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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眼影 路上有雪

正月初六,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大会。这是县里的惯例,不仅是干部们,只要是对行政上的事稍稍关心点的人,都知道这个。前后一共三天,初九下午散会。十几年来年年如此。书记、县长换了几任,谁也不去改这六六大顺,久而久之的选择。

安乐在县招待所大门口转了近一个小时。他在等自己乡里九个村的支部书记。陆陆续续地从眼前走过的那些人,年轻一些的都穿着一身劣质西装,年纪大的则一色地披着一件军用大衣,相似一致的地方是他们腿都有些软,一看就知道是底气不足的村干部们。招待所一年比一年豪华的装修与改建,使他们多少有些自尊不起来。安乐几乎不认识外乡外镇的村干部,偶尔有一两个眼熟的也叫不出名字来。他以前在计量局当副局长,同基层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当乡党委书记是腊月十几才开始的。计量局是个副局级单位,一向不起眼,他也很少去做那升职的梦。没料到县里忽然搞起公开考干,规定副股级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干部都必须报名参试。安乐报了名,并交了钱领回一堆有关书籍,但他几乎没想过去看它们,因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到乡下去当乡镇干部。计量局的人也都说他是老挝柬埔寨的运动员,出席奥运会贵在一个参与。谁知正式考试的前三天,妻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资料,还请了假,并且将三岁的女儿送回娘家,整天陪着他研究那些资料,共同在各种书里寻找最佳答案。结果一上考场,百分之九十几的试题都是那些资料上的。十天后发榜时,安乐得了笔试第一名。然后是面试,偏偏他又运气好,抽到三张内容很简单的问题签,加上他一向口才较好,又在有面试资格的三十多人中获得第一名。最后一关是工作能力与成绩考察,据说局里的股室干部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的好话。妻子分析这种状况,是那些人也盼他走,空出一个职位使他们可以暗自编织升腾之梦。所有最终考中的干部中,只有安乐被委派当了一个乡的一把手,别人都是副职。

安乐看见一个村干部的西装衣袖里拖出一根长长的旧毛线,村干部自己没有察觉,依旧甩手往前走,那毛线在手臂每回由往到返的转折时刻,就在风中打一个旋,极有规律的样子,让安乐忍不住哧笑了一声。

身后突然有人问:“你笑什么?”

安乐回头见是县委分管文教卫的金副书记,他同时又负责联系安乐管事的这个乡。安乐指了指那仍有飘动的衣袖与毛线。

金副书记一点不笑地说:“村干部这样好,可以与群众加深联系。”说着话,他扫了安乐一眼。

安乐觉得那眼光中有些别的信息,就叉开了说:“我在等村里的那些人。”

金副书记说:“到了几个?”

安乐说:“一个没到。”

金副书记看了看手表说:“早班车应该在十点钟到,现在都十一点了。下午两点会议开幕哩。”他停了一下又说:“你没有觉出有点不对头的地方?”

安乐说:“没有。”

有人路过身旁时同金副书记握手,金副书记记不准那人的名字,那人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走后,金副书记提醒安乐并指着那人的背影说他那里路更远却先到了。安乐想了想还是没有觉得有不对头的。因为开会从来都是越远的地方越先到。

金副书记说:“他们好像是约齐了。现在是我们做搭档,年轻人可别让我丢面子。村干部都到了后,你通知一声,我来看他们,并请他们晚上到街上去喝一顿。”

安乐笑起来说:“会上不是有纪律,开会期间不许干部上街吃喝玩乐,免得在群众中造成不好影响。”

金副书记说:“到县里来我是东道主,这同别的请吃请喝不一样。”

安乐说:“那我先代村干部们谢过领导了!”

金副书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回屋去将身上的牛仔服换下来,当一把手的人,一举一动都不能随便。”

安乐还要回答,金副书记大步向远处一个正在微笑着的漂亮姑娘走去。那姑娘安乐认识,是妻子的同事,大家都喊她二巩俐。

四周的人很多,都是各级干部,安乐扫了好几眼真的没有发现有谁穿牛仔服,连村干部们也不例外。安乐瞅着自己一向很喜欢的牛仔服,也有了些不合适的感觉。他往家里走时,想起那次面试,他也是穿着这身衣服,在场观看的县里的领导好几个都微微皱了下眉头。好久以来他一直在琢磨,今天总算明白了。

离家还有几十米,安乐就听见屋里有嘈杂声传出来。妻子年前就同自己说过,初六要请同事到家吃饭,祝贺他升职。妻子在财政局当打字员。对行政上的事一向比自己敏感。安乐推门进屋时,一群人都冲着他说状元郎回来了。妻子自然是红光满面,哪怕是要换早上刚穿上身的牛仔服,她也极爽快,马上将那套美尔雅西服找出来,还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打好领带,惹得大家都在叫他们亲一个。有两个人还要动手,将事实促成,女儿稚稚在一旁嚷起来,说不许耍流氓,大家一愣之后又哄堂大笑。安乐趁乱赶忙溜出家门。财政局办公室主任老古追出来,拉着他说财政局有台六成新的伏尔加轿车要处理,他若要就早点给个话。安乐答应考虑。

出门不一会儿,安乐就感到隆冬的寒冷很扎骨。西服被山风一吹就成了筛网,全身处处都在透凉,一点也比不上牛仔服管用。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尽管他想到杂志上介绍说穿西服时一定要挺胸阔步,但是他已顾不了许多。回到招待所,上报到处一问,九个村干部仍然一个也没来。这时已快十二点了,安乐有些急,便往乡里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接电话的是乡长高天元,高天元说自己七点半准时亲自将他们送上班车。安乐又打电话问车站。车站那边的人说那趟车九点半钟就回县里了。

安乐放下电话,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那九个村干部一个不少地顺着招待所大门前的坡路缓缓地向上走。见了安乐,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声安书记。安乐肚子里本来有股子火,这一声唤使他感到某种亲切,他收起本准备质问的话,转而叫他们赶紧报到领餐票和房证。安顿下来后马上到餐厅吃饭。

十个人正好一桌。金家垸村的毕建成年龄最大,大家推他同安乐坐在一起。毕建成一落座就问今年开会的伙食标准是多少。安乐说是三十五元,早餐为五元,中晚餐各为十五元。毕建成马上说去年是三十,物价涨得这样快,今年吃的肯定不如去年。

安乐随口说:“所以你们才如此姗姗来迟。”

毕建成像是开玩笑地说:“我还准备不来哩!”

安乐说:“你不来还好,我们可以多吃几块肉。”

毕建成说:“如果大家都不来,这桌饭菜就该安书记独自享受了。”

这时,毕家垸村的金国伟插进来说:“其实我们早来了,毕支书的父亲身体不大好,他到医院弄药,我们去陪陪他。十五还没过就上医院,人多可以冲冲那邪气。”

金国伟一开口,别人便跟着附和。安乐本意也只是想点到为止,让各村的地头蛇意识到自己不想今后见到他们继续这样就行。到这时,他忽然灿烂地一笑说:“各位是三级干部会上的几朝元老,我是第一次参加,伙食好不好你们是权威。不过,就是好,中午也少好点,留着肚皮到晚上,金书记请我们时再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听到这话,饭桌上沉闷的气氛才活跃起来,好几个人都要安乐同金副书记说一说,索性请他们到山城大酒店去过个瘾,开开眼界。安乐答应一定将话转达到。但他担心金副书记不会那么奢侈腐败,特别是在这大会期间,不能不顾忌到负面影响。毕建成不以为然,说村干部进城一年只吃这么一次,哪能对党对政府产生那么大的危害。他们这一副农民相,别人若要检举还先得考虑丢不丢自己的面子。安乐正想自己该怎么说话,服务员将菜端上来了,他以为村干部们得等到自己说请时才会动筷子,哪知他还没开口,几双筷子就同时伸了出去。而且他们还出奇地一致,每双筷子都穿越桌面,落到对面的菜碟中,没有人先碰自己面前的菜。安乐心想,这是典型的农民意识,农民行为,村干部也例外不了。他正要动筷子,身后有人同他打招呼。扭头一看,是相邻那个镇的镇长。安乐同他是同学,也是去年考干考上的。安乐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他,规定是各乡镇只来一把手,怎么他也可以来。那同学说是他们书记找县里多要了一个代表名额,专门给他的。这话让安乐心里颤了一下。当他继续听说各乡镇的书记与乡长、镇长都弄到额外的指标一齐来了时,不由得暗暗地叫了一声苦。安乐在表面上维持着镇定,不动声色地问那同学在自己镇里工作的情况。那同学扫了安乐背后那九个狼吞虎咽的村支书一眼,小声回答说,别的都还好,就是村干部难对付,一个个都像两面间谍,说得更难听一点,就像解放前那种白皮红心的伪保长。他们俩虽然是同时参加考干。但安乐晚到职三个月,他的前任一直传闻要升到副县级的位置上文件又迟迟不下来,等到乡里开完欢送会,送他的前任冯书记到邻县去当县委常委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安乐的这个同学叫胡保卫。安乐赴任那天,途经胡保卫的住地,胡保卫还请他吃了一顿饭。此时,安乐还不知道自己乡里的情况如何,胡保卫却已能在自己的镇上随处签单了。胡保卫拍拍安乐的肩头,让他有机会到自己房间去坐坐。安乐对他的这个动作有些不满意,在自己到任之前,他就知道镇与乡虽是平级,两者之间却不平等,一个镇里的副镇长同一个乡里的党委书记或乡长见面时,那种优越感谁都可以看出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镇长叫起来也比乡长响亮。安乐此时顾不上这个,他已瞅准县委办公室主任老童坐的位置。待胡保卫一走开,安乐顾不上吃饭,几步并作一步,急急地窜了过去。

老童正用筷子夹着一块豆腐,安乐一拍他的肩膀,那豆腐一下子断成两半掉在桌子上。

安乐顾不了这些,贴着老童的耳朵说:“童主任,别的乡镇长都来了,怎么就不让我们乡长来!”

老童受了惊吓,有点不高兴,他回答说:“也没都来吧,来的都是有特殊情况,请示过常委们的。”

安乐说:“谁特殊也没有我们乡特殊。”

老童说:“你怕高天元会撬盘子,不至于吧,为了一个会没参加,这么做还像是一个老干部!”

安乐见老童有意抬高声调便忙说:“我不是这个想法,高乡长比我情况熟,他来参加会议有利于以后开展工作。”

老童说:“这事我当不了家,会议经费有限,人多了会超餐。”

安乐磨了一阵,见无效果,就丢下话说自己回头找金副书记。

安乐回到饭桌边,桌上的菜几乎都被村干部们吃光了,只剩下一块肉骨头孤零零地兀立在碟子中央,旁边的一只碟子里还有少量小白菜。见他回来,村干部们也不客气,毕建成带头站起来说我们先回房间去了。安乐这回真的有些火,他什么反应也不作。低头将碗里的冷饭往自己嘴里扒,看也不看他们,毕建成仿佛没看见,连屁股也没拍就领着大家呼啦啦地走了。安乐等他们走出餐厅大门后,一个人生气地将筷子一扔,饭也不吃,踢开凳子就往门外走。

一个人走着,越想越生气,安乐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服务台,往乡里打了个电话,让高天元立即赶到县里同自己一起开三级干部会。接电话的是办公室秘书小罗,小罗答应后又告诉他,说自己刚刚听说,昨天晚上,乡里九个村的支部书记有六个聚在毕建成家里,半夜没睡,但没有打麻将。安乐问高天元知不知道这情况,小罗说高天元知道。安乐叫小罗别让高天元知道自己已听说这事了。打完电话回房间的路上,安乐看见好几个乡镇的一二把手正站在路边用手提电话同对方交谈,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板着脸,有的毫无表情,还有一副奴颜的。

安乐同村干部们住在一层楼,他住的是两人间,村干部们住的是三人间。他在走廊上走时,看见那九个人都挤在毕建成的房间里。那九个人也看见了他。他打开房间后故意不关门,等他们过来看自己,谁知等了半天竟无一人过来。僵持到一点五十分,安乐知道熬不过去,就走到那门口说:“时间到了,早点去听书记的报告。”他一个人在头里走,村干部们在后面跟得一点也不紧。

开会时,几个镇的书记都坐在主席台上,安乐同几个乡的书记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四周都是各部办委局的头头,安乐扭头时,看见从前的上司,计量局局长在第四排上同自己打着招呼。

