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社为屋,两对才子佳人的事迹出了大名。一对是侯朝宗和李香君,一对是钱谦益和柳如是。虽然前者有孔尚任的大手笔为之揄扬,成为《桃花扇》里人,但在清季乃至民国,却远没有钱柳遗事影响大,多少代文人墨客,对钱柳遗事,说了又说。别的不提,现在的学人,大都知道陈寅恪有一部厚厚的《柳如是别传》,言必称“河东君(柳如是的尊称)”。
钱柳遗事为人所重,不仅因为钱谦益的地位比较高,一个明朝的探花,部长级的大员,文坛领袖,降清后还是高官,领袖文坛。而侯朝宗虽有文名,不过是个秀才,改朝换代参加科考,才混了一个副榜,半个举人。还因为同为才子佳人故事,前一对年纪相若,女貌郎才,郎亦有貌,属于传统戏剧小说里标准型号的才子佳人;而后者则是老才子和少佳人的结合,柳如是年方二十许人,而钱谦益已经六十岁了,双方有近四十年的差距,这种差距,至今也令某些人不安。况且,柳如是为秦淮仕女班头,色艺惊人,从留下不多的诗句和画作看,气韵非凡,的确不让钱谦益多少。这样一个才情不凡的绝色佳人,居然便宜了一个老朽,怎不令人为此吃味?好几种文人笔记上,都记载说钱柳结缡后,曾互相戏谑。钱说,我爱你黑个头发白个肉。柳答,我爱你白个头发黑个肉。这种肉麻的对话,估计多半是出自吃不到葡萄不说葡萄酸,但却有无限性想象力的文人们。黑个头发白个肉,符合古人对美女的基本定性,乌发委地,光鉴可人。比“沉鱼落雁”之类,可把握得多。对比白个头发黑个肉,岂不是“一块好羊肉,却落在了狗嘴里”。
喜说钱柳遗事者,多半对柳如是感兴趣,扬柳抑钱者多。不止因为柳是名妓,有色有才,足以充分激起男人们寡人有疾的偏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柳如是的胆略才识,居然远远高过比她年长四十岁的钱谦益。在民族危难之际,人们最感兴趣的恰是这种男女的对比和反差,有气节,有见识的是女人,而大男人反而窝窝囊囊,束手做了降臣。这里,既有男人和女人的反差,更有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与青楼妓女的反差。在一个特讲究绅士道德的男权社会,这种反差,特别具有反讽的意味。虽然说乐于做这种反差对比的文人们,自己事到临头未必做得比钱谦益好,但事后说人总是容易些。况且,我们这个民族,一向有喜欢拿男人开心的传统,编怕老婆的故事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喜欢在编派武戏的时候,让男人打不过女人,薛丁山打不过樊梨花,杨六郎打不过穆桂英。钱柳遗事,本质上也是另一种男人被女人打趴下了的故事。
故事其实都是男人编的,中国男人,自轻自贱的传统,在鲁迅先生没有写《阿q正传》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临难一死报君王的英雄好汉,多在正史的忠义传里,即使被写进戏剧小说,他们的形象也远不如那些被女人比下去的男人更吸引人。一些估计也守不住气节的男人,嘲谑另一些已经守不住气节的男人,拉来女人做对比,在肉麻有趣的嘲谑中,所有没骨气的男人在时光中的尴尬,悄然溜走,大家踏实地过日子。
其实,见识高才情也高的柳如是,真正的心仪之人,还是钱谦益。毕竟,在那个时代,学识和才情比钱谦益高的文人,好像还没有出世。看来,气节,并不意味着所有,否则,她自可以转过身去,寻一个抗清的死硬分子嫁了——这样的人,在明末并不少见。反过来,真正能欣赏柳如是的人,也就是钱谦益,也只有他,才可以名绅之身,将一个青楼女子,纳为正室。柳如是体会到了一个懦弱而天份极高的文人,在大动荡时代的所有挣扎,有心抗清,却不得不做降臣,顶着贰臣的头衔,忍受着新主子和旧同僚的白眼,却还跟抗清人士勾勾搭搭,在背地里写些故国之思的文字,以致于死后文集遭到查禁封杀,致仕退休之后,还遭逢牢狱之灾。这个时候,自己的儿子躲得远远的,只有柳如是陪伴着他。最后,当他撒手西去之时,也是柳如是以自己的一死,帮助钱谦益那没用的儿子,保住了家产。
显然,编派钱柳故事的文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缺憾,人们其实无法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贰臣,无行的文人,居然会有如此的艳福和幸运,而这幸运和艳福,是来自一个很有气节的奇女子。末世的道德批判,在一个古老的商女遗事中,悄悄留下了遗憾。到了另一个末世到来的时候,清末的名妓中,已经根本找不见柳如是的踪影。文人的故事,只好改变基调,开始吹捧名妓赛金花如何跟侵略军头子睡觉,挽救了全城百姓。但是反过来,也不再拿任何一个男性名士来跟赛金花对比——大概连自我调侃的勇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