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说:“这次行动是根据最高指示进行的。认为是领袖的伟大战略部署也行,看作部队建设新里程碑也可以,说是反修防变的最有力措施也对。总之怎样评价都不会过高……”
一
太阳像石头上倔跪着不肯倒下去的地主婆,也正死死抓着山顶的小树不肯滚下去,忽听窗外有人轻声唤我军宣队老柳。我一看是公社革委会跑腿送文件那个老贫农。该我管他叫老大爷的岁数,他却称我一个毛岁二十的新兵老柳,我连忙站起来问老人家啥事。
他把我叫到会场外面,拿出一张纸,说事儿都在上面写着。原来是团政治处“三支两军”办公室的通知,说部队要调防,命令各支农点干部战士一律于某日直接赶回自己单位。公社革委会主任还在部队通知背面写了几个字,指示大队革委会要热烈欢送。地方的事真是七点开会八点到九点十点作报告,通知上说的某日已是我接到通知的当天了,四五十里路不说,一堆乱事还不得交代交代嘛。不知公社那帮人怎么把通知给耽误得一塌糊涂,还欢送个蛋。我也不好冲跑腿送信的老贫农发火,急忙走进会场在角落里大喊了一声狠狠斗,便回房东家打背包。团长他们已先撤走好些天了。
当兵快一年,令行禁止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习惯已经养成,一边紧急集合似地打背包一边和村革委会主任简单交待善后工作,连心里总丝丝缕缕热热痒痒想谈点什么始终一句没谈的妇女队长也没告诉。老主任说怎么也得把领导班子的人叫到一块开个欢送会呀,公社主任写了指示,不办咋好。我何尝不想开个会,起码会上可以和印象很好的妇女队长见一面,别的话说不了,说说一般的告别话也好,可哪还有一点空儿,就这么急急赶怕还不能在夜间零点到连队呢。零点赶不到就是违抗了命令。
我背着行李在村主任的陪送下走出村口时还盼着能遇上妇女队长,不然部队调防一走,不知天高地远,恐怕再也见不着了。
时间那么紧迫我还是急躁地放慢了脚步,心想着妇女队长嘴却对村主任说:“地主婆那捆大洋票子一定存好,将来放到展览馆里,这跟变天帐差不多。但要注意,别斗出人命来!”民兵军事化失败后我不得不又拣起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付灵丹妙药。
会场传来一阵阵口号声。村主任说:“放心走吧,以后有啥指示写信来!”
太阳终于拽断树枝跌下山去。
不可能见到妇女队长了,也不好意思让村主任给她代个好,一狠心匆匆上了路,到底在命令限定时间赶到连队,夜间十一点四十分还算当天嘛。
第一个扑上来亲亲热热拉着衣角把我扯到连部的是那只被称为“***”的狗,这个可爱的花狗啊,如果全连无记名投票选谁和战士们关系最好,肯定它票数最多。我怕过了限定时间,没敢和花狗打恋恋匆忙去敲连长的门。
连长被叫醒后一看表打了个重重的呵欠说:“被个调防搞得晕头转向,吃三片安定刚他妈睡着,什么要紧事明早起来说不行?”
别看我对个人问题畏畏懦懦,工作上可有理不让份儿,尤其支农这半年上百户的村子男女老少叫我指挥个团团转,冷丁受了委屈哪能忍得住。我从脸上抓下把汗水一甩说:“连长,可是三支两军办公室通知的,叫我们务必今天赶回连队报到!回连队报到不就是向连长报到吗?”
“三支两军的事归指导员管,干么非找连长报到?”连长见我又要去敲指导员的门才不得不补一句:“支了半年农还这么死,指导员睡了还非得半夜报到?”
“不报到是我的错,报到了不耐烦是你们的错!”
连长合了眼说:“你这个新兵,我连长知道你回来就行了呗,还非去折腾折腾指导员!”
我说:“不是你说找指导员的吗?”
连长无可奈何又睁开眼皮用下巴和眼光代替手臂挥挥我说:“找去吧!找去吧!”
我真就去敲指导员的门,好一阵没有应,就想算了,指导员太累了,何苦折腾他。于是便回班去睡觉,不想在院子碰见指导员了,他刚从院外回来的。半夜还查这看那的,真够辛苦啦。我怀着敬意向他报告说:“通知耽误了,差一点没回来晚了!”
指导员一边表扬我时间观念强一边叫我到连部先歇会儿。他递给我条毛巾:“目前调防压倒一切,支农点上的情况就先别汇报了。调防教育已经搞完,贯彻最高指示不过夜你在支农点上肯定习惯了,现在就给你补补动员课算了,免得明天啥也不知道。”
他给倒了杯白开水又翻出块干巴馒头,我就坐下来边吃边听他的动员教育。
“这次调防,是根据最高指示搞的,不是一两个部队,面很宽,全国性的。最高指示还没发表,内部先传达了,大意是部队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不利于搞好军民关系,因而以后每七八年就要调一次。”
我急着知道部队往哪儿调,那地方怎么样,指导员却说这些出发前都不能告诉,只叫我先明白是两个部队对调团对团营对营连对连就行了,着重是领会调防的伟大意义。至于意义有多大,他这样说:“认为是***的一个伟大战略部署也行,看作部队建设新里程碑也可以,说是反修防变的最有力措施也对。总之怎么评价都不会过高!”
