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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 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

周代的诗歌里面有好几篇纯粹关于农事的诗,我现在先把那些诗的篇名分列在下边吧。

《风》……《七月》

《雅》……《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

《颂》……《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

我在十三四年前写《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之反映》(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时候,对于这些诗曾经作过一番研讨,但那时我对于古代史料还没有充分的接触,感情先跑到前头去了,因此对于这些诗的认识终有未能满意的地方。这些诗,对于西周的生产方式是很好的启示,如认识不够,则西周的社会制度便可成为悬案。因此我要更费些工夫,来尽可能客观地、实事求是地,对于它们再作一番检点。

第一:《噫嘻》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

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成王”,《毛传》训为“成是王事”,《郑笺》训为“能成周王之功”,完全讲错了。照文法结构上看来,成王分明是一个人,而且是诗中的主格,当即周成王是毫无疑问的。《鲁诗序》以为是“康王孟春祈谷于东郊,以成王配享之诗”,大约以“成”为谥故以定之于康王。其实古时候并无谥法,凡文、武、成、康、昭、穆、恭、懿等,都是生号而非死谥。彝器有《献侯鼎》,其铭文云:“唯成王大,在宗周,赏献侯嚣贝,用作丁侯彝”,分明在王生时已称“成王”。此外生称邵王、穆王、恭王、懿王之例也被发现,及到春秋中叶齐灵公时的《叔夷钟》与《庚壶》也都生称灵公。谥法大抵是在战国中叶才规定的,此事初由王国维揭发,继由我加以补充,业已成为了定论。前人不明此例,故于古书上的王公名号每多曲解,如《孟子》书中的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之类均以为死后追称,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里的“成王”,断然无疑的还是在生时的周成王。作诗的人当得是周室的史官,是在对着一些田官说话。翻译成白话时便是这样:

啊啊,我们的主子周成王既已经召集了你们来,

要你们率领着这些耕田的人去播种百谷。

赶快把你们的耕具拿出来,

在整个三十里的区域,大大地从事耕作吧,

要配足一万对的人才好呵。

“骏发尔私”的“私”注家均称为“私田”,这是所谓“增字解经”。其实只是指各人所有的家私农具,而且可能也就是“耜”字的错误,照诗的层次上说来,是应该这样解释的。

照着我这样解释,这首诗便成为了研究周代农业的极可宝贵的一项史料,可以作为一个标准点。诗明是作于周成王时,周初的农业情形表现得异常明白。农业生产的督率是王者所躬亲的要政之一;土地是国家的所有,作着大规模的耕耘;耕田者的农夫是有王家官吏管率着的。这情形和殷代卜辞里面所见的别无二致。

一 戊寅卜宾贞:王往挈众黍于。(《卜辞通纂》第四七三片)

二 乙巳卜殼贞:王大令众人曰:协田,其受年。十一月。(《殷契粹编》第八六六片、《前编》七·三〇·二)

三 贞:(维)小臣令众黍。一月。(《卜辞通纂》第四七二片)

四 丙午卜盅贞:(令)众黍于×。(《卜辞通纂》《别录》二)

在文字上虽然有繁有简,有韵文和散文的不同,但实质上是完全相同的。譬如我们把《噫嘻》一诗简单化起来,便是“成王命田官率农夫耕种”,如此而已。在卜辞里虽然表示殷王每每直接和“众人”发生关系,但也每每间接由“小臣”或其他同身份的人。这“小臣”就等于周代的田官(别的诗称为“保介”或“田畯”),“众人”呢不用说也就是农夫了。“众”字在卜辞作“日下三人形”,即表示在太阳光底下劳作的人。但周王自己也每每和农夫直接发生关系,见于下述别的诗篇,而在文王当时,文王自己还亲自下田收谷,《周书》的《无逸篇》里面是有明证的:“文王卑服,即康(糠)功田功,……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

第二:《臣工》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釐尔成,来咨来茹:

“嗟嗟保介,维莫(暮)之春。亦又(有)何求?如何新畲?”(王咨询)

“于皇来牟,将受(抽)厥明(芒)。明昭上帝,迄用康年。”(保介答)

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王向臣工发令)

这诗的时代不敢定,大约和《噫嘻》相差不远,因为风格相同,而且没有韵脚。诗中的王亲自来催耕,和卜辞中的王亲自去“观黍”和“受禾”的情形相同。首节是传宣使的宣说,次节与三节为王与保介的一问一答,尾节为王给臣工的命令。“众人”还保持着殷代的称谓,自然也就是农夫。所谓“保介”,郑玄在此处及《月令》“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均解为车右,谓“车上勇力之士,被甲执兵”,但在本诗里便讲不通。《吕氏春秋·孟春纪》注:“保介,副也。”也没有说明是什么官职之副。朱熹补充之,解为“农官之副”。但看情形应该就是后来的“田畯”,也就是田官。介者界之省,保介者保护田界之人。全诗译述如下:

啊啊,你们这些耕作的人们!好生当心你们的工作。国王赏识你们的成就,亲自来慰问你们来了!

