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可以改变男人。因为朱环,王决心的世界变得五光十色。
王决心的变化自己没觉察,是别人说的,他穿得干净利落了,晒黑的面孔变白了,两腮的胡子刮得光光溜溜。他每次见朱环的时候,衣兜里都要插上一朵鲜嫩的荷花。泥鳅死了,他的冤屈也洗清了。
这些天,朱环的心思不定,猫一阵,狗一阵,从村里消失了。王决心天天找,找不到。听说去了保定串亲戚,今天她回来了,就追了过来。
王决心怀抱着一束鲜花,去了朱环家,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朱环,她听了一定会喜出望外。
王决心进了朱环的闺房,他将满满一捆鲜花塞到朱环怀里,满脸带笑地说:“亲爱的,泥鳅死了,他死前亲口说的……”
朱环打断他:“苇秆儿是他撞的,不是你,你是英雄,受累又流泪的英雄。王家寨知道了,整个白洋淀都知道了。”
王决心笑了:“我就希望你知道,你相信我,我就赢了。”
朱环没有一丝惊喜,依旧沉着脸,说:“我有点烦。”
然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王决心的心都碎了。这样一个美丽清纯、如花似玉、浑然天成的女孩,怎么能流眼泪呢?
王决心的头挨过去,哄她开心:“亲爱的,你要是还不开心,就捶我脑袋。”
朱环把他推开了。
王决心眨眨眼,如堕五里雾中,急切地问:“老婆,我们什么时候补办婚礼啊?只要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日子会好的。”朱环好像有满腹心事,强装笑颜说:“决心,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但你要答应我。”
王决心一愣:“什么事儿,你说。”
朱环伸手推了他的胳膊,说:“决心,我们这次婚礼出事,表面看是偶然事件,其实,说明王家寨不养我们。别看有了白洋淀新区,王家寨还是那个穷样,我们一起走吧,到城里打工去吧!”
王决心一愣,讷讷地说:“为什么要离开王家寨,为什么去打工?”
朱环生气了,高声说道:“为什么,你没有看见吗?年轻人都出去了,王家寨除了老人就是孩子。有啥前途?”王决心劈头问道:“朱环,这是你一时兴起,还是想了很久的主意?”
朱环说:“我想了很久,本想结婚以后跟你说。王家寨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啦!”
王决心望着她,声音颤抖:“你看不起家乡看不起农民。你难道不是渔民吗?家乡虽然比城里穷,需要我们留下来,爱护它,建设它。咱俩扯结婚证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就在王家寨安家,好好过日子?”
朱环抹着眼眶里的泪水,陌生地望着他:“你还在唱高调?农民的困境和精神负担,会把人压垮的。”王决心大声说:“你要坚信,未来白洋淀生活会更好,风景更美,人更大气。”朱环更加刺激他地冷笑了两声:“更美?说的比唱的好听,瞧你爹王永泰那个熊样,打一辈子鱼,还穷得叮当响,如果不是你大哥、二哥接济,过的啥鬼日子啊?他就是你的未来,我不愿意看见,你老了还是你爹那个熊样儿!”
王决心瞬间被激怒了,满脸是羞辱和憋屈。
王决心握紧拳头哆嗦着,骂道:“朱环,你个骚狐狸,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我老爹,看不起王家寨,看不起白洋淀。你有啥资格污蔑我爹?我爹靠劳动致富,孝敬老人,拉扯我们哥几个长大成人,他虽然普通,在我心中就是英雄。赶紧收回你的话,跟我爹道歉!”
朱环说:“我没有错,凭啥道歉?”
王决心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怒目圆睁:“朱环,你要么留下来跟我过日子,要么你滚蛋,能滚多远滚多远!”
朱环捂着耳朵,跺跺脚,伤心地哭了:“我算认清了你,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你要是爱我,就会跟我走的。分手就分手!”
王决心说:“我们志不同、道不合,压根儿就不是同路人,老子最瞧不起你这号人!”
