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没有料到会在南京与黄鳝见面。黄鳝,这个搅乱了我生活的狗屁男人,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这家伙一上来就没有和我握手,而是搂住了我的肩膀,一副情同手足的样子。有一个刹那我几乎怒火中烧了,可是黄鳝的巴掌在我的肩膀上拍了又拍,热情得要命。拍来拍去我居然也伸出了胳膊,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尽管我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不过我相信,我们之间已经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了。我就这么和黄鳝和解了,这个狗杂种,我玩不过他。
有关黄鳝的一切传闻都是对的,他的确发了。发了财的男人是看得出来的。黄鳝坚持叫我到他的家去,说什么我也不能。我怕见阿来。阿来与我分手差不多去了我的半条命,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丫头了。阿来是我身上的疤,即使不再疼痛,她也会在我的肌肤上面发出刺眼的光。我对黄鳝拉下脸来,说:“胡说什么呢。”黄鳝懂我的意思,望着我,只是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让我想抽他的嘴巴。黄鳝后来说:“我家里没人,我都离了好几个月了。”这一回轮到我望着黄鳝了,黄鳝说:“走吧。我也想回家看看呢。”黄鳝这小子真是个狗屁东西,他以为他和阿来离了,阿来就是我的新娘了。我不能到他的家里去,即使阿来不在,屋子里也有阿来的气味,地板上也有阿来的脚印,茶具上也有阿来的体温,离别情人的气息哪一口不咬人。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茶馆,黄鳝坐下来之后就开始吸烟,并不急着和我说话。这小子沉着得很。他在沉默的时候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黄鳝这小子比过去胖多了,随便往哪儿一坐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连吸烟的样子都有些懒。黄鳝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兀自说:“唉,又见面了。”
我和黄鳝在大学里踢了四年球。说起足球,我们不能不佩服黄鳝。这小子要速度没速度,要力量没力量,然而,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控球能力,即使在防守队员的人堆里头,这家伙都是旁若无人地、慢腾腾地盘带、过人,然后分球。我不行,我只有速度。我只会像狼狗一样飞快地奔跑,等着黄鳝把球分过来,隔三岔五地把球弄到对方的网窝里去。黄鳝这小子在球场真的像黄鳝一样油光水滑,就算你把他捏在手上,他也能从你的手指缝里溜走。你越是用力他溜得越快,要不然大伙儿怎么会叫他黄鳝呢。
我和阿来就是在球场边上认识的。那是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我们和冶金大学正在举行一场很关键的选拔赛。冶金大学那几年一直压着我们,我们一碰上他们就成了孙子。他们热衷于贴身紧逼,出脚又凶又快。黄鳝一碰上他们就不行了,怕得要命。所以教练命令我们死守。教练说,不输即赢,我们比他们多两个净胜球呢,零比零就是我们出线了,但是死守又谈何容易,我们像一群狗,被他们追得直喘气,就差把舌头吐出来了。那一天他们的运气真是差极了,他们就是不能把皮球送到我们的球门里去。遵照教练的部署,我们和他们死磨硬缠,一旦得到球就拼命地往场外踢。我们用这种下流的办法去消耗时间。我们居然成功地守到了最后的几十秒钟。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我们打了一次反击,在我冲进小禁区的时候,黄鳝胡乱就是一脚射门,球打偏了,击中了我脑袋的左侧,皮球改变方向之后居然弹进了冶金大学的网窝。我的天呐,你说这球是怎么进去的?我的脑袋已经被打蒙了。但是懵懂提醒了我,这球是我捣鼓进去的。我这个臭球篓子居然成了冶金大学的魔鬼终结者。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我快疯了,张开了双臂就向场边跑。我要拥抱什么人,亲吻什么人,不管是天鹅还是蛤蟆,我一定要拥抱什么人亲吻什么人。我胡乱逮住了一个,一把搂在了怀里,我的双手紧紧地箍着人家的小腰,活蹦乱跳,还在人家的脸蛋上吧唧了一口。直到我的队友们把我团团围住,我才发现我的胸部有点异样。我低下头来,居然是一对直挺挺的乳房。我把这两只可怜的小动物压得那样紧,主人的小脸都已经蜡黄了,对着我直翻白脸。我的脑子里头“轰”地一下。你瞧我弄的,你瞧我这是怎么说的!
