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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红楼梦》的版本源流 不可不知的几条脂砚斋批语

大观园建成,元妃省亲使用过之后,闲置了一段时间,宝玉、黛玉还跟着贾母住,第十九至第二十二回写的就是宝玉等在元妃省亲之后、入住大观园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第二十二回末尾,有条署名畸笏叟的批语:“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

仔细看这一回,所缺的其实主要是最后那段情节里黛、钗的灯谜诗。这回前面是写得很丰满的,脂砚斋的批语也非常多。这条批语传递了两个信息:

一、曹雪芹不是按顺序一回一回地往下写。他大概是先列出回目(更准确地说是列出提纲,因为回目也会随时调整,或想好大体内容而暂缺回目),再根据自己的灵感爆发方向,选取最想写的那一回来写。

二、对一回文字的处理,他也往往是先把叙述文字铺排好,其中需要嵌入的诗词曲赋,暂且留白,以待另有兴致时再写好补入。

这种并不一回紧接一回的写法,好处是完全以灵感的爆发为前提,会流泻出非常自然精彩的文字,但同时也要求更高的总体构思的细密度,特别是在使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一手法时,如何把握前伏后延的对榫照应,需要超常的能力。尽管曹雪芹留给我们的大约八十回文字还有待剔除毛刺统一全稿,但他采用不按回序的写法,仍基本上达到了前呼后应,真不禁要赞他一句:“天才!”

周汇本对这四回古本异文的对比选择,也显示出更多的独特之处。举一个小例子。书里写到宝玉有一个专门负责伺候他洗澡的丫鬟,多数古本都写为“碧痕”,通行本也全是“碧痕”,但仔细想一想,宝玉其他丫鬟的名字,两个字连起来都构成一个意思,有的还两两相对,比如麝月和檀云、晴雯和绮霰,那么,碧痕是什么意思呢?很难解。但梦觉本里,碧痕写作“碧浪”,书里有这个丫鬟提水的场面,又通过晴雯讲出她伺候完宝玉洗澡,水都汪到了床脚,因此,周汇本就选了“碧浪”,认为是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的。还有,前面探春的大丫鬟出场,1982年以前的通行本都写作“侍书”,2003年作为《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推出的俞平伯点校本也是“侍书”,探春是个书法家,身边丫鬟的名字按“侍候小姐挥洒书法”来命名,似乎也还贴切。但周汇本却判断“待书”才是曹雪芹的原笔,因为“待书”这个名字,是和惜春的大丫鬟入画相匹配的,一个表示“已经被画上了”,一个则表示“有待书写出来”,相映成趣。既然古本里有写“待书”的,那就选定无疑。

史湘云是大家都极其熟悉的角色,红迷朋友中“湘迷”尤多,周汝昌先生更是热爱这一艺术形象,并考证出她在八十回后有跟宝玉遇合的重要情节,其原型就是脂砚斋本人。当然,脂砚斋是个假名字,她姓李无疑,身份是曹雪芹祖母的侄孙女,曹雪芹的远房表妹,名字呢,很可能叫李枕霞。但是,史湘云在第二十回的出场非常突兀,前无铺垫,后无说明: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

然后就行云流水般地写宝、钗、黛、湘的性格纠葛、情绪碰撞,一派天籁,无限情趣。中国的很多读者在阅读《红楼梦》文本前,一般都已经通过戏曲、电影、电视剧、绘画、雕塑、小人书(连环画)及别人的讲述,早已有史湘云在胸,因此读到这里仿佛熟人见面,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我在英国遇到一位老外,他读的是英国大卫·霍克斯的译本《石头的故事》,读到这个地方就犯糊涂。因为小说里其他人物的身份,都会或者预先说明,或者紧跟着说明,比如李纨,她在第三回出场,已经由贾母说明其身份,到第四回开头,再细致交代她的出身背景、生存状态、性格特点。史湘云呢,作者似乎认为不必再交代,是一个“你当然应该知道”的特殊的角色。结果,在阅读《石头的故事》之前对《红楼梦》的故事、人物一无所知的这位老外就糊涂了:这位来了就大说大笑的姑娘,跟周围那些人是怎样的关系?当然,再往后面读,读了再细想,也能慢慢地把史湘云的家族、血缘及其与贾母和荣国府其他人物的人际关系弄清楚。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史湘云?这是否跟脂砚斋的建议有关?或者本来文本里也有一段如同介绍李纨那样的比较集中点透的文字,后来脂砚斋让曹雪芹删除——甚至是她自己动手删除而得到曹雪芹的首肯——才形成了现在这样一种文本状态?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古本里这四回有很多批语,大部分应该是脂砚斋的,也有署名畸笏叟的。其中有几条很重要,值得向没有工夫直接读带批语的古本的读者们介绍:

