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刘兆林小说精品集 中篇卷:父亲祭 因为无雪

野风刮得孙武营长天天焦躁不安。鲁戎玺团长也坐卧不安。

〔本节注释:整个冬天都没认真下过一场雪。往年初春那壮丽的洁白博大的宁静和多情而沉着的寒冷都不见了。索伦河谷的大地和山岭因之变得像家属该来队探亲而始终没来的血性军人一样,焦焦躁躁的,动不动就生起气来。那气变成风,日夜地刮。雪是天和地的爱情啊。〕

星期六晚点名时孙武营长就说了,如果,明天,风休息,我们,就不休息了。全营,拉出去,打靶。大家都记得营长的话是两字一顿或三字一顿说出的。那声音似乎带有形像,让你听后不能不留下印象,绝对不会忘记的。

可是大家也明白,对星期天风能不能休息,营长根本没多大信心(虽然天气预报说明天风能小到一至二级),因为当地老百姓有这样一句话:一年四次风,一次三个月。风不停,火箭炮实弹射击谁敢下令进行?所以在索伦河谷服役十四五年的火箭炮营营长孙武,半月前就请示在这个地区干了二十多年的炮兵团团长鲁戎玺。住在索伦镇团部的鲁团长早就指示孙武说:“只要咱们的混蛋风一停,不管哪天,多重要的活动都给我撂下,打靶!”

〔本节注释:讨厌的风像有娘养没娘教的野二溜子,到哪儿祸害哪儿。在山上捋树叶子,大树小树捋得吱哇乱叫。进了村子,一路吹灰撒土,拽房草掀草垛,发现哪家姑娘烧火做饭就挖空心思往外勾引火星子。溜入营房,不是扯炮衣就是扔晾衣绳上的床单衣袜,再不就冷不防扬一把沙尘迷哨兵眼睛。到夜里则装神弄鬼,学熊哭装狼叫,搞出各种怪动静儿吓唬营房里的新兵和村子里的妇女小孩儿,这个长长的索伦河谷搅得心烦意乱的,这个二溜子流氓风啊,恨得部队和老百姓都牙根直痒痒,又不撵走它,当然了,这种讨厌啊恨啊,都与临时外来人的讨厌与恨不同。不管怎样讨厌和可恨,那是索伦河谷的风啊!就像讨厌和恨自家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再怎么讨厌和可恨他是自家的孩子。〕

孙武营长躺在床上等得疲倦不堪,眼皮胶粘地入睡时,风也刮乏了,竟渐渐平静下来。

这静倒把孙武从梦中唤醒。

“天气预报挺他妈准!”孙武自语着看看表。才拂晓。匆匆穿衣出门,在院中看到一丝红微微日晕从山谷尽头透露出来,又自语道:“妈的这个疯(风)子,终于老实了!”

他回屋摇动电话:“我是孙武。团长,风停了,我决定今天打,向您请示一下。”

“停稳了吗?”

“我看是稳了,究竟稳没稳要你看了。”

“问题是我还没看。”

“那……是不是马上……看看,不然时间太紧哪!”

“天气预报怎么报的?”

“西北风转东南风,一至二级。现在,我看一级也没有!”

“出了事气像台不会替你负责。还是……等到十点……看看再定。”

“我看问题不大。”

“你要说没有问题我才同意。”

“没有问题!”

“……?”

“保证没有问题!”

“保证的因素里有没有把董干事的意见打进去?他不是在你们营吗?”

“闷了拿他开开心还行,军事上的事,问他?有点……滑稽吧,团长?”

“你不说风停没停要我看吗?你问问董干事,他看停稳了就是我看停稳了。半小时后,你把他,也就是我对天气的肯定看法报来,再听命令!”

孙武放下电话在心里好笑,这个痴性阿董还成气候了,本想找个借口说没找到他算了,考虑团长认真命令的,还是去找了。

董干事住炊事班了。孙武找他时他已起床,正在做什么笔记。

“打扰你一下,老董!”孙武按了按董干事脖梗。

董海量干事回头见是孙营长,忙站起来:“不打扰!一点不打扰!”

“天气预报说没风,你帮看看,能不能再疯起来,今天!”孙武把团长的话省略了。

董海量一听是来请教他,受宠若惊扔下笔记本,跑营房外后山坡认真看了一会儿,回孙武道:“察地可以知天,观天可以知地,天地之间有联系,而联系的纽带是日,月,云。日月有环是风圈,云动风使成。现在旭日初升,边缘不甚明显,像征没有大风但也不是没风。云高而薄而且散,微微缓动,说明有高风,低处不易降临,所以我们觉查不明。但山地高低不等,此地有风可能别处无风,或此地无风别处有风。”

孙武有些焦躁:“把你这些说法归纳成一句结论——今天,索伦河谷,风情如何?”

董海量思忖一阵,说:“索伦地区今天没有大风但也不是没风。”

孙武对这结论不满意,但一想与天气预报说法基本一致,便告辞,回自己办公室摇通电话:“团长,董干事说没问题!”

“打就打。一定要组织好。”

“你不来吗?”

“眼看你就当团参谋长了,营打靶还折腾我?我在被窝接的电话,昨晚三点钟才躺下!”

“我也是……好像三点还过一会儿……”

“谁叫你还是营长?要是全团打靶,后半夜四点睡我现在也得起来!”鲁戎玺刚想放电话,忽然又追问:“‘麻协’搞活动了?三点多才睡?”

“团党委三令五申‘扫麻’,我敢搞‘麻协’活动?”

“‘酒协’呢?”

“也没有,肯定没有。你们董干事在这儿,他可以做证。”

“这方面他做不了证,两耳不闻身边事,有空只知道和云彩谈情说爱。”

“……不能以团长之心度营长之腹哇,团长,是不是……团里‘酒协’搞活动了?”

“团里的事等你当参谋长再过问吧,现在安心抓好营里。‘麻协’、‘酒协’有一点活动我就往师里打小报告把你参谋长命令捅黄!”

“嘿嘿,团长是不是参加‘文协’活动了?其实‘文协’和‘麻协’性质一样,当心有人往军里打你参加‘文协’小报告,把你师长命令捅黄!”

“不用担心。从今往后,‘麻协’、‘文协’、‘酒协’、‘武协’,我一概扫,一心抓‘政协’、‘作协’工作是了。”

孙武十分理解鲁团长心情,两人目前都属特殊时期,所以特别认真表了个态度:“是,团长,保证打好!”

孙武刚放下电话,鲁戎玺又回电话找他:“喂,我说孙武,不是说师里今天有人去你们营吗?”

“谁说的?”

“你们教导员。”

“我怎么没听说?”

“说明你跟师里感情还不太深啊!”

“师里哪个部门?”

“师医院!”鲁团长说的师医院就是指在师医院工作的孙武妻子习护士。

“操……团长,师里屌事等你师长令下了再管吧,现在安心抓好团里……打靶的事。”

孙武放下电话到里屋扯扯营部书记耳朵:“马上起来。通知各连,打靶。注意事项:一,安全;二,安全;三,还是安全。干部、战士,一律不准带烟带火柴!”然后进到教导员那屋:“我请示过团里了,今天打。你看……还有什么问题需要……”

教导员坐起来:“不是已给师医院打电话,叫习护士来过星期天吗?你去打……”

“好的,天下完美的事没有。从单纯军事观点讲,今天叫老天爷开恩。从爱情角度讲,今天叫天不作美!”

“要不我代你指挥,打靶那点东西,我也差不多!”

“军事方面,你那两下子我不放心。帮我做做夫人思想工作,我承认你比我强许多。今天你留家,好好跟她透露透露,说我如何如何想她,说我因为想她而如何认真在改正缺点。别说过头让她看出有假就行。不过你也做好思想准备,她这家伙,还不一定能来!”

孙武这口气显然有点超越身份了,营长怎好指示教导员这样那样呢,这是营党委副书记对书记。

教导员却欣然认了,他明白孙武实质已是团参谋长了,只差命令晚几天到是了。他说:“那就按你安排办吧,可不是我偷懒躲打靶。”

“做她工作比打靶艰难,在我眼里。”

“那么,你回来之前先给她安排点‘文协’活动还是‘武(舞)协’活动?今天是星期天!”

“‘文’‘武’活动都不行,这不是在她们师里,影响不好?”

〔本节注释:在基层,只有普通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节日。因为正经的节日他们是过不好的,战备了值勤了爱民劳动了,比平时还紧张劳累。而普通的星期天就能比较正常地休息休息。所谓比较正常地休息休息,也就是比平时有较充裕点的时间把信写得从容点(所谓从容也不过是可以除了把急事说明白之外还可以抒发抒发情绪,并且可以把抒发的文字推敲得准确一点,有色彩一点)。再就是可以按比例请假上趟索伦小镇,把积攒那点有限的津贴费在小镇买点零嘴,或下一次菜里有肉但不多的那种小酒馆什么的。还有,可以按比例请假会会老乡。其他的,如全师通用简约戏语所称的“麻协”(麻将爱好者小圈子),“舞协”(跳舞爱好者小圈子),“文协”(打扑克爱好者——把扑克戏称为“54号文件”——小圈子)活动都在禁或扫之例。提倡的只有“政协”和“作协”(既指只关心政治大事,不管星期天节假日,一心埋头工作那些人)活动。仅在师机关四协都有所活动,那也不过是因师部在盟所在地的市里,有那么点条件,一些机关干部私下里悄悄活动而已。〕

孙武所在的火箭炮营编制每连四门炮,每炮三排二十七管。全营十八门炮一共就是四百八十六管。营部和每连各一台指挥车,加炮车共二十二辆。二十二辆绿油油闪着亮光的军车载着四百八十六只炮管和全副武装的火箭炮营官兵开出营房,一条绿龙样向索伦河谷的深山奔腾而去。战士们头上高扬着成组成组的炮管在炮队碾起的烟尘衬托下,造成一种无坚不摧的力感。路边的百姓,尤其蒙古族老乡一看就兴奋得惊呼吓家伙哎哟妈呀!惊呼声中,全营,包括瞧不起自己那身军装盼早点离开铁打营盘的城市新兵也感到自豪了,不觉分外振奋起来,使那无坚不摧的力感又增添了一层活力。惹得路边一些爱激动的小伙子禁不住跟着跑。营部指挥车上背电台那个无线兵朝骑马和炮车赛跑的一个蒙族小伙挤眉弄眼唱起改词不改曲的歌儿来:“……我是边关的一把火,一把火箭炮的火,火焰熊熊烧死敌人,温暖了寒冷中的阿妹和阿哥……”

孙武从指挥车驾驶室伸出头,冲唱歌那无线兵一吼:“住嘴!要唱唱别的!”

无线兵一怔,朝马上的蒙古族小伙子做个鬼脸不唱了。他左右环顾几眼嘀咕道:“我是冲小伙子唱的,并没真有姑娘在场嘛,犯什么毛病呢,不让唱?”他推推身边正盯着天空一条云出神的董海量干事:“啊……啊,董干事,我也没真冲姑娘唱歌,营长冲我发啥火?”来火箭炮营搞文化教育试点的董海量脾气特别好,什么事也不大计较。他在火箭炮营搞试点这些天一直刮大风。风大不能打靶也不便训练,他的试点教育就有充分时间顺利进行。孙武看他搞教育那股兴奋劲儿时不时开他一句玩笑:“现在什么事都兴走后门,你成天跟天呀云彩呀谈情说爱,天气就给你开后门,不信你教育一停风保准也停!”董海量就眨眨眼说:“啊,对不起营长,很快就完了,很快就完了!”那抱歉的表情似乎他真走了天气后门似的。就是这股可爱的憨痴劲儿逗引调皮兵叫他阿董的。方才无线兵还背着他说:“真照营长的话来了,阿董昨天教育一结束,今天风果然就停了!”

董海量最感激谁有想不明白的问题请教他了,他也像对请教他的孙武那样谦恭地点过头,才抬手指了指大路两旁:“你看,河谷之阴被风抽干的林莽,河谷之阳被风抽枯的蒿草,都告诉我们,现在已经开春了。春天火箭炮打靶,怎么可以唱火?如渔民出海忌说翻船一样,不吉祥!”

调皮无线兵恍然大悟伸伸舌头:“营长还迷信……那咱唱带水的。”他清清嗓,故意冲驾驶室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董海量又提醒他:“风也忌讳,营长正烦风!”

无线兵:“这也忌讳那忌讳,没啥可唱了呢?”

有人说:“唱在水一方!”

“对,这个不犯忌!”

调皮无线兵真唱起在水一方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炮车队开始往一条叉谷拐弯了,董海量忽然想起方才被调皮无线兵叉开的事情,冷丁一声喊:“停车!”

车咕地一纵,停了。

孙武站出车门质问董海量:“什么事,你?”

董海量来不及回答孙武,从挎包掏出傻瓜照像机,对方才盯了好半天的云啪啪连拍三五下,才边往挎包装像机边央求孙武派台车送他去索伦镇邮局给国家地震局发个电报,说发现了地震云。

“胡闹啊老董,我好歹把风盼停了,你又追踪干扰,耽误打靶你负责?”孙武比吼调皮无线兵那口气轻软不了多少。

董海量一下急出满脸细汗,自知理亏眨几下眼,又退一步央求:“那咋整呢营长,要不让电台帮我跟营部沟通一下,求通信员跑趟索伦,代我发一下营长,面子事儿营长,这东西时间性非常强!”

孙武对董海早有所知了,无可奈何冲无线兵说:“开机吧,迅速点。”

董海量无比感激瞅瞅孙武,比比划划看了半晌空中那条云,拟出如下电文——北京国家地震局转日本九州大学工学部直锅大觉教授:四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时十五分,中国东北大兴安岭索伦地区上空出现北东东向干涉条纹状和辐射状地震云两条。预测对应发震方位,贵国中部地区及附近海域,约在北纬34°——36°,东经132°——140°区域。发震时间,五月十日(正、负三日)。震级,六级。董海量报。

孙武看了电文:“这么长!发往国外,电报费谁出?”

董海量急忙声明:“一定告诉通信员,多少钱也发,钱我出,营长!”

调皮无线兵将电台与营部沟通后,把电文传了过去。董海量痴诚谢孙武说:“孙营长,回去我送你一颗古莲籽,一千一百年唐代的,现在种植还可以成活!”

