心听取以后,说书就加以注意了。所以蒋凤良对兄嫂说,我叫的人是不会白吃白跟的,你们不要只看见我花钱,不见我“进帐”,这种进帐,是出了钱也买不到的。

现在回头想想几十年前学书的事情,蒋先生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

蒋先生回过神来对小芸说:“你不要笑,你先唱一支歌我听听,放开来唱,放开来你懂不懂,唱响一点。”

拜师说书,第一桩就是听喉咙,要有小喉咙,才可以唱小书,没有小喉咙,只能学大书。从前小书中的人物,大都是公子小姐,没有小喉咙,起不了这两种角色。小芸一个小姑娘家,当然唱小书比说大书更合适一点。

小芸听说要她唱歌,眼睛眨巴眨巴,就唱起来:“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放是放得开,但唱得又尖又响,刺耳朵。

小芸还要再唱,蒋先生连忙说:“好了好了。”

小姑娘喉咙倒是不错,可惜不会用,只会尖叫。蒋先生想自己八九岁年纪就晓得怎么运用喉咙,该高则高,该低则低。不过再回过来一想,怎么可以把现在的小孩同从前的小孩比呢,这一点蒋先生也是不能明白的,现在的小孩,要说聪明的地方,比以前的小孩聪明一百倍也有,要说笨,比以前的小孩笨一百倍也有。

听过喉咙,蒋先生再问会不会什么乐器,小芸说不会,没有学过。刘国平夫妻说买过一架电子琴,小姑娘不肯学。

蒋先生说:“不要电子琴,她既然乐器方面没有基础,还是从扬琴学起,扬琴是必须要学的,然后再学琵琶弦子。”

刘国平说:“我们去买一只扬琴。”

刘国平女人问:“扬琴多少钱?”

刘国平说:“管他多少钱,总要买一只。”

蒋先生说:“要学本事,总要投资的。”

听蒋先生的口气,好像收小芸已有八九成帐了。刘国平有点性急,拉了女儿要给师傅磕头。

蒋先生连忙摆手:“你不要给我磕头,我不做你师傅,我是代别人考你的,叫余一飞做你师傅,余一飞是我的师弟,也有我这点水平。”

刘国平失望地“咦”了一声,想说什么,蒋先生说:“你们不要多说,我是不收徒弟的,打出牌子不收的,我已经同余一飞讲过了,他肯收,这算是小姑娘的福气了。”

当然蒋先生其实并没有同余一飞说过,但是蒋先生了解余一飞,余一飞为人随和开朗,不像蒋凤良一板三眼。余一飞收徒弟,是有传统的,他的徒弟,有名无实的,有名有实的,有实无名的,各种各样,什么样的人,只要人家求到门上,他总要答应人家。自然,余一飞也调教出几个好徒弟,帮他扬了名。但也有几个不学好的,就在外面败余一飞的名声,余一飞居然也能容忍。

在蒋凤良想起来,好徒不多;不好的徒弟,坍自己的台,他是一个也不要的。所以蒋凤良平时很少收徒弟,这是事实,倒不是针对一个小芸姑娘的。

刘国平着急地说:“我们不要拜别人做师傅,我们就是因为蒋先生本事大,名气大,专门要拜蒋先生的。”

蒋师母说:“你们不要看不起余一飞,他也是有本事的,蒋先生在他面前说了就算数的。”

大家都很尴尬,没有落场势。这时候,小芸突然说:“算了算了;我晓得的,你是看不起我们,所以不肯收我们。”

别人听了小芸这话,都很吃惊,以为蒋先生要火冒的。不料蒋先生却不火冒。小芸的话,倒使他想起了从前的事。看得起看不起,现在是小芸这样的说法,从前又是另一种说法。从前听书的人虽然多,但说书的地位是很低下的,规定要受甲头(乞丐头)的管束,不光如此,在同行道里,新说书的人,对前辈老艺人,也是卑躬屈膝。蒋先生曾经听师傅说,师傅刚上台时,甚至说过“请各太翁比如买只乌龟放放生”这样作贱自己的话。

蒋先生出了一口气,说:“好吧,看你一张嘴皮子,我收你了。”