七点开会八点到,九点作报告。县里的会议从来都是如此,说是两点开会,真正开始可能得等到两点半。两点十分时,金副书记从台角走下来,问安乐,村干部们都到了没有,听说都来了,就让安乐领自己去同他们见见面。

村干部们见了金副书记表情大不一样,每个人多少都有点受宠的感觉,金副书记还当众一人扔了一包红塔山香烟,说算是自己给大家拜个年。看见村干部们那副感激的样子,安乐觉得自己的领导水平的确不如金副书记。金副书记最后还小声对毕建成说,晚上六点就在山城大酒店聚一下。听到这话的村干部都看了安乐一眼。安乐一下子就看出那些眼睛里含有深刻的内容。

往回走时,安乐对金副书记说,他没有请示,就通知高天元也来开会。金副书记听了一笑,说本想提醒安乐,但又想试试安乐的领导艺术,没料到安乐这么快就意识到了一二把手之间的精妙之处。安乐本想说是得到胡保卫的提醒,心里有念头,嘴巴张开后却是诉说老童的问题。金副书记一皱眉头,走了十几步才教安乐一个办法,待高天元来了,直接去找老童报到,报到时一句话也别多说。安乐明白其中意思。金副书记像是忍不住对安乐说,老童这人太势利,进常委没几天就学会了脸皮变色。金副书记是正副书记中排名最后的一个,安乐听说过老童似乎有些不尊重他。

四点半钟左右,老童忽然在侧门出现了,身后跟着的正是高天元。老童领着他径直走到安乐的身边,并对高天元说会议期间他就坐这个位子。老童走时还冲着安乐笑了一下。高天元的位子在安乐右边,因此更靠近中央,按照电视镜头的排列,高天元每次出现时,应该都在安乐之前。安乐明知这是老童在耍小动作,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向主席台上看了几眼,他发现金副书记也在向这里打量。

高天元告诉安乐,他是在礼堂门口碰见老童的。余下的话高天元没有多说,安乐也没有多问。

安乐最怕听报告。坐在第一排又没个遮拦,他只好拼命记笔记,没想到时间倒由此而过得快了许多,转眼间就散会了。金副书记在台上看了安乐一眼,安乐心领神会地接着扭头向村干部们看了一眼。

出了礼堂许多人都往餐厅方向走,那几个村干部却在头里拐上另一条路,有熟人问时,他们都说先回房间将本子和茶杯放下。安乐和高天元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胡保卫见了,一语中的地问他们晚上是不是有人请吃。安乐想了一下还是将金副书记做东道主的事说了出来。惹得胡保卫非常羡慕地咂了几下嘴唇。

老童已瞅空将安乐房间的另一位调到了别处,让高天元同他住一个房间。高天元放下行李就先声明自己的鼾声绝对是国际先进水平,上了床后一定请安乐多多原谅包涵。安乐笑一笑,心里并没有当回事,见还有点时间,安乐就将财政局有台旧伏尔加轿车想处理给他们的事对高天元说了,并问高天元的意见。高天元想也不想就说自己没意见,这事全由安乐决定,反正乡里账上还有三万多块钱结余。高天元这种态度,反叫安乐不好说什么。他一犹豫,就说这事以后再说。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这话又有些后悔。乡里的那台破吉普,在路上跑的模样甚至比拖拉机还难看。他本来是打定主意要换车的,现在才明白,自己在内心深处对高天元还是有几分畏怯。高天元过五十岁了,副乡长当了十年,乡长又当了十年。眼见着是无望再升职。但安乐从到任第一天起就觉得自己是在另眼看他。安乐一犹豫高天元就觉察到了。

高天元说:“两万多元换台轿车其实也很合算。”

安乐脱口说:“是呀!”紧接着他就又有了猜疑,他不知道高天元怎会这么快就知道那台车只需两万多元。

高天元说:“车子是领导的招牌,安书记怎么说也是县里头一个状元干部,坐好一点的车是应该的。”

这时,毕建成从门口走进来,同高天元亲密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到高天元的身边。

高天元问:“过年过得好好的,别忽然心烧哇!”

毕建成说:“高乡长这话从何说起?”

高天元说:“那你们几个村的头头怎么突然窜到一起,通宵达旦地不睡觉。”

毕建成说:“大家想玩牌,又有点怕抓赌的人。”

高天元说:“真是玩牌,安书记和我们倒会放心,就怕你们心思不在牌上。”

高天元有意这么提一提安乐,安乐心里不但没有舒缓反而更不爽朗了。不过,他强忍着没有作声。

毕建成说:“真的没什么,大家是年前就约好了的。”

高天元一瞪眼睛说:“哄鬼!哪有六个人在一起玩牌的。”

大约是站在门外等待时机的金国伟赶紧钻进来,帮着辩解说:“我们准备四十八小时连续作战,特意准备两个替补队员!”

高天元乌着脸说:“老子没问你,多什么嘴!你们知道今天到县里报到开会,连行李都背到了毕建成家,这会是大战一场的模样!”

毕建成和金国伟被问得哑口无言,过了一阵,毕建成才说他说实话,年前年后各村里都有些农民到村干部家里闹事,大家心里觉得窝囊,就邀着到他家里喝酒消消气。安乐以为这的确是实话了。哪知高天元还不罢休,说这只是问题的一小部分,往年这种情况也没断过,他们没有这样搞地下活动,而是找他诉诉苦什么的,今年却撇开了他,他怎么也不认为这是一宗正常的事。说着话高天元猛烈地咳嗽起来,毕建成赶忙上前去用一只拳头在他的背上轻轻捶着。金国伟则飞快倒了一杯开水,递到高天元的手上。高天元咳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将脸憋得乌红。安乐从提包里找出一瓶念慈枇杷膏,送给高天元说每天就像品美味一样,慢慢咽几次,治咳嗽效果很好。高天元试了一下,果然喉咙里像被女人的小手抚摸过一般,舒服无比。

高天元笑着说:“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是肺癌,总也治不好,看来是没有找到好药。”

毕建成忙说:“今天才初六,高乡长快别瞎说,不吉利。”说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了一番。

金国伟在一旁告诉安乐,他这是在念金刚经。毕建成的父亲总在吃斋信佛,他一家都懂这个。

安乐并没看表,但他突然说:“该走了,别让金书记等我们!”

高天元看了看手表,果然已到了六点十分。

山城大酒店离招待所并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玻璃门里站着两个穿着高开缝旗袍的小姐,毕建成他们下意识地退到一边,将安乐让到头面。进去后,有位穿得更少的小姐上前来问过了,然后领着他们走到一个包房门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安乐虽然一直在县城里工作,但计量局那样的单位是不敢进山城大酒店消费的。他来过两次,还都是在别单位做事的朋友作的东,而且只是在大厅里,没有进包房。头一次进来,安乐心里有几分赞叹,村干部和高天元则已到了吃惊的份上。大家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后,好久无人说一句话。村干部都将眼睛盯着高天元,高天元又开始咳嗽了。三声过后,高天元掏出安乐送给他的药瓶,拧开了,仰着脖子咽下一口。

金副书记正好走进来,冲着他开玩笑说:“菜都没上,你怎么一个人先喝起来了!”

高天元收起药瓶说:“我怕你舍不得上五粮液和茅台,就自己备了点。”

金副书记笑起来说:“高天元你别激老子,惹得老子犯错误。”

高天元说:“请农民兄弟喝酒,若犯什么法,坐牢杀头我都一人顶了。”

安乐这一回也知道拦住高天元,要他多说顺心的话。金副书记做出被感动的样子,说高天元都这么勇敢,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大方一回。

金副书记果然让人上了一瓶五粮液和一瓶茅台。也没再叫别的人陪,一共十二个人,金副书记说刚过完年人人肚子里都有油水,点的菜以素为主。安乐正说金书记想得周到,高天元抢过话头,连续三声说这不符合国情,他一口气点了十道菜,都是大鱼大肉之类。金副书记买了高天元的账,不过还是加了几道素菜。菜上来后,安乐才知道高天元是对的,那些干部开始还有点忸怩,后见高天元大手大脚的样子,便也放开了,一个钟头不到,除了骨头鱼刺以外,桌上一点剩菜也见不到。酒更是喝得精光。金副书记见状,又叫小姐将空盘空碗收拾了,再上几道点心。由于饱,大家就谦让起来。

金副书记说:“你们别让,想吃就吃,我看得出,大家今年的年还是没过好。”他问毕建成,“今年放了几万响鞭炮?”

毕建成说:“连小孩子玩的算在一起可能有两万吧!”他知道金副书记还要问什么,“村里放得最多的也不过五万响左右,最少的只有一百响。”

金副书记说:“我记得你家前几年曾放过十万响,去年也有五万,怎么今天一下子跌这么多?”

毕建成叹口气说:“论实力,我还可以放两万响,可我不敢放,怕老百姓背地里咒我的亲娘老子。”

金副书记说:“当干部总要准备受委屈,我今天为什么请你们吃饭,就是为了给大家一点心理上的抚慰。”

毕建成说:“我能受得了,可家里人受不了!”

高天元插进来说:“别找托词,我们当干部可不是为家里人当的!”

毕建成分辩说:“可也不能让家里人受拖累呀!”

安乐也加入进去说:“新年不扯旧账,最好的办法是将各村的经济发展起来。”

金副书记马上说:“安书记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为什么现在越富的地方越能体现精神文明,因为经济发展是龙头,龙头动了,别的也会跟着动,这和过去不一样,那时大寨穷,林县穷,越穷越当先进典型。说句不中听的话,党从来就是在骂声中壮大的,因为党一直在干事业,在违背一些人的短浅的意愿,这样就会有误解。现在的骂我坚信多半是这一类,是善意的,今年的三级干部会,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各级干部,各级政权机关,一定要顶得住各方面的压力,坚决将我们的事业干下去。”

金副书记要安乐和高天元组织村干部在分组讨论时好好研究一下,争取拿出一项方案,在初八的大会发言中震撼一下别的乡镇。

安乐对金副书记说出的政权机关这四个字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望了望高天元,高天元又在喝那枇杷膏。

高天元咽了几下后突然问:“这药多少钱一瓶?”

安乐说:“我也不知道,是老婆给的。”

金副书记说:“好像是二十四元几吧!”

高天元说:“难怪乡卫生所没这药,乡镇以下谁吃得起它。”

金副书记问大家唱不唱卡拉ok,高天元抢着说:“唱,早就等着想听领导的歌声。”

屏幕上一个漂亮的半裸女孩一出现,金副书记就领头唱起来。安乐听见他将《南泥湾》唱得一塌糊涂,几次想笑都没笑出来,乡村干部中只有金国伟唱了半曲《我的中国心》,剩下半曲时,他都撂下话筒望着屏幕上的长城发愣。别人几乎都没唱,只有金副书记一个人不停地瞎吼,虽然五音不全,但有一种气壮如牛的架势,而且一连十几首歌下来还不见势衰的迹象。闹到八点半,金副书记就开始看手表了,安乐连忙提议散场。

金副书记没有出酒店大门,他说还有点事,安乐知道那一定指的是跳舞。安乐看见二巩俐在楼梯口站着等待。

大街上的北风吹得他们想起自己竟在一瞬间恍然出入两个世界。街头的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高天元走过去问了几句,回来说她们是来喊冤告状的,村干部将她家里的东西都收去作了超计划生育的罚款,还将她丈夫打伤了,躺在床上,大过年的都没下地。高天元说:“为了计划生育,怎么处罚也不过分,除了美国佬,这个状哪儿也告不进。”

金国伟说:“越是这样,当村干部的越为难。”

高天元说:“不难,谁还让你当支部书记!”

金国伟突然说:“莫以为这芝麻官是坨冰糖人见人爱!”

高天元说:“这么说你是不爱了?”