王问道:“啊啊,你们这些管田的官,在这暮春时节,你们可有什么要求?两岁的新田种得怎么样?三岁的畬田种得怎么样?”

管田的官回答:“很好的大麦(牟)小麦(来)都要抽穗了。感谢老天爷照顾,年年都是有好收成的。”

王又向着大家说:“好生准备你们的耕具呵,今年又会看到好收成的啦!”

第三:《丰年》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译文:

年辰好呵,小米多,大米也多。到处都有高大的仓,屯积着整千整万整十万石的粮。

拿来做烧酒,拿来做甜酒,奉祀先祖代代,使春夏秋冬的祭典没有尽头,降下很多的福泽呵,祖先保佑。

这首诗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时代要晚些,辞句多与《载芟》相同。“万亿及秭”的情形同样表示着土地国有的大规模耕作,决不是所谓小有产或大有产的个人地主所能企及的。

第四:《载芟》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强侯以。

有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有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这在《周颂》里面要算是最长的一首诗,看它说到“振古如兹”的话,年代比《噫嘻》、《臣工》应该后得多了。诗从耕作说到播种,说到禾苗条畅,说到收成良好,说到祭祀祖宗,含括着农政的一年。值得注意的是:(一)“千耦其耘”和《噫嘻》篇“十千维耦”相印证,耕作的规模依然是广大;(二)从事耕作的人有主(即王)有伯,有大夫士的亚旅,有年富力强者(“强”),有年纪老弱者(“以”),全国上下都是在参加的。——“以”与“强”为对文,应当读为或骀,即是不强的人。《传》、《笺》均当作雇佣讲,那可讲不通,被雇佣者力当强,何以乃别出于“强”之外而成对立呢?当时假如已经能有雇佣存在,主伯亚旅何以还要亲自参加呢?因此我的讲法有些不同。还是用白话整个翻译在下边吧:

除草根,拔树根,耕地的声音泽泽的响。

有一千对人在薅草呵,薅向平地,薅上坡坎,

国王也在,公卿也在,大夫也在,

强的弱的,老的少的,一切都在。

送饭的娘子真是多呵!打扮得多漂亮呵!

男子们好高兴呵!犁头是风快的呵!

今天开首耕上向阳的田,

准备播种百谷,耕得真是深(函)而且阔(活)呵!

啊,陆续的射出禾苗来了,先出土的冲得多么高呵!

苗条真是聪骏可爱呵,不断地还在往上标呵!

收获开始了,好多的人呵,好丰盛的收成呵!

屯积成整千整万整十万石的粮。

拿来煮烧酒,拿来煮甜酒,

奉祀先祖代代,使春夏秋冬的祭典没有尽头。

饭是那样的香,酒是那样的香,

真是国家的祥瑞呵,人人的寿命都要延长。

不但是现在才这样,不但是今天才这样,

从古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呵。

第五:《良耜》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或来瞻汝,载筐及筥。其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

茶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

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译文:

坚利的好犁头呵,今天开始耕上向阳的田,

准备播种百谷,耕得真是深而且阔呵!

有人来看望你们,背起篼子,提起篮子。

送来的是小米饭,戴的笠子多别致呵。

男子们的锄头加劲赵(平声)起来了,加劲的在薅杂草了。

杂草肥了田,庄稼茂盛了。

割起来戚戚察察地响,堆起来密密栗栗的高。

高得象城墙,排起来象梳子的齿,

百打百间仓库都打开了。

百打百间的仓库都堆满了,

大大小小的眷属都没有耽心的了。

把这黑嘴唇的大牯牛杀掉吧,它的角是那么弯弯的。

好拿来祭祖先,祈求福泽绵延。

这诗不用说也还是宗周的情形,和《载芟》的时代大概相差不远吧。当时的天子事实上只是象后来的一位大地主,不过他的规模更宏大得多了。“百室”断然是仓库无疑,为着押韵的关系,故用了“室”字。“妇子”这种字面在诗中多见,周初的《夨令簋》也有“妇子后人永享”的字样。但在这儿是指后妃和王子,古人素朴,在这些地方还没有感觉着有用特殊敬语的必要。