讲到调防的具体要求指导员深深吸了口气,显得任务极其艰巨的样子:“除了装备、武器、弹药和个人物品,其它统统留给对方。喘气的,大到牛驴猪狗,小到鸡鸭猫崽狗崽,不喘气的,像地里的萝卜白菜库里节约的粮食以及所有财产,都要登记上帐列入移交。”
我想,这有什么难的,交就交呗,交还不好交吗。
指导员:“我们连是先进连,你们侦察班是先进班,不能满足一般达到上级要求。一个富连队,不仅什么不带,还要做到对方连队下车就能点火做饭,就能铺床睡觉,就能训练……”
我干啥都不甘落后,决心回班好好抓一下,可指导员又补了一句:“调防后你还得支农,干脆就在连部帮忙算了,副连长抓那摊子后勤工作这段最忙。”
二
太阳像是被战士们买通了的心理学家,约摸大家很累了便匆忙滑下山去,迫使连长的开饭哨不得不嘟嘟吹起来。
我手不洗脸没擦刚站进饭堂门口准备唱歌的队列,司务长从后门走过来拉我的衣角:“柳副班长,来,今晚到我那儿吃!”
我平时很少与司务长来往,不明白今天何事要请我吃他的小灶,站在队列里没动说:“连里也没话,咋好到你那去吃!”
“就是连里说的,叫咱俩先吃,吃了有任务。”司务长把我拉出队列:“走吧,不信问问副连长去,他亲自交待的!”
那我还问副连长岂不多余,就跟司务长去伙房里面他住的小屋吃饭。花狗也贴贴乎乎挤着跟了来。
不过是在小屋吃,饭菜并不与大家有什么两样,只是土豆炖茄子二米饭之外多加了三碟小咸菜:一碟酱油泡葱一碟辣椒白菜一碟蒜茄子。三样小菜里都有辣,这对连里干部和老兵就已够奢侈了,因为那以后有几年省革委会主任亲自提出把四辣(前边提到的三辣加烟)当资本主义奢侈品而禁种。我一个黑龙江新兵当时实在体会不出这辣有什么好吃的,便端起碗饭只顾放开肚皮狠吃土豆炖茄子。我以为司务长说的吃了有任务是干什么重体力活儿,待吃到八九分饱时我停住筷问:“是什么活?”怕的是吃十分或十一分饱干重活时肠胃受苦,问时顺便丢了一大块土豆给可爱的花狗。
“不是活儿,出趟公差。”司务长最后将一块生蒜放进嘴里。
“近差远差?”我仍不肯放下筷子。
“隔着一个县,二百来里吧。”
“什么急事非要连夜走?”
“外调,顺便买些秋菜籽。那地方的菜很有名,连队调了防就该种秋菜了。”
“还不知调过去那连队有多少地啥土质适合种什么呢!”
“种菜的事都不懂,不提前打算非吃亏不可,跟我走就是了,这不比大批判大颂扬,要是那档子事我听你的。”
我不再问了,又紧扒了几口难得吃一回的二米饭才撂了筷:“我不用再跟连里说了吧?”
“不用了。换身干净衣服跟我走就行,一切不用你管。”
我把剩下的饭倒给花狗,跑回班换了衣服,又往挎包装本毛选第三卷跟司务长出发了。花狗跟出营房摇晃着尾巴送我们。我支农走时它也是这样送的,司务长提个手提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些啥东西。问他,他说是布口袋和换洗衣服什么的。我要过来给他提着,果真并不沉,便默默跟他走。我们抄近道翻山走进小火车站,花狗还不回去。
坐着等火车时我问:“司务长,你哪年当兵的?”
“六〇年,挨饿那年。”他咽了口吐沫,仿佛那其中还有饿滋味。
“八年了,调过防吗?”我把八字说得很重,语气里透着极敬佩的意思,因为我觉得八年军龄似乎跟参加过八年抗战有等同价值。
“这样的调防是头回,建军史上没有过,我怎么能调过?”
“你高兴调还是不高兴调?”
“这不好说。说不高兴调吧好像对最高指示不满,其实不是。你想我个司务长都在咱们连干了八年,一棵草一棵树一块砖一块瓦一块煤都是一滴二滴汗水浇出来的,谁流的汗谁有感情。全连干十年八年的多了,说他们高兴调我不信。”
“我高兴调,多调个地方多开开眼界。”
“你新兵嘛。连队那些家底可不是好攒的!”