这个女生就是阿来。
我和阿来的故事就算开始了。众所周知,一男一女之间的事人们习惯于称为爱情。其实那段日子里我沮丧得厉害,我渴望爱情已经渴望了三年了。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有激情和想象力,我用激情和想象力把“爱情”弄得华光四射,类似于高科技时代的电脑画面,还配上了太空音乐。我在失眠的夜晚一个人和自己瞎折腾,爱情被我弄成了哈姆雷特式的自由独白,成了问题,像某些器官一样,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但是,在我第一次“真正”拥抱了阿来之后,我才弄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不是一个人折腾,而是两个人一起折腾。
我的爱情是捡来的,是一次意外。但是,捡来的、意外的爱情才更像爱情,才更加接近我们的预期,更加接近爱情的本质。和所有平庸的爱情一样,我们的爱情是从接吻开始的。我们是多么的贪婪,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们几乎不说什么,天一黑我们就贴在一起,胡搅蛮缠,像吃果冻布丁一样拼命地吮吸对方。可是爱情毕竟不是一方吃掉一方,我们谁也吃不了谁。所以我们的身上布满了对方的牙印。至此,我对爱情的认识又前进了一大步,爱情不只是一次意外,爱情还是锐利的划痕。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我真是终生难忘,大约在深夜零时,阿来的双手分别握住了我的两只食指,她的头仰了起来,火一样的嘴唇突然变凉了,她把冰凉的嘴唇贴在了我的腮边,喘得厉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征求我的意见:“啊?啊?”她把我的手指捏在潮湿的手掌心,用力地握。我懂她的意思了。我意外地发现我的嘴唇突然也凉了。根据运动生理学的基本常识,我推断,既然我们身上的血流量是一个衡数,其他地方充血了,嘴唇上的体温必须会随之下降。
我懂阿来的意思。其实我也想,我比阿来还要想。可那时候我有毛病,尽管没有太空音乐,我还是渴望我们的初次能够接近于当初的想象,带上一点仪式感。我不希望只为了“解决问题”就把我心爱的女人摁在树根上草草了事。这种事我不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有爱好好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毛病,其实不费什么事的,我就弄不懂我为什么把那件事看得如此重大,所以我不停地调息我自己,弄得跟她的父亲似的,我说:“忍忍吧,忍忍。还有几天就放假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老样子。我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昨天都挺过来了,今天也一定能挺得过去。反正暑假都已经倒计时了,忍过去一天就是一天。等我到镇江踢完了比赛,我一定去租一间房子,打扫干净,把我们的新房弄成天堂。我无限幸福地等待着这个过程:就像给闹钟拧发条那样,先把自己拧紧了,然后,再咔嚓咔嚓,我只能再一次做起了父亲,拍拍她的屁股蛋,说:“再忍几天吧,再忍几天。”阿来在黑暗中看着我,她的目光我看不见,可是,我知道她在看我。我的胸口上全是阿来的鼻息。此时此刻,她的鼻息像一匹母马的吐噜。阿来对着我的胸脯打了七八个吐噜,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
我当初怎么就这么没出息的呢,我把爱情弄成了忍受,严格地说,像受虐。太水深火热了。
不幸的事情接着发生了。黄鳝这小子在训练的时候硬要反串一回守门员,为了扑救一个入球,他把脖子弄闪了。这件事对我们的打击太大了。没有黄鳝,我们这支球队还叫什么球队?没有黄鳝坐镇中场,我们这些臭脚又能干什么?比赛迫在眉睫,而黄鳝只能歪着脖子走路,他现在哪里是一条黄鳝,简直是一只瘟鸡!