先是小芸一愣,后来一下子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蒋先生说:“收是收了,但是有几个条件我要讲在前面的。”

“师傅你说什么条件都行。”

蒋先生说:“第一,不许掮了我蒋凤良的牌头到外面招摇;第二,不要性急,读书第一,学书第二,今年十一岁,打算学个五年,到十六岁也出师了,正好派用场;第三,虽然不急,但是不许偷懒,倘是偷懒不肯好好练习,我是不卖面子,要骂人的;第四,日后学到什么程度,我不敢打包票,要看你自己的运气。”

对蒋先生的要求,刘国平无不应承,最后他说:“师傅总算是拜成了,让小芸磕头吧。”

蒋先生说:“不磕头,现在新法,磕什么头。”

刘国平说:“不叫小芸磕个头,我们心里总不安逸的。”

小芸说:“你说是新法,规矩这么多,就是老法。”一边说一边也不管蒋先生受不受,跪下去就磕了三个头。

自此,小芸姑娘每日下午放学以后,就到蒋先生这边来学弹扬琴,左邻右舍的人,看小芸姑娘拜蒋先生说书,都不明白,背地里议论纷纷,不晓得刘家里吃错了哪一帖药。蒋师母听这话,跟蒋先生说。蒋先生说,学书就学书,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

居委会的老汤一日在巷子里碰到蒋先生,他把蒋先生挡住了,家长里短地讲了一会闲话。

蒋先生是不大习惯站在马路当中聊天的,他问老汤到底有什么事。

老汤说:“就是你要到我们书场说书的事情,我们研究过了,同意了。”

蒋先生说:“什么?”

老汤说:“现在做场子的两档是常州那边来的,说到礼拜六就剪书,礼拜日开始,就是蒋先生的场子,蒋先生是单档还是双档,什么书目,你跟我说了,我们好做宣传广告。”

蒋先生很生气,说:“谁说我要到你们书场说书的?你缠错人了。”

老汤发急了,说:“蒋先生你不可以开玩笑的,我们是当真的。平时请说书先生,至少要提前半个月联系,这一次因为你蒋先生就在眼门前,所以也不急,有几家来联系,我们都回头了。”

蒋先生说:“我是不说的。谁告诉你我要说书,你找谁去。”

老汤一把拉住蒋先生,哭出拉呜,说:“蒋先生你的为人大家都晓得,你不会做拆台脚的事情的,到礼拜日还有四天,到时候你不接场子,叫我们找谁?蒋先生你不可以拆台脚的。”

蒋先生说:“谁拆谁的台脚?你不要搞,你们这种人,办事情就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老汤又说:“老古话讲,救场如救火,蒋先生你也是过来人。你夜里乘凉倒肯唱,就不肯救一救我们的急?”

蒋先生哭笑不得,说:“既然如此,我先应下来。不过你们还是要去联系的,礼拜日接得上,最好;接不上,就由我来。不过我不肯说长的,你们早一点叫人来接我。”

老汤听了蒋先生这番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连忙说:“蒋先生准备说什么书目?”

蒋先生是想拿一回比较短的书来说,比如《双金锭》,说个七八十回就可以剪书了,可是开出口来,却报了一个他最拿手的《描金凤》。这一书目,蒋先生年纪轻的时候,有一回整整说了三个月。那时候说大书的比如说《隋唐》说《英烈》,这样的书,也有说满一年的,年初一开场,说到年三十剪书,逢到闰月还可以多说一个月,像说《隋唐》可以说程咬金活到一百二十八岁,看程家三兴三败,最后“啊哈”一笑而死,有四百多回书。但是小书说到三个月的,是很少见的。那一阵蒋凤良实是大出风头。现在说《描金凤》这样的重头书,再压缩也起码在一个月上下。

老汤听蒋先生报了这个书目,笑起来,说:“蒋先生是有道理的。”

老汤自己原本虽然不大懂评弹,但是既然开了书场,他是负责人,日久天长,慢慢地也熟悉起来,晓得《描金凤》这样的书目是叫得响的,受欢迎的,所以十分开心,咧开嘴笑起来。

蒋先生说:“老汤你先不要笑,还要找一个拼档,我一个人恐怕撑不下来,人老了,气也短了,天气又这样热,我要拼档,你有没有办法去请来?”