王决心转身要走,朱环还是叫住了他:“你等等!”
王决心收住了脚步,连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了。
“王决心,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就是选择留在王家寨,才跟我分手的吗?”
王决心毫不犹豫地说:“我就是这观点,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不爱白洋淀,你是吃白洋淀鱼长大的,看不起家乡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王决心决绝地走了。
朱环恶狠狠地喊:“做你的美梦去吧!”
说完,她哭了。
王决心悻悻地回到家里,看见王永泰正扫地,他想说刚才跟朱环分手的事。他不愿老爹伤心,默默接过父亲手里的扫帚。
王决心干完了,他坐在板凳上发呆。自己是不是有病?新婚两口子离开家乡,出门打工,不是司空见惯吗?值得据理力争吗?他觉得自己气就气在朱环的思想上,嫌弃家乡,没个真主意,人云亦云。他想起从书中读到的一句话:优柔寡断、嫌贫爱富的女人,会亲手葬送自己的幸福。
他越想越气。
傍晚时候,二婶小洒锦风风火火地来了。她是王决心跟朱环的媒人。乡下风俗,就算自由恋爱,也要找个媒人。明媒正娶嘛。小洒锦说:“决心,你跟朱环吵架啦?”王决心嗯了一声。小洒锦叹息道:“朱家要退亲了。”
王永泰惊愕得呆愣了,不知所措:“朱家人咋这样,凭啥?苇秆儿是泥鳅撞死的。真相大白了,他们反倒退亲啦?”
王决心说:“她逼我跟他到城里打工,我没有答应。我可能也不对,反正吵起来了。她这人,一点主见没有。”
小洒锦喋喋不休地唠叨:“明明是他朱家攀了我们王家的高枝,她倒嫌弃咱了,哪家的道理啊?”
王决心叹息,不说话。
王永泰哆嗦着点烟,几次没有点着,王决心给爹点了烟。王永泰吧嗒两口烟,说:“他二婶儿,要不我去找朱环她爹再劝一劝。这么分了,村里人看笑话哩。”
小洒锦摇头说:“朱环爹管不了她,我看朱环是铁了心,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您就别自取其辱了。”她转脸望着王决心:“朱环模样漂亮,漂亮的是脸蛋,我看人品有问题。回头二婶再给你介绍,好姑娘多的是。”说完转身就走了。
王永泰叹息着,他被生活折磨得有些麻木,苍老的脸上流淌下泪来:“唉,决心前世作了啥孽,碰上这桩婚姻?”他心中一阵翻腾,咳嗽起来。
奶奶铃铛被吵醒了,本想装聋作哑,王永泰让铃铛说说看法,铃铛缓缓地说:“我看啊,朱环这孩子不是我们王家的人,过不了日子,决心跟她没有缘分。”
王永泰十分相信铃铛的判断,埋头吸烟。
说朱环没主意,自己又来了气。王决心狠狠心,把手机里朱环微信删除了,心里清除着关于朱环的记忆。其实,朱家对这桩婚事本来就不心甜,王家的新房没有架起来,婚礼又出了事,如果朱环真的跟王决心有感情,不管王决心是不是撞了人,她都应该守候着他,给他一点温暖和抚慰。可是,她选择了观望和沉默。
那个灿烂的上午,朱环提着皮箱登船走了。她走之前,两人办了离婚手续。
回想那一年,村里办渔网培训班,王决心和朱环恋爱了。朱环帮助王决心卖渔网。王决心卖的渔网不多,却用一张爱情的网罩住了朱环。后来,渔网发生了质量问题,纷纷退货。销售处来人了,吵成一团。朱环去了保定城里打工。王决心不愿去,他没有离开王家寨,他和朱环始终保持联系,直到这场半半拉拉的婚礼。
朱环回头看了王家寨一眼,眼角滴下了泪水。
她的影视梦没有灭,又滋出芽芽来。
王决心内心的苦恼,像白洋淀的一片污水。
人生多艰,没有刻意绕过谁。在别人看来,王决心的苦恼来自与腰里硬的斗争,来自婚礼的失败,来自踢伤了胡玉湖,来自大乐书院失火,来自朱环的出走……总而言之,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经过这一翻折腾,内心有一种挫败感。
