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自战事发动以来,救济难民的事便成了严重的问题。开首的几天,租界上的街头巷口,遍地都是扶老携幼的同胞,看起来真正是有点令人流泪。近来经各种社团的收容、遣发,流离的现象渐渐和我们的目前离远了。
法租界马斯南路的国际救济会第一收容所,听说是救济难民最有成绩的地方。因为有几位朋友在那儿办事,在二十九号的上午,我便起了心,到那儿去看看。
迎头是一片空地上的四个大厂棚,入门在左侧一个小棚内看见了好些年青的男女同志,围坐在一条长桌的周围,似乎在开会。大家都呈着一个愉快的面孔。
y君[1]看见了我,便把我向各位介绍了一下,跟着他便把我领着去观察收容所的内部。
厂棚顶是篦席面的,罅穴颇多,漏着天光。草地上铺着木板,难民们有的就在木板上睡着,有的荐以草席。这情形顿时使我生出了一种忧虑:万一天下雨,却怎么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九月七日上海《救亡日报》。
据y君说,所收容难民约一千四五百人,大都来自杨树浦和虹口方面。小孩、壮丁、妇女,在分组训导。小孩最好,教他们唱歌,他们是非常愉快的。医药方面有天主教的女教士在所内从事看护。病人由广慈及圣心两医院收容。圣心每日下午还要派三位医师来诊察,病人和婴儿每日上、下午要给一次新鲜的牛奶。伙食、扫除等都是由难民分组轮流担任。
难民虽然多是偃卧在地上,但的确相当有秩序。厂中贴有字条,凡向来客索讨钱物者,一经发觉即行逐出。足见初开所时难民有索讨钱物之举,但在我巡行的途中,大家以种种意义的眼光看我,却没有向我伸手。
所中的臭气颇猛烈。的确有天主教的女士数人在勤黾地服务,她们那清洁的黑衣、雪白的衣领,的确有点象是天国中的东西。有的见着我,在脸上显着欢迎的微笑,无言的目礼。
厨房也是厂棚,十几位轮值者在三口大锅里搅着饭,在一架木台上切着冬瓜。在另一平列的厂棚里有好些人正在用砖砌灶头。y君说,那砌灶的人也是难民。我觉得这些现象最好。
在一处草地上看见一位中年的母亲,用一个土盆在替她的四岁光景的儿子洗头。大家都拥挤在自来水的龙头边,胡乱绞洗,她却远远离开了一群人,把她儿子的头,洗了又洗。这母性爱,使我涔出了眼泪。
走到有好些马桶的地方。y君说,洗马桶也是全所人轮流担任;开头的几天,男子们多说闲话,渐渐也就好了。
所中的壮丁究竟占少数,据说,多遭了日本兵的惨杀。日本兵在杨树浦、虹口搜索居民,凡壮丁则枪决之;妇孺老弱则驱逐出境。那吗,幼儿而丧失父亲,老母而丧失壮子的悲剧,我相信一定是很多的了。
匆匆地在所里巡视了一遍,在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一位童子军摊开手本来要我签名。我突然想到了《易经》的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便把这来写在他的手本上了。
我自己本来是不信宗教的,但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天”来。
我在要走出门时,对y君注意过一下:厂棚那样稀疏,如一下雨,收容所中的难民岂不会是更加遭难吗?
y君说,目前正在尽力在广棚四围挖濠沟。
但这,我觉得是不能满足的。因为那棚顶的篾席只能遮日,不能遮雨。
——用些帆布来盖上,怎么样呢?
但我这个建议不见得会生效力,因为y君是从日本回来的高等难民,在那儿只是替人服务而已。
门侧又有几位女教士在那儿调制药品,她们的衣冠愈见搅动了我的宗教情绪。我在离开收容所的时候,否,就在我目前运着笔追记这回视察的时候,在我的心里时时返复着这样的一个祈祷:
——天老爷,希望你不要下雨。
1937年9月2日
[1]指姚潜修(1902—1953),又名尔觉,江苏睢宁人。曾任《留东新闻》、《质文》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