老汤说:“这个就难了,下手是做蒋先生的下手,一切总要蒋先生满意才行,我就算有本事找一人来,怎晓得是不是中蒋先生的意呢。”

蒋先生想想也是的,自己拼档总要自己称心,弄一个跟我逆反的下手,反倒坏事。所以蒋先生说:“好吧,拼档的事情,你就不要问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做广告宣传,只讲是蒋凤良等拼双档就是了。”

老汤开开心心回去,叫人写了宣传广告四处张贴,一时间大家都晓得蒋凤良先生又要出台了。

蒋先生先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下手,这件事情,叫余一飞帮忙,是最牢靠的。

蒋凤良和余一飞虽然师兄弟相称,但并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是后来一同在评弹团里,相处得不错,随便叫叫,这就叫惯了。

蒋先生和余一飞都已经退休,平时不大来往,余一飞的工资,常常是余一飞的老婆去领的,问余一飞在家里做什么,说不做什么,大家就奇怪余一飞为什么不出来走走,像余一飞这样的人,坐在家里要闷出毛病来的。

蒋先生和余一飞算起来,也有年把不曾见面了,现在找上门去,多少有点贸然。但是除了余一飞,别的人恐怕办不成这桩事情。

蒋先生到余一飞那里,敲了门,余一飞来开门,戴老花眼镜,上身打个赤膊,下面只穿一条短裤,把蒋先生吓了一跳。余一飞从前上台说书,长衫一套,很有台风的。

蒋先生说:“大热天,关了门做什么?”

余一飞把蒋先生引到桌子边,说:“写写。”他把桌面上的纸压好,再去开电扇。

蒋先生正想看一看那些纸上写的什么,余一飞已经从旁边的书架上拿来两本书,给蒋先生看。

蒋先生看封面上的字,一本是《评弹艺术初探》,另一本是《评弹漫谈》。

蒋先生说:“都是你写的?”

余一飞笑笑,说:“瞎混混,反正在家里也没有事情。”

蒋先生随便翻翻书的内容,都是一些零星的小文章,比如《说唱经验漫谈》,比如《小议扳错头》这样的文章。蒋先生说:“是呀,退休下来是很厌气的,我是荒废了,还是你好,写出书来了。”

余一飞说:“我这种书,水平有限的,要请师兄指教的,有不少经验,都是学你的呢。”

余一飞给蒋先生倒了茶,问:“你难得到我这边来,有什么事情吧?”

蒋先生说:“没什么事,随便来望望你,有日子不见了。”

余一飞笑起来,说:“你还是少客气,你这个人,我有数的,有什么事情你讲好了。”

蒋先生支吾了一会,才把找下手拼双档的事告诉余一飞。

余一飞惊讶地看看蒋先生,说:“你也坐不住了?”

蒋先生说:“这叫什么话,我有什么坐不住?是人家逼上门来拜访,实在没有办法,我想你这边路子活,人多,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个,要上得了台面的。”

余一飞说:“我也有年把不跟他们来往了,叫我介绍人,一时上还介绍不出呢。”

蒋先生说:“那就算了,我也要走了,不打扰你了。”

余一飞说:“你不要性急,我跟你说,有一个人你可以试一试,是江局长那边的,前日江局长来找我,托过我的。”

蒋先生说:“是江局长的什么人?”

余一飞说:“好像是江局长的什么亲戚,外甥还是什么。”

蒋先生点点头,文化局江局长,他是不能忘记的。几十年里,蒋凤良说书的名气虽然是很大的,但是他的经历却是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在几个关键地方,若不是江局长鼎力相助,蒋先生真是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的。有一阵剧团精简下放,本来要把蒋先生放到苏北农村去做农民的,江局长说,像蒋先生这样的老艺人,中央那边也是晓得的,不能随随便便动的。就因为这句话,蒋凤良才没有到苏北去做农民,只是下放到一郊县的评弹团。那些下放去做农民的演员,过了十几年才回来,吃苦受累不要说,专业都荒废了,再也上不了台。蒋先生在县评弹团倒是一直操老本行,技术上也是精益求精了。后来蒋先生回了原单位,几个子女又是江局长帮他四处奔走,一个一个弄回城来。蒋凤良从小就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但是对于江局长,蒋先生却只有受他的恩,没有报答他的时候,他只是逢人就讲,共产党的干部,做到江局长这样,实在叫人敬佩。