孙武无法理解性痴的董海量,取笑一句:“你留着煮莲籽粥喝吧。”关了车门。

绿油油的炮队复又奔腾前进。

〔本节注释:接兵人员路过长江边的南京。别人都去百货商场、中山陵什么的董海量跑紫金山天文台去了。星期天天文台不上班,他在门口转悠足有一个小时,正巧不久前仪器被盗案还未破,门卫怀疑他与这案有联系,把他扣住了,往警备区打电话,孙武带证件把他接出来。走到长江大桥时,董海量陶醉了,先佩服一阵茅以升后又伏在桥栏看云。看着看着发现一只苍蝇落在身边桥栏上。那谁也看不见的渺小苍蝇在他眼里光芒四射,美丽异常,他说是只怪异苍蝇。他曾答应为苍蝇研究专家提供标本,并且提供过二十多只了。他蹑手蹑脚双手一捂没捂住,又用帽子扣。那苍蝇在星期天游人熙来攘往的长江大桥上左藏右躲,他就拎个军帽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东追西撵,最后还是喊上孙武帮忙才扣住。惹得满桥中外游人以为两个军官在争夺一只金戒指呢。董海量拿住苍蝇后连连对孙武说:“谢谢谢谢,以后团里有啥事吱声,我保证尽力!”董海量从八团调炮团虽才两年多,却已是无人不晓的名人。他的出名在于对天气、对地震云、对集邮、对古董等各种稀奇古怪事物的兴趣。而他感兴趣这些事对部队建设几乎没什么直接作用,所以大我数人认为他是个无用的人,多余的人。但出了什么异常的事谁都来找他。政委在院子散步忽然发现几只老鼠反常地窜,忙打电话叫董海量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团长看见哪个连队挖战壕挖出锈铜烂铁碎瓦片什么的,也顺便说一句先别扔,问问董干事有什么用没有。谁家炉子不好烧,烟囱犯风,婴儿吵夜,打井看水眼都找他。他家里不养鸡鸭鹅狗这些过日子的小动物,却养乌龟、蚯蚓、小蛇什么的,全是为了看天气。哪个连队南瓜长得奇特,哪个连队大头菜异常大,哪个连队菜地雨后生出个特大的蘑菇,都捎信让他去研究研究。他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弄这些在别人看来一点用没有的事上了,军衔、职务比同年兵都低,他也不在乎。每年政治处研究转业名单时差不多都要考虑到他,无奈自从部队提出培养“两用人才”以来,每次师往军报材料都拿董海量当主要例子,师里还搞过他的个人集邮展览、文物收藏展览、自学气象事迹展览等,他便成为一个没用的宝贝被留下来,团里已没了定他转业的权力。所以谁都敢拿他当笑料,谁又都怕他不定哪天跟哪级首长反映不光明正大的事儿。〕

炮阵地设在山谷平地,指挥所设在能观察到射击目标的山头,这是常规,此前早已勘定过了,因此孙武迅速指挥全营进入预定地域。孙武的指挥位置在观察所,用望远镜前可望弹着区,后可望射击阵地,炮弹要从他的上空飞向射击目标的。

他举镜向射击地域搜索。那是一片突然开阔起来的平地,非常非常的平,是当年侵华日军建筑的飞机场。沿平地四周山脚筑有几十座机窝,每座几乎都可改成容几百人的礼堂。那些机窝好坚固哟,遍体弹伤而无一瘫塌,至今常有牧人率千羊百马在里边躲风避雨。夜间的篝火和白日的炊烟使那里比周围少见人迹的大山显出一点令人惆怅的生活气息。这里就是炮兵团战时要扼守的要地。当年苏联红军成群的坦克就是从这里突破日军第二道防线进入索伦腹地的,所以这是最接近实战的射击区域。

除一圈跑道外,可容千军万马演习的开阔地荒草一片。射击前必须再三巡查,不得人畜进入。

孙武把几十座机窝扫瞄一遍,见派出的两辆指挥车正摇旗搜进,才回身把镜头对准炮阵地。

三个连成扁扁的品字形梯次排开,正紧张构筑交通壕和掩体。

“妈的,只是三个连。十三个连还过点瘾。日军扼守这块阵地的是什么鸟人?至少应该是个团长!”孙武这样想的时候自然要想到自己的参谋长命令。像团长那样——团长将一下跳到师长——就过瘾啦——营长一下跳到团长。他想。

他调了调焦距,看清炮阵地不时有人直腰擦汗,看样子很累。

他放下望远镜向身边有线兵、无线兵下达指示:“营长命令,各连务于十一时五十分前将阵地构筑完毕。十二时开饭。一时整开始射击。炊事班注意防火,任何人不准抽烟。”

电台电话同时将命令传出后,孙武歇口气又举镜观察阵地上的反映。

各连干部迅速来回走动开了,直腰擦汗的明显少了。有一人跑得最为明显,而且各连都跑。虽然看不清面孔,他断定,那是董海量。“这小子,又到处找文物吧?军龄年龄都比我大,职务才是副营,还一天乐呵呵紧忙,也怪他妈不容易做到!”孙武拿董海量比着自己,隐约有点感动也隐约有点自豪。

忽然镜头里的人们都直腰向后张望什么,孙武把镜子顺张望方向移动,忽见一辆吉普车拖着长长的烟尾出现了。他心轻轻一动,哪个首长来了还是有什么情况?他跟踪好一阵看不清车牌子。那吉普车驶进阵地,在三连跟前停住仍没看清。直到车里人出来,阵地全体立正时,他看出来了,是鲁团长。

“他不说不来吗?还是欠大将风度哇,马上要当师长了,这点事也要亲临指挥,欠大将风度!”孙武一边心里议论鲁团长此举,一边观察到团长一一看完每门炮位又钻进吉普向指挥所驶来,才放下镜子通知身边人:“团长来了!”

鲁戎玺团长只带作训股住独身一个参谋,董海量也钻进吉普车跟过指挥所这边来了。因为是跟团长走,董海量格外注意军人举止,但一眼看得出有些拘谨,比作训参谋差了一筹。

孙武和鲁团长私交很深当众却十分严肃。鲁戎玺还没登上山顶,孙武就扯嗓一声长喊:“立正——!”喊声十分嘹亮十分地道,很能振作下属精神引得首长好感,内行人一听便能觉出这是训练有素的军事干部喊的。

鲁戎玺刚刚站定,孙武嗒嗒仅三步跑上前,立正、敬礼,漂亮极了。那是一流军人内在气质的漂亮,与二三流军人外在的浮华绝对两回事儿。

“报告团长,火箭炮营射击指挥所已经展开作业,请指示!营长孙武。”报告词绝对标准,且无一点做作感。本来孙武可以不报姓名,熟悉嘛。但他从来都是这样,毫不含乎。他认为必须这样,要不怎能带出比其它两营出色的作风呢。必须严格而又严格的培养,才能形成一眼就可看出与众不同的整体作风。这方面他与鲁团长是一致的,不然两人不可能成为配合默契,私交很深的一对上下级来。

鲁戎玺也一丝不苟还了礼:“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

“好,继续作业。”

检查一遍大家继续作业情况后,鲁戎玺招呼孙武、作训参谋和董海量在身边一座水泥碉堡旁坐下。那碉堡残留着重炮轰炸过而没炸毁的伤痕。鲁戎玺兴致极高地摸摸被岁月抚光滑的伤痕:“这是苏联红军124师坦克炮打的。边境那个伊尔施镇名字就来自124谐音。那一仗打的不轻,索伦红军烈士纪念塔上刻那些名字,都是在这儿战死的。”

这些话鲁戎玺明知已经说过多次,除董海量以外在座其它两人都听过,可他一触此景便油然生情,禁不住还想说。尤其觉看董海量从八团调过才两年对炮团知之不深,自己又即将是师长了,现在好像面对孙武团长、董海量政委和一个团参谋长在说,感觉和以往十分不一样。他想像着苏军124师师长指挥坦克纵队向日军进攻的雄姿,同时也把自己和苏军师长融为一体了。他兴奋地眺一眼连绵不断的远山,朝作训参谋扬扬下颌:“把挎包那点东西拿出来。星期天的午饭,营团两级在指挥所搞一次小型酒协活动!”

“早晨你还说从此‘麻协’、‘酒协’、‘武协’一概横扫,中午怎么又搞?”孙武嘴虽这样说,心却在佩服,“这还算点大将风度。”

鲁戎玺:“我还说不来了呢,这不又来了?山上这么冷,饭加几口酒取暖,和‘酒协’活动两回事。星期天我自己在家也得喝点,没人陪嘛!”

在坐几人谁也不是酒鬼,连“酒协”会员都不够格,尤其董海量喝酒比吃苦药都发怵,因为团长提议,他也就不好意思退出,陪笑脸应和着,心里在惦念刚报出去的地震云。方才他在炮阵地拣到一颗刚挖出的步枪弹壳,攥手里与地震云一块想,这子弹是日军的还是苏军的?日军的吧?地震云对应日本中部地区及附近海域……

“来一口,为将要上任的参谋长打靶顺利!”鲁戎玺由衷把一小瓶科尔沁酒递给孙武。

“这即将上任的师长来两口!”孙武连喝两口,话也是由衷的。

作训参谋和董海量也陪着喝了两口,算不上由衷,但也挺痛快。

鲁戎玺:“日本鬼子够狠的!苏军突破第一道防线后,他们看堵不住了,顺山谷放了一次大火,苏军烧毁几十辆坦克,上百人。”

“不择手段,大将风度。”孙武说出这话时胸中忽然掠过自己偷拍妻子和一男人在街头漫步、又偷拆那男人来信的情景,妻子和他吵架,他打了妻子一耳光,结果他又补充道,“狠人者人必狠之。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美国扔他广岛原子弹!”

董海量想,当年日本人在这侵占我们,我今天在这给他们预报地震……有意思。

“相互越狠,战绩越大。日苏两军一场恶战,双方都在我们这儿树碑立传了。妈了个×的!”孙武想到与妻子暗订那两个谁也不知道的倒楣协约,却骂出这方面的话。

鲁戎玺:“再树碑立传一定是我们的!赶不上战争我也把骨灰盒埋这里,哪管立个水泥桩,也算有中国军官在这儿立碑啦!”他喝下一口酒,“二十多年,我不配立碑,全团也该立传!光讲打靶的故事就够写本书的。”他瞅瞅董海量,“可惜没个著书立传的人。苏联出过一本《太阳照在大兴安岭》,描写苏军在这里消灭日军的事,就是一个参战军官写的。还有一本《在远东》,不过是另一条战线的!”

董海量对团长的激动心情远不如孙武理解。孙武能跟团长对答,他只能攥弄那块不知是苏军还是日军的子弹看着团长的脸,而且只是大概地看脸廓,顶多是嘴和鼻子那部位,眼睛不敢看。团长的眼睛是很厉害的,看他眼睛他就会发现你没专心致志听解他的话,那就不好了。董海量从团长的鼻子又联想到手中子弹,思绪又到日本去了。十多天以后日本中部地区及其海域就要发生六级地震。他们信我的话有所防备就好了。不知直锅大觉教授历史知识怎样,他会不会想到我是在他们民族侵略我国时驻军的地方发现的地震云呢?他忽然插嘴问鲁团长:“直锅大觉他父亲当过侵华日军,回国后搞科研了,研究气像!”

“什么直锅大觉?”

“地震预测专家直锅大觉,地震云观测创始人,今天我给他拍了电报。”

鲁戎玺笑笑:“那你就紧步这个侵华日军后尘看地震云吧!”他摇摇头,“我现在盼能有一本描写我们炮兵团的书!”叹口气,“哪有这样的人哪?不叫培养军地两用人才,你董海量也早打发了。部队除了养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军人,养不起写书的。白瞎我一肚子炮兵故事!”

作训参谋像听家长说儿子不成器后想安慰一下家长的孩子说:“团长,那你先讲几个呗,兴许我们以后谁能写呢!”

鲁戎玺看作训参谋一眼,没对他能写书抱有希望,只是出于想讲的欲望说:“咱们团打靶史上第一个惊险故事发生在六九年。部队刚从沿海调防过来。这儿冬天冻土跟沿海不同,硬得像石头。二营一门一三〇加农炮打了一发跳弹。弹头没爆炸也没钻进土里,擦冻土皮滑过山头又飞了好远,钻进小学校教室去了,一屋子小学生正在上课。”

董海量这回听进去了:“炸死人没有?”他心这才从手中子弹转到跳弹上去。

“没炸!”鲁戎玺深深一叹,“有些事真奇怪,按正常情况,那颗弹无论如何该炸的,它就没炸。过后加农炮营两个主官喝酒庆幸说,这要炸了,四五十条人命,我们怎么交待,蹲监狱吧!”

“不说还从老乡裤裆中间穿过一颗炮弹吗?”作训参谋以前听过这故事,一方面考虑气氛适合再说一遍,另一方面也可在团长面前显得比政治处干事知道得多。你董海量显巴什么日本直锅大觉教授地震云,团长没买你的帐,“团长,炮弹怎么会从老乡裤裆间穿过去呢?”

鲁戎玺热情瞅一眼作训参谋:“那次的巧合,大概全世界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那是七二年一三〇大炮刚装备,在黑水专业靶场打靶。打前事先有通告,而且国家早有规定,靶场为军事禁区,老百姓严禁入内。可是有个老乡不听话,仍偷进靶场打草,是用那种长杆儿大扇刀,站着抡。结果一颗炮弹在快要着地时从他胯下钻过去了。两条内腿的肉,连同小便的家什一点感觉没有就飞了,骨头露出来,差点丧命。不过那次我们一点责任没有!”

董海量最喜欢提怪异问题:“咱们团的炮能不能打着云彩?”

孙武一拍董海量脚尖:“真叫你问正了老董,大前年一三〇打靶,炮弹在空中碰上雨云,就炸了,在一大片黑云中间炸出个窟隆。”

董海量愈发感兴趣:“有雨云怎么还打?”

“这你就真正军人的不是了,一三〇炮射程六十华里,这中间哪块来了雨云你能看到?”孙武说,“那次是团长指挥的吧?绝了!”

“严格说那次应算事故,是该测测云的。”鲁戎玺瞅瞅董海量,“那次你还没调炮团,你在就好了。”

董海量:“六十华里内的云能看出来的!”

“那不都成‘董半仙’了。”鲁戎玺说,“即使是整个仙儿,不走运也白搭。师长仙儿不仙儿?在咱们师,炮兵方面他就是个仙儿了。可谁指挥打靶都没伤着人,他当炮团团长就直接炸死过两个。一男一女,正好是对蒙族新婚夫妇。两口子坐勒勒车回门,路上不偏不倚被三营迫击炮弹消上了。十多公斤大弹头落在两人中间,四只胳膊四条大腿在空中飞了八个方向!”

作训参谋没听过这故事,问:“射击目标有人能看见哪?”

孙武:“滑膛了,炮弹出膛不远就一头栽到牛车上。”

董海量忽发奇想:“是不是这对新婚夫妇有特异功能,产生特殊磁场了,所以对炮弹起了拦截作用?”

“别胡思乱想了董半仙儿,炮弹滑膛那是炮弹本身的事。少数民族不懂炮弹滑不滑膛,硬要团里偿命。原来驻军‘三支两军’挖‘内人党’扩大化伤许多人,民族情绪正大,就冲我们炮团来了。袁师长硬挨个处分,因为他是直接指挥员。”

“人要倒楣,喝凉水塞牙!”孙武想到和妻子的事对鲁团长的故事做了这么个结论。他还说不准今天妻子能不能来。

鲁戎玺最不愿听倒楣泄气话,纠正孙武道:“人要走运,喝凉水还长膘呢。你正是喝凉水长膘的时候,说什么喝凉水塞牙?”