毕建成连忙说:“别说气话,说气话不顶用。”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给金国伟使眼色。

金国伟果然不再做声了。

安乐跟着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快到招待所门口时才说:“我是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各位今天吃了好菜喝了好酒,下一步我希望你们能做几件好事。下午报告已听了,别处都在大干,我们不干不行,大家今晚琢磨一下,明天上午分组讨论时,各村都要拿出一套方案来,先做哪些事,后做哪些事,急做的哪些事,重点又做哪些事,都得有个考虑。”

零零落落地听到几个嗯声,连高天元都没有接话。

回到房间,喝了几口水,高天元就邀村干部们打扑克。大家围拢一坐,便将安乐的话忘光了,打的打,看的看,屋里平添了许多热闹。安乐在一旁转了几圈,竟没人理他。毕建成看了几眼安乐,像是要说什么,安乐就唤他到隔壁自己房间里坐一坐。

安乐问毕建成父亲的病情如何,毕建成告诉他只是老毛病,一到冬天上面哮喘,下面关节疼,中间胃病又反复发作。安乐又问村里过年的情况。初一那天,县里开完团拜会后,安乐曾借了一台车到乡里去走了走,还顺路到金家垸村去看了看。那天毕建成到岳父家去了,两人没有见上面。因是别人的车,安乐也没久等。毕建成没说村里的情况,先感谢安乐初一就去他家,这是以往所有乡里一把手都没做过的。安乐笑一笑,算是接受了他的感谢。安乐上任的第三天,召开了一次全乡干部大会,那是头次见到毕建成,他马上感到这人是村干部们的头头。回家过年时,安乐同妻子提起这事,妻子叫他年后第一次去毕建成家里时,应该随手带点东西去。妻子真的替他准备了一份礼物,他也提去了。他现在想不通,这帮人怎么就不提到自己家拜年的事。他有点担心这些地头蛇一齐较起劲来同自己暗暗作对。毕竟自己太年轻了。

毕建成说:“安书记到我们这穷乡里来,怕是要受委屈吃大苦了!”

安乐说:“在县里我也摊上个穷局,习惯了,不怕。”

毕建成说:“安书记是干部中的状元,水平高。高乡长情况熟,这回班子搭配合适,全乡会有出路的。”

安乐说:“这正是我心里想的,再加上你们这些基层骨干,争取两三年让各村都出现较大变化。”

毕建成有些惊讶地说:“两三年?”

安乐说:“你觉得合适吗?”

毕建成说:“过去新领导来总说三五年哩!”

安乐说:“三五年也行,不过能两三年做到的,为什么要拖到三五年!”

毕建成一低头说:“那是的!”

又说了几句话,见毕建成有些心不在焉,安乐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毕建成说大概是酒喝多了点,头有些疼,想躺一躺。安乐就叫他在自己床上睡,反正自己要回家去,这床是空的。毕建成忙说自己受不了高天元那鼾声的震撼,宁可上大屋里去挤一挤。

安乐同毕建成一道到他屋里转了一圈,见大家心思都在扑克上,招呼也没打一个,便出门往家里走。每层楼里都有许多打扑克的人,在一楼的门厅里却贴着晚上各组进行小组讨论的通知。安乐看见老童站在门厅里,就打了个招呼。老童问安乐晚上的安排,安乐说他布置各村今晚写方案。老童要他新官上任将底下的人盯紧点,早些拿出成绩来,堵堵别人的口。老童说他今天听到不少干部说怪话,对上次实行的考干方法不满,说上面爱考试分数,老百姓却只爱银行的钱数。安乐当着面只能说好好干,不辜负期望一类的话。老童正准备走开,又仿佛记起什么,说安乐是不是太忙,怎么不见去家里拜年。安乐故意开玩笑,说自己是帮领导打工,领导要来给自己拜年才对。老童不买这个账,反说安乐这么说是在自我表扬,因为全县都知道他初一那天就去乡里给下属们拜年。安乐一时不知老童这话的意思,就没有正面接话,而是顺着话说现在不是时兴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吗!老童笑一笑,说乡镇真是个大染缸,几天时间就将人变成如此模样。

安乐一到家,女儿稚稚就扑上来,说自己刚才在电视里听见有人表扬爸爸。妻子跟过来,说八点钟本县新闻里播送了一条消息,介绍他初一那天怎么下乡给群众和基层干部拜年。安乐马上想到这一定是妻子写的通讯稿,她在财政局里隔三差五地总要写些豆腐块一样的小消息往外地报纸上寄。安乐觉得这样不好。可又没法开口劝阻妻子。

安乐见屋里多了些茶叶花生等土特产,一问才知是毕建成他们送来的。上午他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到了。因为屋里人多,他们站着抽了一支烟就告辞了。安乐想着他们见了面后只字不提,心里有些感动。他同妻子商量,明天晚上将他们请到家里来坐一坐,招待一下。妻子说她正经约了一帮女朋友,这时节不好改期,大家都是一餐连一餐定好了的,一改就难得再有机会了。安乐又建议干脆一起请,增加一桌。妻子说她的女朋友都是些光彩照人的佳丽,只怕到时会将那群土皇帝的眼睛晃花了,心勾散了,不再安心在农村当那小小诸侯。

妻子喝了酒,对安乐的所有要求都答应下来,熄灯上床后,则更加百依百顺,安乐想怎么摆弄都没遇到阻拦。安乐原打算要好好想想明天小组讨论的事,不料人弄得精疲力竭后,身子一放松便倒头睡着了。

半夜里,金副书记打来电话,将安乐一家人都吵醒了。金副书记仿佛还在某种兴奋状态,对安乐的迷糊很不满,他要安乐拿上笔和本子,将自己的几点设想记下来。这时,稚稚也被吵醒,安乐和妻子都是光着身子,不敢开灯,在黑暗里摸索了好久,才将衣服披好。安乐将房间弄亮了,随手拿过稚稚画画的彩笔,在一张报纸上记录起来。金副书记要求今年全乡九个村要全部做到教育达标,各村的小学校舍一律要盖成楼房。在经济上,每个村都要办一个龙头企业。其余还有些具体的小事,金副书记只是随口提一提。他将重点放在盖学校和办企业上,并说这是帮安乐当参谋出主意,争取能使安乐领导下的全乡九个村能在一两年之内发生根本性变化。金副书记在电话里说了半个小时,幸亏妻子偎在身边,不停地抚摸,不然安乐心里早就烦了。安乐放下电话,见稚稚已经睡去,便一翻身强奸犯般地将妻子猛烈地压住,说都是她的唆使,不然当个副局长多清闲。妻子则极其可人地笑着撩他挑逗他,不一会儿就让他心情舒畅起来。这时,妻子才劝他要学会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

安乐说:“我这个乡官是为老婆当的。”

妻子说:“到你当了县长,才有可能是为老婆当的。”

安乐说:“其实能天天守着漂亮老婆睡觉比什么都好!”

妻子说:“我就是见你太贪色了,才要你下乡去,免得你年轻轻地就丧志。”

说了一阵,妻子身上肌肤的奶香又让安乐深深地睡去。等他醒来,妻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包瓜籽,让他带到会上去,分给大家嗑嗑。

安乐的乡同胡保卫的镇,加上另外一个乡,组成一个大组,上午是大组内的小组讨论,各乡镇之间因此又分开了。安乐和高天元带着自己乡的九个村支书,在房间里闷坐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带头说出自己的方案。连高天元也不说话。安乐有些不耐烦,就将高天元叫出去,同他说了金副书记的方案。高天元还是不表态,安乐追问了几次,他才说可以让村干部们讨论一下。安乐就真的将金副书记的方案对大家宣布了。村干部们都将眼睛盯着毕建成,毕建成的眼睛却盯着窗外,嘴里在不停地嗑着安乐带来的瓜籽。大家怔了怔,便都学着嗑起瓜籽来。清清脆脆的声音马上响成一片。高天元起身往外走,说是找个蹲坑的厕所。

安乐心里有种欲望,想将那些瓜籽一脚踢翻。

刚好服务员来喊他接电话。

安乐来到走廊上抓起电话。一听竟是高天元。高天元叫他下一层楼到二楼来。高天元在二楼等着他,见了面就对安乐说,情形有些不对,村干部像是订了什么同盟,不能急,一急就要出事。安乐问他自己是什么态度,高天元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高天元才说:“你刚上任,我也不愿为难你。不管是哪个的意见,这事真要做得十分慎重,就我掌握的情况分析,哪个村都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安乐说:“办教育办企业这都是为百姓做好事做实事。”

高天元说:“这还得看钱由谁掏。***说过,好事在特定的环境下也可能变成坏事。”

安乐嘴里说谢谢高天元的提醒,心里并没有半点谢意。往三楼走时,他有意将脚步声控制到最低。悄悄地来到门边,果然听见屋里几个人正在小声议论。

毕建成说:“金书记的建议也是为了村里长期和短期的发展,出发点是好的。”

金国伟说:“这多年来哪个干部,哪项政策又曾坏过,可最终老百姓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呢!远的不说,就说冯书记,一上任就叫‘要致富先修路’,非要各村统统将原有的机耕路加宽到两丈,又是拆屋又是压田,加上义务工,全乡哪一处不是日夜有人在骂乡村干部。结果呢,客车没见到影子,大卡车一个月跑不了三回,路再宽,跑的还是手扶拖拉机和三马儿,三马儿就是农用三轮机动车。”

毕建成说:“上面的好心,若不领,以后真有好处时,恐怕真不考虑我们了。”

金国伟说:“我们过去就是吃了总抱着幻想的亏。”

安乐退回去一截,然后将脚步声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再次来到门口时,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安乐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坐下后问:“怎么样,大家考虑好了没有?”

毕建成出乎意料地回答说:“我们村里可以试试!”

剩下的几个村也纷纷表态,说金副书记的建议有高度有深度,是切实可行的。金国伟最后一个发言,他只谈了没意见三个字。高天元对这个局面表示出忧虑来,他再次提醒安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安乐心里不踏实,下午大组集中讨论时,他自己没有发言,而让毕建成代表各村说了一通。毕建成的话说得很得体,包括金副书记在内的县里的几位领导一边听一边笑吟吟地不断点头。安乐注意看了看小会议室的情形,多数人都面无表情,只有高天元的嘴角上,一边挂着一丝冷笑。而毕建成仿佛也在躲着高天元的目光,发言时的位置由于是正对着高天元,所以他的上半个身子一直在扭曲着。

散会前,金副书记在大家的要求下作指导性小结,金副书记当众表扬了安乐,说他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非常值得新老同志学习。安乐赶忙插进去说多亏高天元同志的鼎力相助。

会后,安乐请金副书记到家里去坐坐,吃个便饭,金副书记听说他是请各村的支部书记,便满口答应,还说这个经验应该推广,至少可以为县财政节约一笔会议经费。

村干部们到安乐家时,妻子的女朋友们已先到了,果然都是些气韵成熟的迷人少妇,憋了一天一夜的村干部们话忽然多了起来。大家都说安乐在县城里有这么好的环境,却甘愿到乡下去吃苦,他们就更没有理由不努力。金副书记来得最晚,他一进屋,扫过一眼就乐了,然后,就夸安乐的妻子真是贤内助,请来这么多陪酒小姐。金副书记将女人都拆散了,梅花间竹般让她们一人一个地挨着村干部们。一巡酒过后,村干部们胆子也大了,将乡村中流行的俏皮话,一篓篓地倒出来,逗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很开心。酒席散了后,还都跟着金副书记和村干部们到文化馆舞厅里跳了一场舞。实际上,村干部们只同那些女人跳了一曲,第二支曲子响起时,城里的男人很礼貌地将那些女人一个不剩地请走了。毕建成他们坐在椅子上,射向舞池的目光仿佛都带着钩尖。

初八上午,大会安排安乐第一个上台发言。安乐心存顾忌,在谈到建学校和办企业时,语言很苍白,几乎没有什么感染力。下台后,金副书记马上就批评了他,说他的发言还不如昨天下午毕建成说得好。老童也说安乐怎么完全失去了考干面试时答辩的风采。他们原想通过安乐那有煽动性的发言,将大会掀起一个小高潮。不过,他们又都迅速地将其原因归结于安乐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重大的会议讲台上,经验不足。安乐也向这方面做了承认,他知道目前是不能对金副书记泼冷水的,甚至连温水也不能泼。

中午吃饭时,很多人都在悄悄打量安乐。

安乐这时才对自己的表现有些失望。

饭桌上一直不见高天元。回到客房时,安乐见自己的枕头上放着一封信。打开一看,是高天元留下的。高天元在信中说,自己不辞而别,决无其他原因,完全是因为放心不下乡里的工作。村干部们如此反常,他想先回去摸摸情况,找找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等安乐散会回去后,也好共同商议对策。

安乐想了好久后,故意将高天元的信摊开放在桌子上。然后踱到隔壁,同村干部们聊扯了一阵后,仿佛很随意地叫金国伟去将自己的茶杯拿过来。金国伟回来将茶杯交给安乐时,神情有些不对。安乐对大家说,高乡长有事先回乡里去了。毕建成顺着说高乡长再吃苦恐怕也无法升职了。安乐马上说,所以每个人都要学会不要逆天行事。毕建成顿了顿,还是将被舌头压住的话说了出来。

毕建成说:“道理我们懂,只是现在经常搞不清楚,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安乐说:“上为天,下为地,这还错得了。”

毕建成说:“那么哪是上哪是下哩!”