没有黄鳝,我们在镇江把眼睛都输绿了。球队里弥漫出一股子丧气,不过我除外。输球固然令人痛心,但是每输一场日子就过去一天。也就是说,水深火热的日子就减少一天。一正一负,刚好可以相互抵消。打完最后一场比赛之后,我们就要返校了。我的心中突然一阵紧张,乱了套了,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惶恐而又幸福的颤栗之中。在返回的大巴上,我假装沉浸在输球的氛围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心口的四只轮子是怎么转的。这不是一般的事,这太难了。
回校之后我没有见到我的阿来。我到处找她,我把校园里的每一片叶子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她。
一开学谜底就自动揭开了。阿来这丫头居然跟着黄鳝报到来了。阿来歪着脑袋,一副疲态,一举一动都像刚刚度完蜜月的新娘,满足而又心安理得。我一看黄鳝和阿来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我什么事了,我歇了。
黄鳝现在坐在我的面前,很沉着地喝,很沉着地抽。坐了几分钟之后黄鳝一个人走到门外去了,打了一通手机。回到座位上黄鳝突然笑了,说:“还好吧?”这话问得很笼统,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我只好笼而统之地回答说:“还好。”黄鳝对我的回答似乎特别地满意,点了几下头。从他那种点头的样子来看,他对我的生活终于放心了。后来我们不说话了,黄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就好像我的生活全都是他安排好了的。我想利用这个空隙给我的妻子去个电话,但是我不想用黄鳝的手机。我说不好,我就是不想用黄鳝的手机。
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说一些无聊的话。我想我们两个骨子里都不愿意和对方坐在一起,正因为如此,我们反而没有匆匆分手,只好更无聊、更投入地坐着。我们用心地回避着最想说的话,同时用心地表达我们最不想表达的东西。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两个很漂亮的女人走到我们的座位上来了。什么话也不说,一屁股落了坐,点茶、掏烟、脱外罩。显然,这两个女人是黄鳝刚才用手机叫来的。两个女人的到来恰到好处,黄鳝显得积极一些了,话也多了。他给我介绍这两个女人,他把盘头发的说成他的“三姨太”,而把披肩发的那一位称为“六姨太”。两个女人莞尔一笑。黄鳝弹了弹烟灰,对我说:“都是我的女人。”黄鳝真是有派头,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就把所有的女人纳入了一个大家庭。
喝完茶黄鳝带我去打保龄球。我们一行四人,齐整整地走出了茶馆的门口。黄鳝说:“先出汗,后吃饭。散散步,再出汗。”他说“再出汗”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怕我不懂,又拍了一回。我刚一明白过来额头上就差点儿冒汗了。
黄鳝早就不是足球场上的盘带艺术家了,这会儿他是保龄球馆里的乐极高手。他打的是飞碟球,出手的动作潇洒而又休闲,关键是准,只要是黄鳝出手,计分屏上动不动就会跳出夸张的卡通画面。火爆的霹雳昭示着黄鳝的大满贯。
利用擦球的工夫,黄鳝看着两个女人,悄声问我:“挑谁了?喜欢谁?”
我小声说:“是鸡吧?”
黄鳝严肃了,说:“什么话?是女人——都是我的女人。”
我说:“是不是?”