我对司务长的话很不以为然,心里说他们老兵就是好倚老卖老教导人,将来自己当了老兵可千万别这样。
火车进站了。
我们检了票上了车那花狗才风也似地往回跑。
三
月亮像个无聊小伙子跟着火车停停站站跑了好久,一直跟到下车还睁着圆圆的大眼盯我们。
司务长说找个旅馆先住下吧,我困坏了,正巴不得快点住下睡一觉,便半闭着眼跟他走。他停住脚时我以为到了地方,睁眼看却是镇子边一片高粱地。高粱受了夜风的撩拨有些兴奋,肩搭肩轻轻地跳着交谊舞,偌大一片田野竟像文雅的露天舞场,风低低地为老实巴交又因忘乎所以而头重脚轻的高粱们唱着小夜曲儿。我的纳闷和困倦全被这高粱扫光了。儿时常常在高粱打苞时逃学到野外的高粱地里打乌米,那乌米白白胖胖的一个个有胖大拇指儿大,打得多时饱吃一顿之后再在裤腰沿满满地掖上一圈,像是掖挂了一圈匕首或是铁镖、撸子枪之类的武器,大家再衣扣朝后反穿了衣服或衣朝外翻穿了衣服,有的还用开苞乌米的黑粉在脸上抹抹,于是吃饱撑着之后的游击战、迷藏战、侦察战便开始了。如有女同学同去,那游戏便更微妙有趣,玩得昏天黑地也不觉累。迷了眼或被高粱叶子割破手指,不仅不懊丧,反觉摊了喜事似的乐意,这时必是女同学来给扒着眼皮吹或捏了乌米粉为你包手,那甜甜的口气微微的手温比灵丹妙药还好使,那幸运的迷眼、割手真是最美最美的享受了。最后必定是腰沿一圈精致的乌米统统落到女同学手里,而自己回到家里两手空空又过了饭时;得到的必是父母的臭骂或痛打也无疑。高粱地的舞场上有多少支勾动我心弦的小曲儿啊,支农那个村的妇女队长有次跟我到公社去开会。路过一大片刚刚开了苞的高粱地竟轻轻唱起了歌,那歌儿分明就是为我唱的,因为唱的是《见到你们格外亲》“……小河的水青悠悠,庄稼盖呀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你们是我们的亲骨肉,你们是我们的贴心人……”唱得我浑身燥热脸肯定像晚秋熟透了的红高粱。嗓音好听模样俊俏的妇女队长忽然唱走调了,脸红得肯定不比我差说,“你咋啦,看脸上那汗!”“感冒了!”我说,然后急急地走。“乌米治感冒,我给你掰去!”她稀哩哗啦钻进高粱地,我没跟她去,仍在地边的路上急走。她掰了一大把乌米时高粱地尽头到了。她把乌米往我手里塞,我慌得不慎从股下溜出一丝带响的气来,响声不大,却使我好几天不敢看她,做了多么大丢人事似的。
司务长忽然站住,我还被高粱地的故事鼓舞着往前走呢,一头撞在背上。“歇歇,解个手吧。”他把提兜扑地一放,就面对月亮解起手来。我不好意思,不像火车上总觉月亮像无聊小伙子,却觉得是妇女队长站在那儿瞅,便钻进高粱地的密实处,背朝月亮谨慎地解。
等我出来时司务长特务似的在那儿换便衣。“干什么,司务长?”我系着裤带问。
“裤带先别系了,你也把军装换下来!”他从手上的兜里又掏出一套便服,显然是早有准备的。
这个司务长,神神道道的搞什么鬼?我说:“买菜籽,搞外调,又不是贴标语造谣言,换便衣干什么?”
见我也不接那便服而且一脸认真执拗之色,司务长不得不放下便服:“你是侦察班副班长吧?侦察是啥意思是该知道!这次咱们来,买菜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侦察才是真任务,临来时我跟你说外调也就是到外面去秘密调查,翻译过来就是侦察的意思!”
“侦察什么?”
“你脑子木头!马上调防了,对调,你说侦察什么?”
“侦察什么……我……我不明白!”
“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
“这不是我们的事嘛!”
“怎么不是?我们不看个究竟,万一他们做了手脚,不把我们逗啦?”
“那就正大光明地看,何必穿便衣鬼鬼祟祟小偷一样!”
司务长也知道我的红卫兵脾气,真要认为不地道的事会造他反的。他把便服放回提兜,点上一支烟抽着,看来他要慢慢说服我。我想,你抽吧,抽十支我也不去了,什么事嘛,对兄弟部队搞特务勾当,而且上级明明要求说调防前一天才允许派先遣人员的。
司务长嘴上的烟头在月下一明一暗鬼火样闪了好一会才说:“光明正大地看?你能看到什么?首先人家看见你了,往上一汇报,你怎么办?”
“所以就不应该这么办么!”我理直气壮像吵架。
他也理直气壮起来:“你个新兵不养孩子不知肚疼,流血流汗的家底一扔,到时候生活搞不上去,骂谁呀?”
“怕自己挨骂就搞鬼?还老兵?还干部?私心杂念!”
“私心杂念?你再说一遍私心杂念揍你个新兵蛋子!我司务长能渴着还是能饿着?全连喝西北风司务长照样有吃有喝。不是为连队我扯这份王八犊子?!”
“为公为私我不管,搞阴谋诡计我不干!”
“不干你回去,滚回去!”
好哇,你小小一个司务长这样对我说话,拿我当孬种新兵啊,笑话,老子只是个不满一年军龄的副班长不假,但老子是当过红卫兵头头的新兵,是徒步几千里长征去北京见过***的新兵,是跟政委同擎一面锦旗在全团前面走过的新兵,是跟团长同台讲过话的新兵,是独立管一个支农点的新兵,是入伍两个月就上过军区报纸的新兵,是连队的标兵新兵,你当了八年兵不才当个管伙房猪圈的司务长吗?“回去就回去,可不是滚回去,我坐火车到家就去团长政委那儿告你们!”我吼完真的扭身往回走了。
“好,你走吧!”司务长以为我不会走几步就得停下,所以还在嘴硬。
我真就不回头地走,走得越来越快。
“混蛋!你给我站住!不站住是连队的叛徒!”