安乐突然说了句粗话:“这个不清楚,回家问老婆去。”

他以为屋里会有人笑,结果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安乐推说自己想躺一会,回屋后关上门喝了几口水,复又悄悄开门出去,隔壁村干部们住的房间门也关了,但里面有极低的说话声传出来。安乐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相信高天元信中所说的一切,村干部们的确是在策划一项什么事变。

三级干部会议如期散了,安乐本打算同村干部们一起回乡里去,金副书记却叫他留下。乡里前任书记老冯回县里来了,金副书记要他参加接待。安乐也想从老冯那里多了解一些情况,便同意了。谁知老冯忙得一点空也没有,成天被以前的同事或上级灌得要醉不醉,要醒不醒。这样倒也好,老冯说出的只言片语都是真话。老冯前后说的收拢起来有几点,一是高天元是个可以利用的助手;二是毕建成是条由狼杂交的狐狸;三是那里不可久呆,干出成绩后马上调走,超过三五年就会陷入泥沼不能自拔。

安乐将老冯的话在枕边对妻子说了。妻子认为老冯的话是绝对真理,妻子希望他两三年后回到县城,最低也当个财政局长。安乐说如果自己当财政局长,她就得回避,调离。妻子要他将这套东西都扔到垃圾堆去,县里的干部没有一个在执行这个规定。妻子说这规定本来就不科学,真照着办当了县长的人,老婆孩子就不能在县内生活,当了总理的家人就得迁居国外。安乐说她这是歪理。

妻子问他要不要那台伏尔加,老古都催问几次了,别的买主都拿着钱等着办手续。安乐犹豫了一下,咬牙说不要了,暂时用那辆破吉普跑一跑,免得让群众见了说闲话。妻子笑话他,说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怕群众的领导,过去只知道领导除了老婆谁也不怕。安乐笑了笑,说自己明天就要去乡里,要妻子抓紧点时间,恢复得好,明天早上醒了还可以再来一次。

二十大几的男女,总过不了贪欢这一关。俩人如安乐所说做了后,乡里的吉普车已开到财政局院里,安乐起了床就打算走。妻子拉住他让吃了早饭再说,还提醒他是乡里的一把手,司机只能算是他的轿夫。安乐要妻子别这么作践司机,说现在的司机与过去的轿夫有着质的不同。

吃过饭后,他们往乡里赶,吉普车在半路上出了点毛病。天太冷司机手脚不灵活,机器也不听使唤,修理用去了一个多小时。重新上路后,司机说了几遍,希望自己在安乐手里能弄个轿车开一开,威风威风。安乐说只要乡里经济发展起来,飞机也能买得起。司机说若是这样,他只好等儿子大了再到乡政府来开轿车。安乐问乡里这几天有什么重要事情没有。司机说别的没有,只看见高乡长从县里回来后,在各村里来回窜着逮着个干部就骂娘。骂完之后,几个人又在一起喝酒。

车子经过毕家垸时,安乐让停了一下,他下车去找了个人问金国伟在不在家,那人说金国伟同几个村干部一道像是到村长家打麻将去了。村长的家在半山上,吉普车上不去,安乐看了看山路上还没融化完的积雪,咬咬牙后,给脚下使了点劲,一路向上爬去。刚到山垸边,两只大狗就扑过来。安乐拾起一根棍子将狗们撵开,推门进屋,果然有几个人在打麻将,但没有金国伟。村长叫毕飞,他从麻将桌旁站起来,忙不迭地给安乐递烟倒茶,还叫老婆出来,将一串一千响的鞭炮点着了扔在安乐的脚边。安乐知道这是乡下的习惯,不好表示厌烦,只是提防着鞭炮别将自己的衣裤炸坏了。

定下来后,安乐问这两天村干部在干什么。毕飞回答说,金国伟从县里开会回来后,立即开了一个会,传达了会议精神,大家见没有什么具体事就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安乐见金国伟还没有布置会上说好的几项工作,心里就恼火了。毕飞正巧在一旁说,往年三级干部会完后,总有具体事布置下来,今年怎么有些反常。安乐想了想才说,是有具体事,不过准备让大家过了十五再布置。安乐对毕飞谈了盖学校和办企业的事。毕飞一连串地叫好,说他早就想建议在村里办个鞭炮厂,他家有技术,有专门人才,他愿意为此事作出贡献,只是因为某些人为因素他才不愿出面劳神费力。安乐知道毕飞是指金国伟凡事有意压他一头的事。安乐已摸清了这个村的一些情况,毕姓在村里是大姓,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三,其余姓金等等几个小姓只占五分之二,金国伟压毕飞是为了在垸里维持一种平衡。安乐没有同他多说,只嘱咐他到时好好同金国伟一道将方案搞出来。

毕飞不知道金国伟去了哪儿,只听说昨天高乡长在金国伟家里喝醉酒后吐了一口血。

安乐出了毕飞的家门,两只狗已不知去了哪儿,安乐回头看了两眼,毕飞的房子比山上山下所有的房子都气派。毕飞再三留安乐在家里吃饭,安乐都没有应。毕飞的老婆连忙提着一只布袋在头里向山下的吉普车跑去。毕飞陪着安乐缓缓走着,垸里的稻场上聚集了两大堆人。一堆人冲毕飞边笑边打招呼,另一堆人则远远地看着默不作声。安乐看见那个给他指路的人也在人堆里向毕飞作笑脸,心里忽然明白自己这是中了毕姓人的小小计谋,他们这是在借自己向他人示威。不过安乐一转念又想到,不如干脆将计就计,给金国伟施加点压力。他故意朝毕飞耳语了几句,让别人以为他们在谈某件秘密的事情,其实他只是说,天气太冷,烤炭火时要当心二氧化碳中毒。安乐还将毕飞叫到车上,像是事没谈完。车开出两里远后,安乐就叫毕飞下车,同时还将他老婆放在车上的布袋递给他,让他依然带回去。

吉普车一进乡政府大院,在家的干部几乎都围上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吉利话在初一那天都说过了,有人同安乐打了招呼,有人只是站站,连招呼也没打,无非是象征性地向安乐报个到,说明自己已经过完年来上班了。

人群中不见高天元。安乐放下行李就问小罗,小罗说高乡长这几天总是早出晚归,去哪儿也没给办公室留话。安乐问小罗知不知道高天元吐血的事,小罗摇头说他不知道,小罗还不相信,他觉得高天元这些时气色不错,除了咳嗽以外,看不出他有什么病。安乐不放心,让小罗马上到乡卫生所去查查,看高天元这两天是否看过病拿过药。

安乐在院内各处转了一圈,除了民政干事和司法干事有事简单地汇报一下,别的都无话可说。民政干事说的全是各村困难户的事,司法干事则完全围绕着各村那些受过处罚的人,借过年之机上村干部家吵闹的情况来说,好在这些事都过去了,就是困难户也要隔三百多天以后才会再次为过年的酒肉着急。安乐只需将这些模糊地记住就行。

一圈刚转完,妻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听说安乐的吉普车在路上出了事,心里着急,安乐说只是机器出了点毛病。妻子反而更着急,要他少坐那破吉普,当心下乡的路太坏,说不定会遇上刹车不好,方向不灵。妻子有些后悔不该怂恿他考这鬼乡镇领导职位。安乐见办公室无人就说,等过几天自己压在她身上时她就会放心下来。调笑两句后电话就挂断了。

小罗从乡卫生所回来,说高天元的确去拿过药,是治肺病的,不过高天元对医生说是替别人弄的,他就用这点权刮点小不正之风。

安乐要小罗不要将这事往外说。接着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要她到医院去弄些治咳嗽咯血的好药。妻子又是一惊一诧,直到弄清是给高天元准备的后,才放下心来。

午睡起来,天上已经在飘着雪花。乡政府院里静得可以听见雪花与北风碰撞的声音,他想起老冯交班时对自己说过的话,现在的乡镇干部,如果不想做事,整年整月也没有人来打扰,如果想做事,则一天到晚也没个喘气的时候。北风小了些后,他听见有几处掩着的办公室门缝里传出打扑克的声音。安乐不看也知道,伴着扑克牌的还有一盆红得诱人的炭火。乡下正月十五以前都算过年,不是突发之事,没有几个人会认真工作,同时也没有人去督促别人认真工作。安乐披上妻子买给他过年的羊皮中褛,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院门,往小街上走去。

乡政府所在地叫旧街,这个乡却叫新街乡,小街两旁的店铺已开了业,满地都是鞭炮的碎屑。那些店主多数还不认识安乐,每每有人将他当做走亲戚的,一张口就问他要买什么。安乐逢人就问生意如何,初八开业放了多少响鞭炮,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改口,故意惹得他们好奇。他在派出所门口站住了,接着一推门钻了进去。

两个值班的警察正在火盆边打瞌睡,见了安乐,便扯起嗓子喊所长。所长来了后,彼此抱抱拳作了拜年状。安乐很客气地要所长往后对自己的工作多加关照。安乐很清楚,在这儿干事,派出所是一大支柱。派出所所长马上表态说安乐比老冯够意思,初一就来所里拜年,他当时虽不在,事后还是心领了,以后安乐鞍前马后差个保驾护航的人时,尽管同他打招呼。

出了派出所,安乐就去乡中学。远远地看见一面国旗在风雪中飘扬,安乐就想胡校长真是个认真的人。安乐上任的第二天就来过中学。不用人指点,他径直奔胡校长家里去。初一那天,安乐也没碰见胡校长。但胡校长也听说了,所以一见到安乐,胡校长就感激地将那盒本可以放十次的小挂鞭炮一齐点着了。说了几句话,胡校长就谈起学校的事,所幸他不是谈学校缺钱缺经费,而是担心明天学校开始报到,不知又会有多少学生无法再返校。中学有六个班,但学生一年比一年少,乡里的人口却是一年比一年多。安乐让胡校长及时将情况汇报到乡里,需要乡里协助时,他会将所有干部都派到各村去做动员工作。

安乐将乡里今年的工作计划说给胡校长听,问他的看法,胡校长说,建学校,办企业,都是为民造福的事,怕只怕学校建成后,却没有孩子去上课,现在农民负担太重,一建学校就免不了新的摊派集资,农民交了这些钱就交不起孩子的学费。胡校长不说办企业的事,企业的事他不懂,他只是担心投进去的资金收不回来,就像老冯逼着全乡家家户户栽板栗,栽下去三年,百分之九十几的板栗苗都变成了枯枝。安乐没想到胡校长会反对各村建学校,尽管他没明确地说出来,意思却是确凿无疑。安乐问他,如果不建学校,继续用那些破烂危房行不行。胡校长也就犹犹豫豫地说不行。说过之后,胡校长长叹一声怨自己心太软,不知道大事的取舍,这种两难之事,得靠搞政治的人来决断。

安乐说:“照胡校长的说法,我也不是个搞政治的人。”

胡校长说:“其实乡村干部面对的是一件件实事,能干就行,可现在一个个都要评个什么政工师的职称,好像真的都是政治家了。”

见胡校长避而不答,安乐就提议到各个教师家里去看看。住在学校里的教师不多,只有四家。大家都与胡校长一样,挤在两间大教室分隔成的几间小屋里。年轻些的家里人少,还算能对付。年纪大的,上有老下有小,屋里的样子就够呛了。安乐担心他们提出要宿舍的问题,他们也真提了,不过都说现在条件比去年好多了。去年以前,大家都还住在建学校时搭的工棚里,幸亏夏天几场暴雨,将工棚淋垮了,老冯也不管县教委关于教师不能将教室改作宿舍的规定,亲自动手将教室腾了两间出来,改造一下让他们住下。安乐见那些工棚还在,就要去看看。胡校长支吾着不答应,安乐有些奇怪,便愈发执意要去。胡校长没办法,只好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安乐就发现一间工棚的瓦脊上,在往外渗着层层青烟,瓦上一点积雪也没有。安乐正要问谁住在里面,胡校长在身后大声叫起来:“康老师!康老师在家吗?安书记来给你拜年了!”