蒋凤良报江局长的恩,这当然是一个机会,和蒋先生拼双档,是很容易出名的。但是蒋先生最担心的是拼档砸台,蒋先生是不允许滥竽充数的。

蒋先生对余一飞说:“既然江局长那边有人,我过去看一看。”

余一飞说:“大热天,你这把年纪,犯不着奔来奔去了,我帮你打个电话问一问再说。”

蒋先生跟余一飞出来,走到巷口烟纸店打公用电话。

江局长一听是蒋先生要找拼档,很高兴,连忙说明日一早他带人亲自到蒋先生府上去拜访。

挂了电话,余一飞说:“好了,你慢慢回去吧,这桩事情看起来是牢靠了,江局长推荐的,总不会差到哪里的。”

蒋先生说:“我想也是的。”

隔日下午,江局长就带了一个叫陈瑞文的到蒋先生这边来了。

蒋先生这边,自然早已让蒋师母备了西瓜、冷饮,客人一到,先把浸在井水里的西瓜吊上来,剖了瓜吃。这一年雨水不多,瓜很甜。

吃瓜的时候,蒋先生就注意看陈瑞文。陈瑞文年纪在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蛮忠厚老实,蒋先生心里就有了几分喜欢。

吃过瓜,洗了手擦了嘴,江局长说:“蒋先生,你真是不简单,发挥余热呀。”

蒋先生说:“江局长过奖了。”

江局长就对陈瑞文说:“你要虚心向蒋先生学习,蒋先生你是一辈子也学不尽呀。”

陈瑞文点头称是。

接下去蒋先生问陈瑞文几个问题,陈瑞文一一回答了。说到上台说过的节目,陈瑞文报了好几种,有《双珠凤》、《珍珠塔》、《白蛇传》等等。

蒋先生一边点头,一边又问:“《描金凤》呢,《描金凤》你说过没有?”

陈瑞文说:“《描金凤》是我最喜欢的书,从前听蒋先生的书,最服贴就是《描金凤》,蒋先生说《描金凤》,真是到顶了。可惜我没有说过。”

蒋先生笑笑,说:“你熟悉,就好办。不过我还是要试你一试。我们说书,就是要包拍西瓜,江局长,你说对不对?”

江局长说:“是这样的,就是要有包拍西瓜的可能性。瑞文,你跟蒋先生,蒋先生是很严格的,对你有好处。”

蒋先生说了《描金凤》中的一段:

(表)钱笃笤,走到里边,见灶间里有火光,走过去一看,女儿在灶头上洗碗。钱笃笤走到女儿背后,看了半天实在熬不住了,说好女儿,你在做什么?

陈瑞文接蒋先生,说钱玉翠白:爹爹,女儿在此洗碗。

蒋先生又说了一段,放了一个噱头:

汪宣请钱笃笤吃酒,钱笃笤嫌酒杯太小,就说了一个笑话:说他父亲一次去朋友家喝酒,因为酒杯太小,父亲性子太急,一不小心连酒杯吃下去,梗在喉头憋死了。

陈瑞文接着也放了一个噱头,(这是一个外插花),说,钱笃笤其实酒量并不大,他第一次醉酒是五岁的时候,看到大人喝酒,一声不响,用小匙子舀了一匙,喝下去就倒在旁边的木凳上,呼呼大睡了。

陈瑞文这个噱头,放得也不比蒋先生逊色。但是蒋先生说:“你这个噱头,不应该放。按老规矩,上档刚刚放下噱头,下档接下去不能再放噱头,这一条你要记住;再有,噱头不是为噱头而放噱头,要根据内容来,主要还要靠情节和功力技巧抓住听客,噱头说到底,只是一种调料。”

陈瑞文听了,连连点头。

对于《描金凤》这目书,看来陈瑞文相当熟,蒋先生用不着多操什么心,只要分配角色,让他自己去体验就行了。作为下档,陈瑞文接的大都是下三路人物,表演下三路角色,蒋先生告诉他,要做到嘴动,手动,面动;嘴动面风到,手动眼风到,脚动身不到,面动音不到。

陈瑞文听了,当场又表演了一下。蒋先生看了,虽然中意,但是面孔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说:“要演得深,还要下功夫。”

江局长也说:“虽然你对书情、人物比较熟悉,但是接蒋先生的书是不容易的。蒋先生说书,生动活泼,千变万化,不下深功夫是接不好的。”

陈瑞文对这些话一律虚心听取,末了他说:“蒋先生,我有日子不上台了,心里有点发慌,分成上,能不能来二八分?”