黄鳝说:“你闹死了。”
黄鳝这小子今天真是款待我了。这个夜晚黄鳝带我在南京四处游荡,严格地说,带着我四处花钱。这小子在花钱的时候身上有一种美,有一种与这个世界进行等价交换的宏大气派。他把我带进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天地,他为我推开一道又一道门。我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只隔了一道门。但是,门决定了这一个空间与那一个空间,门同样决定了一种生活与另一种生活。我像游走在梦中,眼睛瞪圆了又眯起来,眯起来又瞪圆了,一会儿黑,一会儿亮。短短几个小时我阅遍了人间春色。我早就云山雾罩了。然而,有一件要紧的事我始终没有忘记,等我们玩痛快了,玩累了,静下来之后我得好好安慰安慰黄鳝。离了婚的男人是需要安慰的。虽说离婚的滋味我不懂,但是阿来离开我的滋味我知道。我得好好安慰安慰黄鳝,黄鳝现在的心情只有我一个人懂。
凌晨两点之后我们终于坐下来了。我刚想和黄鳝聊聊,黄鳝这小子却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我就再也插不上话了,黄鳝滔滔不绝。黄鳝有钱了,话也跟着多了。他一手夹着香烟,一手转着酒杯,和我聊起了他的女人们。照道理黄鳝不应该在我的面前谈论这个话题的,黄鳝就是不理这一套。他像伟人一样扳起了他的手指头,如数家珍。黄鳝的气度实在是非凡。可是黄鳝不肯在我的面前提起阿来,就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阿来这么一个人。我知道黄鳝回避阿来是故意的,这就是说,阿来一直就像漩涡那样盘旋在我们中间。阿来无所不在。黄鳝不提阿来,只是反复渲染离婚的意义与离婚之后的幸福时光。黄鳝微笑着望着吧台,那里的酒瓶琳琅满目,又亮堂又暧昧。黄鳝很坏地微笑着,说:“酒瓶里装满了液体,是肚子把它们酿成了酒。”
开始我还好,安静地听他说。听着听着我就惭愧了,我居然还想安慰黄鳝,我实在是无耻。我慢慢地听黄鳝说,越听越难受。有一刹那我居然无端地愤怒了。我不知道我愤怒什么。我倾听着黄鳝的脱口秀,止不住对他无限羡慕。我知道,其实正是这股羡慕让我愤怒。黄鳝的语气并不炫耀,而是家常的,甚至带着一点疲惫,有一种难于应酬的苦衷似的。好几次我都想叫他闭嘴,可是我想听。我扶着酒瓶,听着听着慢慢地就失神了。我不停地灌,酒被我的肚子“酿成了酒”,它们在折腾。黄鳝说得实在是好,酒在酒瓶里头就不能叫酒,下了肚子才是。黄鳝的这句话称得上世纪经典。我的愤怒慢慢平息了,人却一点一点颓唐下去。但是,酒在我的体内折腾得厉害。我知道我没有醉。老实说,我想醉。我就想醉里挑灯看剑,我就想扎扎实实地折腾那么一回。可我又不能为醉而醉。我暗地里对自己说:“兄弟,回家吧,回家折腾吧,回家和你的老婆离婚吧。”我这是在和自己说酒话,然而,我还是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空酒瓶在我的手上晃,我不知道是我醉了还是酒瓶醉了。
离开南京之后我的脑子里整天都是黄鳝的语录。现在我只想离婚。具体的原因我说不上来,我就是想离。哪怕仅为了离婚我也得离上一回。我的婚姻其实还是挺不错的。但是,问题在于,除了婚姻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自己折腾的了。你看看现在的那些女孩子,即使没结过婚,可一上来就先做了寡妇。这很美。这就决定了她们可以沧桑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家那么年轻都能沧桑,凭什么我不能?这不行,我还年轻,我要沧桑。
婚我是一定要离的,我铁了心了。但离婚总得有点借口。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借口。这个世界并不复杂,所有的复杂都是借口带来的。为找借口我真是伤透了脑筋。妻子是一个很家常的女人,顾家,安稳,心地善良。我静静地观察了妻子好几天,实在找不到恰当的由头。这可如何是好呢?——白云奉献给草场,江河奉献给海洋,我拿什么和你离婚,我的爱人?我不停地找,不停地问,不停地想。