〔本节注释:红土坑是敌我双方炮弹轰成的大地的伤口。坑里盛满雨水和山水。那水如大地伤口渗出的血清,不算干净。但它是附近十几个阵地的唯一水源。离了它,大家都会渴死,但谁去坑边背水也会死的更快——水坑和通往水坑的几处暴露地段,都在敌人正面控制之下,是重点标定射击区域,只要被发现,炮弹便呼啸而至。那水里溶有战士的血,那水便和血同样昂贵。背水路上已收留二十个干渴的灵魂了,孙武要去充当第二十一个。“五十个也轮不到你,你是炮校见习军官,死了我负不起责任!”领导他的指挥员批评说。

战士们喝不上水,一个个心力衰弱,眼睛无光,浑身像没了筋骨。孙武体验了这种感受。他偷偷拿了水袋,掖上两颗手榴弹,趁黎明时雾浓出发了。他一点也不紧张。索性由他去吧,人要倒楣喝凉水塞牙,走运的话喝凉水也长膘。他几乎没有故意加什么小心,在坑边装满了水,还默默向二十位背水烈士致了一会哀才往回走。雾散得很快,他在路上摔了两个跟头。他胸腹朝天在水袋上往起挣扎时就想,我完了,子弹要射中我的胸膛了。射不着我,水袋也会被击中。可是这一切竟都没有发生。他四肢着地爬上阵地时,忘乎所以了,喊:“喂快来喝水呀,五十多斤水呢!”这时敌炮才朝他们阵地吼叫起来。

这是最高最前沿一个阵地,百米之隔与敌军阵地对峙。隐蔽工事里配置三个重火器狙击哨位和十二个步枪射击哨位,开设着炮兵前沿观察所,担负着钳制敌人指示炮兵射击目标和封锁一条敌人强行补给线的任务。从这里发出去测定的坐标数据,六十秒钟后团属炮兵的炸弹即可对标定地区实行地毯覆盖式轰炸。

阵地挨过半小时炮轰后,孙武开始端起狙击步枪报复了。“今天挺走运,一定会打死他几个!”他这样想着在射位上趴了不到二十分钟敌军强行补给线上果然就出现了目标。

狙击步枪瞄准镜上,敌人的头被紧紧套住了。啪啪啪啪啪,五枪击倒了三个。“妈了个×的太走运了,再打死一个,老子就可以立一等功啦!”他兴奋地想着又用三角镜套住了一个敌人的头。

“啊?女的!”孙武惊异地看清了敌人的女兵黑发辫上扎着白蝴蝶结。他的手指在枪机上犹豫了一刹,松开了。白蝴蝶结变成自己妻子头上的护士帽。他看了好一会终于放过了。后边却再没有第四个敌人出现。于是孙武只立了二等功。

孙武给妻子写信讲……我没有向那女兵开枪,因为瞄准镜上出现了你的眼睛。今天我很走运,背水成功,又打死了三个敌人,还看见你……十分十分地想你。实习结束后,我会向学校要求,还回老部队去,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有回我们学校露天演《索伦河谷枪声》电影,演一半就下雨,把人浇散了。我说电影是演我们部队的事,放映员就顶雨给我放。雨那么大,我为什么非要看完?就觉着那女教师长得像你……〕

乘各连野炊开午饭的时候,孙武借酒兴拉鲁团长到射击目标区查看一下,其实他想和鲁团长痛痛快快说点心里话,故意把董海量和作训参谋甩开了。他们并没到目标区而在山腰一块向阳的巨石前坐下来。这儿很暖和,用望远镜还能看清炮阵地和目标区情况。

“你说心里话团长,你盼不盼师长令早点下?”

“你说呢?”

“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就盼早点下!指挥一个师当然比指挥一个团过瘾!”

“那袁师长就得早下呀,下和上心情不会一样。盼自己早点上不就等于盼他早点下,这不残酷吗师长?”

“历史无情,残酷啊不残酷啊都是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当文人得了,带兵打仗不需要。四十多岁了才是个团长,指挥五六百人,够没出息了。看看老一辈革命家,四十岁时他们在干什么?也不是我们搞阴谋诡计抢班夺权,党组织定的,早点上或早点下都是事业的发展进步!”

“说得棒团长,其实我也这样认为,三四十岁了指挥这几个人算什么呀?!”

“那他妈非先考我一番,小家子气!”

“不是先考你团长,我盼下令又怕下令,真的。”

“算了你孙武。怕下令?怕下不了令吧,你会怕下令?”

孙武想说说为什么怕下令,话在嘴边站了一会儿又被牙齿拦住了。算了吧,怕不怕说出有什么用啊,索性就先承认怕不下令吧。

“不用怕。有什么可怕的?反正党,不搞鬼,不贪污,不搞男女关系,就他妈的一心好好干,想当团长,有什么不好?”

鲁戎玺酒并没喝几口,话却收不住了,是不是马上要当师长了教导欲迅速增长他自己没有想,孙武却有感觉了,孙武想自己这几天是不是教导欲也增长了?

“咱们俩情况差不多孙武,要想继续进行,唯一可怕的是女人。千万不能沾男女关系这根鬼绳子边。跳舞哇什么的,狠狠心,去他娘的,一定去他娘的。我不是跟老婆在舞场门口犹犹豫豫绕了几圈没等下决心进就散场了,人家以为我们跳了一整场刚出来呢,这次师长人选考核,有人就以此为例说我属‘舞协’的,岂有此理!”

“我有个战友,我们同年兵,从心里说,他能力、才华都比我强几倍,可他只当到政治处副主任就被打发了,那时我才是军务股副股长,连职。他就因为好色——把支农时一个女文艺宣传队员用木箱子装着,调防时一块带来了。发现后两人都被处理了。”

“不过这小子在男女关系处理方面真有招儿,我敢说谁也比不上他。他都受了转业处分,却把老婆和那女的关系调合得亲姐妹一般,还常常光明正大上他家去串门,后来他把她介绍给手下一个转业干部了。关系处得也不错。这小子做思想工作不服不行,哪个干部战士两口子闹矛盾了,他一说准好,群众威信也不低,就是被男女关系给坑了。”

“他要没男女关系问题,我看团政委早当上了。”

“现在咱们政委能力远不如他。但政委也了不起,从来不跟家属女人嘻皮笑脸,老婆也是最老实最本份不过的农村人。这方面说心里话,咱们不如政委。咱们虽没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清白事儿,可老婆都有点浪漫型的。我们乔医生,你们习护士都有点。你算算吧,平时,以及咱俩师长、团参谋长人选考核时涉及的问题,大多和她们两个有关。我那个乔医生,文工团员出身,虽然一结婚就跟我在山沟安了家,苦没少吃,但与别的家属比谁背地不说她娇气,有时还好参几句政。你那个习护士,现在好点了,以前跳舞,健美,闹离婚,不叫我们好歹说和,影响更不好了。夫妻关系都弄不好还指望当参谋长,领导一个司令部?在营长板凳上坐着吧,也许坐到转业,甚至转业后也受影响……现在好了,放心吧!”

孙武被鲁戎玺说得实在憋不住了:“哎,窝火团长。自从上次我们向你保证不离婚后,一直没同过床!”

“胡说嘛,不是今天还要到你们营过星期天吗?”

“那是教导员一片好心,他哪知内情。”

“你也没跟我说有什么内情嘛。”

“有苦说不出哇!”

“堂堂一个男人……”

“她说……再坚持一段时间,为了不影响我进步,等参谋长令下了再离。到时候不打不闹,请两桌客庆贺庆贺,好和好散。”

“闹着玩吧?”

“签了合同。”

“扯淡!”

“真的,团长。两份合同,一份关于参谋长令一下就离婚的,一份关于离婚前这段生活怎么过的!”

“怎么过?”

“各过各的。即使回家也不同床,饭一块做一块吃。还写了一份保证书。”

“谁向谁保证?”

“我向她呗,谁让我不愿离呢。”

“保证什么?”

“一共十条。保证不跟她同床;保证不干涉她工作;保证不偷拆她的来信;保证不干预她的穿着;保证不打她骂她;保证不跟她说谎;保证不往家领她讨厌的人喝酒;保证不在孩子面前吵架;保证不随地吐痰;保证正式离婚时不找说合人。十条之外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这十条保证。”

“窝囊啊孙武,堂堂一个营长,还是我团长认为不错的营长,写这种保证书,连不准随地吐痰都写上了。妈的,她们医务人员最会臭干净!”

“别说了团长,这方面我承认窝囊,就是当了元帅我也管不了她。她就不佩服我这样的,真是没招儿了。她说我就会武的,文的啥也不是,其实写呀,画呀,跳舞哇,包括作诗,我哪样不行哪,她就说不我行,说我当教导员的话,非把一个营带散不可,我怎么能服?可这不是服不服的事。我没有能力让她服我,我服她还不行吗?可她就不行。她说跟我在一起一点热情都没有啦,只有厌恶。我一提我对她的好处,比如我在老山前线作战时,师首长写信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唯一提个要求就是把她从野战医院调师医院来,她说感激我我对她的帮助,但这和离婚是两码事。她不愿在野战医院当文职。我佩服她对军装的感情,她穿军装确实漂亮,可谁不说我穿军装也挺精神?她怎么就讨厌我哪!我立了战功后慕名追求的姑娘不是三个四个,有的听说她要和我离婚,写信来、寄照片来甚至直接找来,都挺漂亮,有的还是记者,可我就舍不得她。有时我也暗暗骂自己,还他妈想当参谋长呢,营长都不配,连自己老婆都凝聚不住!”

“这些情况千万别再跟别人说了,说了影响不好。你能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并且向我保密这长时间,一般人做不到,说明你还是很可以的。多想想喝凉水也长膘方面的事。习护士的工作,我和乔医生慢慢做。她习护士也太不像话……”

〔本节注释:漫天暖雪缓缓地静静地温柔地飘落。童话般的洁白中,两只分离着的红烛被无形的手所点燃。奇迹出现了:两条烛火相互吸引,逐渐靠拢,最终连成一条横伸的火线,宛如雨后彩虹。

这不是童话。人类科学最新实验:提数只四脚蛇,区别雌雄,断其尾,去其皮,烘干后磨成粉末,分别灌入空心蜡烛中,相距30厘米放置桌上。引火燃之,即如此。〕

一时整射击准时开始。

军事行动一旦开始,方方面面显示出的都是紧张、力量、速度。拖拖拉拉、慢声细语、犹犹豫豫、迈方步子等等简直就像一滴冷水落进烧干的锅里,滋一声就被蒸发了;还像一丝热气飘入冰窑,立即悄无声息被冷却掉。或者就像月球没有氧气根本不可能生出植物嫩苗一样,那些松缓柔慢的现像在火箭炮实射场上压根就不会出现。

放——!

放——!

放——!

随着指挥员厉雷般迅猛的口令下达,一排排炮管飞出比闪电神速的火焰。那火焰强烈得白天也刺目耀眼。火焰像一支支魔牙怪爪,在闪电般伸向天空时带起一股股巨风,巨风里夹裹着噼雳雳咔啦啦立体的、把天上人间一道震彻的骤响。那骤响酷似金属制作的天幕被急剧撕裂着,让你每根头发每根汗毛每根神经都振奋得发抖。接着才会从弹头爆炸的远处传来声声沉重的闷响。

这是军人的迪斯科霹雳舞曲啊!

炮兵指战员们只有在这支曲子的伴奏下才会用全身心狂跳。当然了,三个连十八门炮的四百八十六只炮管只是一支小乐队,只能将那些没到过师部的战士和只在本军范围内练“双杠一练习”(戏指少校军衔)或卖羊肉串(戏指上尉军衔)的参谋、干事、助理员们振奋到这种程度。而对孙武营长,这是小曲一支。孙武虽属双杠一练习,但他在战场实习时参加过上百门大炮的齐射。那次他对炮兵是战争之神有了亲身体会。群山中的炮群从黎明前的黑暗一直打到黑暗后的黎明,方圆数十里战区一天一夜都强烈地震似的抖动。每次齐射过后作战指挥部就电告炮阵地射击效果。每一发炮弹射出后炮阵地的人们都可以直接想像出敌碉堡被摧毁,敌尸在炮声中血肉横飞的景像。孙武曾在吼叫着的炮群中想像过,世界上只有军人最有资格称为男人,而军人中又数炮兵最有资格称为男人。他是这样想的,军人掌握的各种武器多像女人啊。手枪,步枪,冲锋枪、机枪,都有一根管,光滑尖亮的子弹被军人推进乌黑的弹槽,一扣板机,弹头便在剧烈的震动中射出去,不就像男人和女人吗?而大炮最像女人啦,尤其射击前炮架张开等待装填炮弹时的恣式。大炮属于最健美的女人,而能征服和满足大炮的只有炮兵。所以炮兵最是男人。孙武置身南疆前沿炮群参与射击时确实就是这样自豪地想。他在日记中说,炮兵用大炮弹奏出的乐曲是世界上最雄伟最壮丽的交响乐。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以后一般小规模火炮射击对于他只能像短促的鼓号齐鸣,而刚和团长谈过心的孙武听此时这阵炮声怎么也没有战场那种感觉了。自己连妻子都征服不了,算什么最有资格的男人?放——!他斩钉截铁又喊出一声射击命令心里暗自发誓,我非要成为最有资格的男人不可。

鲁戎玺见一连打得不错,通过有线无线通讯给予鼓励表扬之后,嘱咐孙武一番就回团了。索伦镇政府有个军民共建方面的会约他叫他两点半去讲话。他必须直奔会场才来得及。

〔本节注释:小习,习久贞同志,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了,作为丈夫我也要留几句话。与你结合是一次感情的掠夺……十五岁前我一言难尽,十六岁下乡独立生活,十九岁从军……这就使我先天缺乏你那样的教养。虽然是个连敌人都佩服的男人,但也造就难以让你忍受、难以改正的缺点。战场生死之苦是难以言说的,这都不在话下。对于我,最难的是以后怎么改正缺点。如果战死,也就不用改正了,祝福你找个不像我这样的好男人是了。遗憾的是,至今我不知道自己所要改正的缺点是什么……只知这信如以前一样无法寄出去。但,还是要写……〕

风又偷偷摸摸活跃起来,像是被轰轰烈烈的炮声撩拨的、勾引的。打炮的人们陷在命中率不错的亢奋中,一时竟没发觉风这流氓已教唆炮火向犯罪的道路走去。风这流氓是在远离炮阵地和观察所的弹着区开始干坏事的,所以没法被及时抓住。

放——!

二连最后一门炮吼起来了。

咔啦啦——轰——

一缕炮火贼溜溜窜入山脚一丛荒草。荒草舍身助火将自己枯老的身躯也化作火焰。而等好久的一股贼风就在枯草变成火焰时突然扑上去给火焰以鼓吹纵恿,那火立即便成一只黑乎乎的大蟒乘风爬向山坡。等这大蟒被发现时,指挥员想修改射击口令已来及,一连数弹又射出去了。那蟒瞬间又生一群小蟒,流氓风立即又帮这群罪恶的新生儿催生,小蟒很快便长成大蟒。蟒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流蹿出来,像一群刚刚越狱死不改悔的纵火犯,一路烧将开去。

“停止射击!三连待命,一连二连立即扑火。每连派两台汽车上去,在离火五百米处下车跑步前进!”孙武向阵地下达完命令一分钟没停,自己带了指挥车和观察所大部分人先上去了。

火从一个机窝边上烧起的,顺山北坡斜着向东烧去,已烧出上百米宽一长溜黑地,像黑龙江、乌苏里江或者就像索伦河黑幽幽的斜着向北山坡上流去了。那些单独烧出去想另辟蹊径却因无能为力而被风吹灭了的小火所留下的烧迹则像小河叉子。河边缘和小河叉子上冒着的白烟像缕缕晨雾。

孙武看了看火势对营部的人说:“不要等了,上!”他率先向火头赶去,两脚不断踏起烫脚的草灰和火星,像跑在浅河里趟起一片一片浪花。开始他还能体会到这感觉,似乎还有点诗意想,问题不大,全营都在呢,这点火很快会扑灭的。他想着鲁团长临走的嘱咐,咔喳折下一把火燎过的桦树条条,还有些烫手呢。

营部十多个人跟着他都折了树枝奋力抽打,想让火身一点点变瘦变短最后消灭。可是火爬到高处了,被越来越大的风支持着,就是打不瘦它。风放肆地将火蟒往上推着,捆着,拉着,一会儿就翻上了山头。孙武心被捏了似的一缩,坏了,一翻过山头钻进北坡就坏了。北坡全是树林子啊。他看了看丈把宽的火头,血呼隆一涌。

“不能让人家骂我们一营完蛋货呀,排成一队紧跟我上!”孙武就地躺倒,两手抱头朝火头一滚。万千火针和草刺扎得他全身如同过电,却只压住不过米把长的火,火头抛下他又蹿到前面了。跟着滚过的人们也都一样,滚到火边时火已过去,压着的大部分是灰烬。

即使这样,滚过的五六个人不是烧光了眉毛就是燎坏了耳朵,或烤糊了衣服,简直是飞蛾扑火。

火已经往北坡奔了。孙武心里喊着完了完了回头看时,一、二连还没接近山脚。他们的车中途受阻,后半截路是跑过来的。赶到山脚时个个喘得嗓眼也有火头往外窜。

孙武吼着一二连快上啊,想,才还向团长保证没问题呢,现在完了。他两眼一黑,大脑出现了一刹那的真空。这时董海量的喊声又把他从真空状态唤醒:“同志们跟我冲,死也要保住山林!”

