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11点半钟。他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回声,他想温婉大概睡了,就掏钥匙开了门。进门之后一片漆黑,整个单元套间里声息全无。他摸索着进了卧房,打开床头台灯。他吃了一惊:双人床上的洋红色晴纶床罩铺得平平整整,温婉却不知去向。
十点钟他从家里出去的时候,温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这么晚了,她还会出去干什么呢?程安心里快快地想。忙碌了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里见不到妻子的笑容,见不到一点值得安慰的、有活气的东西,心里总是不痛快。程安脱去外衣,解开领带,按照习惯仔细在壁橱里挂好,然后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房间里静得可怕,楼下一只母猫的叫声活像小孩子在哭,床头柜上闹钟的嘀嗒声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他浑身烦躁。他站起来,走到客厅里去开电视机。“啪”地一声之后,屏幕上慢慢出现一片闪烁的亮光,还有劈劈啪啪像轻微爆炸一般的杂音。那亮光闪得他眼花缭乱。他苦笑一下,又把电视机关了。唉,十一点半了,明明知道什么节目也不会有了,神经病一样。
他又走到厨房里,在煤气灶上烧水煮蛋。温婉今天晚饭吃得很少,大概又是一包方便面对付了。他刚才回来时看见灶台上有一只方便面的包装袋。每次都是这样,他不在家里吃饭,温婉就总是穷对付。一个女人独自守在桌旁吃自己精心烹制的食物,那是最无聊的事情,她这么说过。可是程安总不能满足她希望共同进餐的要求。他忙。饭店的事情千头万绪,不像机关生活那么有规律可循,他常常会在下班以后被缠得脱不开身。为此他不止一次向温婉道歉。她似听非听,淡淡淡地笑着,那笑容不知怎么让他心里发冷。
三只鸡蛋刚刚打进锅里,他就听见钥匙从外面捣进锁眼里的响声。深夜里那声音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效果。程安从厨房里一步跳出去,替温婉打开门。
“你回来啦!”他说,“这么晚,怎么还出去?”
“你不是也出去了吗?”温婉一边往卧室里走,一边说。稍顷,她换上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睡裙,一双淡绿色坡跟拖鞋,走到厨房里来洗手。
“到底上哪儿去啦?也该说一声,免得叫人不放心。”程安用一只小匙在锅里轻轻搅着。
温婉蓦地回过身来:“你先出去了,我跟谁说?”
“你该留个条子什么的。”
“出去散步还得留条子吗?”温婉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是散步去了?”
“这么好的月色,这么美的夜晚,一个人坐在家里不是太对不起这一切了吗?尽管是一个人散步,也还是很愉快的事情。人可以和大自然交流感情。那月光是清凉剂,能够解除人的烦恼,让身心得到平衡。”
程安默默地听着她说,一言不发。温婉话里的意思,他听出来了。女人嘛,不高兴的时候总是要向男人发发火,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这是正常现象,他懂。他关了煤气,把锅里的蛋和汤倒进一只碗里,放在饭桌上。
“温婉,吃点东西吧。”他喊她。
“谢谢,我吃过了。”她绕过饭桌,走回卧室。
“在哪儿吃的?”他追到卧室门口,问她。
“散步的时候,在小吃摊上。”
“吃的什么?”
“馄饨。”
“你怎么去吃那些东西!”他埋怨她,“小吃摊上的东西太不卫生,吃了会拉肚子。”
她站在梳妆台前梳头,一边慢吞吞地说:“我常去吃,从来没拉过肚子。”
“你……”
“很多人围着一只小桌子吃东西,很快乐,很有人情味,我喜欢。我喜欢有人情味的生活。”她继续说下去,不看程安:“晚上就更有意思。晚上那小吃摊的炉火红得暖融融的,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像一团一团雾,围在锅边的人就被那白雾裹住了,一个个变得影影绰绰,又像真的,又像假的。有意思吧?比你在大饭店开宴会怎么样?比你那些整天装出来的笑容怎么样?挺自在也挺快乐是不是?”