第六:《甫田》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齐明,与我犠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致)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尤)。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甫田”是大田,田之大一年可以取十千石,事实上怕还不止。这和“千耦其耘”,“十千维耦”相印证,足以断定土地依然属于公有。

“曾孙”,郑玄以为成王,他的根据大概是《噫嘻》吧,但奇怪的是《噫嘻》的成王却被他解为“能成周王之功”去了。照理总要理解得《噫嘻》的成王就是周成王,这儿的“曾孙”要解为成王才有根据。其实就诗的情趣看来,决不会是成王时代的作品。它在说“自古有年”,它在用琴瑟,已经晚得多了。《周颂》中祭神是没有用琴瑟的,琴瑟的出现当在春秋时代。因此这位曾孙不必一定是周王;即使是周王也当得属于东周了。

“报以介福”句,前人都解“报”为报酬,解“介”为大,但于文理上说不过去。我的看法是“报”乃报祭之报,《国语·鲁语》:“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介”字假为匄,求也,金文中用匄字。因而“报以介福”即是报祭先祖以求幸福。

译文:

开朗呵,好广大的田,一年要收十千石的收成。我们只把每年的陈谷拿给农夫们吃,因为年年都是丰年啦。今天要到向阳的田地里去,那儿有的在犁田,有的在薅草,稻子都长得很茂盛了。为了要求神,为了要休息,把一切壮健男子都集拢来了。

把我们清洁的盛和祭羊,拿来祭社神,拿来敬四方。我们的田已经弄好了,是农人们的喜庆啦。弹起琴,鼓起瑟,还打起鼓,我们大家来敬田神呵,求雨水好,求收成好,求我们男男女女大家都有饭吃得饱。

国王也亲自来了,还带着他的王妃和王子,到这向阳的田里犒劳我们,给管田的官们送来了酒食。国王跟他的随从,也同我们一道尝了尝口味。禾稻满田都种遍了,长得真是好,而且好到尽头了。国王没有生气,他说:农夫们真正够勤勉呵。

国王的稻子要积得如象草房,如象车篷。国王的谷堆要堆得如象岛子,如象高峰。要准备一千座谷仓,要准备一万个箩筐,以好来装这些黄米、小米、大米、高粱,这是农夫们的喜庆啦。我们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没有尽头。

第七:《大田》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既方既皁,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有渰凄凄,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穉,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这诗的“曾孙”,郑玄也说为成王,那是毫无根据的。和《甫田》大约是先后年代的作品吧,连辞句都有些相同。诗中最可注意的是“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二句,这并不是孟子所解释的“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的那种情形,而是足以证明在公有的土田之外已经有了私有的土田,而且失掉了生产力的老寡妇,已经在做乞丐了。

译文:

广大的田里要多种稻子,已经把种子选好了,已经把家具也弄好了,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担起我们锋快的犁头,今天开始去耕向阳的田土,准备播种百谷。耕得要直而且宽,我们只是顺从国王的命令。

稻穗飏了花,又结了子,稻子很结实而又整齐;没有童粱,没有秕壳。把那些吃心、吃叶、吃根、吃节的害虫们都除掉吧。不要让它们害了我们的禾苗。田神是有灵有验的,把它们用火来烧掉吧。

天上阴阴地起了乌云,密密地下起雨来了。落到我们的公田,又落到我们的私田。到丰收的时候你看吧,那儿有割不完的残稻,这儿有收不尽的割禾,那儿掉下了一把稻子,这儿掉下了一些穗子,都让给寡妇们拾了去。

国王亲自走来,带着他的王妃和王子,犒劳向阳的田地里的人们,向管田的官们赏些饮食。国王是来祭四方的大神的,用黑的猪羊和黄的牛,加上黄米和高粱。求大神飨受,求大神赐福无量。

第八:《信南山》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疆场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中田有庐(芦),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

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

是烝是亨(烹),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信彼南山”与“倬彼甫田”同例,“信”与伸通,应当是坦直的意思。南山的坡很坦荡,夏禹王把它画成了田。这一带的田现在由我们的主子来耕种了。曾孙大约就是周王吧,但究竟是哪一位周王,无法决定。年代和《大田》、《甫田》应该是相近的。

“中田有庐”和“疆场有瓜”为对文,可知“庐”必然是芦字。(《说文》:“芦、芦菔也。”)以前的人都把这讲错了,甚至据以为八家共井式的井田的证据。其实这犹如“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小雅》)一样,“台”与“莱”为对文,是莎草,并不是亭台楼阁的台。这儿的“庐”也断然不是房屋庐舍的庐呵。