孙武猛睁开眼,见火已更宽广地钻入密林,断定就是营部这十多人都扑上去烧死也无济于事了,大喝一声截住董海量:“站住!一切听我指挥,绝不能死人!”孙武脑中清醒地意识到,烧了森林再死人,罪上加罪。绝不能死人。董海量这个书呆子领人去死,胡来。

董海量竟倔犟地冲动起来。他的冲动来自对大自然的酷爱。满山林木和其中的蘑菇、木耳、灵芝、人参、草药及各种动物,眼睁睁就被大火烧了?这都是人的密友哇,一烧生态就不平衡了,风啊沙呀气候就起了变化。他以压倒孙武的高声又喊:“我代表团政治处!党员同志们跟我上!”

孙武相信犟阿董会说到做到的,心里火骂着“靠边站,老婆孩子拨拉不明白的乱干事,尽帮倒忙!,一个腿绊扫过去,又乘势一推,董海量扑倒在地。”

董海量爬起来就骂:“……孙武你胆小鬼,你敢打……打政治……处……”

孙武不理他,将一二连集合于山头部署道:“一连控制左侧,二连控制右侧,要顺风在侧后方追打,绝不许擅自迎着火头闯。下一道死命令,连长指导员都不得带头或指挥战士往火里钻,那样会烧死人。如果说烧死人能保住山林灭了火的话,死了倒还有意义。问题是,大家看看,死能灭得了火吗?我们的任务是,活着将火扑灭。受伤可以。死了也不算他烈士!”

董海量满脸黑灰,也站在队前,待孙武讲完又顽强地讲了几句:“党团员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不怕苦不怕累不怕伤,冲锋在前,保住人类的朋友大自然。表现好的记功,贪生怕死躲躲闪闪的,政治处给他处分!”

孙武忽然被董海量自觉的责任心感动了,补充道:“我宣布,董干事临时代行教导员职责,带领一连打左侧,我带二连打右侧。但要明确,总指挥是我!”

“是,营长,坚决服从指挥!”董海量立正说。

孙武:“董干事的话很重要。党团员要带头,既要沉着冷静又要勇敢顽强,轻伤不下火线。三连马上也调来。我再请示团长,派二营援助我们。不过我们力争自己结束战斗。同志们有信心吗?”

山头响起一片齐吼:“有——!”

山谷荡开一阵回声:“有——!”

〔本节注释:董海量跟那些瞎参谋乱干事根本不同。不仅战士们说他好,在家老婆孩子都很喜爱他。老婆虽然是一个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但他走哪儿她跟哪儿,他咋说她咋办。他原来所在的八团那儿,小学汉文班只到三年级,再往上全是蒙文了。老婆宁可孩子在三年级念了两年,也跟他在八团那儿过苦日子。团里照顾他小孩上汉文班,才调他到炮团来的。于是炮团又多了一户最和睦的家庭。〕

孙武的妻子习久贞护士从师部乘火车到索伦后,先到炮团卫生队乔玉贞医生家站了站脚。听说一营进山打靶,她索性留在乔玉贞家过星期天了。本来就不想去,正好有了借口。

乔玉贞医生就是鲁戎玺团长的妻子,因为丈夫和孙武的关系加团卫生队和师医院业务关系,她和习久贞护士也建立了不亚于鲁戎玺和孙武的亲密关系。家属里面在本部队穿军装的极有限,没穿军装那些家属背地叫他俩“双杠二贞”,乔玉贞是中校,习久贞是少校。

为招待师里来的好友,乔玉贞决定做几样好吃的。她拉上习久贞说:“走小习,跟我到暖棚买韭菜去,顺便看看我们炮团塑料大棚,比你们师里阔气!”

索伦这儿春天还很冷,没什么鲜货待客,暖棚的韭菜就是最稀罕的新鲜菜了。用鲜韭菜、鲜白菜、鲜猪肉包三鲜馅饺子必是来了上客才如此。乔玉贞就是想为习久贞包三鲜馅饺子才买韭菜的。

在炮团,两位女军官而且是团长营长夫人亲临塑料暖棚买韭菜,这也像初春的韭菜一样新鲜。一进大棚,正蹲着嚼韭菜的一个男人慌忙吐了韭菜,起立向她俩敬军礼:“报告中校少校,团指挥连无线排长赵根红在看守暖棚,五个大水缸都挑满了,保证不会起火。团首长对我工作很放心。你们来检查卫生工作还是防火工作?请指示!”

习久贞看这人眼神异常,没有军衔的老式草绿军装、解放帽、解放胶鞋都脏得油光闪亮疯子一般,不禁发怵着直往后躲。乔玉贞却笑着上前和他说话:“无赵长辛苦。我们不检查卫生工作也不检查防火工作,来买韭菜。”

“让我检查一下衣兜,带火柴没有,带来赶快交给我。忘了我老婆让火烧死了?火最好烧女人,你们格外小心。我老婆烧了,我救她没救出来,王八蛋胡说我把她推火里的。团长给我平反了,看我耳朵烧的。我天天往地上浇水,火烧不着她了。我喂她韭菜吃,她说这韭菜真水灵。用韭菜灭火最好,多吃些韭菜掉火炉里也烧不死。买一百斤回去,天天吃……”

乔玉贞忙让习久贞和她一块认真翻一遍衣兜,妥了,买完韭菜匆匆离开暖棚。

乔玉贞告诉习久贞,这个赵根红已疯十多年了。疯前确是指挥连无线排长。

习久贞以前听说炮团有个疯子,但没细打听过,这次见了心里不是滋味。又是两口子的悲剧。女的不明不白死了,男的疯了,哪个该死的捏和的婚姻啊。

俩人到服务社买鲜肉,又碰见后勤处长家属在买饼干和罐头。乔玉贞热情打招呼:“星期天买肉包饺子多热闹哇。买什么饼干罐头,吃西餐哪?”

后勤处长家属是大集体职工,本来从丈夫职务和自己身份都觉低乔玉贞一大截,丈夫最近又突然被隔离在禁闭室反省问题,便误以为乔玉贞话里有讽刺意味,没好气说:“家里的关起来了,还有心思吃东餐西餐呢,饿不死行啦!”

乔玉贞这才想到后勤处长被停职隔离反省的事,自觉话没说好,抱歉说:“你看我这脑子,忘了你家这事。反不反省,你还是做点好的送去,别病着!”

回到家乔玉贞跟习久贞说:“给团长当老婆又有这身军装,跟谁说话都得注意点,不定哪句话就惹人犯寻思。两人在一个单位有什么好处?怪我软弱不能自立,要不像你也在师里哪多好?”

习久贞理解她:“所以我自己在那边挺好!”

两人边说边做菜弄饺子。自家淹的咸鸭蛋切上一盘,再将半棵白菜、一个青萝卜、两个大土豆都切得发丝一般精细。白菜丝拌酱油,萝卜丝拌白糖,土豆丝拌陈醋,四盘菜四种颜色,都是凉的,中间放一盆热气升腾的饺子,那饺子叫她俩捏得玲珑精巧如工艺品一般。

“小习你瞧瞧,我自个都不相信这是我的手艺了。部队刚调防时,什么也不会做,老鲁我俩顿顿上食堂吃小伙子做那手饭菜!”说着拧开一瓶38°科尔沁酒,“他们男的迎上送下,在外经常好吃好喝,肚子五六个月似的。不等他了,准又被镇政府留住喝酒了,不知喝到哪辈子呢。咱们也喝喝!”

习久贞隐隐心动,也不推辞,说:“乔姐也会喝酒啦?”

“在这地方住二十年还能不会嘛,不过一给他们男人当家属就没权力喝了。他们越升官咱们越不自由。乘他们官还不大,咱们乐呵一次。来,先给年轻少校满上。”

“乔姐,还是我来给漂亮的中校先满吧。”习久贞抢过酒瓶先给乔玉贞满了。

“我才不稀罕什么中校呢,当上校更老太婆了。少校多年轻啊!”

“什么呀乔姐,你看着比我年轻。”

“别安慰我了小习,索伦河沟子住了二十年,还能年轻啊?你好歹住师部,大小是个市,同岁的话你也比我显年轻。”

“别说了乔姐,干杯吧!”

“得为个名堂干啊。”

“为上校团长晋大校师长吧?”

“别,为少校营长晋中校参谋长!”

“这不成了为他们男人吗?为你中校晋上校吧?”

“那不成为我变老吗?”

“总不能为你中校降少校哇?”

“哎!为了他们就为他们吧,跟了他们说为别的也是白说。人老了没法年轻啦!”

习久贞忽然心有所动,戏谑说:“好,就为他们升官干杯!”她想到丈夫一升官自己也解脱了。

“干杯,为他们升官,为我们年轻!”乔玉贞喝干一小瓷盅低度酒,脸立时红如朝霞了。

习久贞也一口干了,丝毫不比男人托泥带水,白皙文静的脸比乔玉贞还红,俨然少女了。看外表,谁也想不出她喝酒有这股爽劲。

“小习,你喝了酒更漂亮!”

“你也是,乔姐!”

“那再干一杯,这样机会也少有!”

“你行吗乔姐?行我再陪一杯,我没事儿!”

“什么行不行,越往后越不行了!”

她俩很痛快又干一杯,心情愈发激动。一大一小在一起,总是大的话先放开。乔玉贞说:“孙武带兵不能每星期都回去,你就来这,谁说闲话有我挡着。结了婚你们就两地,我可不行。我宁愿不在市里也离不开老鲁。你咋这么自立呢小习,就能五六年离开他?今天咱们喝酒了,你说心里话小习,你不想他?”

习久贞心里一丝酸味涌起,苦笑说:“别说这个了乔姐,吃饺子吧!”

“跟我还怕羞?家属里一共才几个穿军装的?我们到一起再不说说心里话,不憋的慌?”

习久贞对乔玉贞老大姐般的知心很感激,但一想到和孙武订的协约又把心里话噎下了:“一个人住挺好的,有孩子作伴,既自由又不孤单。真挺好的。吃饺子呀乔姐。”

“吃口菜小习。你说男人不在身边,自由又有啥意思?”

“不打架不吵嘴,自己想干什么自己说了算,挺有意思的乔姐。”

“你有军衔,还能像地方小青年,说跳舞就跳去?”

“现在没那心思了,有的话业余时间不穿军装跳跳舞有什么不行?”

“小习你还敢跳舞?有空儿多往孙营长这儿跑跑算了,可别跳舞了。你没听说我们老鲁,陪我在舞场门口转了几圈,还没进去就让人告了……”

“乔姐你都中校了,你比我说话有份量。你说你,为了跟鲁团长扎根边疆,主席团舞蹈演员不当了,跑山沟当家属,想跟丈夫跳次舞还挨告,你就能忍?要是我,见着司令员也造他一通舆论,应该跳。乔玉贞跳舞,革命需要!”

“哎呀好小习,你当司令员就好了,你不是当不了吗?”

“我可以当自己司令。我上班时间干好本职工作,下班时间不违法乱纪,其它爱好,我自己就是司令!”

“小习你年轻啊,当了军人,哪方面也不能自己当司令。”

“为什么不能啊,乔姐?就看你想不想、敢不敢了!”

“我年轻时候也这样,那是因为年轻。等你也成了中校,你丈夫成了团长并且要当师长的时候,就不说这话了。都是年轻的关系!”

“你不是盼自己年轻吗乔姐?”

“哎,盼,盼什么就能来什么吗?不会的,只能说明得不到那东西。得到的话还盼个啥劲。小习,再干一杯!”

习久贞干了满杯酒:“你还行乔姐,你还盼,要是连盼都没了,可真老了,真成团长师长太太了!”

“行什么行,也就今天你来了,咱俩躲小屋里关了门说吧,仗着酒胆。老鲁一回来,我马上又是团长太太啦!”

“乔姐你真是的,怕他干啥,他是你丈夫。”

“嘿呀小习,你不怕呀?去年你们大张旗鼓闹离婚,你来找他,叫他一顿批,不也消停了?过后不是按他指示摆了酒席,你们后勤部长,我家老鲁,同坐一桌看你和孙武喝交杯酒吗?”

“他们都是好心,不好辜负他们,我感谢他们。”习久贞眼有些红,自个主动喝了回酒,无可奈何说,“其实是好心办坏事!”这话一出口她激动了,“他们学雷锋,帮倒忙,助人为苦。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恨他们!”她眼泪出来了,又要喝酒。

乔玉贞拿过酒瓶,抚着习久贞手说:“有些事想可以,盼可以,真要一做就完了。你想你,你有勇气敢提出离婚,结果有什么好处?不就是留下坏影响,让人家闲着没事指脊梁骨,说你不是个好家属,说孙营长无能连老婆都管不了。参谋长人选考核不也有人反映吗?不叫老鲁再三解释,就把孙营长坑了。”

习久贞眼泪直往下掉,乔玉贞不敢再说喝酒,往她碗里夹着饺子说:“当兵的嘛,粗粗拉拉乐乐呵呵活着,苦也能吃,屈也能忍,福也能享,啥事想那么细,求那么真,只能自讨苦吃。哪家没难唱曲呀,粗拉拉宽待点就过来了。要像你这么认真,我二十年在这儿过来,不定老成啥模样呢!”

习久贞把夹到嘴的饺子又撂碗里:“鲁团长对你多好哇,小报告反映的都是恋老婆,孙武能比吗?”

“那些臭嘴都是瞎说,也就年轻时有那点意思。现在我还敢让他恋着?!”乔玉贞往习久贞碗里夹菜,“小习呀,孙武对你好谁不知道?结婚前怎么追你,结婚后怎么疼你,在战场生死关头写遗嘱就一个愿望,请求师党委把你从野战医院调师医院来,从文职又改成穿军装。多少女的追他他不理,就看你好,那些事写本书都够了,你还说他不好!”

“我讨厌他这样,出风头,干点事咋呼得全世界都知道。”习久贞又要端酒盅,“乔姐让我再喝一杯没事,自个在家我从来不喝!”她喝了,“乔姐,你还没体验吗,要是讨厌一个人,他越距你亲近你越讨厌他呀!”

“你们是自己恋爱的,连介绍人都没有,怎么说讨厌呢?”

习久贞抬手擦去眼泪:“别说他了乔姐,星期天不该让你陪我流泪。吃饺子吧,乔姐手真巧,我可从没包过这么小巧的饺子!”

乔玉贞笑起来说:“小习我知道你爱跳舞,师长政委成天喊禁舞,你嘴说自己当司令实际也是不敢跳哇。乘老鲁不在家,现在放支曲子我陪你跳跳!”

习久贞笑说:“别像偷汉子似的,算了乔姐,让人听见又给你家添麻烦!”

乔玉贞说:“放放曲子谁知干什么?”将录音机打开了。优美的抒情曲像初夏微风带着山花的香气扑满小屋,室内顿时大得如同南兴安岭连着的科尔沁大草原。她俩巡回医疗都去过那草原的。一进草原心情就舒畅得想放声唱歌,想骑马快跑,想抱着一束鲜花随心所欲旋转。音乐浸入女少校女中校身心骨髓了。乔玉贞年轻了二十岁的身子变轻了,伸手拉习久贞:“起来呀小习,我给你跳男步!”

习久贞的酒泪被乐曲和乔玉贞的友情稀释没了,飘飘欲仙站起在大草原上。乐曲像一匹轻松欲驰的骏马,习久贞左脚已伸进马蹬,就要一跃上马了。

屋外响起脚步声,接着响起开门声。习久贞不由自主收住心猿意马,脚从马蹬中抽出,松开了马缰。

科尔沁大草原上骏马依然轻松奔驰,不过已没人想骑它了。

鲁戎玺团长从镇政府回来了。会刚刚结束。真留他喝酒了,他掏出早预备好的医诊单死推硬辞,说除了医嘱团里还有要事才逃脱掉。他除了惧怕蒙族干部喝烈性白酒的海量,还惦着妻子的话:“告诉你今天可星期日,你把我自己扔家往死喝酒我不给你接电话,不给你开门!”鲁戎玺进屋一见习护士和家中欢悦气氛,马上想到该乘机帮孙武作作工作,忙说:“站着干什么,快坐小习,乔医生这下可盼来知音了。今天借小习光我也喝一杯。找个医生老婆真要命,成天吵吵别喝酒哇别喝酒哇,耳朵快震聋啦!”