“温婉!”
“有时候我不是为了吃,我只不过是想站在那儿看看,看看那些高高兴兴的人,这样我自己也变得高兴一点。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喜欢在小吃摊上吃馄饨?是无家可归呢,还是家里太寂寞了呢?也许两种情况都有?像我这样的也有?”
她垂下手臂,手里握着梳子,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就是搞艺术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心永远纤细如丝,容不得半点尘埃。程安无可奈何地想。他走过去,扳过温婉的肩头,轻声说:“好了,你别想得太多。女人想得多了容易苍老,报上不是这么说的吗?”他停了一下,期望这句玩笑话会得到反应,但是没有。他叹了口气:“睡吧,天晚了。”
两个人默默地洗脸洗脚。温婉照例帮他铺好被子,但是她始终没有对他说话。睡到床上之后,他听到温婉在不断地翻身,好像心里很烦躁。他想劝劝她,对她说点什么,嘟嘟囔囔没说两句却睡着了。饭店副总经理的事情实在烦杂,每天每天他都是精疲力尽。他已经35岁,不是当年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棒小伙子了,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顶得下来。他爱温婉,只是他现在顾不上她,没有别的。
半夜里,他被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惊醒。开始他迷迷糊糊,不知道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然后他猛然意识到是温婉在哭。他吓了一跳,赶紧爬起身来,伸手去摸她的脸,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泪。
“温婉!告诉我,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摇摇头,侧身向外,双肩抽动,像个受了委屈的、痛苦的、孤单无助的孩子。
他松了口气。“还在生气吗?就为晚上我不在家?你真是的,越来越像个孩子。”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轻轻责怪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上,温婉的白色睡裙发着莹莹的光,又有一种柔软的、半透明的质感。程安心中忽然一动、她今晚也许是特地为他穿上这件睡裙的吧?当初她买回这件真丝绣花睡裙时,她就对他说过,这衣服是为他买的,是为了穿给他看的,女人要把最好的衣服穿给丈夫看。温婉是个很看重夫妻之间感情的人,她穿上这件衣服,是期待他注意她,欣赏她,抚爱她。可是他偏偏没有注意。他上床以后倒头就睡,好多天来总是这样,仿佛他回到家里只是为了睡上一觉。
这么想着,程安的心里渐渐被一种内疚和温情塞满,他忍不住俯下身子,在温婉泪痕满面的脸上吻了几下,又依次吻她裸露的脖子和肩臂。温婉的身体冰凉滑腻,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儿,那味道慢慢把他包裹起来,堵住了他的呼吸,让他心醉神迷,血流加快,浑身肌肉绷紧绷直,像一头发现了猎物准备冲刺的猛兽。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也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温婉忽然睁开眼睛,推开他的手,怔怔地望着他。月光下她的一双眼睛泪水模糊,她举起双臂,圈在程安的脖子上,蛇一般地紧紧圈住他。
“告诉我,你还爱我吗?”她问,红肿的眼睛盯住了他,一眨不眨。
“傻瓜!问这个问题多傻!就像你才刚刚认识我三天,三个月。”他说。
“不许撒谎!”
他笑起来,笑得有点苦。“为什么要撒谎呢?这个问题应该你自己回答。丈夫爱不爱妻子,当妻子的应该比丈夫知道得更清楚。”
她松开双臂,瘫软地靠在床上,又一次哭起来:“我害怕失去你。我总觉得我要失去你了。我有这个预感,像魔影一样的预感。我们没法在一起生活到老,总有一天我们要分手……”
他没等她说完,就俯下身去,用一个长吻堵住她的嘴唇。他亲吻她,抚摸她,直到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颊飞红,皮肤滚烫。“来吧,”他喃喃地说,“来吧,我爱你。”
他紧紧搂抱她,用劲贴住她的身体。她带着泪痕接受了这一切。他俩的灵魂双双飞升起来,在这月光朦胧的卧室飘舞旋转,不能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