苦难让人成熟,挫折让人成长。王决心反反复复地想着,他忽然觉得真正的苦恼,不是婚礼被搅黄,似乎也不是和腰里硬的斗争,那深刻的苦恼又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王决心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说说心里话,这脚下的路怎么走?留在王家寨,还是走出白洋淀?自己有了这个想法,他有点同情朱环了。
一个月过去了,王决心没有一天感到轻松,他多想找个人说说他的苦恼。写了检讨,村治保主任又复职了。胡玉湖支书又派给他一个新活儿,王家寨水质监测员。
王决心参加了水质监测员的培训会,他虽然对高锰酸盐磷等这些名词陌生,但他充分了解家乡的水质严重污染的情况。铃铛奶奶说过,过去的白洋淀的水,捧起来喝一口,都是甜的。再看看现如今的白洋淀,污水成片,垃圾成堆,闻着一股股的腥臭,专家说水质现状属于v类,甚至比v类还严重,这种污染会致癌,想想以后自己的子子孙孙,怎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王决心划船出去了,望着满是青苔的水面,眼里一片茫然。这段时间,王决心似乎很想找一个出口,找一个人来说说心里话,朱环进城打工了,两个人宣布分手,今生不再相见。
即使朱环在身边,她也不再是王决心的倾诉对象。当初在朱环身上释放的炽热的爱情冲动,随着失败的婚礼、苇秆儿的夭折,消磨光了。
生活的无奈,工作中的困惑,内心的挣扎,王决心能和谁说?想了一圈儿,他又想到了大哥杨义成,但他从小和大哥沟通就很少,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他思来想去,觉得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诉说的人,王决心叹了口气。
爷爷大抬杆是一个那么倔强的人,是一个硬汉,他爱了奶奶一辈子,他说奶奶是家里的定盘星,奶奶往那一坐,爷爷心里就踏实。奶奶的聪明和智慧,赢得了爷爷一生的尊重和爱。想到这儿,王决心又想到了朱环,气恼归气恼,恋爱两年,说一点感情没有那是假的。对于朱环的问题,他终于想明白了。娶个漂亮女人当老婆,是男人的理想。但是,缺陷也是明显的,女人漂亮则风骚,自然会有很多男人追求,但都没有一个是真心爱她的人,什么样的人接触的也就是什么样的人,久而久之,会因为她的廉价和轻浮而被抛弃。所以,他觉得漂亮女人是嫌贫爱富的。她属于浮华。
一想到朱环骨子里的张扬和欲望,王决心顿时感到底气不足。长痛不如短痛,坏事总有好的一面。村里有人羡慕王决心抱得美人归。朱环离他而去,去保定打工去了。腰里硬对他一番嘲笑。王决心的苦恼恰恰就在这里。
王决心是一个孤独和自卑的人。他想到了大哥杨义成的成功,又想到了自己从小跟随父亲一起打鱼、养家,照顾奶奶,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流走了。他无怨无悔,守护着家人,在王家寨干事,心中是踏实美好的,如果都像大哥那样闯世界,这个家谁来照应?
村里有人羡慕他有个好大哥,还有当服装厂厂长的王德二哥,凭着人脉干点啥都能发财。可王决心自己清楚,自己没本事,什么都留不住,只有自己强大了,日子过得才踏实。王决心慢慢悟出了脚下的方向。天不亮,王决心就爬了起来,朝着大乐书院走去。书院门口的向日葵向阳而生,明亮而温暖,向日葵一旁的芦苇长得郁郁葱葱,一排排错落有致。
一进小院,王决心看到杨牧仁拿着扫把清扫院子,王决心有点儿惊讶,杨牧仁停了下来,轻轻地问:“决心,这么早干什么来了?”