蒋先生说:“我看三七分你是可以承担的,还是三七分吧!”

事情讲停当,江局长谢过蒋先生,就告辞了,陈瑞文留下来,和蒋先生商量切磋。

下午,小芸姑娘来练琴,看见陈瑞文正在请教蒋先生,小芸老三老四地说:“你比我晚来,叫我师姐!”

蒋先生笑骂道:“你这张嘴皮子。”

陈瑞文也笑起来,问小芸几岁了。

小芸说:“十一岁。”

陈瑞文说:“我女儿比你大一岁。”

小芸说:“你女儿在哪里?”

陈瑞文说:“在读书。”

小芸说:“我是问她在哪里读书?”

陈瑞文说:“在乡下。”

小芸说:“怎么会在乡下呢,你们是乡下人吗?”

蒋先生也问陈瑞文:“你家属小孩在农村吗?”

陈瑞文说:“是的,都是农村户口。”

蒋先生说:“不便当的,想想办法弄上来,叫江局长帮帮忙,江局长是肯帮忙的。”

陈瑞文说:“不好办的。”

蒋先生叹息了一声。

陈瑞文听小芸在一边敲扬琴,敲得音不是音,调不是调,一副无所用心的样子。陈瑞文说:“小姑娘学琴,要放点心思在身上,这样子不用心,要学到哪一天?”

蒋先生说:“这个小丫头,懒得出奇,笨得出奇。”

陈瑞文说:“笨就要笨鸟先飞,我们那时候学书,吃了多少苦头。”

小芸朝他翻了个白眼。

由蒋凤良先生和陈瑞文拼档的长篇弹词《描金凤》,在衙前居委会书场开演,听客空前。因为照顾到蒋先生七十有三,就取消了夜场,一日说两回书,一个小时一回,中场休息半小时。

头场这一日,正是礼拜日,人尤其多,到开场前几分钟,还有不少人排在门口等票。

老汤很高兴,到处去借凳子,把一间书场塞得实实足足,梁上一只大吊扇,四角四只落地扇一起转,屋里还是热浪腾腾。

蒋先生和陈瑞文身着长衫,手抱琵琶上台,大家热烈鼓掌。

蒋先生这时候精神抖擞,一点也不觉得热,看到听客这么多,晓得是冲他的名气来的,心中高兴,开场说几句感谢的话,里边就放了一个噱头,书未开场,已经赢来一阵笑声。

蒋先生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今朝天气热不热?热,各位听客心肠热不热?热!两热并一热,热上加热!此刻,我的心里不止是两热,而是百热,百热沸烫。话讲回来,倘是一颗心,不是百热沸烫,却是冰冰冷,那就不灵了,要一脚去了,今朝的书也说不成了,到了钱笃苕那里,钱笃笤非到阎龙王门前告我一状不可……”

大家笑过之后,蒋先生抓起弦子一拨,正式开说了。

第一回书,自然是从头说起,絮絮叨叨,从姑苏城盘门开讲,说盘门的来历,盘门的名气,再说到盘门外吴门桥,吴门桥堍有一所低门矮闼,形容一番,在钱志节出场之前,就足足讲了三十分钟。然后,说到钱志节的行当、脾性、外貌、衣着,再说钱志节怎么样“七分门槛,三分道理”,凭着他那鉴貌辨色的本领和一张口吐莲花的巧嘴,糊口谋生,在苏州城里城外有了一点小名气,人称钱半仙。而后才说到他想喝酒,却身无分文,冒了大雪出去笃笤,走到北寺塔前的报恩寺,突然看到有一个书生要投井,连忙上前相救。