叛徒是军人最不能容忍的词了,司务长用这个词狠一刺激,我发热的头稍一冷静,站下来。我从来最看不起打小报告告密的人,无论什么事。我走回去质问司务长:“你凭什么说我是叛徒?”
司务长把烟头一摔,差点没摔到我脸上,吼道:“我为全连来冒风险,你出卖全连利益回去告密,就是叛徒!”
“那好,我光回去,不告密,也不跟你干特务勾当!”转身又走。
“站住!我有权命令你站住!”
我下意识站住了,是命令二字的作用,毕竟是他带我出来的,他是干部我是战士,他有权命令我。连队在组织纪律观念教育时曾再三重申,军队特殊,是组织好了的革命队伍,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错误的命令也要服从,这跟路线斗争觉悟是两码事。面对错误的命令,能提出反对建议就是有路线觉悟,但命令必须服从等等。我服从但不服气说:“站住可以,换了便服跟你去可以,但我认为这样做错误,到时候我要同连党支部辩论!”
“高粱米籽才吃几天,党员还不是,想跟党支部辩论。”
“又不让我上告,又不兴我辩论,我做不到!”
“好了好了,是上告是辩论回去说。现在我命令你先换上便衣!”司务长顺毛摩挲我几句,“我也知道你说的对,可你懂什么,等你有了八年军龄就知道了。刚入伍那阵我也是你这样!”
我不服他也不与他争论了,接了便服别别扭扭地穿,总觉得像《地雷战》中鬼子进村前的化妆。一地高粱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满天机灵的星星和成年到辈子熬夜熬得毫无血色的月亮挤眉弄眼,它们难以理解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天地之间美妙而神秘的夜舞台上,我们这两个白天走在街上仅次于太阳光辉耀眼的人为何要换了衣服。
四
太阳说了谎羞于见人似地爬起来时,我和司务长还在车站几里远的红卫小客店蒙头大睡。待到太阳的羞红消逝,镇定地升到高处,光芒万丈照人的时候才起来。饭时早过了。我们洗了脸就着白开水吃司务长从连队带来的剩馒头,这我没意见,那年代艰苦就是光荣,不会有人说出差带馒头小气,反而要是进饭馆吃点肉喝点酒倒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
我俩正边吃边看对方身上的便服合不合适,红卫小客店的服务员没敲门闯进来,说了句“为人民服务”便开始问寒问暖。叠被子时问冷不冷,整理暖瓶茶碗时问热不热,看看我们穿的便服又问怎么皱皱巴巴的不好看,要不要她给洗一洗。我认定这女服务员是看我们两个小伙子没事来闲搭话。大热天盖棉被问冷不冷,暖瓶里水没一丝热气还问热不热,衣服好不好看关她什么事,明明是没话找话。我就觉得地方的姑娘们不值钱,怎么见着当兵的就穷热乎,忽然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我俩穿着便服,她不会知道是当兵的。说着说着就熟了。女服务员像有口无心地问:“你们是部队的咋不穿军装?”
我和司务长都冷丁的一颤,以为露了什么马脚。我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部队的?”
“住店介绍信上写着啊,盖着部队公章!”
司务长一慌说:“我不是那个部队的,到那个部队串亲戚,亲戚给开的住宿证明!”
“亲戚是部队干啥的?”
“后勤处的。”司务长挺能唬。
“这个部队住啥地方?”女服务员的脸全被警惕性占领了。
司务长一时吱唔,我抢着答道:“东沟县……”还没等说出县下面的具体地名,司务长抢回去:“这是军事秘密,不能乱说!”
女服务员愈加严肃了:“目前有些阶级敌人冒充解放军,妄图破坏‘文化大革命’,我们服务战线不能不提高警惕,你们说不出部队驻地,我就没法相信!”
“住北井子镇,步兵守备八团二营的。”司务长说了别团的番号和驻地,说得很快,为了让女服务员相信,他迅速从床上拉出背包拿出一套军装:“你看这是他的军装!”他指指我:“他是后勤处仓库保管员,我们一块出来买菜籽,听说你们这儿菜籽很全。”
“买菜籽干啥不穿军装?”女服务员还警惕着。
“嘿嘿,这是我的错。我硬叫他换的,寻思解放军买东西不好讲价钱。”司务长一脸的诚恳,“他是帮我买菜籽,所以委屈了他,就是怕吃亏。”
女服务员这才将一脸的警惕性撤走,换了笑容说:“不是不相信你们,前几天真有人拣了部队的介绍信冒充解放军。”她给我们一人倒碗水:“我是向着部队才这样认真的,我姐夫就是这儿的参谋长。”
她这一说我和司务长又都紧张起来,唯恐她再打听我们部队调不调防的事儿露了焰,司务长赶忙以攻为守说:“你们这儿人觉悟真高,向你们学习。听我亲戚说,这个部队六连菜种好得有名,老乡都买他们的。这个六连住哪儿?”
女服务员已完全放松了警惕,因而一说话显得可爱了。“啊,六连连长我认识,上半年还给我姐夫当参谋。他们连住华家屯,离这儿十二三里吧,可没听说他们连种菜有名。你们是不是听错了,他们连好像有个兵因为种菜的事跟老乡闹出过乱子。要不下班我到我姐家打电话帮你们问问?”
“算了算了。”司务长抢着说,“十多里路太远不去了,随便到采购站买点算了。”他又打了个马虎眼问,“是不是还有个六连?”