片刻后,那工棚的门打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安乐第一眼见她就觉得有些面熟。他问:“我们能进来吗?”

康老师点点头,将安乐他们让进屋里。屋里有一股很浓的中药味,一只药罐在火盆边扑扑地冒着气泡。

安乐问:“康老师不舒服?”

康老师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借端瓜籽,回避了回答。安乐坐下后,往四周看了看,屋子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外加一个书和几把椅子,到处就塞满了。

安乐又问:“康老师家里人住哪儿?”

康老师没回答,胡校长抢着说:“康老师是以校为家。”

安乐感到其中有奥妙,他的目光这时落在桌上的一只茶杯上,那只缕花杯套让他很眼熟。看了几眼,他忽然想起来,这茶杯是高天元的。如此,他又想起自己在县里开会时,无意翻了一下高天元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女人照片,那女人就是眼前的康老师。安乐坐不住了,他信手拈起一撮瓜籽,边嗑边起身告辞。

出了门,站在学校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安乐逼胡校长将实情说出来,胡校长告诉他,高乡长同康老师相好已有快二十年了,康老师的儿子长得与高乡长一模一样,去年考进了地区高中。康老师的丈夫是个农民,人很老实,不管康老师如何,都一直对她很好,所以两个人也没离婚。

安乐问高天元的爱人知不知道这事,胡校长说不可能不知道,但不知什么原因她没计较,反而一年总要来几次看望康老师,每次都还带着礼物。安乐听了不再说什么。

回到乡政府,天色就黑下来。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四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吃了晚饭,高天元还没回来。小罗打电话问了几个还留着电话的村,都说没有见着高天元。小罗还往几家装有电话的富户打过电话,得到的回答也是没有。

小罗刚放下电话,妻子的电话就打过来,她问新街这儿下雪没有,要安乐将那件皮褛穿上,别管什么脱不脱离群众,不过若是走山路时小心别让刺挂破,皮货破了她没办法补。安乐等她说完了,又催她早点在医院将自己要的药弄到后,托人带过来。妻子说弄药可以,但她不会给别人,要安乐亲自回家拿。妻子那娇嗔的话语,在这风雪乡村之夜,给寂寞的安乐添了许多快乐幻想。

回到宿舍,安乐便打开笔记本,一边想一边不停地在上面写,他想在十五一过十八那天召开全乡村民小组长以上的干部大会,部署落实全县三级干部会议精神。他对自己想到的几条措施很满意,一个人兴奋了一阵,便又想尽快同高天元聊一聊。

安乐开门走到高天元的门前,屋内黑灯瞎火一点人声也没有。他愣了愣后,穿上皮褛就往乡中学方向走。半路上,他碰见小罗同一个女孩手牵手在雪地里散步,小罗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丢下女孩要陪他去。安乐一摆手将小罗追过来的脚步阻断了。

学校内静悄悄的,只有英语老师在教几个学生朗读英语,那几个学生是乡里几个干部的孩子,说是做家教、其实是开小灶,补课费是学校给的。

安乐无法控制不让脚底下的积雪发出吱吱响。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康老师门口,果然听见高天元在屋里说话。

高天元说:“这药怎么一回比一回苦。”

康老师说:“越喝越苦那是说明病情在好转。快趁热喝了,早点上床睡。”

高天元说:“今晚得回乡去。安书记这一回来,肯定有事等着研究!”

康老师说:“他年轻身体好,你可别陪着他熬。”

高天元说:“年轻顶个屁用,在这乡里,他能熬得过我!”他紧接着叹口气,“不过他也可能真有些韬略,上午他路过毕家垸村,那出戏演得还真有水平,金国伟听说后,竟有些慌神。”

康老师说:“这一整天,你都跑了哪些地方?”

高天元说:“只跑了挨着毕家垸村的几个村。妈的,奇怪得很,竟然什么风声也没摸到。毕建成这狗东西,这回可能要玩点什么高级的了!”

康老师说:“总叫你别开口骂人,学文明点!”

高天元说:“上了床你怎么不叫我文明点!”

康老师说:“臭嘴!你说毕建成他们真的在玩把戏!”

高天元说:“我这鼻子比警犬的还灵,瞒得了安乐瞒不过老子!跟他们斗戏法斗了十几年,斗出经验来了。”

康老师说:“你也别这么说,老毕他们上头是领导,下面是百姓,时时刻刻都泡在里面不能脱身,总是为难的事情多。”

高天元说:“就是因为这个,这多年才没换他们,能做到这份上不容易,我心里明白。换下他们,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屋里,康老师将一坨冰糖塞进高天元嘴里。高天元咬下半块,将另半块喂到康老师嘴里。康老师叫高天元睡觉前先用炭火将棉被烤热,不然冷被窝又会将病激发了。高天元说如果乡里没事,自己还是上她这儿来睡,这个年纪了,有个女人在身边才睡得踏实。

安乐知道他们要分手了,连忙从门前后撤。拐过山嘴时,从康老师门口透出的一道红光,将地上的雪映出一片霞光。

安乐回屋不到五分钟,高天元就敲开了他的门。

高天元气色还好,只是额头有些阴暗。两人寒暄几句后,高天元就将这几天自己到各村摸的情况对安乐说了一遍。他说总的来看,群众的生活水平略有提高。光从打麻将就能看出来,去年大家只打一角的,今年则上升到两角。不过群众的牢骚话增长速度太快。高天元说了几则顺口溜,果然有安乐没听见过的。是说干部喝酒:能喝白酒的喝啤酒,这样的干部只得走;能喝啤酒的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一律调;能喝四两的喝一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能喝半斤的喝一斤,这样的干部咱放心。安乐装作不知道,问高天元,各村近两天都有哪些动作。高天元说若指工作,那得等到十五以后,别的事村干部们好像是按兵不动。特别是毕建成,成天坐在火盆边不是看《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就是看电视,从县里开会回来后,只出过一次门,去了哪儿则谁也不知道。天黑出门,天亮才回。高天元说自己查证过,那天晚上全乡九个村支书,几乎都不在家里。只有一个人因老婆患急症,是去了乡卫生所。其余八位好像被外星人劫走了一样,那夜里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安乐心里也不踏实,他宁可相信八位村支书是躲在哪里凑成两桌麻将。高天元否认了打麻将的可能性,因为毕建成的父亲信佛教,他一家人是绝对戒了赌的。两人合计了好久,做了多种猜测,最终又都被自己否定了。

高天元判断,村支书们的反常行为是与某些工作有关,老冯在乡里工作的最后半年,村支书们的不满与抵触情绪很大,私下里都说老冯要各村修致富公路,实际上是为他自己修升官发财之路。所以老冯走时,乡里搞欢送会,村支书们给他敬酒,没有哪一个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搞得老冯很扫兴,还以为是高天元在背后捣鬼。

最后,高天元提出,他们俩干脆分头到金家垸和毕家垸两个村里去住两天,彻底地摸一下。反正离十五还有三天,按照农村的惯例,一切事都等过了十五再去做。呆在乡政府也是白呆。安乐同意了。

送高天元出门时,安乐问他身体情况怎么样,高天元说自己感觉不错,只是那天吃鱼让刺卡了喉咙,吐了些血,开始还头晕,从昨天起就正常了。听他这么说,安乐就放心了些。

安乐关了屋里的灯,站在门口往外看,只见高天元锁上房门后,一个人踏雪往院子外面走。他有些同情高天元,正要叹气,隔壁窗户里先吁了一声,是乡妇联主任的声音。

开了灯后,小罗拿出一包东西走进来。

安乐以为小罗像毕飞的老婆一样,送些过年的东西给自己,小罗边打开,他边皱眉头。完全打开后,才知道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账。小罗将这些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亲手管理的,一部分是各村报上来的,都是老冯在任几年围绕开发区建设,或赊或欠的债务。过年前,那些债主就来过乡里,是高天元挡的驾,说安乐初来乍到,见面就索债只会给领导留下不好印象,债主们才答应年后再来。这两天,旧街上住着的债主都在往外放风,说一过正月十五就到乡政府静坐。安乐听到这话时,冷笑了一声,要小罗告诉那些人,想什么时候来尽管什么时候来,他会好好接待的。安乐信手翻了翻,几乎都是白条,不是借就是欠,茶场、酒楼、商店、木材加工厂,还有许多个人的,少数人从文字上可以看出是开拖拉机的,其余的除了钱什么也看不清。那些复印的纸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千篇一律的一个冯字。一共有五万多块钱。小罗问该怎么办。安乐真想说新官不理旧账,他忍了忍还是吩咐小罗先压一压,待过了十五再说。

小罗边收拾账边说,他听到街上不少人在议论高天元,说高天元是事实上的重婚。安乐叫小罗说到自己这儿为止,别人那里不要乱说,他特意提醒小罗,办公室应该是党委的喉舌。小罗很明白,马上说自己一切行动听安乐指挥。

在乡下过第一个雪夜,又没有妻子相依相偎,安乐总觉得四周冷风嗖嗖,一夜也没睡好。天刚亮他就爬起来,拉开门,一堆白雪竟涌到脚边上。院子里几乎看不见别的什么了。炊事员种的一块菜地,绿油油的白菜只剩下些绿叶尖儿。北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时,他险些下意识地做出了躲闪动作。干部们都在自己屋里睡得正香。安乐稍事整理了一下。就往雪地走去。

旧街上有两个人匆匆走着,将地上的雪踩得格外响。安乐跟在后面走了一阵,忽然意识到其中一个人是毕家垸的毕飞。拐了一个弯,前面出现一辆客车。毕飞敲开那扇写着旧街国营旅社的小门,钻进去一会儿,就扛着一只大纸箱出来,并送到客车里。毕飞和同行的那个人一共扛出了十只纸箱。安乐等他们扛完了才走拢去,一问才知全是毕飞家里做的鞭炮,眼看十五就要来了,毕飞将它们一起卖给了县里的一个批发商,他这是赶着送货去。毕飞说人家本来要五十箱,他家生产能力有限,只完成了十箱。安乐想说要毕飞带领群众致富,北风呛了他一口,他也顺势将这话收了回去。毕飞买了十二个人的车票后,司机就将客车开走了。

安乐从原路返回,经过乡政府大门又往旧街的另一端走去。早起的各色店主都认识他了,一个个都问他过年好。走到街头,正好与高天元碰了对面。高天元略微有些慌。

安乐装着没看见,望着田野上说:“这大的雪,各村不知有没有受灾的!”

高天元从地上掬起一捧雪捏了捏,又望了望街边的屋顶,他说:“这雪很松,只要今晚不再下,就没事。有事也只是极个别的。”

安乐扫了一眼说:“中学那破工棚里好像还住着老师,能不能抵挡住这雪?”

高天元怔了怔,忽然理直气壮地说:“你是说康老师吧,我刚去看过,房子虽简陋,还算结实。”

安乐忙说:“光结实也不行,等天晴了,我去同胡校长说一说,想办法调整一下。”

高天元没有接话。

安乐又说:“高乡长,乡里的工作你比我有经验,我只能依靠你。你看这种天气,我们还去不去村里?”