一个钟头的书,很快就过去了,听客听得入痴入迷,根本没有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到蒋先生说一声,钱笃笤上前搭救后生,是否救成,且听下回。下面又是一阵掌声。

这第一回书,不仅蒋先生不负盛名,陈瑞文的下档,也是很受欢迎的。

休息的时候,蒋先生精神很好,他鼓励陈瑞文说:“第一回书,说到这样,很不容易了。”

陈瑞文点头,笑笑。

到第二回书开讲时,陈瑞文的主动性就更加大了,他在接蒋先生的时候,常常临时穿插放噱头。

以后陈瑞文的噱头越放越多,越放越发噱,听客好几次捧腹大笑。

听客互相议论,说:“不愧是跟蒋先生的。”

又说:“蒋先生的拼档,总归是有点花头的。”

蒋先生听了,自然很开心。

当日两回书结束,陈瑞文陪蒋先生回到家里,说:“蒋先生今朝很吃力了,你歇歇吧,我先走了。”

蒋先生说:“你慢走,我跟你说,你今天的噱头放得不错。不过,你要晓得,其中有一两个,分寸没有掌握好,有点过,比如说徐惠兰脱裤子,那一个,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陈瑞文说:“是的。”

蒋先生又说:“那日我跟你讲过,噱头讲究肉里噱,不是嘴皮子上噱,嘴皮子上噱,不是真噱。我跟你说,从前我有一个师兄弟,噱头很好,每一回书噱头不断,听客笑归笑,但骨子里是不承认他的,叫他‘小热昏’,我师傅当初就料定,他说不长,果真败了,到后来他一上台,一开口,下面就喊‘倒面汤’,‘绞面巾’,被轰下来,我们说书,讲求的是讲好故事,你说是不是?”

陈瑞文说:“是是。”

蒋先生说:“你这个人,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虚心。你会有长进的。”

陈瑞文谦虚地笑笑。

到第二回,第三回,好几回书下来,陈瑞文的噱头仍然是放不断,有时候甚至有点抢书的味道,原来尺度是掌握三七分的,现在至少在四六分上了。

蒋先生提醒陈瑞文时,陈瑞文说:“我是怕蒋先生吃不消,这几日天气热,我听你有点喘了,我是想多帮你分担一些。”

蒋先生当时没有说什么,事后他找到老汤,向老汤了解听客的反应,老汤说,听客反应陈瑞文不错,喉咙又响又脆,中气足,有的听客还希望他多放一些噱头呢。

蒋先生叹息一声,说:“要听就好。”

《描金凤》说到大约有一半模样,蒋先生对蒋师母说:“这几日只觉得气短,我恐怕撑不到剪书了。”

蒋师母嘴上不说什么,转身跑到老汤那里。

老汤说他也看得出蒋先生是不行了。也难怪,年纪到把了,天气又这么热,能说下这些回书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倘若蒋先生同意,可以叫陈瑞文放单档。老汤已经和陈瑞文通过气,陈瑞文放单档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要蒋先生开了口,他才能做。

蒋师母得了这个消息,回去告诉蒋先生,蒋先生很生气,说:“我说书说了五十几年,从来不做这种事情的,这一出书,我怎么也要说到头。”

蒋师母说:“你现在不比从前了,这把年纪,拿自己的老命拼啊,做死呀。”

蒋先生火辣辣地说:“我死也要死在台上的。”

蒋师母晓得蒋先生犟,就劝他:“陈瑞文的书,既然大家欢迎,你乐得省省心,让他去说吧。”

蒋先生说:“你懂什么,把书交给陈瑞文放单档,不晓得他会放到什么豁档里去。这个人当初看看还好,想不到也这么邪气,一肚皮歪点子!”

蒋师母说:“当初说他好也是你,现在说他不好也是你。”

蒋先生说:“当初怎么看得出来?”

蒋师母说:“就算当初看得出来,你也要收他的,江局长介绍的人,你会不收?”