“看来你真是个老百姓,一个部队咋会有俩个六连!”
说实话这时我心是向着女服务员的,人家真诚地对待的却是两个骗子,我们岂不可恨。可我又必须帮司务长把这个谎说圆:“他亲戚是后勤干部,真正军人的不是,他就更不是了。他亲戚如果也是参谋长,肯定就知道该有俩六连啦!”
女服务员还在帮我们打电话问问六连菜种的咋样,司务长连说不用不用,算了帐,要回住宿介绍,匆匆离了红卫客店。
五
一柱一柱的炊烟使劲冒着,呛得太阳的脸鸡血样红。我和司务长走进华家屯。我们听见了六连晚饭前的歌声,唱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段。我们绕过六连营房找到华家屯大队革委会。革委会墙上贴满标语语录却没有一个办公的人,大概都回家吃饭了。院里玩的小孩把我们领到革委会主任家。主任正和两个部队干部喝酒,菜摆了一桌子。主任不到三十岁,嘴里不停地露出连长、指导员、六连什么的,想是村里为欢送六连摆的酒。司务长怕进屋见六连的人,便叫小孩进屋把革发会主任叫出来,花言巧语编了一通,然后请革委会主任给我俩安排哪家老乡住下。
主任端着个肩膀,嘴里酒气蓬勃说:“我现在正忙着,叫小孩领你到贫协主席家去,吃住都由他安排。”他又解释了一下,“欢送部队调防,不好让你们一块吃,还有些事商量,请原谅。”说完世故地握了手,忙不迭回到酒桌上。
那小孩从窗外向酒肉桌子伸长了脖,眼珠子像要被香味勾了去,涎水滴出来已忘记带我们去找贫协主席这码事,被革委会主任称连长指导员那两位有些不安,跟主任说:“叫小孩和他们两个一块来吃吧?”
主任看看我们:“贫协主席安排他们。”又低了声音。“两个买菜籽的。吃吧!”
司务长真怕连长指导员考虑军民关系而把我们俩叫到桌上一块吃,急拉一把那小孩说:“小朋友领叔叔找贫协主席去!”
小孩咽下口水把鼓突的眼睛收回来,似不明白贫协主席咋回事,我给他解释:“就是贫下中农协会主席,明白不?”
小孩拨浪鼓似地摇头,主任不耐烦说:“馋崽子就知道吃,贫农的后代不懂贫协主席是啥。领他们去,找老董头,董大晃,去吧!”
小孩如梦初醒又深深吸一鼻子香味,“走吧,董大晃是小五子他爹。”
出了院门一拐,隐约听主任说把几头驴和什么新家俱给他们算了。我站下细一听,还有半句——“反正也带不走。”我想这肯定跟调防有关,便又偷听两句。
“驴不行,五头驴都上帐了,顶多能给一头。那套新家伙刚买的,我们要用,先放你这寄存一下,以后来取。”换了一个口音:“要不院墙边上几棵大树你们拉去吧,做两套家俱绰绰有余,树没上帐!”
不知哪句是他们连长说的哪句指导员说的,反正这两句话都不地道,不禁一股火烧热了我胸,忽然由原来鄙恨司务长而为气恨对调这个连了。他们竟然搞鬼!我跑几步赶上司务长一把拉住他:“不像话!你去听听,他们连树都想拉了,还想把驴给老乡一头!”
司务长瞪我一眼指指小孩:“吵什么,听我的,先住下填了肚子再说。”
小孩像只傻狗不懂我俩为什么吵,好心说:“晃爷能给你俩饭吃!”
华家屯的人选晃爷当贫协主席真是再有眼力不过了,他家破破乱乱一贫如洗,墙上除了几条语录,连一张年画都没贴。不知他是为了和贫协主席的名相一致而故意搞出一贫如洗样子的,还是大家看他家一贫如洗才选他当贫协主席的,总之这样的人家农村哪都有,我支农那个村就有两三户,不过我没让他们当贫协主席。“晃爷!”小孩提了提裤子冲菜园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喊。
“小兔羔子,什么事?”被喊作晃爷那人显然不满小孩在爷前加了个晃字。
“六丫她爹让你给他俩找地方住!”小孩指着看我们,“还让你给做饭!”说完怕挨揍似的,一溜烟跑了。
晃爷听了六丫他爹叫办的事,也没盘问从哪儿来干啥事就掐着把韭菜往出走,只问:“住几天?住的长就到王老四家,他家干净,住的短就到小狗家,就是才跑这小子,他家是军属。”
“那就住军属家,住不了几天。”司务长选了军属家正合我心意。
“在谁家住就在谁家吃了。今个晚了,冷丁人家没预备,先在我这凑乎一顿。”他放下韭菜从米缸里抠出两个鸡蛋来“我这屋埋汰,我闺女家好点,她在下屋住。”
他领我们到闺女家,把鸡蛋和韭菜交给闺女:“给两位同志做顿饭吃,吃完了送小狗家住,我先去告诉一声。”走时跟我们抱歉道,“摊派吃住这活不好整,不是来工作同志不乐意就是被摊派的人家有气儿。缺条件,你们将就着点吧。”他大概把我们当成上边什么部门来办公事的了。
他闺女家倒是又干净又很有几样东西,没一点贫协主席的家风,门上贴一副红对:“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横幅“军民联防”。贫协主席女儿很活泼很热情,长像不错手也巧,一边不住嘴和我们说话一边就把一盘子黄花绿叶似的韭菜鸡蛋炒好了。又拿出两个煮熟的咸鹅蛋说:“我爹啥啥没有还好揽事,哪年不得为他搭一筐鸡蛋?我家也没东西,艰苦点吃吧!”