鲁戎玺刚要端杯,乔玉贞说:“放下,洗了手再喝,当团长从来不重视医疗卫生工作!”

鲁戎玺洗完手重新入坐端起酒杯和习久贞一碰,屋外响起摩托声。摩托来他家一般是捎紧急信件的,他急忙说句祝习久贞愉快,喝了酒。

孙武派人来送火情报告,并请求急速增援。

鲁戎玺额头倏然沁出一层细汗,二话没说,扔下酒杯直奔电话:“我是团长,接作战值班室!”他快速向值班参谋下达了指示:“马上通知二营三营,立即作好出发扑火准备,通知作训股、通讯股,军需股也作好准备,几时出发等候命令。”他又分秒必争接通师作战值班室。

乔玉贞和习久贞虽然都是校官了,真正见一个团长如临大敌般紧急部署部队还是第一次。鲁团长的紧张动作使她们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经也像鲁团长手中的电话线一样被拉紧了。

〔本节注释:那年春天赵排长妻子临时来队没房住,在村头借了老乡家一间草房。那时他结婚不久正和老婆闹矛盾打架不止。忽然有一晚上部队紧急集合。集合回来,那间孤立的草房已快烧落架了。赵排长哭叫着冲进火里,只拽出一具尸体。有人怀疑是他故意放的火,尤其团长(现在的师长)听信了这种怀疑。他把团长骂个狗血淋头,团长在干部大会说他道德败坏烧死老婆,他便一股火疯了。多次住院治疗,又多次通过民政部门送他回老家,他总往部队跑,抓回去又跑回来,十多次了。团里只好把禁闭室旁边一间闲屋倒给他住。他不打不闹不偷不摸,整天以老排长身份管点闲事干点杂话。管最多的是防火方面的事。附近小孩知道有这么个疯子,都不敢玩火也不敢到营房来祸害东西了,他反而成了挺有用的人物。〕

军营里的星期天文化,属于师首长那部分便少得可怜了,他们三令五申“扫麻”,自己怎好再参加“麻协”活动?他们整天喊禁舞,自己当然不会去跳舞了。酒协类活动也不大可能。平时迎来送往的酒早已喝怕了,躲都躲不及,哪还能自动凑什么酒热闹。除非来了必喝不可的客。那么就剩下被戏称为研究54号文件的“文协”活动可参加了,既不犯自己定的禁律,又可以凑集四人以上散散心。当然下棋也可以,但那太严肃太累脑子,只有实在凑不够手的时候才敲敲那玩艺。何况常能几个主官凑成一桌研究54号文件的,还说明班子团结呢。那些闹矛盾的班子搞不成文协活动的。

师长袁克方星期天值班,哪儿也去不得,便找政委、副师长和政治部主任到家玩扑克。袁师长在班子里年龄最大军龄最长,他即将离职休息,这在师团机关几乎无人不知。以前他约到家玩扑克的大多是军事干部,这次却是军、政各一半。政委本来从不沾各种玩协的边儿,这次考虑师长要离休了连把扑克都组织不起来未免伤他情绪,便动员政治部主任一块参加了。师首长们玩,当然什么也不能赢,而一般不赢点什么都玩得不认真不激烈因而没多大意思。为了调动积极性,袁师长拎出一瓶科尔沁白酒,规定每把输者罚一杯。虽然一杯只有三钱,空嘴喝下去也不大好受,所以玩得挺认真。

政委属不仅“四协”都不沾边,只参加“作协”、“政协”那类,所以每次被罚酒就没法不是他了。他不善酒力又没玩兴,喝了三杯就要告退。袁师长说实在喝不下去他可以代喝。政委说堂堂一个师长请得了人来却拿不出茅台,也用普通科尔泌,连级水平。袁师长又拿出剑南春和董酒让政委选,政委说要继续玩除非拿茅台来。师长拿不出茅台,政委便说那就没办法了,干脆倡议结伴儿到市里乘公共汽车玩去。他这一倡议,副师长和主任一起劝师长快换便服一块去,说新生事物都还没享受一下呢。师长见大家玩心已散,不免心生一丝伤感,觉得要休息的人没凝聚力了,便强装笑颜开政委一句玩笑:“明明是败阵却美其名曰享受新生事物,去吧都去吧,我以后闲工夫多的是!”

副师长觉得跟政委一走冷落了师长不好,便拉师长一起去,师长说军里有事找不到值班首长谁负责?副师长说一个星期天哪那么巧,出去坐儿会公共汽车军里就有事。

电话就在这时响了。正好站电话旁的政委顺手抓起话筒。作战值班参谋听出是他,急忙报告:“政委吗?正好找您报告情况!”

政委想,这些参谋人员脑子都机灵得要死,找师长就说找师长呗,何苦我接电话就说找我。便说:“师长在,什么情况?”

其实作战参谋确实先往政委家打电话了,政委没在家才又打到师长家。他明知今天师长值班,却非要报告政委,动机是想让政委对自己有个好印象。政委管干部,普通参谋平时很少有接触政委机会的,此时正是个机会。因此他向政委报告完炮团火情和炮团的请示后补充说:“把我也带上吧政委,我原先参加过几次抗洪,扑火还没参加过。这对我是个锻炼机会!”

政委听完电话冲师长和要走的副师长和主任说:“都别走了,开个紧急碰头会吧!”

四个主管干部在牌桌前开紧急会议,同意炮团派二、三营也上去扑火,并决定去一名师首长亲临现场指挥。四位领导都说了要去的话。但师长说得最坚决,带有命令性的:“谁也别争了。这次我不去,也许从此再没机会了!”

政委理解师长心情,便承担下替换师长值班的责任,同意师长带作训科长和主动请战的作训参谋立即亲赴火场。

〔本节注释:师部所在地红城市,有史以来刚通公共汽车。那几天全市大人小孩都去坐新鲜。全市公共汽车线路总共只有8字形两路,交叉在一起成形。每路坐完全程三角钱。有六角钱即可遍览全市风貌。那些弄不足六角钱的孩子们只好有一角钱便上一次车,说坐一毛钱的,或坐两毛钱的,直到将形全程坐完才肯告一段落。几位师首长说要结伴乘公共汽车享受一下是诚心的,一是师级干部平时没机会坐公共汽车,二是想借此熟悉一方面社会生活。〕

十一

风疯子借着夜色肆无忌惮迎头推阻着袁师长的吉普车。司机挂七八十迈车档,车速只有五六十迈。风疯子还嫌不过瘾,抓起路上沙石噼噼啪啪往挡风玻璃和车棚狠狠摔打。充电很足很足的车灯只能照见十多米内的东西,再远点就看不见了。

袁克方师长凭风想象着火势,心中一团闷火也烧得烈了,再三催司机快点。娘的,眼看离职休息了,来一场火,烧老子后路嘛。沙粒急雨样带着声响向他射来,像要击穿玻璃射中心头。这个他娘鲁戎玺,不争气,关键时候弄起一把大火,烧我后路。

吉普车逆风行驶两个多小时,袁师长从车里望见浓烟烈火如原子弹爆炸烟云在急剧翻腾。他想鲁团长不会不在现场,就没到炮团站脚,直接驱车奔火光而去。

途中遇二营掉队一伙人在推车,一辆轮胎扎爆,一辆拐进沟里,不知鼓捣多久了。袁师长停车下来,见一个战士还在抽烟,刚想骂他作死。带车中尉见是师长,立即起身报告。不待中尉报出自己姓名,袁师长一挥手批断他的话:“不必啰嗦了,其它连队过去几时了?”

“约一个小时!”

“那你们还在这儿扯什么淡!跑步前进一个小时早到了!”袁师长指指那个抽烟的兵,“我宣布给他记过处分,回去补办手续。什么火候了还抽烟?我命令你们马上跑步前进!”

袁师长怒罢又驱车前进,走了一分多钟回头看看推车一伙人仍原地没动,不禁更怒,心里骂:“鲁戎玺带出一群什么混蛋,看我要离职了就不听招呼。老子还没离职呢,在职一分钟我就要指挥六十秒!”他命令司机停车,调头,又开回两辆炮车前,冲向他报告过的排长命令道:“从现在开始,半分钟再不行动,我立即撤你职!”半句没多说又命令司机调头。

不到半分钟两辆车的人都跑步前进了,袁师长才叫司机开车。超越跑步前进的一伙人时,他又心里暗骂鲁戎玺:“混蛋鲁戎玺,袁克方还没退位,你手下人就敢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袁克方驱车直朝火光最亮处赶,他想鲁戎玺一定在那儿指挥。等他在呼呼隆隆轰轰烈烈的大火旁找到鲁戎玺时,见鲁戎玺坐电台旁用报话机指示各营要注意安全,心头闷火又升起来。大火把一座山一座山烧得直呻吟叫唤,你不组织人拼死往上冲,却吵吵什么注意安全。

“鲁团长!”袁师长用手电照照鲁戎玺。

鲁戎玺急忙冲师长点头,站起来,继续把注意安全的几点指示向各营指示完,才向师长敬礼报告。袁师长认为这又是对他的怠慢。

“身边这是几营?连团部一块集合起来,我讲几句话!”袁师长听完鲁团长报告,决定重新动员部队,把鲁戎玺的指挥思想纠正过来。他用手电光指指火头:“多烧一座山指挥员就多加一份罪。把党员、干部、骨干组成突击队。团卫生队来人没有?再通知团作战值班室转达我的命令,师医院也立即组织救护队上来!”

鲁戎玺心情何尝不比袁师长焦急?他嘴唇已在这个下午突然鼓起一串火泡,嗓子肿得说话咽唾沫都疼。孙武请示增派人时他也曾想过,哪怕重伤些人也要尽快把火扑灭。大片大片山林被焚烧的呻吟声不能不使他想到自己的责任,因而自然也就不能不想到即将下达的师长任命。但一到现场目睹火势后又改变主意了。恐怕全团都烧伤了一时也难减弱火势。死人是最大的事故他不会不知道。一个师作战演习给的伤亡指标只是一个,达到两个师长就要写检讨受批评他更不会不知道。烧了山林是惨重损失无疑,烧死人后果更惨重,两三辈子都有人在骂你。世间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听了袁师长一番话,他看着烈火燃烧的巨大烟浪乘夜风直冲云霄的情景和一阵紧似一阵的飓风般的火势,面有难色说:“师长,组织突击队恐怕不行,几十米处人就烤得发昏,突击队硬冲会有生命危险!”

“那就用我们的安全眼看烧下去?以一小时一座山的速度烧下去?那我们的师长团长是干什么吃的?”袁师长再次命令鲁团长集合身边部队。

鲁戎玺还想申述一下他的想法,被袁师长堵回了:“有什么话等我讲完再说,我也没几天讲话机会了。马上集合部队吧!”

鲁戎玺虽然马上集合部队,但心里十分不快。谁都有离职休息那一天嘛,现在是紧急关头商量工作,跟离不离职有什么关系?你也就这水平了师长,水平再高一点也早到军里去了,干部部门还是有眼力的。

一营连同团直人员全部集合到袁师长面前。三列横队将近二百人,在烤人的夜火和呛人的浓烟烘托像是刚从炮火中撤出,有的咳嗽,有的拧鼻涕,有的泪流满面,有的衣服挂开了口子,有的裤子烧出了洞,每人手里操一把树枝,还有个别操锹的。巨大的火蟒就在这支队伍一百多米处轰轰烈烈向前推进着。根本就无力抵抗的弱草被火蟒的大舌头一舔就卷进肚里,旋即被消化成灰烬的粪便排满山野。有骨气的树木只抵抗极短一阵,便被吞光了树叶,啃光了树皮,剩下一根根焦黑的树骨立在灰烬的粪便之中,这严峻的气氛丝毫不亚于真正的战场。平时立正稍息敬礼之类报告程序此时自然被淘汰了。袁克方没等鲁戎玺正式报告,径直站向队列前。风吹衣角,并时有火星落在他的大校肩章上、脖梗里,他毫不理会。风火面前,大校师长的身姿是比上校团长光彩照人的。紧急关头,指挥员肩章上多一颗星就等于战士心中多一颗定心丸。上校团长面前又出现大校师长了,凶狠的烈火在战士们眼里自然会减弱了气焰,同时指战员们的血流量和肺活量都会突然增加的。

“同志们,你们是炮兵团的干部战士。炮兵团,无论是老团长把指挥棒传给我,还是我把指挥棒交给鲁团长,上级首长就没听说这个团出过一个孬种。现在,面对大火,我们两个共同举着一根指挥棒的时候,大家能让外边舆论说这个团开始出熊包了吗?绝不能。我们要放下各种私人的小包袱,英勇无畏,忘我作战!”袁克方所说的私人小包袱当然包括鲁戎玺即将下达的师长任命,鲁戎玺当然也很不愉快地听出来了。

袁克方继续加重语气:“现在我号召,不是命令,干部和党员站出来,单独列成一个敢死队。其它同志愿意加入这个队列,也可以!”

黑暗中首先站出一位矮个子。

“你叫什么名字?”袁师长用手电照照矮个子的脸和肩章。

“董海量!”

“好样的董海量少校!”

董海量听着师长十分激动的夸奖,感动得几乎要在心里喊师长万岁啦。平时很少有哪级领导在如此庄重时刻认真表扬他好样的。那些“两用人才”成果展览和报道,他也明白那是因为需要拿他充例子,领导们并不真看重他,即使像鲁团长在看天气等方面的特殊信任中也多少带点嘲笑味道,因此他所有努力便总是被大家当作笑料。而由衷赞赏他,认为他是千里马,并为他迂痴的执著所感动的极有限的几个人,几乎也都是生活中被大多数人嘲笑的对像。所以他被师长激动的表扬激动得浑身是劲,如果师长喊一声冲啊,他会立即冲向火海,烧死也在所不辞。士为知己者死嘛,同时他也在心里嘀咕着孙武。你孙武混蛋胆小鬼,你竟然把老子推倒在地,骂老子老婆孩子拨拉不明白的乱干事。本来孙武打他耳光之后他经过反省已在心里承认自己“乱干事”了。现在师长想法和他惊人的一致,使他忽然又恢复原来思想了,他由此又激动地闪过一个想法;可见永不变卦之类的话是不可能的。袁师长也感激地望着他:“以董海量为基准,继续站出来的接着他往下排!”

原先的队伍解体了。以董海量为基准重新站成三列横队,人数只比原来少一个,只不过重新排列组合一下,显然无法比原来的建制单位整齐。剩下那个人仍站在原地没动。

袁师长内心被没动这人震动了一下,他非常想知道这是谁因何不动,可他装作不屑一顾没予以理会,而是用手电从董海量开始把前排人一一照了一遍,显然这是师长在用光亮表扬站出来的人,大家心中这比军旗前照像的荣誉不低。照完了,袁师长把手电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将右手握成拳举起来,叫大家跟他一同举拳宣誓。

“我宣誓!”

“我宣誓!”

袁师长的领誓声和大家的复誓声都发自内心地显露着庄严和神圣。

“党和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

“党和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

这样的话在心里想想和举着拳从嘴里庄严地集体誓说出来,效果是不大一样的。每个举拳的人全身都在誓声中如通了微电一般异样兴奋颤抖。

“我自愿发扬五种革命精神: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难、不怕流血、不怕牺牲……”

“……”

宣誓完毕。袁克方下令向火头冲锋。董海量刚要带头行动,被鲁戎玺拦住。董海量摩拳擦掌仍在冲。队伍后边原地站着没动那人跑上前一把拽倒董海量,心里骂他:“好了×的,这么一会又变卦了!”