蒋先生动了气,正要批评蒋师母,只见老汤气吼吼地跑来,要请蒋先生跟他到居委会去一趟,说有两个人在那边等。

蒋先生跟了老汤,冒着太阳,赶到居委会,就看见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坐在那里。蒋先生看不出他们是什么单位的,现在外面穿制服的很多,公安,交通,工商,税务,邮电,银行,一律都是制服。

老汤介绍说:“这就是蒋凤良蒋先生。”

两个人欠一欠身,朝蒋先生点点头。老汤又向蒋先生介绍:“这两位,是工商局的。”

蒋先生说:“噢噢,找我有什么事情?”

工商局的同志说:“我们接到几封群众来信,说衙前居委会的书场最近的书内容不健康,有黄色的,我们来希望蒋先生解释一下。”

蒋先生朝老汤看看,说:“老汤,这是什么意思?”

老汤说:“没有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

蒋先生生气地敲敲台子,说:“是不是要我写检查?”

老汤说:“不是的,不是的。”

工商局的同志也解释说:“蒋老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如果确有其事,注意一点就是了。问题主要是下档的书,蒋老德高望重,你可以多帮助下手。”

老汤说:“哎哟,幸亏你们来提醒一下,本来我们考虑倘是蒋先生身体吃不消,要请陈瑞文放单档了,现在看起来,单档是放不得的。”

蒋先生说:“当然放不得。”

工商局的同志又说:“本来这桩事情,也不是我们一家管的,不过人家既然把信寄给我们,也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来看一看,顺便提醒一下,只是希望不要捅到上面去。蒋先生,您的营业热照,是不是我们也看一看?回去也好交帐。”

蒋先生说:“什么营业执照?”

工商局的同志说:“演出许可证呀。”

蒋先生笑起来,说:“什么?演出许可证?我说了几十年的书,演出还要许可证?”

工商局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耐心地说:“你从前是在评弹团的,在评弹团演出,评弹团有一个总的许可证,所以用不着你们自己办。你退休了,再演出,就要申请许可证,批准下来才可以演出。”

蒋先生两只眼睛一瞪:“那我现在是非法演出啦?”

工商局的两个人也不正面回答,只是互相做眼色。过了一会,其中一个又说:“蒋先生,你大概对这方面的情况不大熟悉,但是老汤你们居委会应该晓得的,从前你们书场请说书的,是不是都有许可证?”

老汤连忙说:“当然有的,当然有的。这一次是蒋先生呀,蒋先生的名气,大家都晓得的。请蒋先生说书,还要看什么许可证呢。”

工商局的同志摇头叹气,又说:“你们,唉,真是的,叫我们怎么说呢,倘是一般的个体户这样,是要罚款的,无证摊贩,无证经营,罚起来厉害呢。”

蒋先生说:“我不是无证摊贩。”

工商局的同志说:“因为你不是,所以大家客客气气。最好你写一份申请,报到局里来,我们抓紧帮你办。”

蒋先生说:“我写什么申请?我不写申请。”

工商局的同志说:“那就不能演出。”

蒋先生说:“不说书就不说书,我本来就不想说了。”

工商局的同志说:“是呀,我们帮你想想也是的,你也一把年纪了,七十出头了吧?也犯不着了,身体要紧。像你们这样的老艺人,退休下来,工资是不会低的,对不对?在家里歇歇,有什么不好,犯不着拿自己身体去拼了,现在说书,我们晓得,没有多少赚头的。”

蒋先生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老汤急起来,说:“蒋先生,你不能说到一半就歇搁,我怎么对听客交待,随便怎么样,《描金凤》你是要收场的。”

蒋先生说:“不是我不肯。”

老汤又去求工商局的人,工商局的人也比较好说话,商量下来,同意让蒋先生和陈瑞文把《描金凤》说完。

下午的第一回书,蒋先生提不起精神来,陈瑞文一个噱头也不放,书说了半场,场子里的人也走了半把。到休息时,老汤进来,说:“蒋先生,你还是让陈先生放点噱头吧,你看场子里空了。”

蒋先生赌气说:“我不管。”

下面的书,就说得很尴尬了。

这样将就地说了几回,蒋先生把后面的三十回书,拼拼拢拢,拉成十回。《描金凤》原本是六十回书,说到四十回,就收场了,清官白溪查冤案,拯救徐惠兰等重要的内容,一笔带过。

听客见蒋先生如此潦草收场,十分不满,也十分不解,问老汤,老汤也不多说,只说是年纪不饶人,蒋先生恐怕是日落西山了。

蒋先生剪了书,回家休息,一躺就爬不起来,越躺越懒,不想动。

到了下一个月发工资那一天,蒋先生不想去,叫蒋师母去,蒋师母说:“还是你去吧,你这样躺下去,越躺越懒,要出毛病的,还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蒋先生想想也对,就自己到评弹团去领工资。

走过传达室,蒋先生看见老张的兄弟手臂上套着黑纱,蒋先生心里一紧,连忙问:“是不是老张?”