我们不是为吃香来的,嚼鸡蛋时也忘不了任务,我忽然看见柜脚立着一支步枪。“你的枪?”我问。
“看我像弄枪的吗?孩子他爹的。”
“孩子他爹有枪孩子他妈安全,谁就不敢欺负了。”司务长模样不很精倒挺能跟妇女耍贫嘴的,我已品出来了,这种耍贫嘴的本事是老兵的一大特点,尤其是经常跑外办事的老兵。
“枪扔这没人使就是根烧火棍,死鬼当个破民兵连长老在外面跑,带民工半年没回来啦!”她动人的眼睛很俏地翻了一下,“男人们在外跑也不易。到我这儿就是到家了,喝酒不?孩子他爹好喝酒,家里放着好几瓶子。”
这女人的热情,以我半年支农的经验,她属于愿意接触男人、容易被人私下里说作风不好那类女人,我想到花棉袄和在她家那次喝酒,坚决说:“不会喝!”
“你毛孩子不会喝,这位大哥能不会喝吗?我又不是开店的想挣你们钱,不过为我爹挣面子。酒里没有毒,喝不喝由你们。”
“那就喝点,民兵连长夫人敬的酒,不喝不识抬举啦!”司务长来了情绪,“喝小孩他爹的酒,也该替他干点事,吃了饭有舒活真心说,啥活都行。”
“酒都不会喝还啥活都行呢,再说喝了酒能干啥。”
女人烫了酒,我们言来语去地吃着。司务长又打听她男人。“小孩他爹当民兵连长,跟六连来往挺多吧?”
“都是摆弄枪的,能不来往?”她说。
这时来了一个老兵,二十五六岁样子,手里提着很大一块猪肉,进屋就叫嫂子。
“嫂子啊,宰了两头猪,偷块肉给你。民兵连长不在家,给什么报酬嫂子看着办吧。”老兵极不严肃地说着将肉交过去顺势捏了下女人的手。女人并生气挑他一眼说,“馋鬼,不说是想让我当厨子给你炒肉吃,顺便再蹭我的酒喝。”
“连队生活差,患了胃亏肉啊,嫂子动手吧,我给你打下手。”那老兵旁若无人地说着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不禁火起又强压着问他,“同志请问你当兵几年了?”
他极不耐烦看看我:“没三五年军龄敢偷连队这么大块肉给嫂子?对‘军民团结如一人’指示理解得这么透彻!”
“你是老兵怎能偷连队的东西?”我压不住火质问他。
他冷笑了一声:“偷连队东西?连队趁调防偷着杀猪我没揭发就不错了。不偷白不偷,老大难连队团里也干瞪眼。”发现我情绪很敌对稍有收敛问,“你们是?”
“我们是老百姓!”我暴露出我的愤怒“希望人民子弟兵珍重自己的称号!”
他根本不示弱:“我一没搜刮人民二没欺负人民,给人民送肉不行啊?”
“你为什么偷连队的肉?你们连队为什么偷着杀猪?”我气得心蹦蹦跳。
“我们自己的猪,杀不杀送不送人关你啥事?”
司务长唯恐我说露了身份,怕事地调解道:“初次见面,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他以命令的眼光望着我,“干什么吃的不知道,啥事都敢管?”然后又以道歉的语气对那老兵:“来来,坐下先喝一盅,这有热酒!”
老兵这才缓和了问:“你们是哪儿的?”
女主人也唯恐闹出矛盾来从中调解说:“他们是县里来的,在这吃顿饭就到小狗子家住。你们一块喝吧!”她把老兵推到炕沿坐下。她的手真有威力,老兵啥话不说了。司务长叫他喝酒他说等会儿,她给他倒上酒他就端起来了。
“当兵在外辛苦哇,喝!”司务长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真鄙视他,干么不骂这小子一顿。
“辛苦值几个钱?妈的,还嫌我们辛苦的不够,调防,折腾人。”他滋的喝了一盅酒,“不过调调也好,穷掉底的后进连,调一下兴许能转转运呢!”
“胡说八道什么,看我告诉连里批评你!”女主人半真半假说。
“嫂子不会的。破营房没一点呆头,就是以后见不到嫂子啦!”
“见我有什么出息,找个媳妇才是真格的。别说没出息话了,喝酒!”
女主人忙着做肉,司务长劝老兵喝酒,但句句话都在逗引老兵说连队的事。“我也当过兵。当兵摊上好连队还行,坏连队倒透霉了。你们连不错吧?”
“穷的不错。要家底没家底,要作风没作风,上顿下顿萝卜白菜还月月超支,不知咋他妈搞的。当四五年兵,连队一次‘四好’没评上,这还叫连队吗?全团倒数第一的爷!”
“一样的条件你们为啥穷?干部战士没个志气?”我刺激他。
“志气?你懂啥志气?不知道越穷越光荣吗?一当兵连队就穷,那时我也像你这样问,可他妈好像越穷越光荣啦,我个新兵蛋子倒成了怕苦怕累贪图享受,我不想当官,我图个屁?穷吧,不光穷我!”