译文:

坦直的呵,南山的坡,夏禹王把它画成了田。这些高高低低的田,我们王室的子孙在耕种。我们画出疆界,清理田坎,向南一片,朝东一片。

天上起着一片的云,雰雰霏霏地下着雪,回头又下些毛毛雨。雨水是丰顺的,田土都渗透了,庄稼准定会好的。

田坎多整齐呵,黄米和高粱长得蓬蓬勃勃的。国王的稻子可以煮酒,又可以煮饭,要拿来敬神,祈求万年的长寿。

在田地当中有芦菔,在田坎埂上有黄瓜,把它们剥来淹好,敬献祖宗。求国王多福多寿,受上帝的保佑。

祭祀的时候用清酒,牵来一条红黄色的公牛敬献祖宗。我们拿着鸾刀,剥了牛的毛,取出牛的血和油。

有的是蒸,有的是烹,真是香气蓬蓬。敬神的仪式是多么堂皇呵,祖宗是多么光辉呵。我们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没有尽头。

第九:《楚茨》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蓻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济济跄跄,絮尔牛羊,以往烝尝。或剥或亨(烹),或肆或将,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

我孔熯矣,式礼莫愆。工祝致告,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勑,永锡尔极,时万时亿。

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

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殽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

这首诗,在年代上比较更晚,祭神的仪节和《少牢馈食礼》相近。彼礼,郑玄云“诸侯之卿大夫祭其祖祢于庙之礼”,虽不一定就是这样,但足见其礼节之晚。主祭者的“孝孙”可能是周王,可能是哪一国的诸侯,也可能是卿大夫。在春秋末年鲁之三家已用“雍彻”,季氏已用“八佾舞于庭”,天子诸侯卿大夫的仪式并没有什么区别了。

译文:

很条畅的蒺藜,它老是在抽它的刺。

我们是干什么的呢?从古以来便耕我们的地。

我们的黄米长得好,我们的高粱长得高,

我们的仓装满了,我们的谷堆有十千。

拿来煮酒,拿来煮饭,拿来祭祖宗,拿来祭鬼神,祈求大的幸福。

大家热热闹闹的,牵起你们的羊,牵起你们的牛,去赶祭祀吧。

有些人来剥皮,有些人来煮肉,有些人来陈设,有些人来运搬,我们要在神堂祈祷。

我们的祭典多么堂皇呵,我们的祖先多么光辉呵,

神灵是要保佑的,我们的主子有幸福。

我们要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没有尽头。

管灶的人忙忙碌碌的,祭盘做得顶顶大。

有的在叉烧,有的在油炙,主妇们都诚心诚意的,为了宾客做了不少的席面。

大家要敬酒,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一杯,礼节要周到,谈笑要尽兴。

神灵是要保佑的呵,我们要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这就是报酬。

我们都好兴奋的呵,仪式没有差池的了。

司仪的人要开始司仪了,他要宣告着:“主祭者就位。”

香气蓬蓬的祭品,神灵都很喜欢,

要给你一百种的幸福呵,一分一厘也不周转。

祭献已毕,神意再宣:

“永远保佑你到尽头,福分让你有十万八千。”

仪式都准备好了,钟鼓手也都在等候着奏乐了。

主祭者就了位,司仪的人开始司仪了。

神灵都喝醉了,皇尸离开神位了。

奏乐送尸,神灵也就回去了。

管膳事的人,和主妇们,都赶快把祭献撤了。

老老少少,大家都一团和气地有说有笑。

乐移到后堂里去奏,大家在后堂里享享快乐。

“你们都请就席啦,别嫌弃啦!”

“那里,好得很呵!”

醉的醉了,饱的饱了,大大小小都叩头告辞了。

“神灵喜欢你们的饮食,要使你们延年益寿。”

“真是慷慨呵,真是合时呵,一切都好到了尽头。”

祝你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都照着你们这样天长地久。

第十:《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子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烹)葵及寂。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菽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这不是王室的诗,并也不是周人的诗。诗的时代当在春秋末年或以后。诗中的物候与时令是所谓“周正”,比旧时的农历,所谓“夏正”,要早两个月。据日本新城新藏博士《春秋长历的研究》,发现在鲁文公与宣公的时代,历法上有过重大的变化。以此时期为界,其前半叶以含有冬至之月份的次月为岁首(所谓建丑),其后半叶则以含有冬至之月份为岁首(所谓建子)。又前半叶置闰法显然无规律,后半叶则颇齐整。他这个发现,是根据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的三十七次日蚀(其中有四次应系讹误),用现代较精确的天文学知识所逆推出来的,我们不能不认为很有科学的根据。他根据这个发现推论到三正论的问题。