我最终还是从大处入手了。在谋划离婚的日子里,我认真地读了几本书。我发现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一个人的内心不管多么渺小,他想达到的目的不管多么自私,为了实现目的,找到一个宏大的理由才是第一要义。宏大的理由一旦得到确立,你想获得的就将不再是一点自私而又可怜的幸福,你毕生的精力只能献给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这一来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基本矛盾。历史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茅塞顿开。我合上了书本。没有理论的实践是愚蠢的实践,同样,没有漂亮借口的行为绝对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和妻子吵起来的了。可以肯定的是,是她挑起了这起事端。那一天的晚饭过后,妻子开始了盘问。她问我“这些日子”怎么了?怎么从南京回来之后一天到晚拉着一张猪肝脸。她的盘问碰到了我的疼处,一个人一旦被人捅到疼处必然会恼羞成怒,恼羞成怒带来的只能是理不直而气壮。妻子的盘问遭到了我的迎头痛击。我正愁没有借口,我正愁没法摊牌呢。既然她要吵,那就吵。
吵了没有几句我就把话题引到我的套路里来了。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有我的小九九,所以我渴望战斗。我把当天的晚报拍在桌面上,开始了批判。我批判生活的常态,生活的日常性。我把腐朽的、世俗的、日常的生活骂了个狗血喷头。常态即平庸,我痛恨平庸,兼而声讨历史。我从慈禧太后开始骂起,一直骂到妻子的办公室主任(女)。我大骂人类的丑恶,大骂生活的无聊、不尽兴、不来电,我甚至把胡萝卜、盐、夹克、洗发水、恒顺牌香醋、老生抽酱油一起痛斥了一遍。我口齿清晰,思路敏捷,用一串又一串的排比句和反问句向我所能看到的、所能想到的东西发起了最猛烈的进攻。此时此刻,除了离婚,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敌人。我责问妻子,我向妻子发表生活宣言。我给妻子描述未来生活的基本蓝图,而妨碍这一蓝图的恰巧就是既实婚姻,也就是妻子本身。最后,我反诘说:“我们还有爱情吗?”我宣布:“让没有爱情的生活喝醋去吧!”
我的问号与惊叹号是空对地导弹,从天而降,呼呼生风。妻子毫无防备。我像一个生活的战略家与生活的首席裁判,把结论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妻子:“为了生活,我们必须离婚。现在,立即,马上!”妻子简直惊呆了,她噙着泪花,愣愣地盯着我,无限陌生地望着我。我想她已经明白了,她面对的不是我,而是生活,或曰真理。
虽然拖了五个多月,然而,离婚是不可阻挡的。不可阻挡的事情必然和真理、正义联系在一起。五个多月当中妻子被我弄得死去活来,差不多快崩溃了。我离婚了,这句话应当这样说,我胜利了。法院判决之后我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快乐,相反,我麻木得很。我的身体像一片原始的荒地,空荡荡的,一路延展下去,充满了抽象的光,抽象的风,抽象的雾。我看到了苍茫,我苍茫极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不允许自己这样,我颓然地坐在法院的大厅,专心致志地给自己酝酿胜利后的喜悦。我把自己弄成了一只彩球,我同时还像一个气功大师,拼命给自己运气。我把自己吹到了临近爆裂的地步。吹到了飘飘欲仙的地步,趁着这股劲头,我给黄鳝去了一个电话,我大声告诉黄鳝,说:“黄鳝,晚上等着我,我来了!”我梦想着能早点和黄鳝呆在一起。我们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和他呆在一起我特别有感觉。
在车上我蠢蠢欲动,我焦躁得厉害。我解放了,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这就是说,生活变宽了,无端端地冒出了复杂的可能性。这种感觉无与伦比。毫无疑问,抹着玫瑰色的口红的夜晚正在南京排着队伍等待我。南京吐着啤酒花。南京眯着一双瞌睡眼,欲开还闭,欲说还休。南京性感极了。我坐在车窗的窗口,窗外的树木、农田沿着我的错觉向该死的过去狼狈逃窜,它们溃不成军。我发现自己年轻了,一点都不像三十好几的人。这只能说,我的青春期又回来了。让青春来得更猛烈些吧!