高天元说:“这种天气最好,只要下去,甚至可以将村干部堵在老婆的被窝里。老冯没来之前,一下雪我就将干部往村里撵。老冯来后怕我抢他的权。我也就不作声了。白雪真好,它往地上一铺,人都舍不得上去踩,心都变柔软了,三两个人往火盆边上一坐,弄一瓶酒,再在火盆上的吊锅里熬些腊肉豆腐,慢慢地将话往心里说,无论怎样艰难的思想工作都能做通。”

安乐被高天元的这番话感染了,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就着火塘吃饭的情景。

高天元又补一句:“可惜这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安乐忙说:“上午乡里就开个干部会。还是你发话,将大家都撵到各村去。”

高天元摇头说:“有些人不能去,像计生办和集资办的人,下去连水也喝不到一口,还会惹得老百姓惶惶不安。”

安乐要高天元提供一个名单。高天元掐指数出七个,安乐一算,副书记、副乡长只占三个,其余四人是民政干事、司法干事等。乡里副乡职以上的干部有整整十个。安乐提了一点异议,意思是自己想见识一下有些干部的不受欢迎程度。高天元笑了一下,便将贾副乡长换了上去。

乡里上午开完会,下午被高天元点名的七个人同高天元和安乐一道,一人去一个村。安乐看见别人出门时只带一只小提包。贾副乡长却提着一只大包,里面装着矿泉水方便面和饼干。

安乐去金家垸村。高天元去毕家垸村。

路上雪太厚。吉普车不敢开,高天元到街上喊了两台拖拉机,一台出街南,一台出街北,分头送九个到村里去的人。金家垸村在乡里的最南边,靠近正在修建的京九铁路。安乐下了拖拉机径直奔毕建成的家。毕建成果然睡在被窝里看《三国演义》,除了老婆不在怀里外,一切都如高天元所料。毕建成慌忙撩开被窝往地上跳时,下身光光的连短裤都没穿。安乐想着高天元的话,忍不住先笑了。

毕建成穿好衣服后,安乐就让他领着去看老冯在这儿搞的乡级开发区。

他们顺着一条小河走了几里路,猛地看见一大片田野,平坦如一块巨大的席梦思,白雪像云丝被一样覆在上面。在旷地的边缘有几间圈牛羊的棚子,毕建成说,这就是老冯为体现政绩而搞的开发区。安乐扒开积雪,呈现在眼前的是碎石和沙砾。整整五十亩土地,除了夏天能长出一些野青蒿以外,庄稼一棵也种不下去。听毕建成说,这些田地,以前是村里最好的,学大寨时,一直是全乡的示范田。安乐光听着,偶尔嗯一两声。他们穿过空旷无物的开发区,来到南边边缘。被大雪缠裹一样的京九铁路路基,横贯在眼前。两者相距不到百米。

安乐被铁路的气势感染,忍不住说:“火车通了以后,这儿说不定能成为县里的风水宝地。”

毕建成说:“真是那样,大概有人会来投资修庙。”

毕建成的话让安乐听不出真假来。

往回走时,安乐见一处山顶上有座孤零零的房子,一问才知真的是座庙。是四周的百姓自发捐钱捐物修建的。

安乐问:“你父亲是不是从中起了作用?”

毕建成说:“不,他只信佛,从不进庙。”

安乐说:“听说他以前是村里的干部。怎么改了信仰?”

毕建成说:“说不清楚。我十几岁时就见他念经,外人近些年才知道。”

毕建成快五十岁了,安乐一算,他父亲信佛最少也有三十年。

晚饭真的是安排在火盆边,毕建成的老婆将腊鱼腊肉都放在吊锅里,煮得满屋都是酽香。毕建成的父亲关在屋里一直没出来,毕建成说他每隔七天就要闭关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见人。毕建成的老婆在一边插嘴说公公从前还当过模范党员,因为对现在的党员干部看不惯,才信佛的。毕建成虽然咳了一声,她还是强撑着将话讲完。

有酒有吊锅也有极旺的栗炭火,可就是没有高天元说的那种彼此掏心拿肺的气氛。安乐问毕建成今年村里的工作如何安排,毕建成说过了十五就开会研究。关于村里建学校和办企业的事,毕建成仍然同在县里开会时一样,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不时在肚里哼几下,谁也听不见是在说什么。

安乐放开胆子同毕建成碰杯想让他在进入醉态时,将心里话说出来。哪知自己的舌头不听使唤时,毕建成还能清醒地劝他少喝几杯,隔墙有耳,免得群众又将他当成同老冯一样的人。安乐脑子还不糊涂,他要毕建成将村里的干部找来,开个座谈会。毕建成劝他明天再开这会,这么晚不好找人,安乐说能找几个是几个,实在不好找,自己可以同他一起去。

毕建成走后,安乐一个人到门外去撒尿时,听到隔壁窗户里传出的人声中有自己的名字。他走近几步,果然是几个人在议论自己。第一个说这么斯文的一个人怎么能当乡里的一把手。第二个说,人斯文肚子可不斯文,吃喝起来同老冯不相上下。第三个说,孔繁森一死,天下的干部重又成了一种颜色。安乐回屋后问毕建成的老婆隔壁住的什么人。她说是村里金姓的头面人物,在外面当了几年包工头,赚了些钱,便成天想为金家光宗耀祖,回来当了村长。可他媳妇怎么也为他生不下来一个男孩,所以他家吃年饭时,四周都是女人,只有一个光杆司令。毕建成的老婆有些得意地说,她一胎就为毕家生下两个儿子。安乐听见的都是男人声音了他明白那些人是特地来偷偷观察的。

毕建成只找来村里的妇联主任和一个姑娘,说是团支部书记。安乐同她们聊了几句,知道妇联主任到五月份就要去部队随军,那姑娘正月十八那天出嫁。安乐嘴里不说心里在骂毕建成。问了些家常后,安乐就死不开口。毕建成领会到意思后,只好又出去找,趁毕建成不在,安乐追到厨房里同他老婆开玩笑,问她放不放心自己丈夫弄了两个漂亮女人当助手。毕建成的老婆说,谁当村干部由不得她丈夫,都是村里几大姓协商选举的,妇联主任和团支部书记都是金姓的人,她丈夫想干涉也是鞭长莫及。安乐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正不知如何再问。毕建成的老婆又主动说毕建成只要夜里出去都会同自己打招呼,前天夜里同邻村的几个支书到庙里去烧香——毕建成的老婆说了半截,觉得不合适,突然不说了。安乐找到了要找的线索后也不再往下问。

毕建成还是没找到要找的几个干部。安乐叫他作罢,明天再说。四个人在火盆边各占一方,安乐问妇联主任和团支部书记,眼看着就要离开父老乡亲,心里有什么想法。两个女人都说,只后悔当初读书读少了,并说她们走之前,一定要给村里人留下忠告,把学校办好,让每个孩子都有书读。安乐要毕建成将这话记下来,有机会说给全村人听听。毕建成低眉落眼的,没有答腔。

夜里,安乐听见毕建成父亲的诵经声,在砖墙那边反复回绕着。他努力听了一阵,觉得不像是各处庙里常听到的经文,而像是在低声祈祷:让国家早日富强,让党早日将腐败分子清除干净,让村里的宗族和愚昧早日被人抛弃,等等。

天色一亮,安乐就悄悄地起了床,轻轻地打开房门后,猛然见到一个老人盘坐在堂屋的蒲团上,对着***像,两眉紧闭,嘴里念着的却是***的著作《为人民服务》。安乐没有声张,出了大门便往山上的庙里走去。

看着不远,安乐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路陡的地方他还摔了几跤。庙的规模让安乐感到吃惊。房子与普通民宅差不多,显然是普通砌匠的手艺,但一溜九联大屋,远远超过了现在的村办小学。安乐叹息,如果这房子是小学的话,在这么险要的地方,恐怕三年也盖不起来。庙里空无一人,有两间屋子上着锁,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的僧衣僧鞋,他想和尚或尼姑大概是化缘或云游去了。安乐一间间屋子察看,在一间可能是给香客住的屋子里,他发现地上扔满了烟头。地铺上有一张纸片,安乐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人名,每个人名后面是一组数字,最小的是一百五十六,最大的是一千五百六十。它们之间都是倍数关系,看样子是哪家人多人少,后面的数字就或大或小。数字最小的是个女人,名字有点怪,叫毕大姑。安乐不知道这是称谓还是本名。他将纸片来回翻了几次面,却再也找不出线索。

安乐出了屋子,外面亮了一些,远远近近的大小垸子都能看清,但没有一处可以见到炊烟。雪已不再下了,东边还出现了一道红霞。安乐绕着庙转了一圈,庙后有一眼温热的流泉,他用它擦了擦脸。回到庙前,安乐看见一个人正在雪坡上缓缓爬着。走近了些,才认出是位老太婆。

老太婆见了他,腿一软,瘫坐在雪地上。安乐忙过去将她扶起来。老太婆是毕家垸的,她去年流年不利,今年想有所改变,便赶在这大雪之时,半夜里爬起来往庙里赶,以为别人起不了早,自己可以为菩萨烧个头炷香,谁知还是迟了。安乐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问老太婆为什么这样心诚,雪大山大年纪也大,却还要吃这份苦。老太婆说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只有菩萨是个依靠。她那个不孝儿子,在城里娶了老婆就丢了娘,成天说工厂没发工资,几年来一文钱也不给她。村里不问这个,还强迫她按人头交这税那费,她都六十六岁了,可去年一年硬要收她一百五十六元钱。安乐心里一动,问她叫什么名字。老太婆说大家都喊她毕大姑。安乐马上断定那张纸是从金国伟的笔记本上掉下来的。

毕大姑有些累。安乐扶她到香客住的屋子坐下来时,看到墙上有人用木炭写了几个字:三十六计何为高?

毕大姑磕完头许过愿,安乐半扶半抱地将她送下山后已是上午十点钟了。

安乐往垸里走时,毕建成迎了上来。

毕建成说,村里有几十个人聚在他家门外,说是要同安乐对话。安乐对对话这两个字特别敏感,马上问都是些什么人,毕建成说都是些在外工作学习包括打工回来过年的年轻人。他建议安乐回避一下。安乐一瞪眼说如果躲避群众那还叫什么党的干部。

毕建成的家门前果然有一大群衣着与农民不同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安乐问村里有没有会议室,毕建成说只有请他们进家里。那些人将毕建成的堂屋挤得满满的。安乐不先开口,而是让那些人先说,意在探个虚实后再相机行事。那些人都抢着说,特别是几个在外读书的大学生和中专生,口齿又快又伶俐,句句话都带着攻击性,明里暗里总是说乡村干部腐败成风,违反国家政策向农民乱收费乱摊派。

安乐只顾记录,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却在考虑对策搜寻回击的语言。

人多嘴杂,转眼就十二点了。门口有点骚动,像是有人要挤进来。安乐从人缝里看见高天元的半边脸,连忙站起来,要大家让开一条路,放高乡长进来。

高天元没地方坐,就站在安乐身后,两手抱在胸前,铁青着脸,一遍遍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似乎是要找出领头的人来。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多数人都不说话,大学生也不开口了,只剩下三个中专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乡村干部的不是之处。

高天元来后,安乐好像有了主心骨,踏实了许多,他清清嗓子,有意将语气说得尽量平和。

安乐说:“我来乡里工作才一个月,大家敢当面对我提意见,是对我本人及乡党委乡政府的信任。借这个机会我先要请大家注意一个问题,现在搞工作哪一项都不容易,都得准备吃苦,想不吃苦就能享福那是不可能的。倒转去十年,我也同你们一样,对改革充满浪漫的幻想,以为中央文件一发,大会一开,再干个三五年就能看见大马路上全铺着红地毯。”

一个中专生说:“我们没有幻想,只想干部少成天到处追人收税要钱。别像黄世仁对杨白劳那样!”

安乐还没反应,高天元就骂了出来:“放你娘的臭狗屁,你知道什么是黄世仁,什么是杨白劳!你自己才是,瞧你那身衣服,那双皮鞋,你老子不卖半亩田的谷你买得起!”

一个大学生说:“高乡长,你是国家干部别开口骂人!”