袁师长大怒,手电光剑一样快速砍到那人身上:“你是谁,胆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是营长孙武!”

“你?!”袁克方没想到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孙武当众给他难堪,也把这与自己即将离休联系起来,十分恼怒:“营长为什么不带头站出来?”

“这么冲等于送死啊师长!”

“叫你当营长是叫你带头怕死吗?战士们不怕死你营长怕死?”

听师长这样批评营长,董海量和不少人又喊着要冲。

鲁戎玺按捺不住怒火,忽然从一个人手中夺下铁锹,大喊道:“我看谁敢硬冲,冲我砍断他腿!”

骚乱欲动的队伍突然震惊了一下,然后镇静下来。袁师长一时也被惊呆那里。这场面不要说在炮兵团没发生过,就是全师、全集团军也前所未有。团长营长当众违抗师长命令,而且如此剑拔弩张。袁师长在惊呆之初一刹那还闪过这样想法:好!好!你鲁戎玺狐狸尾巴终于露了,迫不及待想夺权了。还有爪牙孙武。但他想继续发威却没发出来。和鲁戎玺对峙着的干部战士呆站着不嚷不动,而鲁戎玺和孙武的表情却极其凛然自信,并且这凛然自信的违抗是在大家都丝毫没料到时突然暴发的,这本身就对袁师长产生强烈的震撼和动摇。而且特定情况下直接指挥员的话比越级领导的命令更具权威性,那里边凝含着朝夕相处结下的感情力量。大家在团长、营长的怒喝声中一时没按师长的命令行动起来,本身就是这种力量的证明。袁师长下意识将眼光转向自己带来的作训科长和作训参谋,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支持或找到台阶。

主动要求来的作训参谋,此时也难以找出两全的话来。他是师长的参谋,他有替师长说话的责任,可他内心认为师长作法确实过份了,不该轻率组织敢死突击队。但他也谅解师长,快要离职了,想在突发事件面前表现出大智大勇大气魄来,可以造成一片好舆论,即使离开师长职务,或许还能安排到哪个军分区当当司令员呢。这是有先例的,年龄到了,不适合在野战军带兵又提升不了,安慰到军分区再干几年,那名声也很安慰人。司令员!一般百姓眼里司令员要比师长显赫得多。作训参谋只好干他的科长。

作训科长所处地位此时最适合说话。他职务比鲁团长低一级但位置在师司令部,上级机关的,司令部作训科长和师长工作关系最密切,也最熟悉。他的话对眼前对峙局面就是最重要的砝码。他迎着师长眼光向全场讲话。

“同志们,师长的动员非常重要,对我们扑灭这场大火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在国家财产遭受严重损失的时候,就是要发扬五种革命精神。但是,怎样落实师长指示,鲁团长需要组织部署一下。请大家听完鲁团长贯彻师长指示的实施意见之后再行动。师长,您还有指示要说吗?”

袁师长认为作训科长这番话说得不错,既支持了双方,又都为双方搭了下台的台阶。他本想说由鲁团长安排算了,可一开口又收不起架子了。

“危险关头最能考验一个人的革命精神。群众的积极性高于团长、营长,这说明炮兵团的战士们具有高度自觉革命精神,是好样的。我向你们致敬!”袁师长如此一阵剧烈咳嗽,气管炎又犯了,心脏跳动又发生异常,不仅也生起自己气来。袁克方,你不中用了,你自己都指挥不了自己了,是该让位休息了。

他匆忙结束了讲话,向停在远处的吉普车走去。坐进车里连忙叫司机拿水壶来,将药吃下,仰在座位上闭目喘息。

鲁戎玺重新将一营部队按连排组织好后,再一次强调道:“师长的指示很重要,危险关头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质,五不怕是扑灭这场大火的精神保障。但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也是一个好军人的重要标志。怎么贯彻落实师长指示,大家要听我指挥。我命令你们,要在营长、连长的带领下,完成各自的任务,不得胡乱行动!”

把部队重新部署后,鲁戎玺心里十分不踏实。当众抵制了师长虽然出以公心,毕竟使师长难堪了,何况不服从命令形式上怎么说也是错误的,必须及时向师长检讨去,同时把自己考虑好的一个新方案向师长汇报。

鲁戎玺走到师长吉普车旁。站在车外的作训科长朝他摆摆手,示意先别惊动师长:“心脏又不好了,刚吃下药!”

鲁戎玺立正站在车门口守候着,心情很复杂,既有对师长下车伊始轻举妄动的不满,又有对自己没服从师长命令的无奈,还有对火箭炮营打靶起火的气愤与自责,但丝毫没有想向师长悔什么过的意思。他熟透了师长的脾气,师长肯定是好心,但师长许多次好心都帮了别人的倒忙,比如孙武和习久贞的婚姻。

袁克方睁开眼时见鲁戎玺立正静候在车外,以为是来检讨错误的,心情好了些,喊他:“进来说吧,外边冷!”

鲁戎玺坐到师长身后,递上一个桔子:“又吃药了师长?吃口桔子冲冲苦味!”

袁师长看看桔子没有伸手接:“已经没事了,走,到前边看看去。”他叫司机发动车子。

鲁戎玺将桔子剥好皮又递给他,他只扒下一瓣放进嘴里,嚼几下说:“鲁戎玺呀,你这场火可给我烧惨啦!”

“责任完全在我,我不该同意今天打靶,也不该中间离开打靶现场,我要向师党委写检讨,我这个团长是不称职的。”

“现在不是谈称不称职的时候,要积极带领部队尽快将火扑灭!”

“师长,你难道没想想烧惨的是我吗?火是我们团烧起来的,直接责任在我,如果烧大了,将意味着烧毁我的什么你是清楚的,你怎么会以为我不着急呢?”

鲁戎玺这几句话忽然使袁克方得到一个启示,被烧惨的不是我袁克方而是你鲁戎玺呀!烧了你的任命令,意味什么?难道不就等于烧了我的免职命令吗?他心里突然亮堂了,心情也好转多了,说:“关键时刻,你敢冒违抗命令的危险抵制我的冒然指示,是难能可贵的。”

吉普车快接近火头了,车灯照见离火不远处趴着一片人,车灯光在他们背上扫射,他们仍死尸似的没动。车开到近前停下,袁师长和鲁团长从车里下来,看清趴地上这些人嘴贴扒出的湿土,喘得波浪似地起伏着。身上一尺多高处就是浓烟,头稍一抬就呛得直咳。

袁师长弯腰用手电照住他们看时,自己也剧烈咳嗽开了,不得不跪下,把腰猫得低低的,就这样眼也呛出泪来。他抹抹眼泪细一看,有的裤子从裆处挂开了,露出烧焦糊的棉花,有的头发被烧卷曲了,焦油味直冲鼻子,有的脚脖被燎出一串水泡,裤脚烧坏了,裤腿撒开尺把长……他们都听见了车声也都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但都没抬抬头或爬起来。他们追打火头一个多小时了,刚刚被替换下来,过一会儿又得上去替换别人下来,必须抓紧分秒喘息一阵。

鲁戎玺大声冲这一片起伏的背说:“师长看望大家来啦!”

一片脊背呼地立起一多半来。

袁师长激动地喊:“同志们辛苦啦,谢谢你们!”说完忙不叠就咳嗽。

“首长辛苦!”

“谢谢首长!”

站起来的低着头的一边咳嗽一边回喊。

师长连连用手电光往下按大家道:“卧倒!卧倒!不要站起来了!不要站起来了!”

鲁团长和袁师长一块招呼大家重新趴好,又上车往火前走了一截。他们立时感觉脸皮烤得火辣辣发紧,头也直胀。火像通红通红的铁水往前冲腾着,大树烧得嘎叭嘎叭响,小树烧得吱吱叫,蒿草连声都发不出来就没了。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但主要往前刮着,像推着一座活动的火化炉,遇到什么就尽情地焚化什么。

袁师长看见孙武了。他蹲在火前没法再向前靠近的位置,风往里一扑火往回一缩时他便把手一挥“上!”

整个蹲伏着的一个连队便随着他的喊声嗷嗷跳起来往火里冲,一百多把树条子在打呀打呀打呀的喊叫声中呼呼地抡着,不一会就只有扑打声而没有喊声了,再一会就有人拖着火跑出来在地上打滚,滚灭了火就晕得动不得了。已经七八个小时没有吃饭,连续这么追呀滚哪,要不是火情逼的,早动弹不得了。

师长见有人脱了衣服拎着又往火里冲,不由自主地喊起注意安全来,喊后已觉得自己批评鲁团长错了。他想跟鲁团长说看来硬冲无济于事时,一股风拖着一条火突然朝他们扑过来,火舌已舔到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司机一时呆了,只顾踩闸,方向盘却不知转动。

又一个火舌朝车舔来,袁师长心脏忽然又跳动异常,喊不出话来。鲁戎玺提醒司机快挂档,司机却挂不上。

离车不远的孙武两三箭步跳上前,拉开车门,扯脖领一把将司机拽下车,像拽一麻袋粮食似地一扔,抓过方向盘一屁股坐司机位置上,脚猛一踩油门,方向盘嘀溜一百八十度强转弯,车子呼隆一个趔趄蹿上山坡,紧接着又在山坡一个倒急转,甩掉了火舌。但一股热烘烘的糊味已弥漫了车内。

“再往后撤撤!”袁师长捂着心口一身冷汗说。

孙武猛挂一倒档,车又呼隆一下顺山坡斜退下去,袁师长和鲁团长都吓白了脸,以为要翻车,连喊:“慢!慢!安全……”

孙武毫不减慢,三两下把车开出危险区,在安全地方停住。袁师长惊喜得连拍孙武肩头:“你他妈有两下子!”

孙武:“得了师长,不是你亲眼看见,又得通报批评我私自开车!”

师长:“前年那个案不能翻,现在算将功补过了!”

孙武:“什么功不功过不过的,师长别以为我们怕死就行啦!”他乘机进言,“我们领人稍一瞎冲就可能烧死人,一死人说不定又批评我们瞎指挥!”

鲁戎玺:“别发牢骚了,把你向我建议那个方案给师长汇报汇报!”

孙武:“我那个方案团长认为可行,不知师长……”

袁克方:“把作训科长和参谋叫来一块听听,行的话马上实施!”这口气已没有丝毫的批评了,明显有深深的感激之意在里边。

孙武的建议是:派一个营抢到火头前面大约十公里处,在山谷里找树稀草疏地段放火烧出一华里左右再将放的火打灭。那么在其它两个营左右控制下的火头烧到这一华里过后火自然就会熄灭。

师长认为此案可行,又强调了三点:一、放火这个营一定及时将火扑灭;二、其它两个营一定紧紧把火头控制在山谷里,不能漫延到其它方向去;三、部队已经七八小时没吃饭,命令团后勤立即送两天的给养上来,包括御寒大衣和汽车用油;卫生队尽量多上来些人,现在轻伤和晕倒的已不少了,防备重伤;强调完后指示鲁戎玺立即组织实施。

鲁戎玺请示道:“如果出现意外,希望师里再调一个团上来!”

袁克方:“可以。不过力争别再调了!”

鲁戎玺当即把放火任务交给孙武,并再三叮嘱,一定要一小片一小片放,稍有控制不住的苗头立即扑灭。

孙武:“火是我们一营打着的,现在我又建议放火,并亲自去放,我已做好思想准备了,挂上放火犯牌子蹲监狱去!”

〔本节注释:孙武对全营各种装备都通,唯独不会开车。私自跟营部驾驶员学开车受处分后,他借培养“两用人才”之机,自己营买了台手扶拖拉机。培养出一批拖拉机手的同时,他自己也精通了驾驶技术。当然他是背地跟师长走了后门的:“师长,我都背一个处分了,培养两用人才就别让我再抱个处分了!”虽然师长说该处分还得处分,但他听出师长口气不硬,就知道没事了。他在师炮兵室当过参谋,师长当过炮团团长,偏爱炮兵,认为孙武是块好料,亲自建议让他当的火箭炮营营长,职务因之晋一级。不仅如此,孙武和习久贞的婚事,师长也算半个媒人。另半个媒人是孙武自己的病。当然中间也使了不少计谋。曲曲折折关系发展到后来习久贞认为孙武在几次重要事情上对她撒谎,便想脱离关系。孙武哪肯罢休,利用过生日机会把师长请到他的独身宿舍。那次正好是孙武跟师长下部队要出发而没出发,孙武往师长办公室打电话说,“师长啊,我过生日你不来喝口酒祝驾一下啊,我对像习护士可是也在呢。”孙武宿舍和师长办公室只是楼上楼下几步之遥,师长就去了。习护士见师长能来祝驾孙武生日,心里不由多了一份孙武的重量,及至师长不问前因后果是非曲直当面说:“小习你挺有战斗力呀,能把孙参谋抓了仍虏真是不简单!多少人追他都不屑一顾,能把你请来过生日,那确实是动感情了。炮兵侦察参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有眼力。他要看上谁,谁就别想逃了。当然被他看上的人我相信不会想逃的,我要有女儿孙参谋就不会是你的啦小习,可惜我没有。我给你们做证婚人啦!不过我得警告你小习,可不许把我的参谋搞丢魂似的影响工作。”师长说完这些话把酒杯和两人一碰,以后就在不少场合当众说他是他俩的证婚人。〕

十二

孙武把三个连队都带上也就一百五十多人。炮兵编制就不如步兵人多,加上每连留下一个班看炮,人就更少了。孙武原以为人少车辆少行军速度会快,一走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汽车没法顺山谷把火头超过去,只好绕到另一条山谷前进。

山路艰难加夜色障碍,走不多远有两辆车相继抛锚。当时已经半夜,孙武索性扔一个班看车,他亲自带队徒步急行军。

队伍们的士气是没问题的。

“大家别以为火是我们营打着的,我们就只有挨处分的份!挨处分的话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干得好,你们照样可以立功受奖,我也能将功补过!”

孙武只这几句话就把大家情绪鼓动得滚热。他把三连放在最前面,一连放在最后面。他是这样分析的:火是三连打着的,三连长灭火的心劲最急,他们连走在前面速度会最快。一连是先进连队,虽然着火没他们责任,但他们立功心切最胜,把一连放在最后肯定会起到催促二连的作用。而且一连长办法最多,一旦一连因意外掉队或出现意外情况他会以最快速度妥当处理的。孙武曾想过,如果自己参谋长令一下,营长人选在本营出的话,一连长是最合适的对像。只是从连长一下蹦到营长越了一个台阶。但是现在编制上就没有副营长啊,不越台阶怎么办呢?况且团长不也要直接蹦到师长吗?师长行营长为什么就不行?不过司令部还有股长,干部部门会把那些股长安排来的,给他们解决职务问题,就像师长把我这个师里参谋安排来一样……哎,师长水平不怎么样,人还是不错的。一定要把火放漂亮点,就算帮他忙了,离婚问题到时还得求他出面呢,或者求他和鲁团长一块出面。新老师长两人的面子她习久贞总不会都驳吧?她从野战医院调师医院就是师长说的话嘛……

三连长把队伍带得的确很快,连跟在三连后面的孙武也觉得吃不消了。毛衣毛裤里面湿漉漉的,汗水把身上的泥垢泡透了,从脖领或裤腰伸手一搓就是一根泥绳。肚子空空的,走不上两步就咕辘辘叫一声,劲早都使完了,腿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不是按着自己的意志在走。如果是单个人走,早趴下了。集体行军就有这好处,前边的觉得后边在追,那追就像一股推力。后边的总怕被前边拉下半步,一拉就越拉越远。这怕就像一股拉力。这样无形的你推我拉之中,每个人都在力量已经用完的情况下还能不由自主地前进着。但绝不能停下,一停腿就软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因此孙武不敢叫三连长放慢脚步,而一再往后传口令说:“二连加油”。

跟在孙武身后那个调皮无线兵,怎么也调皮不起来了,一部十五瓦电台压在他背上,不要说唱我是边关一把火……照亮了阿妹和阿哥,喊声报告都困难。他用手扯扯孙武后衣角:“不、不跟团长联系一下?”声音不大而且上气不接下气的。

“想坐下歇会是吧?”孙武原速走着头也不回对调皮兵说,“那不行,要歇也只能快到目的地歇,歇好了好一鼓作气放火!”