关于三正论之文献,由来颇古。然由研究春秋长历之结果,可知其断非春秋以前历史上之事实。余以为,盖在战国中叶以降,将所行之冬至正月历(建子)拨迟二个月,改为立春正月历(建寅)时,因须示一般民众以改历之理由,遂倡三正论而笃宣传耳。其后,因秦代施行十月岁首历(建亥),更加以汉代之宣传,遂至认三正之交替真为上古历史上之事实。时至今日,信者尚不乏人,此于中国上古天文历法发展史之阐明,系累非浅,诚可谓憾事。

所谓三正论系出于后人捏造,毫无疑问,唯造此说之时代不当在战国中叶,而当在春秋末年。孔子已在主张“行夏之时”,足见当时对于改历之要求已相当普遍,存世有《夏小正》一书,大抵即为春秋时代的历术家所拟述的私人计划。此种时宪早为学者间所倡导,所公认,特为政治力量所限制,直至战国中叶,始见诸一般的实施而已。

知道了中国古代并无所谓三正交替的事实,而自春秋中叶至战国中叶所实施的历法即是所谓“周正”,那么合于周正时令的《七月》一诗是作于春秋中叶以后,可以说是毫无问题的了。

《七月》,《鲁诗》无序,其收入《诗经》,大率较其它为晚。假使真是采自豳地,当得是秦人统治下的诗,故诗中只称“公子”与“公堂”。这也可以算得是一些内证。

又诗的“一之日”云云,“二之日”云云,向来的注家都是在“日”字点读,讲为“一月之日”“二月之日”,但讲来讲去总有些地方讲不通。而且既有“四月秀葽”,又有“四之日”,何以独无一月二月三月?而五月至十月何以又不见“五之日”至“十之日”呢?这些都是应有的疑问。一句话归总,分明是前人读错了。我的读法是“日”字连下不连上。“一之”,“二之”,“三之”,也就如现今的“一来”,“二来”,“三来”了。说穿了,很平常。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前人亦未得其解,至王国维始发其覆。

肃霜涤场皆互为双声,乃古之联绵字,不容分别释之。肃霜犹言肃爽,涤场犹言涤荡也。……九月肃霜,谓九月之气清高颢白而已。至十月则万物摇落无余矣。

“授衣”两个字,也很重要。古代对于农民应该有一定的制服,就如象现今发军服一样。到了“九月”(农历七月),是应该发寒衣的时候了。

译文(我按照农历都提前两个月):

五月里,大火星在天上流;七月里应该发下寒衣了。一来呢,风一天一天地吹得辟里拍拉的响。二来呢,寒气一天一天的冷得牙齿战。我们自己没有衣裳,农夫们没有粗麻布,怎么过得了冬呢?三来呢,天天要拿锄头。四来呢,天天要跑路。我们要带起老婆儿女,到那向阳的田里给送点饭去,犒劳在田地里监工的管家。

五月里,大火星在天上流;七月里应该发下寒衣了。春天里天气好的时候,黄鹂鸟儿在叫,姑娘们提着深深的篮子,走上狭窄的小路,要去采嫩的桑叶了。春天的太阳走得很慢呵,采白蒿的人很多呵,姑娘们的心里有点惊惶,怕的是有公子哥儿们会把她们看上。

五月里,大火星在天上流;六月里要开芦苇花。养蚕的月份里桑树抽了条,我们要拿起斧头去砍桑条了。嫩桑树的叶子是多么的柔软呵。五月里伯劳鸟开始叫,六月里要动手织布了。染成青的布,染成黄的布,朱红色来的特别鲜,好替公子做裙子啦。

二月里燕子花开花,三月里马蜩子开始叫了。六月里要割稻子,七月里要捡笋壳了。一来呢,天天要打猎,打些狐狸来,替公子们做皮袄。二来呢,天天要集合,打猎之外还要下操,打到野猪的时候,把小猪儿自己留下来,把大猪儿送给公家吃。

三月里螽斯开始弹琴,四月里梭鸡开始纺织了。五月里蟋蟀儿在田地里叫,六月里叫进了厅堂,七月里叫进了房门,八月里叫到了床下了。赶快地填地洞呵,熏老鼠呵,塞紧当北的窗孔呵,糊好门缝呵。啊,我的老板娘,我的儿女们呵,快要过年了,我们要在房里过活啦。