老张的兄弟说:“过了,有十几天了。”

蒋先生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老张的兄弟说:“那几日他倒是想见一见你的,我到你那边去了,看你正在说书,回来我告诉他,他说不要去惊动蒋先生了,他有好几年不上台了,让他安心说书吧,过了一日,他就去了。”

蒋先生心里难过,不敢再同老张的兄弟讲老张的事情,他看看信袋里有没有信,没有他的,倒是看到有陈瑞文的名字。

蒋先生说:“陈瑞文的信怎么寄到这里?”

老张的兄弟说:“谁,噢,陈瑞文啊,刚刚调进来的。”

蒋先生“哦”了一声。

到会计室的时候,会计正好去上厕所了,蒋先生就近到对面团长那边坐一坐,团长见了他,仍旧很客气。

蒋先生问:“陈瑞文调进来了?”

团长笑笑,说:“是江局长亲自推荐的。我们团的状况,蒋先生你是晓得的,老的老,小的小,老的要退,小的太嫩了,评弹学校分来的那几个,唱倒是很愿意唱的,可惜太嫩了,撑不了台面,像陈瑞文这样的中年骨干,太少了,陈瑞文的业务水平,是相当不错的。”

蒋先生呆顿顿看着团长。

团长又说:“陈瑞文前一阵跟你拼过双档,听说反映很好,你对他是很赞赏的。”

蒋先生笑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就告辞出来了。到会计室,熟人见了,都说:“哎哟蒋先生,这一阵怎么瘦了?”

别人就说:“千金难买老来瘦么。”

也有人问:“是不是疰夏?”

大家关心蒋先生,蒋先生心里很感动。

以后的日子,又跟从前一样,上午蒋先生到茶馆坐坐,中午打一个瞌,到下午,小芸姑娘就来练琴。

蒋先生有点后悔收小芸说书了,这个小姑娘,怎么调教,她也不开窍。扬琴练了一个月,单音还没有学会,每天叮叮冬冬,小和尚敲木鱼一样。

蒋先生说她笨,她就笑,说:“我本来就是笨煞坯呀。”

第二天,小芸姑娘没有来,蒋先生等到那时候,就坐立不安,叫蒋师母去喊。蒋师母说:“她不来,家里清静一点,每天叮叮冬冬,头也涨死了,他们家倒好,小孩放了学,塞到我们这里,好像我们是托儿所。”

蒋先生说:“我既答应了人家,总要好好教人家,不可以拆烂污的。”

小芸的学习情况,刘国平从不来问。一旦在街巷上碰了面,蒋先生问他,小芸为啥不来学了。刘国平急急忙忙说:“叫她来,叫她来,拜托蒋先生了。”

过了些时,天气开始凉快,立过秋,又过了处暑,日子总是有盼头了。一日,蒋天星对蒋师母说:“我十月一日结婚啊。”

蒋师母跳起来:“十月一日,今年还是明年?”

蒋天星说:“当然是今年啦。”

蒋师母说:“这么快?”

蒋天星说:“这有什么快,谈了半年了,人家谈十天就领结婚证书。”

蒋师母说:“还没有告诉你母亲呢,你怎么自说自话的!”

蒋天星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叫我问你和阿爹。”

蒋师母说:“急死人了,我和你阿爹来不及准备。”

蒋天星笑起来,说:“要你们准备什么呀,要你们急什么?”

确实没什么要蒋先生和蒋师母急的,什么四大器八大件,早就备好,家具订好,明天开始装修新房,今天告诉老人也为时不晚,一切蒋天星都计划得很周到了。

蒋先生听了,也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只是想,这往后,大概书再也说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