“这不坑了对调连队吗?”我气极了想说穿真象。
“谁知道对方啥样连队。说不定比我们还穷。”
司务长乘机提来那块猪肉:“杀两头猪也不是为了调防,穷连队也只有这时候解解馋了。”
从这老兵话里我想象着他们连队的样子,几头尖尖屁股的瘦猪在圈里不死不活地躺着,菜地里病病怏怏地疏立着不多的细葱和土豆秧,豆角茄子辣椒搞得净光像疯狂的蝗虫刚刚飞走一样,相比之下我们连队十几亩地里满长着各种丰满的青菜,一百多棵苹果树,几千斤节余的粮食,省下的几十吨煤,满圈的猪,可爱的通人性的花狗,还有院墙四周漂亮的松树杨树榆树以及各种花草,尤其可爱的是那一圈肥头大耳的向日葵,六百棵能打五六百斤葵花籽啊,菜地里还有上百个西瓜,——还有自己修的澡池、篮球场、乒乓球室、荣誉室,桌凳都是一流的……可是就要和那个全团倒数第一的穷连队对调啦。我的心情发生了转变,有些理解司务长这些老兵们了。这样就愈加气愤,穷光蛋连队还突击杀猪,藏驴,伐树——非告他们不可,我实在不能和这样连队的屌老兵一块喝酒,狼吞虎咽吃了饭到屋外转。
香甜的微风从四面八方把秋夜的气息聚到我身边,瓜果味,葱蒜味、高粱味、烧苞米味、厕所味、猪圈味……轮流着混合着往鼻里嘴里钻。几天之后就要调到这里生活了,也不知这儿老乡怎样,来后还让我继续支农哪。
一个提着裤子的小孩朝我走来,光光的圆脑袋不时晃一下,他已什么称呼也没有对我说:“我爹叫我来领你们!”——哦,是小狗子。
我巴不得快点离开民兵连长家,屋也不进喊:“司务——”险些喊出长字来,慌忙用假咳嗽掩饰住。“喂,房东来领啦!”
司务长非要交伙食费,女主人非不收,我催促道:“明天叫小狗子送吧!”
那老兵好像很愿意我们快点走,又让司务长了一杯酒说:“算了算了,非交不可明天送来也行!”
小狗子欢热狗似地把我们领到他家。比别家大几度的电灯泡把不很富足的屋子照得很亮堂。小狗子的哥哥是军人,穿军装的照片在灯光下很显眼很精神。小狗子的姐姐在农村姑娘里算出色的了,她在忙忙活活炒瓜子花生,小狗子的爹妈忙忙活活收拾屋子,我和司务长都为他们错把我们当上边来的工作同志而不安,解释说住一两天买点菜籽就走,他们还是照样忙活。
瓜子还没炒完来了一个战士,羞涩腼腆的挂着个军挎包,我对照像片上的小伙子看看不是一个人,他看见我们两个生人侷促不安得像个姑娘。小狗子和他爹妈都拉他坐,他从挎包掏出套军装来交给小狗子妈:“小狗他姐要的,穿过两次了,以后有新的给她邮吧!”说着要走。
小狗子妈拉他坐,小狗子喊军装别给他姐给他。我判断他是六连的兵无疑,虽然他给一个姑娘军装是军纪不允许的,我并没鄙视他,我被他的诚恳态度感动,我想起支农住的那家房东,这时小狗子姐姐端了一簸箕熟瓜子放在炕上,先捧了一捧让我们吃,然后就尽情往那战士挎包里装,装得不能再装了,又用一条崭新毛巾将挎包掖住,还有缝掖不严又把她的花手绢也放上去。这时我才发觉那瓜子不是为待我们炒的。我也和这战士一样的年龄啊,我穿着不伦不类有点滑稽的便服看这温暖动人的气氛,缕缕的酸楚,不免又羡慕又嫉妒这战士。
这战士也不拿装了瓜子的挎包,只是要走,小狗子妈拉着他却对我们说:“这孩子要走了,小狗子和他姐姐都舍不得。这孩子老实……”
我不忍心再呆在屋里影响人家,便对司务长说:“太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又对小狗子爹说:“大爷,我们在西屋住吗?”
小狗子妈说:“那也好,咱们都到西屋去歇着,叫孩子他们在这屋多呆会儿,一走不知啥时能来。”
我们过到西屋,这屋比东屋暗得多。司务长和小狗子爹妈实实在在唠扯着,我心被各种滋味胀得坐不住,叫上东屋小狗子出去转。忘记了当时是否想到这样做是想让那兵能自由自在地和小狗子他姐姐多说些话了。
小狗子深大的衣兜里揣着瓜子,一大把一大把掏给我吃,他要领我到队里的瓜地去,说他舅在那里看瓜。我无心尝什么瓜味,让他领我去六连看看。
“黑了,黑天营房不让进啦!”小狗子又掏给我一把瓜子。
“哨兵叔叔你不认得吗?”
“认得是认得,黑天营房不好看。到我舅舅那看瓜吧?!”
“在营房外面转一圈就行,完了再去看瓜。”
小狗子带着我,还没走进营房就听里面传来嗤啦嗤啦锯木声。走到墙根听得伴着锯声有人说话。
“隔两棵拉一棵吧?”