四月里吃山楂和樱桃,五月里煮凫葵和豆子,六月里打枣子,八月里割稻子。稻子打来煮春酒,喝了延年益寿啦。五月里吃南瓜,六月里摘葫芦,七月里采苏麻,掐苦菜,劈杂柴,好供养我们的耕田的汉子啦。

七月里修好场子和菜园,八月里要收稻子进仓库。黄米,高粱,早种的迟种的都熟了。也有米,也有芝麻,也有大豆,也有小麦。啊,耕田的汉子们,今年的收成已经完了,该到上面去修理宫殿了。白天取茅草,晚上搓麻绳,赶快上屋顶去修理啦,回头又快要开始播种了。

二来呢,天天得去凿冷冰,凿得叮叮当当的响。三来呢,天天要把冷冰抱去藏在冷的地方。四来呢,天天还得起个早,饲好小羔羊儿,用水灌韭菜。七月里天高气爽,八月里开心见肠,农忙过了快活哉,吃喜酒,打羔羊。大家走到公堂上,用大杯子给国公献寿,祈求国公万岁,没有尽头。

以上我把周代的农事诗逐一地检查了一遍,而且翻译了一遍。

从时代来讲,《周颂》里面有几首诗最早,确是周初的东西。《小雅》里面的几篇较迟,有的当迟到东迁以后。《七月》最迟,确实是春秋中叶以后的作品。农业社会发展的进度是很迟缓的,从周初到春秋中叶虽然已经有五百来年,在诗的形式上未能显示出有多么大的变化。《诗》经删订,是经过儒家整齐化了,固然是一个原因,而社会的停滞性却更鲜明地表现了在这儿。后来的五言诗、七言诗,亘历千年以上都没有多么大的变化是出于同一道理。不过在那样徐徐的进度中却可看得出有一个极大的转变,便是土田的渐见分割,而农夫的渐归私有。

在周初的诗里面可以看出有大规模的公田制,耦耕的人多至千对或十千对,同时动土,同时播种,同时收获。而收获所入,千仓万箱,堆积得如山如岭。要说是诗人的夸张吧,后代的诗人何以不能够夸张到这样的程度?事实上周代的北方诗人,夸张的性格极少,差不多都是本分的叙事抒情,因而我们可以知道,这些农事诗确实是有它们的现实的背境。着眼到这儿,古代井田制的一个问题是可以肯定的。要有井田制才能有这样大规模的耕种,也才能有这样十分本分而又类似夸张的农事诗。

井田制,我在前有一个时期否认过它。因为我不能够找出孟子所说的:“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的那种情形的实证。我曾经在《周代彝铭中的社会史观》(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里面说过这样的话:

井田制是中国古代史上一个最大的疑问。其见于古代文献的最古的要算是《周礼》,然而《周礼》便是有问题的书。如象《诗经》的“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或“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韩诗外传》及《孟子》虽然作为古代有井田的证据,但那是戴着有色眼镜的观察。此外如《春秋》三传和《王制》等书,都是后来的文献,而所说与《周官》亦互有出入。儒家以外如《管子》、《司马法》诸书,虽亦有类似的都鄙连里制,然其制度亦各不相同。

论理所谓“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孟子·滕文公上》)的办法,要施诸实际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理由可以不用缕述,最好是拿事实来证明,便是在周代彝铭中有不少的锡土田或者以土田为赔偿或抵债的纪录,我们在这里面却寻不出有井田制的丝毫的痕迹。

我这个判断其实是错了,孟子所说的那八家共井的所谓井田制虽然无法证实,而规整划分的公田制却是应该存在过的。周代金文里面的锡土田或以土田为贸易赔偿的纪录,其实就是证明了。例如:

锡汝马十匹,牛十。锡于×一田,锡于×一田,锡于队一田,锡于×一田。(《卯簋》)

锡汝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不簋》)

×贝五十朋,锡田于五十田,于早五十田。(《敌簋》)

(以上锡土田例。)

格伯良马乘于倗生,厥贮(价)卅田,则析。(《格伯簋》)

(以上以土田为货物例。)

……用即舀田七田,人五夫。(《舀鼎》)

(以上以土田为赔偿例。)

