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相传是纪念屈原的日子,据说屈原是在这一天跳进汨罗江里自杀了,后人哀悼他,便普遍地举行种种的仪式来对他作纪念。这传说是很有诗意的。不过在古时在有些地方也有把这个日子认为是纪念伍员的。例如曹娥的父亲便是以五月五日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死。大约伍员的死期也是五月五日。(《左传》鲁哀公十一年所载吴杀伍员与鲁伐齐事,正在五月。)但后来却为屈原所独占了。
抗战以来,因为国家临到了相当危险的关头,屈原的生世和作品又唤起了人们的注意,端午节的意义因而也更被重视了。特别在今年,有好些做诗的人竟把这个节日定名为“诗人节”。所纪念的本是诗人,纪念的仪式又富有诗意,定名“诗人节”,似乎比“天中”、“地腊”、“端阳”、“重午”……这样的旧名称要来得新鲜一点。但我希望这个民族的大众纪念节日,不要被解释为少数的“诗人”所垄断,那就好了。
端午节这个日期的确是富有诗意,觉得比中秋节更是可爱。前人有把诗与文分为阳刚和阴柔两类的,象征地说来,可比端午为阳刚的诗,中秋为阴柔的诗吧。拿楚国的两个诗人来说,屈原便合乎阳刚,宋玉便近乎阴柔。把端午定为屈原的死日,说不定会是民族的诗的直觉,对于他的一个正确的批判。
古时候曾经把这一天当为邪辟的日子,大概就是因为是伍员与屈原的死日,两人同是被一些邪辟小人所迫害而死了的,由民族的正义感竟把这个日子当为了忌日。这一天认为是百邪群鬼聚会的日子,连这一天生下的儿女都认为不祥,不让他存活。例如孟尝君是五月五日生的,他的父亲决意丢掉他,是他的母亲私下把他养活了。汉朝的宰相王凤也是五月五日生的,他的父亲也想不要他,是他的叔父以孟尝君的故事为例又才保存了下来。由这些故事看来,在古时为忌避端午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儿女。这固然是当得铲除的恶习,但推原其故,实由于仇视邪辟。在古时是认为邪辟的力量太大了,几乎为人所不能敌。但由这同一的观念所生出的良风美俗,却是对于邪辟的斗争。
群鬼百邪害死了忠良,损伤了民族的正义感,故尔每一个人为自卫和卫人计,都须得齐心一意的来除去邪鬼。先除去自己身心的邪辟吧,要以兰汤为浴,以菖蒲泛酒(俗间在酒中对以雄黄),不仅要保持身体的清洁,还要争取内心的芬芳。更进而除去一切宇宙中的邪辟吧,以蒲为剑,以艾为犬(古时曾以艾为人或虎),岂不是象征着要民族的每一个人都成为驱魔的猎人,伏虎的斗士?这诗意真真是十分葱茏,值得我们把它阐扬、保存、而且扩充——扩充为民族的日常生活:熏莸不同器,邪正不两立!
划龙船的风俗是同样值得保存而加以发扬的。这和欧美人的竞漕(boat race)具有同样的国民保健的意义。在这健身的意义之外,尤可夸示的,是它本来所含有的培养民族精神的作用。龙船竞渡相传是为拯救沉溺了的屈原,但实质上便是拯救被沉溺了的正义!正义被邪辟陷没了,我们要同一切的邪辟斗争,即使是在狂涛恶浪当中,我们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一定要把那正义救起。这是含有何等崇高意义的精神教育!这个是屈原精神和诗歌的形象化,以这来纪念屈原,我觉得是民族的共感所洗练出的最好的诗的方法。可惜这意义,多少是失传了,仪式仅存着化石的形式。现代的诗人们不是应该吹人自己的生命,使化石复活吗?
端午节的风俗也传播到日本去了,蒲剑兰汤,形式上差不多没有两样。龙船虽然没有,但有“鲤帜”(koinobori)的变异出现。在五月间,日本的乡村农家差不多每一家的空场里都要竖立一根旗杆,在上面挂一个或一个以上由小而大的布制鲤鱼。鱼有红黑两种,小者数尺,大者丈余,肚腹都是空的,一有风,便为气流所贯,在空中飘荡起来,俨如鱼在游泳。日本人以五月为男童节(以三月为女儿节),一家有多少男童便挂多少鲤鱼。这用意不用说是中国的鲤鱼跳龙门的演化,但用以为端午的一种仪式,在中国不知道有没有它的母家,或者也怕是出于误会的转变吧。鲤鱼所跳的龙门是河津的龙门,而楚国别有江渚的龙门,即楚国的东门,所谓“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便是这南方的龙门了。因为南方也有龙门,故尔用鲤鱼来表示追慕的象征吧?不过纪念屈原的意义,在日本是完全失传了的。“鲤帜”,在日本人,是认为努力争取功名利禄的表现。争取功利之极则不惜牺牲他人以肥自己,这是日本人的活生生的国民教育。
鲤鱼究竟还未化成龙啦。要使日本民众知道端午节的意义是在整饬自己乃至牺牲自己以拯救正义,在东亚才能有和平出现的一天。但是,龙,说不定也可以退化而为鲤,或者确实的僵化而为石。那更是我们所不希望的。敢于改端午节为“诗人节”的诗人们,多多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