“隔一棵拉一棵!”
“拉得太狠会看出来的。”
“拉完把树根一刨,填了土看不出来。”
小狗子听了一会忽然说:“我舅舅没在瓜地,在这儿拉树呢!”他在墙外喊起来了:“舅——舅——!”
里面的锯声停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问:“谁?”
“舅——!我,小狗子!”
“滚回去狗蹦子!”
小狗子讨了个没趣,赌气拉我说:“走,偷他瓜去!”
我跟着小狗子走了,那嗤嗤的锯声在我胸中惊心动魄地响着。
六
我们只在华家屯住了一夜就逃回连队。原来我俩外出只正副连长知道,并没同指导员商量,因而首先挨了指导员几句批评才叫我们汇报。听完汇报连部所有人都火了,直骂缺德,混蛋,不像话,有的还拍桌子踢凳子说一定要上告他们,我也愤怒地添盐加醋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指导员问:“上级问你咋知道这情况的,你说啥?”
“亲眼看见的!”我说。
“离这么远你咋会亲眼看见?”
“我去了!”
“谁叫你去的?”
“领导啊!”
“这不就把连队牵扯上了?并不是党支部派去的嘛!”
“反正我们是亲眼看见了!”
“问题是上级不允许去看。”指导员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你们汇报的情况到此为止,不许向外扩散了。”
“那我们就甘吃哑巴亏了?”
司务长:“我同意指导员意见,不上告也不扩散。但我建议,咱们也悄悄处理些东西!”
指导员看看所有人:“还有谁想这样建议?”
“我!”我说。
哗啦一声,连长一拳把桌上的水碗砸碎了,他大吼:“胡说八道!派你们去是我的错,我写检讨,谁再提违反上级指示的建议,谁胡说八道!”连长吼得好凶,脸色难看得吓人,他这火是冲指导员发的。不知怎么搞的,许多年后我到过的连队几乎连长指导员都有矛盾,以至营长、教导员和团长政委都是,好像军政干部是专为闹矛盾设的。
“好,我同意连长意见,不管什么情况,我们坚决照上级指示办,一丝不苟,这是我们模范六连传统。谁破坏了传统,给我们连抹了黑,谁受处分!”指导员斩钉截铁包公一样严厉。
没谁再说什么了。这时我才认真琢磨起司务长说我那句话来。“……你懂什么?等你有了八年军龄就知道了。刚入伍那阵我也是你这样。”
七
黑尿布一样的阴云死死裹住喝了一肚子凉水似的太阳,如雾的细雨则像水太阳隔着黑尿布喷出的尿水。一点也没让驻地老乡们知觉,我们全连六辆炮车一台指挥车加一台运输车按顺序列好行军队形。
大炮穿了炮衣,炮车装了棚布挂了伪装网,全体战士已经全副武装登车就坐,只剩坐驾驶室带车的干部们还在车下踱步。我坐在高高的后勤车上下意识朝花棉袄家院子看了一眼,不想花棉袄正扒着杖子往这边看。她是在看我吗?她是知道我们今早要走呢还是偶然看见了?
连长指导员最后从连部出来,他们刚刚与营部通电话请示完出发时间。
连长抬起左腕看看表,一扬右手命令道:“各排长注意,请以我的表为准定一下时间,现在是五点十分整,我连出发时间为五点三十分,不得有误!”
干部们刚想进驾驶室,指导员也抬起左腕命令道:“司务长、各排长立即行动,用十分钟迅速将自己单位再检查一遍,看看我们连自己提出的:床上有一本《语录》;床头柜上有一枚像章;床下有一盆洗脸水;暖瓶里有满开水,这‘四有’是否有疏忽的地方,再看一下是否带了不该带的东西!”我因暂时还归司务长管,所以和后勤一伙人乘坐最后一辆运输车。司务长叫我和炊事班长看看车上,他跑回去检查“四有”。
我忽然发现谁把一只锅铲掖在我背包上了,这也属不该带的,问几声没人承认,我便跳下车往厨房去送。
我的脚步声惊动炊事班宿舍关着的花狗,它轻轻地急急地哀叫着将屋门扒得咔嚓响,我放了锅铲跑过去从玻璃窗子望望,它立即隔门向我直扑,它受不了同我们离别的痛苦,最后挣扎着盼能把它带走。我的心被它抓得好疼,转了几圈好歹找到一块馒头扔给它,可怜的花狗闻也不闻还是哀求地望着我,一爪一爪抓那门。
出发时间到了,我隔着玻璃最后望它一眼跑回车上。
炮车一辆接一辆开动。最后只剩下我们这辆后勤运输车,汽车的马达声掩不住揪心的狗叫,那已不是叫声了,是痛不欲生地哭啊。
我乘的汽车最后驶出营房,开始在山谷的路上快跑,可我还听得见花狗的呜咽声。
突然那咽声断了,我心一折,莫不是花狗死了。
“一个人,是一个女人跑出村头,跑到可以望得见车队的土岗上站住了。从身材和衣服可以看出她就是花棉袄。这孤苦的女人显然是在目送我们这支邻居多年的连队。她是不是在目送我?可怜的花棉袄啊!”
炮车队转过山脚,看不见花棉袄了,却见花狗飞样朝我们追来,黄白浑杂的花身子上带着一大片血迹。追近了,我看见它身后黄沙石路上洒着滴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