高天元说:“我就是要骂,老子骂人是当面骂,叫做正人君子。你们呢,以为读了点书,将骂人说成是对话别人就抓不住把柄,我不说你们是伪君子。可你们自己想想,过了十五一回学校后,哪一个不是比赛着给娘老子写信,除了开头的父母大人几个字外,其余全是要钱要钱,要走了家里的猪,还要家里的鸡;要走了弟妹读书的机会,还要走了老人的药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见家里越来越穷就心里发烦,想找老子们出气。告诉你们,老子一肚子气正好没地方出,今天我们也来比个赛。老子将乌纱帽扣在尿壶上,就同你们一样!同你们将话说白了,你们输了是活该;万一赢了老子就报告给你们学校领导,说你们又在搞对话。你们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知道那个东西疼!看到家里有困难就以为都是干部多吃多占多拿的原因,是地方土政策害的。不就是对去年人均交了一百五十六元钱有意见吗?我要亲口告诉你们,这些全是国家政策规定的,乡里乱收了一项,多收了一分,老子这颗人头你们可以拿去当足球踢,我保证往韩国队的大门里一钻一个准。第一项是农业税,第二项是农业特产税,这是国课仓粮,国家不开口免,就是卖儿卖女也要按时交。第三是乡里的五项统筹,包括教育附加费,民兵训练费,公路建勤费,优抚统筹和计划生育统筹,你们说说,这哪一项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没有这些地方政府还能运转吗!剩下的是村里的三项提留,有行政管理费,公益金和公积金。这些都是铁板上铆钉,钉死了,是写在红头文件上的。我也想过向上面反映减免一些,可想来想去不知该减谁免谁。教育是根本,计划生育是国策,这是想都不要想的。民兵训练和优抚又是事关国防大计,钢铁长城不能自毁。公路是惟一可以考虑的,可没有它,父老乡亲不又要重新爬山沟钻刺林!至于村里的那点钱,说得不中听点,真不够你们买支冰淇淋。老祖宗留下的这个政权撤销不得!没有了它,恐怕你们毕姓和金姓又该修祠堂了。我知道,你们要提农林特产税的事,这是从过去农林产品税变过来的。国家在十年前就给你们核定了标准,一直就没变动,对别的村它是好事,对金家垸村它却是坏事。金家垸过去是产茶叶的,还有一座茶场,搞了责任制,分给家家户户以后,都说那山的风水好,将茶叶都挖了,改做坟山。当时我就劝过你们的父母,可没人听,国家可不管这个,它不会心血来潮,你挖茶树是你的事,它还是一如既往地要收茶叶税,哪怕你将茶树挖得一棵不剩它也不管。话说回来,谁叫你们毁茶树哩,不管贵贱,一棵茶树挣的钱,闭着眼睛分,也比交税的钱多,还有其他的义务工,这几年主要是修水利和修公路,政策规定有力出力,无力出钱,说到底这是让大家有种团结一心的责任感。可有些人让他出力他不出力,收他的钱时他又骂人,这样的道理上哪儿去也讲不通。在这个乡里,我高天元骂人是有名的。但我有个三骂三不骂的标准:一骂懒人、二骂泼妇、三骂年轻人,但我不骂老实人、不骂老年人、不骂正在干活做事的人。你们今天将三条都占了:眼看要离家了,头发还梳得溜光,苍蝇趴上去也会掉下来摔断几条腿,这表明你们是在偷懒;别人好不容易盼来大年节,特别是安书记,放着城里的安逸日子不过,大雪天到村里来干工作,你们还聚众闹事,这样的行为只有失去理智的泼妇才有;再看,你们正年轻,在家乡你们挨了我的骂,出了村门、乡门和县门,就成了千金买不到的教诲,我成天都惟愿你们这些游子在外早点有大出息,哪怕没有投资回来,家乡也能借你们的知名度,办个事多少会方便些。”

安乐开始还不时用手指捅捅高天元,让他注意说话分寸,到后来,就一点动静也没再做出来。

高天元说完,屋子里有好长时间无人说一个字。

突然之间,毕建成的父亲出现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炷香,嘴里喃喃地诵着经。这一次好多人都听见了,老人确实是在念《为人民服务》。毕建成说他父亲又要做中午功课了。大家什么也没说,鱼贯着退出屋子。

安乐和高天元进了里屋,高天元说:“我本来想将集资建学校、办企业的事说一说,放个风出去。”

安乐说:“还是过十五再说,免得让群众的年过不踏实。”

高天元回到刚才的话题:“对这些人只能边骂边讲道理,乡干部一大工作窍门就是要会骂人,善于骂人。”

安乐不说这个了,他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

高天元说:“毕建成一大早就叫人送信,说这边可能要出事。”

安乐说:“他事前肯定知道消息了。配合得挺默契,想给我个突然袭击。我也查到线索了,那天晚上各村支书都去了山上庙里。”

高天元看过安乐递过来的纸片,确认是金国伟的笔迹。不过,他们愈发想不通,那么冷的夜晚,他们到那野庙里去干什么。他们只觉得这有点像当年闹红军时,地下党发动起义而开的秘密会议。毕家垸村没有什么大事,除了新增加了几个困难户,高天元没有对安乐说新情况。

毕建成说是给安乐压惊,将村干部都叫来陪吃饭。席间高天元老盯着团支部书记,要她给安乐敬酒,团支部书记说了几次身体不好后,大家才意识她可能是未婚先孕,便接二连三地说村里吃了亏,年前就应该收她两个人的税。

安乐告诉他们,正月十八乡里召开小组长以上的大会部署今年的工作,他个人的看法,重点是抓村办企业和村办教育,因此希望大家到时候多出些点子。他还说,除了团支部书记以外,村里的其他干部一个也不能缺席。少一人,罚毕建成五角钱。大家起哄说,到时都不去,让毕支书狠狠放一回血。毕建成笑着说,如果他不去,安乐就得自己罚自己了。

安乐离开毕建成家时,放了二十元钱下来,说是给他父亲买点吃食,老人有病该调养一阵。

安乐同高天元一路走着,路上的雪一点也没融化。早上安乐在庙前见到的那道霞光,始终没有化出太阳。两人时断时续地说着话。安乐问高天元,贾副乡长为什么不受群众欢迎。高天元说前年乡里来了一批救灾衣物,贾副乡长看中了其中一套西服,就随手拿走了,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老百姓就背地里叫他假仁假义假乡长。正说着,贾副乡长在一处山坡上喊他们。贾副乡长从山路上连滚带爬走下来,脸上还带着笑容,张口说话时嘴里直冒酒气。

贾副乡长高兴的原因是,村里的群众终于又给他吃了热菜热饭。群众说好几年都没见国家干部在正月里冒雪下到村里了。贾副乡长的大提包是空着的,他将准备作干粮的方便面,饼干和矿泉水都给了村里人作礼物。他去的那个村同样很平静,村支书一家,大白天都关门睡觉。

到村里去的人陆续回到乡政府,各村的情况都差不多,有意见的群众都还憋着,说再大的事也没过年事大。村干部也都在家,不过没有一个人对今年的工作有计划,都说过完年再说。碰完头后,小罗说安乐的妻子捎了东西来。

小罗将一大包东西交给安乐时,四周的人都用眼角瞧着他们。安乐就有意当众将包打开,一下下地验证里面那些药瓶子和药盒子。看的人围过来,听安乐读那些使用说明,都是治肺上毛病的。小罗还翻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药费共计三百六十六元。有人惊叹着说正好一天一元。

安乐将药拿回宿舍不久,妇联主任就送了几瓶梨子罐头来,说梨子可以滋肺。接着小罗又送了六盒鱼腥草滋补液来。往下乡政府在家的二十几个人都来看望安乐,来的人没有一个是空手的。安乐都收下了,天黑后,他用两只大提包装起那些东西,用一只小扁担挑着,从乡政府后门出去,悄悄地送到康老师那里。

高天元不在,安乐让小罗找个借口将他留在乡政府里了。康老师望着安乐只说了声自己命不好。安乐要她尽力照顾好高天元,他能理解他们的处境。他还要康老师别对高天元说这些东西是他送来的。

乡里再次开会,布置全乡干部大会的筹备工作。安乐亲自写工作报告,小罗则给高天元写去年的总结报告,贾副乡长负责会务,妇联主任到旧街上去督促有关各方打扫卫生,张贴标语,如此等等,二十几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十四那天,安乐借口到县里去请领导到会,回家住了一夜,夫妻俩都有几分渴,精力用得过猛,早上起床,两人都有感冒的先兆。妻子叫他别走,过了十五再回乡里。安乐不肯,在破吉普车上吹了一个多小时,到达乡政府后,鼻涕和喷嚏都频频出来了,吃了两颗康泰克仍不见效。高天元见了,就叫他吃一副中药,并且对医生说明药方里要加进一味淫羊藿。高天元说过后自己去了卫生所,将药点齐,让康老师煎好后,端给安乐喝下去。

安乐睡到下午四点多钟醒来,人的确感觉好多了。起床后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还在家里躺着,感冒药吃了一大堆一点效果也没有。安乐将高天元说的药方告诉妻子,还就淫羊藿这味中药悄悄地说笑一阵。

晚上,乡政府人员在会议室搞了个联欢晚会,这是对外说的,其实什么节目也没有,从头到尾全是跳舞。安乐嫌光线太强,还叫小罗用彩色皱纹纸将日光灯管和电灯泡包起来。各色灯光半明半暗,乡政府下辖的各所站和供销社的女孩来了不少,大家像炒板栗一样乱蹦乱跳,彼此撞来撞去,倒也有几分过去没有过的快活。安乐中途溜出想给妻子再打个电话,却意外发现电话坏了。

舞会进行到九点五十时,金副书记忽然带着秘书闯进来。金副书记脸色很不好,安乐怕别人见了扫兴,就将他引到办公室里,谈起来后,才知道不知是谁捣蛋,往县委办公室打电话,说新街乡政府的人偷偷请了一群鸡,关着院门,搞色情活动。今晚正好是金副书记值班,乡政府的电话又打不通,金副书记就亲自驱车赶来。安乐有些生气,倒不是为那打电话的人,他觉得金副书记不该这么不相信自己,随便一个谣传,当领导的就信以为真,这叫他以后如何工作。金副书记解释说,说是在防止万一,现在有些地方干部的确叫做邪,光是举报电话就让当场捉住了十几人次,而且只是春节期间。金副书记回到会议室,同大家一起跳了好几支曲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金副书记的舞跳得最好。大家跟着金副书记学,一直玩到十二点半钟。

第二天是正月十六,一夜之间年就过完了。早饭时,乡政府食堂里钻进一个要饭的,炊事员怎么也撵不走他,要饭的说这是自己今年头一次开张,不能放空,才特地找到乡政府里来,政府的依靠还是稳当一些。炊事员给了他一个肉包子。安乐见状又给了他一元钱,这才将要饭的打发了。高天元来后听说此事,饭也不吃就追出去,也不知用个什么办法,在街上将那一元钱追回来还给安乐。高天元告诉安乐,在乡里当干部可以全力以赴为困难户跑救济,切不可掏荷包扔钱给要饭的。它的坏处有三,一是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心肠软,往后一有事就专找这人乱缠;二是会让群众误以为这位领导有钱而且来得容易也就是来路不正;三是要饭的见在本地能要到就不会远走,这样会加重乡里的负担。安乐虽然同大家一起笑高天元的第三点理由,心里却很不舒服,因为高天元似乎是在给自己上课,而且是当众讲的公开课,造成别人觉得自己幼稚无能的感觉。

饭后他一个人琢磨了好久,才想出一个办法。

九点钟,乡政府的干部都到会议室开收心会。

安乐刚开口说年已过完大家的心思该完全放到工作上,康老师慌慌张张地出现在门口。安乐让小罗通知她十点钟左右来。本想那时高天元正在讲话,可以让他着实难堪一下。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高天元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安乐扫了两眼后,发现康老师是在招呼自己。

安乐犹豫一下还是走出去。

康老师急促地说:“我刚听来上课的学生讲,好几个村的支书,一大早就跑了,都去了外地打工。”

安乐的脑袋嗡地一声顿时大了许多。

康老师说是那几个村支书的孩子说出来的。他们在康老师班上读书。

高天元看见安乐的表情不对,连忙跑出来,弄清原因之后,他马上回到会议室,对干部们说:“出了点事,现在——现在听安书记作安排。”

高天元意识到什么,将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

安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现在暂时休会。”

高天元马上接着说:“所有人都在会议室呆着别乱跑。”

安乐和高天元到隔壁屋里商议了一阵,决定由高天元带几个人马上乘吉普车到县里去,争取在车站堵住他们。安乐带小罗在乡政府坐镇指挥,其余的人马上分散到各村去,弄清到底走了哪些人。

安乐对乡干部们宣布决定时,乡干部们一个个像呆了一样,高天元吼了一声后,才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转过身,安乐给县委办公室挂了个电话,老童听了后也吓了一跳,答应马上转告在家的各位书记县长。安乐还要求老童给车站下一道命令,所有开往外地的长途客车暂缓发出。老童没有答应这一点,他说县城现在满街都是背着行李去外地打工的人,客车加班都跑不过来,没人敢让它停开,万一出事就无法收场,况且一大早,车站的门晚开了几分钟,就被发怒的农民砸了。县里的警察都上了街。

说起警察,安乐想起了乡派出所。放下电话,他就骑上自行车去了一趟。大门口,派出所所长正往三轮摩托上跳,说是县局调他们去支援城关。问过后,派出所所长告诉安乐,昨晚十二点过几分钟,乡政府还在搞舞会时,他带人巡逻碰见了五个村的支部书记,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在一辆三马儿上,向县城方向开去。安乐听了这话,气得直顿足。

安乐心里祈祷走的就是这么几个人,别再增加其他的人。

十一点过十二分时,去最远一个村的几个干部回来了,事实非常残酷:全乡九个村的支部书记逃得一个不剩。

安乐忽然想起那天在庙墙上见到的那句木炭写成的话:三十六计何为高!也许那九个家伙在某个人写下这行字后,终于下定决心:以走为高!