调皮兵很失望,忽然又说:“营长我解个小手还不行吗?”

孙武回身和他走并了肩:“有尿留着到时候浇火。来,把电台给我!”

调皮兵不好意思让营长背电台,但的确已背不动了,只好吱吱唔唔说了声:“营长真不好意思。”便放手让营长把电台拎过去了。他心想,大家不会忍心看着营长背的,一会准有人来抢。

果然孙武刚把电台背背上,隔不远的董海量撵上来抢了:“无线兵我当过,背这玩艺我在行!”董海量硬把电台从孙武身上抢下来。他手脚都很有劲,大家说他书呆子是指他憨痴不灵活的性格。担水劈柴锄地背垅,东跑西颠采标本望云彩的,哪样不需要力气,他甚至比有些年纪轻轻就摆官架子不爱动弹的连长们有劲。

孙武故意大声说:“怎能让团里给营里背电台,这不功都让团里得了,我们营里光落个放火犯罪名?!”孙武光说并没动手,他心里有数,用营长亲自抢的话还叫一营吗?一营的作用绝对不用。

营部和二连前边几个班长和老兵马上围上董海量,七嘴八舌说:“董干事你是批评我们一营还是侮辱我们一营啊?营部就一部电台还用你团首长背?你批评我们营长胆小鬼怕死就够我们检讨几个月了,还……”

“哪呀哪呀,没那意思,一点没那意思,我真当过无线兵,就想背会儿过过瘾……”董海量认真分辩得脸红脖子粗的,他不懂大家一半儿是拿他开心。

开心归开心,电台还是从董海量身上抢下去了。这就是一营。如果真没一个人上前抢的话,孙武早火了,当时不批评过后也非狠批评一顿不可。先批评连干排干,再批评班长老兵,最后新兵也不会放过。“你们是几营的连长排长?难道是二营三营的连排长吗?看着自己营电台让团里背,什么作风?”“你们是昨晚才到一营的新兵蛋子怎么着?班长、老兵了,看着自己营电台被别人背,对我营长有意见吗?有意见当面提,别埋汰全营作风!”“吃一个月部队的二米饭就不是新兵了,在我们一营,呆上两月后到别连办事,人家还一眼看不出是一营的兵,那就对不起一营了,一营有一营的作用!”

调皮无线兵卸去电台轻松了许多,立刻又对董海量调皮起来:“董教导员你说你给……”

董海量一本正经地更正:“别闹别闹,我是干事!”

“营长宣布你是教导员嘛!”

“不敢当不敢当,我是干事!”

“好,干事就干事。董干事你说你给直锅大觉拍那个电报,是不是看错了,不是地震云是火烧云吧?”

“肯定是地震云。标准的地震云!”

“那咱们这儿咋起火了!”

“三连炮打的呀!”

前后的人听了这段对话也没人笑。调皮无线兵故意说给营长听:“完了完了,一营作风完了,打几下火就累这熊样?说笑话都没人笑了!”

孙武想是该逗逗笑了,不然快精疲力尽了。他马上往前向三连传口令:“停止前进,营长讲话!”

三连长接到口令被惯性推着又走两三步才停住,后边一个撞了一个相跟停住,刚想摸黑坐地偷歇一会儿,孙武喊话了:“二连一连往前紧凑一下。”全营凑紧一列横队,“电台到后边去,马上和团长沟通,报告我们的位置!”

调皮无线兵跟班长走开后,孙武正式讲话:“现在,全营集体,撒尿!”

立即有人回话:“都顺汗毛孔流光了,哪还有尿啊!”黑暗中孙武看不清谁喊的,但他暗自感谢有人顺着他的预谋开口了。

“一营的同志们,现在有人说我们营没尿了。笑话!从来没听谁说一营有没尿的时候。同志们,我们一营没尿了吗?”

“有尿——!”

在北方,没尿这话是说一个人耍熊了,没有能耐了,完蛋了。战士都听得懂。

孙武:“我就不信一营会没尿嘛!有尿就赶快解开裤带一齐尿,不想尿的也放放风,然后勒勒裤带,一气干到目的地。一营行不行?!”

“一营行——!”

等大家放好风都把裤带多勒了两扣,孙武从电台那边过来又向大家报告了一个编造的喜讯:“同志们,方才团长通过电台告诉说,他已指示后勤往我们放火的地点运东西,有饼干、水果罐头,还有科尔沁白酒!估计这些东西能在我们赶到之前送到。不过按我们一营的作风说,大家能在这些东西之前到达!”

大家一阵欢呼雀跃。孙武见自己望梅止渴的方法成功了,下令全营继续前进。

从着火那条山谷刮过来的风带着热乎乎的糊味和草灰。不过,糊味和草灰渐渐被一营抛远了,从映向天空的红光判断,离火头已差不多有十华里。孙武用手电照照表,后半夜三点多了,东方已有些放白。

行军速度减去火速,剩下的才是一营与火头拉开距离的速度。拉开十华里竟用了四个多小时。

孙武用手电照了照地形,传令全营再紧一次裤带,然后开始往并行那条山谷翻去。

夜色里看不清谁衣服挂破几条口子,也看不清谁手上脸上划出多少血道道。肠子没断,脚还长在自己腿上就算不错了。孙武折了节苦树条子塞嘴里嚼了嚼,让苦味引出些口水来润润嗓子,再一次鼓动道:“翻过山就到目的地,乘现在风不大,快翻哪,后勤的车等咱们哪,有饼干、水果罐头,还有科尔沁白酒!”

大家已没有多余力气喊上啊冲啊的了,默默用比腿多少还有些力气的胳膊拽树枝往山上挪。孙武并不比别人多具备体力,完全是肩上重责迫使他爬上山梁的。

天已放亮,可以不很清楚地看见远方的地貌了。孙武用望远镜迅速选择着利于放火的地带。

首先他发现谷底有一条不很宽但绵延很长的白色冰带,显然是一条冻住的小河。顺冰河又往前看了一会,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往前跑了一段,又调了调望远镜焦距,辩认出是一辆军车。他兴奋得回身高喊:“快上来看哪同志们,后勤的车就在前面等着哪!”

下到谷底,冒火的嗓子不允许孙武他们再跑一段路迎军车了,一个个倒在冰上爬不起来,就那么喘得起起伏伏趴在冰上。几十米长的冰面全是用舌头舔冰用牙啃冰的战士们。

〔本节注释:孙武亲自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的曲子填过一首词,全营都会唱。

火箭炮营作风要过硬

作风不硬怎么叫一营

第一一切一定争第一

第二一切不能排第二

第三名次只能倒第三

要问为啥非要这样干

编制武器我营是火箭〕

十三

孙武把全营一分为二,从两侧山坡往谷底对烧,一连烧南坡,二连烧北坡,三连在谷底担负应急任务,一旦南北哪边控制不住火势好立即救援。每个放火连队站成三排。一排负责点火,另两排交替负责灭火。全营像一支火蟒快速养殖队似的,划几根火柴便催生几条火红的活蟒来。活蟒不等长太大又被杀死。孙武就指挥全营这样一群群迅速催生又迅速一群群扼杀着。两条二百多米宽的黑色截火带也在催生与扼杀中逐渐往扣接处延伸。

习久贞随乔玉贞跟炮团卫生队救护车赶到这里。孙武没想到妻子能来火场,一时喜出望外平添了许多力量。他以为是来看望他的,又油然生出强烈的幸福之情,他想迎上去和她说句话,却听乔玉贞朝全体喊开了:“大家休息呀,包包伤口,吃点东西!”

没有谁不饿得眼冒金星饥肠欲断,一听团长夫人喊休息吃东西,都直起腰来,有的已往乔医生那边跑了。火头再有几百米就烧过来,乔玉贞却在这时招呼休息,孙武不禁变喜为气喊:“都给我站住,没我命令谁也不准休息。卫生队先靠边休息一会儿!”

跑的几个人立刻像被枪弹射中一样,急停中摔倒了,其他人还站着发愣。孙武不禁发火:“一营混蛋了吗?长眼回头看看,不迅速烧就前功尽弃啦!”他喊声嘶哑疲惫,听来焦急和无力都十分明显。习久贞偷偷看他几眼,憔悴脏污的脸象不由令她生出了阵怜悯。她把纸袋装着几个苹果和糖点心悄悄递给乔玉贞:“乔姐,帮我把这点吃的给他!”

乔玉贞正为被孙武难堪而生气,没接习久贞的东西:“我又不是他丈夫,干么我送吃的?在家刚说完讨厌他,现在又忙不迭送东西!”

习久贞被她这一刺激,反而自己跑到孙武面前,毫不遮掩把东西交给他:“一点吃的!”

孙武脸上立时有了血色,接过东西竟说不出话来。

习久贞:“先给你擦点药包一下吧!”

孙武这才说话:“都没包咋能给我先包?火势太危险了,你和卫生队快到后边去,自己注意点!”

孙武等习久贞一转身顺手把纸袋扔给身边的人:“随便分一分,边干边嚼,不得停手!”他一口没吃,匆忙又看一眼火势。

火头处的浓烟已如洪水之前的浓雾一般弥漫过来,如不在半小时之内把截火带烧扣头,火头就要洪峰一样从尚未烧过的那一条冲涌过去。二十多华里外就是一个国营林场,不在此处截住,那火的洪水不出半天就将汹涌漫过林场……情势危急到要命的程度了。嗓子肿痛得几乎喊不出声音的孙武用力再喊:“各连长亲自点火,放开烧!”

又上来一辆后勤给养车。十多人从车上跳下来。孙武又喊:“快退回去,火要上来了,快退回去!”

跳下的人又纷纷上车,却有两人没上。他俩不顾阻拦朝孙武奔来。等孙武认出是团里的疯排长和后勤处长时,跑在前面的疯排长已在他面前立定敬军礼了,“报告孙营长,团指挥连无线排长赵根红应团长之命前来灭火,请求最危险任务!”

孙武知道后勤处长刚被隔离审查,以为是团首长临时让他出来参加扑火的,便匆忙应付疯排长说:“你就给谁当放火助手吧,他让你怎么放你就怎么放!”说完去迎后勤处长。

不想疯排长大叫一声站住,把孙武拽住:“你命令我当放火助手?”

“对!”

疯排长突然抬手抡孙武一个耳光:“团长命令我来灭火,你命令我放火?你反了你?”

情势危在燃眉疯排长却在捣乱,孙武真想给他一枪,喊左右人:“抓住他!”

疯排长喊起来:“反革命放火啦——抓放火犯啊!”他把抓他的人一一撞倒,不待孙武再喊抓住他,他却抢先把孙武按倒在地。饿得有气无力的孙武抵不住极度亢奋的疯子,一下被扼了脖子骑住,只有喘息之力说不出半句话来。

“鲁团长命令我们扑火,你鸡巴孙武指挥放火。反革命放火犯我掐死你!”

一帮人上前撕拽疯排长,他扼住就是不放。

乔玉贞急中生智,知道疯排长最怕注射弗奋乃近,注射一次半月难受得死去活来。她从红十字包里拿出针根本也没抽药,拨开众人说:“按住赵排长!习护士上来给赵排长扎弗奋乃近,两支!”

疯排长一听真吓松开了手,冲乔医生和习护士脏骂开了:“你是破鞋呀姓乔的?团长命令我们来救火,你团长老婆为什么配合孙鸡巴武搞破坏?你想搞破坏呀还是想搞破鞋呀?你领孙鸡巴武老婆上塑料大棚买韭菜我就觉着存心不良。你想放火烧死孙鸡巴武老婆和孙鸡巴武搞破鞋,现在证明了我要告团长枪毙你反革命破鞋破坏分子。孙鸡巴武老婆习少校你就脸皮那么厚甘受他们欺侮哇我看你敢参予反革命破鞋集团!”

习久贞和乔玉贞被这通脏极的疯骂羞得嚷:“堵死疯子臭嘴,堵死他!”

孙武终于乘疯排长松手骂人之机喊出声来了:“别管我们了,别管我们了,快烧,快烧哇!”

后勤处长半月来在禁闭室住着一直是疯排长邻居,和疯排长处得不错,是在疯排长帮助下才跑出来救火的。他约摸他说句话疯排长会听,便上前骗疯子说:“团长方才通过电台命令我们一切听孙营长指挥。”

疯排长相信了,说:“是。但是我要用电台向团长报告情况!”

“正好团长要你报告呢!”在疯排长帮助下逃出的后勤处长把疯排长骗到调皮无线兵电台旁。

疯排长当过无线排长,电台的事骗不了他,他要亲手开机和团长通话。后勤处长正急得没招儿,忽然看见董海量。他知董海量平时没事好陪疯排长闲聊几句,常拿些东西给他吃,看疯排长在哪干活帮手也顺他一把,因此疯排长跟他关系最好。便悄悄求他帮忙。

一阵劲风突然吹起,火头呼啦一个撑杆跳远似的动作钻进还没扣头那段空隙。

孙武疯了似的呼:“共产党员跟我上啊,用身体把火滚住!”

疯排长一听孙武喊扑火了,两手分别拉住董海量和后勤处长:“孙营长改正错误了!跟他滚火去呀!”他最先跟孙武冲进火里。

人们潮涌样跟着扑过去,想用滚动的身躯将火压住,但是草深枝密,滚动不开。那股受阻的烈火发了脾气,呼呼隆隆从一片人体上烧过去,俨如洪流冲过一截河道,滚火的人们立时变成潜泳儿。

被大火惊心动魄淹没的一刹,孙武脑中痛苦地闪过一念:炮兵一离开大炮,竟这样无能。大炮啊大炮。

等孙武和一群人从昏迷中醒来,鲁戎玺团长已建议袁克方师长动用大炮了:“最后一锤子买卖了,出事我负责!”

袁克方师长:“好吧,离休前我再动用一次战争之神!”

三连重被拉回炮位。没来得及实射那些炮弹统统推上膛。袁师长和鲁团长亲自指挥射击。

孙武带一营指挥排在离火头几百米处观测射点,如此距离平时绝不允许,极端时刻无法按常规行事了。

咣——

初射一弹偏离火头几十米着地,土块、烟尘、碎草木腾空跃起,哗啦啦一声长响,不屈的火头被推倒了。

一轮充血的太阳不安地应着炮声跳出地面。被炮声推倒的火头又随太阳的升起倔强地直立起来。

没了人群的孙武被初升的太阳感动得一阵颤抖。他觉得那充血的太阳是为他而着急,他从来都认为别人总在帮助他。他如同看见妻子来到火场时那样激动地匆匆看了一眼红日,指示电台向指挥所报告修正量。

疯排长被炮声和电台的条件反射唤醒,他躺在电台旁边的救护车里听懂了目前形势,神经突然又狂奋了。

修正过的第二炮仍没打中火头。

火在前进。观测的数据过去后实际又不准确了。照这样下去不知第多少炮才能击中火头。

林场的电视差转台只有四五华里之遥了,差转台下就是上万居民的林场场部,那里的木材、建筑……孙武冷汗淋漓,充血的眼睛鼓突得很大。他把侦察兵计算兵都甩在一旁,直向通信兵下达判断数据:“提前量加×,连续单射装填!”

疯排长一个箭步窜出救护车,又一个箭步窜到电台前,迅雷不及掩耳从调皮兵手中抢过电台,双肩背上,飞样朝火头跑去。大家反映过来怎么回事时,他已跑出好远,速度之快非神力莫数,任谁也撵不上了。只见他跑到火前站住,手持报话机高喊:“我是无线排长!我是无线排长!提前量加×,连续齐射装填!”