如上五例均西周中叶时器,而均以“田”为单位,可知田必有一定的大小。这便可以认为井田制的例证。田有一定的大小固不必一定是方田,现今中国东北部还残留着以十亩为“一垧地”的习惯,或许便是古代的孑遗,但在古代农业生产还未十分发达的时候,选择平衍肥沃的土地作方格的等分是可能的事。罗马的百分田法,已由地下的发掘找到了实证了。根据安培尔(c.humbert)、勒诺尔曼(l.lenormant)和加尼亚(gagnat)诸氏之研究,其情形有如下述:

罗马人于建设都邑时,须由占师(augur)先占视飞鸟之行动以察其禨祥。卜地既吉,乃以悬规(grume或groma)测定地之中点。……中点既定,即于此处辟一方场以建设祠庙,又由中心引出正交之纵横二路。以此为基线,辟一中央四分之方形或矩形之地面,于其四隅建立界标,或以木,或以石。其次以白牛牡犊各一曳青铜之犁于其周围起土。当门之处则起犁而不耕。牡犊驾于内侧,土即反于其侧。所积之土墩为墉(murus),所成之土沟为濠(fossa)。又其次与纵横二路两两平行,各作小径,境内即成无数之区划,每区以罗马尺二四〇方尺之正方形为定规,时亦分作矩形。

土田划分的办法也和这相同,仅仅是没有墉濠之设。各区的丈量是有一定的。

这和《周官·遂人职》“以土地之图经田野造县鄙形体之法”颇相暗合。

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

象这种十进位的办法,实和百分田法相同。《周官》虽然经过刘歆的改窜,但它里面有好些是真实的史料。我们是不能一概摒弃的。

就是锡方地的例子在金文中也有。《召卣铭》云:

唯十又三月初吉丁卯,召启进事奔走事,皇辟尹休,王自使赏毕土方五十里。召弗敢忘王休异,用作欪宫旅彝。

我以前因为摒弃方田制的想法,故对于这“赏毕土方五十里”句多所曲解,今知古实有十进位的分田法,本铭毫无疑问是赏召以毕地之土五十里见方了。

土地既有了分割,就有了好些朋友认为西周已经是封建社会的。因而我从金文里面所发掘出的一些锡臣锡地的资料,在我以为乃奴隶社会的绝好证明者,通被利用为支持封建说的根据。然而这是把资料的整个性分割了,铭文是从青铜器引用下来的,青铜器时代的生产技术承极原始的石器时代而来,并没有可能发展为封建式的生产。而农业民族的奴隶制与工商业民族的也有性态上的差异,是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工商业的生产奴隶须有束缚人身自由的枷锁或髠钳,农业的生产奴隶则可以用土地为枷锁。故尔在农业民族的奴隶制时代已有土地的分割,希腊时代的斯巴达便是这样,我国现存的彝族社会也是这样。我们请看彝族社会的情形吧。

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的中国西部科学院《特刊》第一号《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里面有下列的叙述。

倮罗之视汉人犹汉人之视牛马,为家中财产之一部,可以鞭挞之,而不愿杀毙之。总以不能逃逸,日就驯服为度。……掳得之汉人若有过剩,或系同一家族,同一里居,即须转卖远方。……其索价之标准亦如汉人之卖牛马。身强力壮者可得银百数十两。次者数十两,老者最贱,仅值数两。小儿极易死亡,价值由数两以至数钱,盖与一鸡之值相差无几。

汉人入凉山后,即称为“娃子”,备受异族之贱视,极易死亡。此等汉人在一二年后自知出山绝望,日就驯服,谨慎执役,亦可自由行动,可免缧绁之苦,且可与倮彝同等起居,仅衣服粮食稍为粗劣耳。凡倮罗家中之一切操作,如耕田、打柴、牧羊、煮饭,均由此等人任之。黑彝唯袖手而食,督饬一切而已。

在凉山中苟延残喘之汉人,历年既久,事事将顺倮罗之意,或能先意承志为其忠仆,则可得倮罗之欢心,特加赏识,配以异性汉人,使成夫妇,另组家庭。唯此奴隶夫妻须双方均为其忠仆。成婚后,即自建小屋一所,由保罗分与田土若干,使自耕种,自谋衣食。唯须时时应候差遣,不得违误。遇有战事及劫掠等事,皆须躬临阵地,为倮罗效死力。且在年终献猪一头,杂酒一桶,即尽厥职。此外则无一捐税,各方皆非常自由,其主人对之并负有极端保护之义务。……凡自彝之姓皆从其主人,其原来之汉姓名不可考。