黄鳝站在湖南路的路口等着我。我没有和他握手,一上去就搂住了他的肩膀,拍了又拍。黄鳝这家伙太沉着了,只是很礼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的心情现在还没有对上号,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这家伙一定会像一条鱼,把我带到最柔软的漩涡里去的,让温滑的水流划过我们的眼角膜。
黄鳝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又点上了一根。他在吐烟的时候把那口气呼得特别地长,看上去都有点像叹息了。黄鳝说:“出差路过的吧?”我说:“没有啊。”我故意把自己弄得很沉着,补充说:“我这一次可是专程来找你的。”黄鳝点了点头,好像在和我谈一笔生意似的。黄鳝说:“我猜你就是专程来找我的。”我当然不好把话挑明了说。我说:“不找你我还找谁?”黄鳝又点头。这家伙老是点头,都不像他了。黄鳝说:“要不,先吃饭?”其实我想先出汗。但是既然黄鳝说先吃饭,我当然不好反对,我假装很平静,说:“那就先吃饭。”
黄鳝所谓的吃饭并不是“吃”,而是“喝”。黄鳝一杯一杯的,就知道灌。这顿饭吃得很不成功。我说不上来,我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黄鳝的话很少,我的话也很少。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这句话这样表达可能更科学一些,我有很强的言说欲望,但到底要说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结果我吃得也很少,顺着黄鳝一杯又一杯地灌。我们一边喝一边叹息。叹息是一个极坏的东西,只要开了头你就止不住。后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供叹息的了,但我们还在叹息。我们唯一的叹息就是叹息本身。这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我发现黄鳝已经很做作了,因为我也很做作了。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做作的时候,他只能用做作去替代做作。
黄鳝不停地向我敬酒,我也只好不停地回敬。两个小时过后,这顿饭进入了它的糟糕结局。黄鳝居然醉了。黄鳝的醉酒意味着这个晚上我将一事无成。好在黄鳝并没有倒下去,相反,他站了起来,说:“走。”他在走路的时候歪头歪脑的,踉踉跄跄的。我不知道黄鳝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只好扶着黄鳝上了出租车。黄鳝坐在我的身边,闭着眼睛,脖子已经软了。他的脑袋一会儿挂在左边,晃几下,一会儿又挂在右边,晃几下。黄鳝看上去绝对像一个尸首,但是,黄鳝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能力,就是倒不下去。他一边闭着眼睛晃悠一边关照司机,向左拐,向右拐,诸如此类。黄鳝真是一个天才,他都醉成这样了,又闭着眼睛,可他依旧保持了如此出色的方位感,对他来说,醉酒反而是一种透彻,一种清晰。这是黄鳝特有的素质。
出租车在一幢高层建筑的下面停了下来。我把黄鳝扶出出租车,依照他的指示,又把他扶进了电梯。我不知道黄鳝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黄鳝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一个七荤八素的好地方。三菱牌电梯把我们送到了32楼,这时候黄鳝的体重已经重得不行了。我就弄不懂酒精这东西怎么会改变一个人的体重的。黄鳝重得几乎不像一个人。黄鳝在一扇门的前面停下了脚步,他从腰间掏出他的钥匙,精确无比地把他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黄鳝闭着眼睛,可是我相信,酒才是这家伙的眼睛。