疯排长在火头处喊的提前量加×,就等于在喊向我开炮。

孙武也飞身向火头跑去,他怕疯子胡言乱语瞎传数据,想把电台抢回来。

没跑到火头,炮阵地传来发射声,孙武就地卧倒向疯排长大喊:“赵排长卧倒——!”

疯排长没有卧倒。他仍在喊提前量加×连续齐射装填。口令不但正确而且比孙武远距离判断更少误差。他把单射装填改成齐射装填比原来更合理。

咣——一弹在他近前炸了。

孙武飞快跑回观察所,用有线电话向团长报告疯排长情况。

鲁团长惊思片刻,请求袁师长。

袁师长心一抖,眼前现出赵根红初疯时的情景,他的疯跟他有直接关系啊。沉吟良久,鼻尖沁出汗珠,心动又异常了,一边伸手兜中摸药一边对鲁团长说:“你……决定吧……”

鲁戎玺稍一犹豫便下了决心,指令孙武:“照常射击!”

孙武没再回半句话。此时多说一个字都是无用的,虚伪的。他向疯排长举起望远镜。

被放大了的疯排长在急剧翻滚的火焰中满身光彩。他仍站在火前呼叫:“提前量加×,连续齐射装填……”

孙武眼中现出战场上的炮火,疯排长和战斗英雄叠和在一起。

修正过的炮弹齐声啸叫着朝火头飞去。

轰轰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

一颗炮弹如一颗巨大的雨点、急骤的弹雨把不屈的大火撕裂、撕破、撕碎,十多分钟便奄奄一息只剩几寸微弱无力的残火,很快也彻底死灭。

疯排长的喊声和躯体也一同被撕毁了。

孙武手中望远镜掉在地上。

〔本节注释:粮库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保管员贪污了六万斤粮票。案发后她检举说是与炮团后勤处长合伙搞的,并写了数千字的材料揭发后勤处长帮她把粮票倒卖到四川、河南等地,得钱两万元,各分一万。除此而外后勤处长还送她许多东西,两人多次通奸……后勤处长气得一脚踢断了一棵杨树,大骂:“她个骚×,根本我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十四 尾声

1

扑火人员从方圆三十多里的火场以连为单位各自撤到营房。鲁戎玺昏死般大睡了半天,吃饭时才咬牙爬起来,匆匆吃了口饭亲自打电话询问各营伤员情况,二营五连还没回营房。详细查询后得知,五连接扑火命令时只指导员和三十人在营房。指导员带二十七人乘一辆炮车直奔火场去的。二营担负山谷北侧火势控制任务,中间曾有一股火突破控制烧进另一条山沟,五连追打过这股火,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火肯定已全部扑灭,五连会出什么事?迷失方向了?全部饿昏了?或……?

天黑了。丢二十八名指战员非同小可。鲁戎玺亲自带团机关一个小组和由三个营长亲自带领的近百名战士重返火场。

天黑如染,不要说寻人,找路都不容易。

近百人手牵手在过火地带拉了一夜大网,直到夜幕拉开没拉到一个人影。

天亮时有人用望远镜发现,远方过火的山头横着几节木头。

再往前走,鲁戎玺用望远镜看清那不是木头,是几具尸体分明地横在那里。

鲁戎玺心绝望地一颤,暗自说了声完了,瘫倒在山坡上。他眼前一片昏黑,坐好半天才被人拉起来,但断了脖筋似的不敢抬头正视那尸体,心里哀鸣着想,二十八人全完了。

爬上山头,一片辉煌的惨状无情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大片的尸体横七竖八散布在山坡上。或抱着头勾成团,或脸贴地挺成棍,或头栽进坑里腿伸在外面,还有两个紧紧抱在一起。棉衣烧光了,耳朵、鼻子、眼睛、手指、脚指都烧没了,每个人身边有一炸裂的水壶,有的一条完整钢丝腰带还挂在腰间。查查人数,正好二十八个。二十八人腕上表针都停在四点十分左右,顶多停在二十分上。这说明是昨天佛晓四点十分左右,仅十几分钟就完成二十八人的死亡过程。

曙色照耀下这面惨烈的山坡如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

怎么交待呀!鲁戎玺熬得干涩干涩布满血丝的眼睛流泪了,风把泪水吹散满脸。他迎风慢慢摘下军帽,向这片尸体长久地默哀,然后又一一向每具尸体敬礼。

调来担架抬这些尸体时,因坡陡,一具烧佝了的尸体总是顺担架生抬的战士背上滑,吓得那战士不敢抬了。

鲁戎玺扛起尸体说:“这是我们的战友!”尸体的肩搭着他肩,头朝下压着他胸,扛到山下,尸嘴里流出的黑血染透了他棉衣前胸。大家便都放下担架像鲁团长那样背。

二十八具尸体在山谷河冰上一字排好,鲁戎玺通知后勤处长带卫生队和二十八套军装前来整尸穿衣。

孙武让回去通知的人给习久贞捎了张条子,他叫她也来。

习久贞这次不想来,见了孙武的条子还是来了。她恨见死人,来时又把乔玉贞拉上作伴儿。

尸体弯腰的,驼背的,勾胳膊的,叉腿的,需用解剖刀把筋割断,伸直,才能穿上军装。习久贞不敢看解剖刀割筋,背了脸等割断伸直才回过身给穿军装。

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用刀割断筋也分不开,只好用锯子把胳膊骨拉断。分开后从裤带的钢卡夹和钢壳表分辨出这是指导员和通讯员。不知他俩死时谁在救谁,但那刀锯难以割裂的尸体说明,这一对干部战士感情有多么深厚。孙武看了这情景分外感动,心想若自己遇到此种情况肯定也会如此的。他相信自己和士兵们的感情。但他又非常遗憾,自己和妻子的感情为什么就达不到如此呢?跟所有人说话时他都不叫她妻子或老婆,而称爱人,可她就不这样称他。孙武特意叫习久贞和他一块帮忙去分开那具合尸,她也照办了。有他和她一起伸手她确实不怎么害怕了,只是不忍目睹那惨状。孙武扶尸,习久贞穿衣。套上衣裤后,孙武系裤带,习久贞系衣扣,再一同给戴好军帽。

终于穿好军装的二十八具尸体安放到二十八块木板上,依次排成一列。

所有的活人们也排成一列。鲁戎玺带头脱帽。集体默哀良久。

三天后,经集团军批准将尸体就地火化。鲁戎玺没光指派后勤处或政治处去办这件事。他的心太疼痛太沉重了,非亲自把他们送上九泉之路才能稍稍踏实点。他和袁师长都亲手提了桶,一一将尸体连同木板和周围的泥土浇足了汽油。

这一列尸体在袁师长眼里与举拳宣誓的敢死队不断重合着,他浇油的手抖得很厉害,多病的心脏又有疼感发生了。

鲁戎玺的泪眼里二十八人在烈火中光彩照人地向黄泉走着。

轰然一声闷响,二十八具尸体猎猎燃烧起来。惨白的火焰在烧过的焦土上再一次长久地闪耀着。

袁克方、鲁戎玺、孙武、习久贞、乔玉贞他们一直默默站到眼前一排焦骨。

2

二十八位死者都很不顺利地定为烈士了。为了后事能处理得顺利,鲁戎玺亲自通告邮局,凡有关死者的电话、电报、信件一律暂时扣压。团里卖掉一百五十匹牧马,用这笔钱做烈士抚恤金,其余买砖石水泥等建筑材料,突击修了一座纪念碑。

二十八位烈士的照片都用玻璃镶嵌在碑上了。建碑那地方是鲁团长私下交待董海量看了风水才定的。

董海量为二十八位烈士看好风水地后,心里空落落很有些惆怅。他又悄悄另看了个小地方,挖了座坟,把疯排长留下的一套油光雨衣般不透水的军装埋了。

在烈士纪念碑前开追悼会那天,董海量没有参加。他把一瓶科尔沁白酒洒在疯排长坟头后,就到邮局拍电报去了。邮电员不给他电报纸,说:“你们鲁团长有令,暂时不准拍电报!”

董海量递上拟好的电文说:“我不拍失火死人的事。是给国家地震局拍,问问报往日本九州的地震云应了没有。日子已经过了,怎么没见消息呢?”

邮电员看看电文,脸上露出了容了许多含义的笑来。

3

追悼会不久,孙武的团参谋长任命公布了。鲁戎玺的师长任命却没有。按常规师职的令要在下团职前边的。孙武电话问鲁戎玺:“团长你的令咋没来呀?”

“没来就是来不了啦!死了二十八人还想当师长?”鲁戎玺叹气,“应了你那句话啦,人要倒楣喝凉水塞牙。不过没什么了不起,咱俩可以在一个班子干了。好好干一场!”

“师长谁当啊?”

“原先谁当谁还当呗!”

孙武想不出有力量的话来安慰自己的好友和上级,心里盘算,该回趟家跟习久贞商量商量,安排一次家宴请请鲁团长和袁师长。

4

孙武回家那个晚上习久贞为他做了七八个不错的菜,还主动问:“喝酒吗?”

“你喝不喝?”

“喝吧!”

听习久贞说喝酒,没等喝孙武心就喝过似的生出醉意了。好久没有这情况了。共同经历一场大火之后又当了参谋长的缘故吧。提升对一个人总是光荣的啊。你习久贞一旦真的面对这个变化思想也不会不变化吧?尽管你性格冷硬,也架不住追求的。毕竟是女人!当初不是千方百计执著地追求,你怎么会把一个处女的初吻给了我呢?

疾病是军人的媒婆。那时习久贞才是个战士护理员。要不是孙武患了胃肠炎,怎么会认识习久贞呢?他对她第一印象就不错:这个女兵有股特殊劲儿,一天总是劲儿劲的,轻易不抬眼光顾我们一眼。他就被她这股劲儿劲的劲儿吸引住了。而习信贞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除了不讲卫生还有个说谎的印象打下了。她站在他的床前指着床上翻卷着的油光发亮、洒上水都湿不透的棉袄问:“谁把一卷油毡纸扔床上啦?”她明知是炮兵参谋孙武的,却脸冲别人问。孙武一瞬间就编出一串谎话来:“我棉袄让战友借走探家了,我和他换穿的,我正嫌脏想帮他刷一刷!”她没理他,不过她已听出是谎话了。她只觉得年轻的参谋挺聪明机智的。他又发现她写黑板报的字也很漂亮,愈加关注她。后来听说她参加过军体射击比赛并且得过冠军,说什么也按捺不住了,主动找到她问:“你真会打枪吗?”“我从不弄假!”“啊……准吗?”“我想肯定不会比你差!”“比试一下行吗?”“看你能不能弄到枪和子弹吧!”孙武真弄了枝手枪和两盒子弹,又用提包装了二三十只罐头瓶子,相约到郊外大雨裂沟里拉开了架式。她让他先打。他二十发子弹平均两枪碎一个瓶,而她却一枪碎一个,姿式也十分潇洒,并且几天后她提干当护士了,孙武便开始了紧紧的有明确目的追求。本该出院了,他故意延迟几天。为了给她好感,他发动同病室几个兵说:“你们不就想泡病号多住几天院吗?那还不多帮习护士干活?”他们病房卫生于是出奇的好,连走廊厕所都擦出亮光了。一听说她来了,他赶忙就趴床头读哇写啊,很刻苦很有学问的样子。谢天谢地她感冒了,他买了好多高质量的水果去看她,说是全室病人委托他来的。他每天都去宿舍看望她一次,一直到她病愈上班。上班那天晚上她为了谢他买了两张票请他看电影。他说头有点不舒服,别去看电影到她宿舍说会话吧。她怕同宿舍人说闲话不愿去,他又提出到外边散散步。她说天很黑了,怪害怕的。他说把枪给你,如果我有什么不轨行为你就开枪。她真接了枪去同他散步。走到一所学校大操场,依在双杠边两人都开始紧张不敢说话。后来孙武说:“你站前面看我给你练双杠!”大冬天他脱下棉袄跃上双杠。月亮下一连十几个大回环,把她看呆了。看得她好激动,孙武往下一跳时,她正迎着他,他顺势扑向她。她不能躲,一躲会摔了他,她感动得也不想躲了……他就得到了她的初吻。

习久贞拿出两只酒杯都斟满了。孙武端起酒想,病是军人媒嘛,现在身上有了几处烧伤,不正是合解之媒吗?他欢喜和习久贞碰了杯。习久贞干了杯却没说话。孙武引她话说:“鲁团长的师长命令黄了!”

习久贞:“怪可惜的。其实鲁团长领导一个师很够格。”

孙武:“这回袁师长不用发牢骚了!”

习久贞:“袁师长是该休息了,不光水平一般,身体也不行,经常往医院跑。”

孙武:“火是我们营打着的,反而我的令下了,团长的令不下!”

习久贞:“你扑火表现得很不错,死人又不是你们营的,当然你能上他不能上。他的团死了二十八个现役,还有一个疯子!”

孙武:“他扑火表现难道一般吗?袁师长也在现场指挥,我看死人跟袁师长动员成立敢死队有直接关系!疯排长怎么疯的?他的死实质也跟他有关。他就可以当师长?”

习久贞:“这些情况上边不会知道,鲁团长准把责任都揽过去了。这些责任都揽到你身上,你也上不成。”

孙武盼习久贞能接此说下去,说到他的参谋长怎么干,说到离婚协约怎么办……可是她没往下说。

睡觉时孙武以为习久贞会改变以往的规矩,把两人的铺盖安排到一个床。她却仍然两床铺的。

和习久贞睡同床的七岁女儿看手上额上都缠着纱布的爸爸又黑又瘦,一人睡小床上,便直喊爸爸过来睡。

孙武盼习久贞能和女儿一块喊他过去,可习久贞没开口。

女儿见爸爸不动,哭了,声音很大。

孙武也哭了,没有声音,泪水却止不住。

女儿直摇妈妈胳膊说:“爸爸伤口疼,都疼哭了,让他过来吧!”

习久贞终于说:“过来吧!”

孙武止了泪过大床去了,挨女儿躺下。

一直到躺在他们中间的女儿睡熟,灯也没闭。

孙武无可奈何硬起心问:“火场上你亲眼看见了,我有丝毫不勇敢吗?”

“你的确很勇敢!”

“那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这跟勇不勇敢没关系。以前我就承认你非常勇敢,不然怎么立二等战功?”

“战士们对我很有感情,你为什么……?”

“这是两回事。我们性格和趣味不一致。”

“我可以克制自己改变自己呀?”

“克制和改变自己那很难受。我希望的不是克制和改变后的一致,而是本来的一致。”

“……”

“……”

“我们的协定?”

“按既定方针办吧!”

孙武沉思半晌,轻轻下了大床,独自躺回小床后说:“好吧,按既定方针办!”

〔尾声注释:1945年冬天某日,联邦德国正在下大雪。一位二十岁叫法兰西丝嘉的姑娘正在等她未婚夫来家。忽然全区停电,一片黑暗。她怕未婚夫找不到路,便点一支蜡烛放在窗口。未婚夫找来了,随后电灯也亮了。但她不愿把蜡烛熄掉。婚后天天加燃,一直到现在已三十多年。这三十年间,她丈夫去世,她再婚后又再丧夫。她说:“但我仍不愿蜡烛熄灭。”她的蜡烛开始时只有二寸长,现在熔蜡凝成的蜡堆已有75公斤重。她估计买蜡烛钱已超过三千五百美元。有人出六千美金买。她说:“什么价钱我都不会卖。我只担心有人不小心把火吹灭,那才是悲剧!”

近年夏天某日,美国华盛顿女跳伞运动员丽达巴拉尔德,与丈夫协商后共同登上飞机,又一同从三千米高空跳伞而下,中途在离婚证书上签字,而后安全落地,完成了离婚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