王决心停下脚步,有点儿不好意思,上前抢过杨牧仁的扫帚,说:“杨院长,以后书院打扫卫生、房屋漏雨、管道堵塞这些杂活包在我身上。”
说完拿着扫把低头干了起来。
杨牧仁上下打量着王决心,这嘎小子突然这么勤快,一定有所求。杨牧仁把双手往后一背,说:“说吧,有什么求我出面?”
王决心停了下来,对着杨牧仁微微一笑,小声说:“这小家雀儿就是斗不过老家雀儿,一下被您识破。”他三步并成两步快速走到杨牧仁身边,对着杨牧仁耳朵悄声说:“我每天来打扫院子,保您这院子一尘不染,但您老人家以后多给我推荐点书看,让我多进步进步,您看怎么样?”
“真心的?”杨牧仁睁大眼睛看着王决心,王决心挥了一下拳头。
杨牧仁开心地说:“好啊,成交!”
从那以后,王决心每天坚持到大乐书院去看书,他也叫着水牛,两人一起给书院干活。王决心是随性看书,开卷有益,别管看什么,都比不看强。水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跟着王决心,王决心看了《荆轲传》,看了武侠小说《鹿鼎记》,他喜欢韦小宝这个人物,他最欣赏韦小宝一个观点,遇到问题就是不多论、不争论。王决心知道自己的脾气,有时一言不合就会发火,就会争吵,就会出拳头,他认可韦小宝说的这句话,只要心里有数,不便多争论。
一天,腰里硬看王决心和水牛走进书院,他悄悄地跟了过去,看王决心坐那儿专心看《鹿鼎记》,他有些想不通,冷言冷语地嘲讽一番。
王决心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腰里硬又阴阳怪气地嘀咕着:“老三,就你肚里那点墨水、那点文化,看得懂啥呀?白洋淀新区都成立了,咱们就是城市人了,还看《鹿鼎记》呢,土不土啊?”
王决心依然没有理他,低头看书。
腰里硬没有摸腰带,颠着腿,继续窥察他。
水牛探头探脑地过来,不高兴地说:“姚哥,你嘀咕什么呢?别在这找事啊!”
腰里硬瞥了水牛一眼,根本没夹在眼里。他瞪了一眼水牛,晃晃悠悠走了。
水牛不甘心地问:“哥,你听他说你啥了?你为啥不吭声啊?这不是你性格啊!”
王决心拿起手里的《鹿鼎记》,说:“我想了想,跟他斗争没有占到便宜。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回头你也好好看看这本书,我有点儿开窍儿了。”
“行啊,给你点赞!”
王决心看着水牛说:“以前吧,很多事,一言不合就翻脸,你看现在的网络上,想法不一致就互撕,除了痛快嘴儿,毫无意义。我在想啊,人生的成败,不是看你吵赢了谁、打胜了谁,归根结底呢,还是要比内功、比能耐,也是比谁能把日子过好。想过好日子就得学习,不断地学习,让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都有安全感。”
水牛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点点头,说:“哥,你咋和以前不一样了?王家和姚家的仇就这么过去了?你看,刚才腰里硬那副德行,就差骑你脖子上了,我都想揍他。”
王决心扭头看了看窗外,回头对水牛说:“水牛,王姚两家的仇过不去,白洋淀新区都成立了,说不定王家寨哪天就搬迁了。”
水牛愣着眼睛:“白洋淀成立了,拆迁了,那仇就扯平啦?”他疑惑地摇了摇头。
王决心看完了《鹿鼎记》,又津津有味地看着《工业时代》,感觉对未来有了新的眼光。他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掏出手机去查。他扭头对水牛说:“兄弟,好好读书,将来哥带你去白洋淀城里找工作,我不能像腰里硬那样把你当成胡铁啊。”
水牛听了,心中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