白彝世代相传仍为白彝,仍为“娃子”,仍为黑彝之奴隶。即能生财有道,子孙蕃衍,蔚成大族,然仍须恭顺主人,绝不能逾越一步,绝不能与黑彝通婚姻。唯若其主人特加青睐,可令其照料家务,助理管辖田地房屋,较其它“娃子”地位高升一级,称为“管家娃子”,气宇自属不凡。“管家娃子”之婚姻则仍择“管家娃子”为亲家,又绝对不与一般白彝为偶矣。

白彝亦可买汉人为奴隶,或掳汉人为奴隶,用倮罗驯服其祖先之法虐待其苦同胞。此等被驯服之汉人即成为白彝之“娃子”。同为白彝,然此则称之为“三滩娃子”。“滩”者土语等级之意。“三滩”者,“管家娃子”为头滩,普通“娃子”为二滩,“娃子之娃子”为三滩。三滩之婚姻对象亦为三滩,地位最低。

倮罗之家私,通常以“娃子”之多少定贫富之等级。所畜之“娃子”多者至三四百,可以随意买卖。遣嫁均媵以“娃子”。“娃子”之姓名随主人而更改。黑白彝之界限极严,白彝有过失,可以任被生杀予夺。命令须绝对服从。迁徙婚嫁,均唯黑彝之命是听。

彝人聚族而居,自成村落。黑彝为之领袖,白彝则出力以奉养黑彝。大都务农,其耕种法与汉人相似。有犁有锄,皆自汉地购来。……木工石工皆自汉地掳来,铁工亦有,然至多只能作刀锄而已。此外之能自制者为纺羊毛以制牟子,压羊毛以制毡衫,挖木为碗,削竹为琴,编竹为笠而已。又能向汉地买漆以髹器具,成各种简单花纹,其图案皆为倮罗所画。土产有馀时方始出卖,多以易蓝布或生银。贸易仍属以有易无,无一定之市场,常跋涉数十里,费时若干日,而交易仍未成。

此项调查虽未必十分详尽,但关于彝族社会的阶级组织与生产方式,是叙述得相当扼要的。尤其值得提起的,调查者并无唯物史观的素养,可以免掉某一部分人认为有成见的非难,故调查所得的结果可以说是纯客观的。这样的社会是奴隶制,自然毫无问题,然而已经有土田的分割了!假使有土田的分割即当认为封建制,那么彝族社会也可以说是封建制吗?这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事。因而见西周有土田的分割即认西周为封建社会,也真可以说是“见卵而求时夜”了。

土田的分割如只说为封建的萌芽胚胎倒也说得过去的。或由锡予,或由垦辟,于公田之外便有了私田。这私田所占的地面,大部分当得是井田以外的羡地,羡地在当时是无限的,而奴隶劳力的榨取也无限制,年代既久便可能使私田多于公田,私家肥于公家,故尔弄到后来只好“废井田,开阡陌”了。就这样,经济制度便生了变革,人民的份也就随之而生了变革,奴隶便逐渐变化而为自由民了。

但在农业社会里面的奴隶,在形式上和农奴相差不远,即是有比较宽展的身体自由,这层我们是须得认明的。斯巴达的黑劳士(helots),耕种奴隶,有类于农奴,早为史家所公认。何以会有这样的性质呢?这是因为农业奴隶被束缚于土地,离开了土地便不能生存,无须乎强加束缚。你看,就连文化程度落后的彝族不也是懂得这一点的吗?——“汉人在一两年后自知出山绝望,日就驯服,谨慎执役,亦可自由行动,可免缧绁之苦”,而且忠仆更可以组织家庭,分土而耕,自食其力,居然也就象自由民了。这些兄弟民族的状况正不失为解决中国古代社会的关键。了解得这些情形,回头再去读殷、周时代的典籍,有好些暧昧的地方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总括地说,西周是奴隶社会的见解,我始终是毫无改变。井田制是存在过的,但当如《周官·遂人》所述的十进位的百分田法,而不如孟子所说的那样的八家共井,只因规整划分有类“井”字,故名之为井田而已。土田的分割在西周固已有之,但和彝族社会也有土田分割的事实一样,决不能认为封建制。农业奴隶比较自由,可能“宅尔宅,田尔田”,有家有室,有一定的耕作地面,但只有享受权,而非有私有权。在形式上看来虽然颇类似农奴乃至自由民,但奴隶的本质没有变革。周代金文中多“锡臣”之例,分明以“家”为单位,不仅把“臣”的份表示得很清楚,就连他家人的份都表示得很清楚,那是无法解为农奴或自由民的。有些朋友又把周代农事诗解为地主生活的纪录,把孟子式的井田制解为庄园的刍形,那更完全是过于自由的纯粹的臆想了。

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