第十九回写到宝玉私自跑到袭人家,袭人的哥哥、母亲等受宠若惊,摆出许多吃食来招待宝玉,“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于是有条批语:“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由此可知,曹雪芹此书分上下部,每部“数十回”,而且在批书人写此批时,上下部都已大体完成,下部中有与此细节呼应的内容,连文字都引出来了。类似的批语又如第二十一回,透露出后文宝玉“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但他却仍能“悬崖撒手”为僧,说明“宝玉有情极之毒”“一生偏僻处”。

第二十二回里有贾母给薛宝钗过生日,凤姐点了一出谑笑科诨的《刘二当衣》,在这段文字上面,脂砚斋的眉批是:“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今知者寥寥。不怨夫。”说明凤姐点戏这个细节,根本就是她执笔写的。脂砚斋不仅是书稿的编辑和评书者,还直接参与小说的创作。

第十九回正文里几次提到茜雪被撵的事,当李嬷嬷说到“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时,批语是:“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口中毕肖。”可是现在我们看不到那个“前文”,茜雪被撵的那场戏,应该在第八回末尾,显然是后来出于某种考虑删换了。我总觉得是删去了撵茜雪,补上了关于秦可卿出身的一段文字。但从这条批语也可以知道,所谓宝玉醉后因枫露茶撵逐茜雪的说法,其实是“屈杀”,不过具体情况如何我们已经很难猜测了。

第二十回一条批语说:“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个“丁亥”应该是乾隆三十二年(1767),那时候曹雪芹应该已经去世四年多了。茜雪不会被撵之后就没了下文,根据探佚,在八十回后曹雪芹会写到她去狱神庙安慰被拘押的宝玉。这部分稿子曹雪芹已经写好,脂砚斋曾看到过,可惜后来被借阅者迷失了。借阅者的身份十分可疑。

第二十回与第二十一回之间,庚辰本上有一首诗,非常重要: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过,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这首诗和凡例最后那首诗是两相对应的,尤其是“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和“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意思完全一样,对我们理解这部作品的创作历程和思想内涵有着重要的启示。这首诗很可能就是脂砚斋自己写的。她在另外的批语里透露,全书最后有情榜,上榜的人都有一个考语,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就是这个人物进入了最高层次的精神境界,连无情物也能赋予体贴爱怜的感情。“情不情兮奈我何”,就是说我已经进入了这样的境界,俗世的那一套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第二十一回里还有条颇长也颇怪的批语:“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祠,为郡守毁为己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官,太守取之不尽生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读之感慨悲愤,心常耿耿。”接下去又写道:“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我认为,绝不是因为脂砚斋要写下读另一本书的感想,找不到别的纸,就随便抻过她珍爱的《石头记》抄本,只当是“借来一用”,她是话里有话。贪官酷吏连被尊为“诗圣”的杜甫都能毁其祠占来私用,“才人之厄”,真令人痛感“白日无光天地黑”。她是借赵香梗这本笔记里的这个记载,来影射她自己遇到的情况。什么情况?“索书甚迫”。谁来索取?她隐去主语,肯定是有难言之隐。那索书的目的何在?恐怕跟那位郡守一样,是要把才人的祠堂毁掉变成他自己的祠堂,这当然是个比喻,实际上就是要毁掉曹雪芹的真稿,而换成符合“索书甚迫”的那个主儿意志的假稿。这条脂批对我们了解曹雪芹八十回后真稿“迷失”及伪续出现的情况,提供了一个可以深思的线索。

各古本第二十二回末尾或者明显缺失,或显露出勉强收拾的痕迹。过去的通行本最后把“朝罢谁携两袖烟”那首灯谜诗(谜底更香)算作黛玉的,又多出一首结句为“恩爱夫妻不到冬”的灯谜诗(谜底竹夫人,过去夏天抱着睡觉取凉的有孔竹筒)算作宝钗的,这都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更香那首应该是薛宝钗的,黛玉那首曹雪芹还没来得及补入就不幸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