屋子里很黑,黄鳝摸着墙,打开了灯。黄鳝并没有把我带到好地方去,他在烂醉之中居然把我带到了他的家中。一进家门黄鳝就扶着墙面走到卧室里去了。我站在客厅里头,无限茫然。黄鳝的家可以称得上豪宅,又宽敞又气派。但是黄鳝的家中布满了灰尘,弥漫着浓烈的尘土气味。那些尘土既是尘埃落定的结局,却又充满了烟尘抖落的危险性。黄鳝冲进卧室的时候厚厚的灰尘就在他的脚下纷扬起来了,地板上留下了他的一溜儿脚印。
我跟到黄鳝的卧室里去,黄鳝已经倒在床上了。我听到了黄鳝的呕吐声。他的脑袋垂挂在床沿,疯狂地呕吐。我打开灯,卧室里灰尘四起,灰尘把灯光弄成了橙黄色,没头没脑地温馨起来了。黄鳝的卧室里挂着一排相片,都是黄鳝的结婚照。黄鳝按照时间顺序把他的短暂婚姻悬挂在墙壁上,一眼望去,像一列隆隆驶去的火车。火车的车头正是阿来。我又看见我的阿来了,我的阿来穿着白色的婚纱,无限姣好地依偎在黄鳝的胸前。她的目光隐含了这列火车的驶向。这列火车可以命名为婚姻特快,丰富而又多彩,这一点从结婚照的服饰上就可以看出来了,一会儿西式,一会儿中式,一会儿前卫,一会儿古典。而结婚照的背景就更复杂了,从西北荒漠到傣族风情,从天涯海角到北国风光。黄鳝的新娘好像遍布了祖国的长城内外与大江南北。婚姻是黄鳝的展览与收藏。
黄鳝吐干净了,开始喊“水”。他喊“水”的模样使我想起了革命电影上浴血奋战的伤兵。我决定给黄鳝去取水。我知道这个家里是不会有一滴开水的,我顺手打开了冰箱,冰箱里塞着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因为它们都长白毛了。我只能打开水龙头。水龙头“扑哧扑哧”地排了一阵气,水锈和水便一同冲了出来。开始是黑色的,后来变成了橙红色,再后来变成了深黄,深黄一点一点地变淡,五分钟之后终于是自来水了。我把自来水送到黄鳝的嘴边,黄鳝伸长了脖子,用嘴唇四处找水。因为脖子伸得太长,黄鳝的喝相也就格外贪婪。喝完了水黄鳝的双手开始在空中四处寻找,企图抓住一些什么,却又没有目标。我不知道黄鳝到底要抓什么。他后来抓住了我的手。当他抓住了我的右手之后,我知道黄鳝想抓的东西其实正是一只手。黄鳝把我的右手捂在掌心,像逮着了一件宝贝,用心细致地抚摸。他的十只指头对着我的右手抒起情来了。最后他把我的右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闭着眼,表情温存得要命,脑袋还一蹭一蹭的。我知道黄鳝错乱了,没有人知道这会儿他在什么地方和谁温存。黄鳝的嘴巴张开了,他突然拽住了我的食指,软绵绵地,握住了。黄鳝的这个举动激怒了我,我用力抽出了我的食指,顺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黄鳝的脑袋一歪,老实了,睡了。
黄鳝睡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打发今天这个夜。我赤着脚,一个人游荡在客厅。我的脚板底下是地板上的面状粉尘,我踩着这些粉尘,粉尘给了我十分虚妄的企图,我企图亲近一点什么。但是客厅里只有小吧台,小吧台里头只有叫不出名字的酒,那些可爱的、造型出色的酒瓶,它们像人的形体。我坐在了吧台的里侧。吧台上有一只先前留下来的高脚杯,杯子里有几个过滤嘴。这几个过滤嘴最初一定是丢在酒里头的,现在,酒被风干了,过滤嘴同样被风干了。
我想我只能接着喝。其实我不想喝了。但是,当你的身体以酒瓶这种形式出现的时候,除了装酒你还能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笑。事实上,这个夜晚我在喝酒的同时很可能一直在笑。我本人丝毫都没有察觉。天快亮的时候,我意外地看了一眼镜子,我发现镜子里的人在笑,笑得跟一个空酒瓶似的。我为什么会不声不响地微笑一夜?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这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也许那些酒知道,可那些酒都被我喝进了肚子,后来又被我吐光了。
2000年第5期《时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