中午饭安乐只喝了一点点汤,他找小罗要了一包烟,他说过绝不抽烟,这时却一口气连抽了九支。似乎是要将那九位村支书吸在肚子里。

下午两点,高天元终于打电话回来,因为毕建成为父亲买了一些药,要找人捎回来,耽误了时间,被他们在车站外面逮住。其余八人早就搭上八点钟开往武汉的客车,逃之夭夭了。

安乐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屋檐上融雪的嘀嗒声。云遮雾掩中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从屋檐上垂下来的挂在窗口上的冰吊儿,在阳光中如同玉石一般晶莹。安乐对着它愣了许久,忽然觉得它酷似自己初次看见妻子乳房时的色泽。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的眼窝湿润了。

高天元和金副书记几乎是同时到达乡政府的。最后一个从吉普车内钻出来的是毕建成。安乐吩咐小罗带着毕建成到自己宿舍内休息,其余副乡级以上干部都到会议室开紧急会议。

金副书记听完安乐和高天元的汇报后,很镇定地指示,说现在改革到了一个最要紧的关头,也是最考验干部的关头,是与改革共存亡还是追求个人享受做事业的逃兵,这可以分辨出每个干部的素质,而且他相信走了张屠夫可以不吃带毛的肉,基层干部中优秀人才从来就不缺乏,只是有些人没有机会显露才华,逃兵一走,说不定反会促成一宗好事。

金副书记还进一步指示,各村的村长可以在干部正式变动之前,暂时主持村里的工作。金副书记对可以的含意专门做了解释,说它不是命令,乡里还应该根据情况具体决断。

安乐认为金副书记的指示可以完全接受,因为这是个顺理成章的事,遇情况变化本该就是由二把手顶替一把手的空缺。他当即表态马上按金副书记的指示向下布置。安乐刚说完,高天元就表示反对,他要安乐别误解了金副书记的意思,切不可在九个村都搞自然递升递进,二把手好找,一把手难寻,一个村支书关系到一方平安。现在大家总将富起来当做头等大事,而忽略了于国于家、于乡于村,平安才是特急紧要。高天元的意见是,为了这一点,无论花多大血本,都应该迅速将剩下的八个村支书找回来。

书记和乡长一争执,下面的人马上就分成两派,人数都差不多。各人所担任职务的分量也差不多。金副书记不愿介入这种矛盾,刚好这时,老童打来电话,让他赶紧回县里开常委会,因为不只是安乐这儿的村支书都跑了,别的乡镇也发生了多起这类事件,不过别处都是单独行动。

金副书记一走,会场上的争执更激烈了。安乐想以金副书记做榜样,就退在一边只听不说。贾副乡长似乎成了安乐的代理人,同高天元一句顶一句地争得面红脖子粗。高天元的理由是,这些年农村变化大,人员成分比给地富反坏摘帽子以前更复杂,目前的村级政权班子,经过多年磨合后比较有效率也比较稳定,这种平衡一旦打破,各村就会出现混乱,人心再一散,往后就不好收拾了。到时候国税地税无人收得上来,计划生育的结扎手术做不下去,义务工无法派,宗族封建活动还会盛行。贾副乡长认为这些是危言耸听,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基本准则问题,这就是党的干部相不相信大多数群众是好的和有觉悟的。他说为什么乱世出英雄,因为只有乱人才才不会受到压抑,才会在斗争中自然产生领袖,新街乡就这么大一块天地,光是乡里的二十几个干部下去,就能将再大的乱子镇下来。高天元气恼不过,就揭贾副乡长的短,说他刚到村子弄了几口热汤喝人就飘到半空里去了。

安乐也不太喜欢贾副乡长的那番话,他明白贾副乡长实际上是在迎合自己,拍自己的马屁。但他从贾副乡长的话中得到了启发,他将高天元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高天元最后总算点了头。

安乐随即在会上宣布,各村的班子暂不做任何更动,村支书的空缺,由乡里的干部下去代理。他接受了高天元的说法,强调这些干部下去的首要目的是保证各村的平安,不出大乱子,不出人命事故,同时也担负着考察任务,确有合适的人选,可以向乡党委汇报。

九个村子中金家垸不用派人,毕建成没有走成,安乐让高天元经常盯着他点,别让他再跑了,其余八个村都派了人,贾副乡长被派到毕家垸村。安乐和高天元一个个地同这八个谈了话,要他们下去做好工作,近几天的工作是确保全乡干部大会的顺利召开。同贾副乡长谈话时,高天元拒不参加。贾副乡长当面朝安乐拍胸,一定要将毕家垸村搞成班子交接的样板。

高天元先去安乐屋里看毕建成。

安乐回屋时,高天元正将他从家带来的腊肉切好扔在火盆上的吊锅里。安乐一扫眼不见毕建成,就问高天元。高天元说自己叫他到街上买瓶酒,顺便到菜地里弄些白菜回来。安乐担心毕建成趁机跑了。高天元叫他放心,毕建成是个讲信用的人,真要跑也只会是将酒菜送回之后。不一会儿,毕建成真的回来了,进门时还嚷嚷过去从未到雪地里弄白菜,老婆弄了后回来说冷他还不相信,有这一回他才知道做女人又多一种不易。安乐马上接着说,乡干部若在他眼里是女人就好了。高天元对他使了个眼色,安乐打住话题没往下说。逮住机会后,高天元要他今晚什么公事也别说,一心聊天一意喝酒,完了用吉普车送毕建成回去。

毕建成用冷水洗白菜时,冷得不住地叫唤。安乐过去帮他,那水果然似长着利牙在啃着骨头。高天元说,这下又体会到女人的又一种不易:冬天用冷水洗菜。毕建成有一阵没有作声,然后忽然说,他明白为什么不能用热水洗白菜,因为冬天菜杆里的水分被冻住了,热水一泡,冻一化,营养跑了,菜杆的结构变了,味道就不好。

安乐从没见毕建成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看出毕建成是在掩饰内心的虚弱。如果用高天元的办法,越是对他好越不批评他,他反而会更加无地自容,哪知一喝上酒后,毕建成又变成了从前模样,酒杯碰得很响,却不见他人作声。安乐不时望着高天元,高天元一次也不看他,只顾埋头同毕建成喝酒。安乐不敢多喝,借口添水弄菜加盐加炭,不时到屋里屋外走一走。喝到十二点钟时,高天元开始唱起歌来。安乐乍一听见歌声还震了一下,他没料到高天元的嗓音这样好,而且唱的都是苏联歌曲,譬如《三套车》等,毕建成听着那歌曲,眼睛里一下子亮了许多。

半夜一点时,高天元突然说:“演出到此结束,祝同志们晚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非要拉安乐上吉普车,送毕建成回家。三个人上车时的模样倒像是毕建成和安乐送高天元。

融了雪的路正结成冰。司机一点不怕,还亮着大灯追逐一只野兔。吉普车一直开到毕建成的家门口。高天元事先已给了信,垸里好多人都没睡,以为毕建成真的要被派出所的人押回来。见毕建成不但没事还由乡里的一二把手亲自用车送回,大家都挺感动,说毕建成再跑上对不起这么好的领导,下对不起垸里的群众。

吉普车往回走了两里远,高天元忽然叫司机停车,接着就打开车门跑到雪地上。安乐这才知道高天元是在佯装。高天元在路边察看一阵,然后叫司机放开手刹,扭过方向盘。安乐听高天元说要将吉普车推倒在路边的沟里,制造一场假事故,一开始并不同意。高天元反复讲了这场苦肉计的必要性,不如此不能留住毕建成的心。也边说边捡了一块石头将自己的额头砸破。安乐没办法,只好同高天元与司机一道,将吉普车推进沟里。然后又弄些泥水将浑身弄脏。安乐怎么也舍不得将烂泥反抹到只穿了十几天的皮褛上面,是高天元帮他下的手。

现场都做好后,司机就开始大声叫喊。高天元嫌那声音不够惨,便亲自用双手捂着嘴叫道:“快来人啦,乡里的小汽车出事了,安书记和高乡长受伤了!”那声音果然很惨,安乐听着浑身上下一层层地起鸡皮疙瘩。

喊了两声金家垸那边就有了回应。不一会儿,一溜手电筒灯光像豹子眼睛一样飞快地窜过来。

毕建成跑在最前面,他指挥着人将高天元背回垸里,高天元不作声,一副晕过去的样子。毕建成还要让人背安乐,安乐不肯,声明自己没受伤。大家用手电筒照着车子,一个个都吸着冷声,因为只要再向前五尺,车子就会摔进一道深涧。

毕建成望着安乐说:“安书记,你和高乡长这是为我而冒生命危险。不管怎么说,我也要报答一回。”

安乐嘴里说:“干工作什么时候都得准备冒风险。”心里却在想,高天元这办法痞是痞了点,可是真能立竿见影。

毕建成就近找了个赤脚医生,给高天元检查了一番。赤脚医生怕有脑内伤,坚持要将高天元送县医院检查。安乐以为高天元会不答应,谁知高天元还是一声不吭。正好垸里一个跑运输的个体户将卡车开了回来,毕建成就让那个体户用卡车将高天元往县里送。

临上车时,高天元悄悄对安乐说:“我这头怎么这么不经事,还真的有点难受。”

闹腾到早上五点,才静下来。安乐睡在毕建成家里,听见毕建成的父亲又在诵经。

安乐一回到乡政府,康老师就过来问高天元的伤势,安乐告诉她没大问题,只是头上擦破一点皮。康老师放心走后,妻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他对她说只是可惜了那皮褛,妻子说只要他人好别的再怎么样也只是身外之物。妻子的电话只是开了个头,往下金副书记和老童等等县级领导分头打电话过来慰问,还说已通知县医院,让高天元留院观察三天。安乐想起明天的大会,有苦说不出来。更讨厌的是县里那些搞新闻的人,安乐将他们都推给司机,由司机去天花乱坠地编造惊险故事。晚上,安乐正在最后斟酌明天的大会发言稿,县里的电视新闻中竟播出了记者对病床上的高天元的采访。见高天元一本正经地说了许多大道理,他忍不住对着屏幕说,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刚说完,高天元推门进来了。

安乐问:“你也学会逃跑了?”

高天元笑着说:“那些小护士好漂亮,若不是明天有会我真舍不得逃。”

安乐说:“你在乡里呆久了,见了城里的老鼠都以为是双眼皮!中学的康老师来关心过你哩!”

高天元说:“我去报过到了。”

安乐说:“刚才电视上还有你的光辉形象哩!”

高天元说:“这么快,说是明天播!”

安乐说:“因为事迹突出嘛!”

高天元说:“我那电视机没有彩色,就在你这儿看看,九点钟有重播。”

高天元说着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头,脸上有股难受的表情。过了一阵他又说:“安书记,你是状元郎,是不是瞧不起我这种做派?”

安乐忙说:“哪里哪里,农村工作有它的特殊性,解决问题的办法可能就要特殊一些。”

高天元说:“我有些个人看法,一直没机会讲出来。我没当过一把手,大报告总轮不上我作,但我不想像有些人发牢骚一样,随随便便到处乱讲。你比秀才还高几头,又是一把手,能不能听我说说!”

安乐说:“老冯好像也不错,你没有同他说过?”

高天元嘴角一撇,说了一个台湾电视连续剧里面的词“他只会作秀。”他对自己的这话很满意,说完后一个人尖声笑了两下。

高天元继续说:“在县里的乡镇干部中,我是资格最老的了,别人还没到五十岁就调到县里哪个局去赋闲。我都五十出头,还在第一线泡着。就这五十前后的几年,我泡出点经验来了。这些年我们靠什么在农村维持,说穿了还是吃***当年经营的老本,一是政权基础;二是农田水利基础;三是理想基础;四是感情基础。乡村政权这几年表面看变动很大,可翻来覆去,还是没离开当初***划的框框。经济是发展了,它更靠的是过去那些年修的水库渠道河堤。说实话,除了菩萨外,老百姓的理想都还是***当年讲过的,他们为什么还听我们这些人的话,因为那些时同甘苦共患难结下的感情还没有磨灭。现在,好多人以为农民在农村能够自给自足就行,这在经济上是没问题的。但在感情上却有大问题,如果不快点多搞些感情投资,恐怕将来的干部都会落到像贾副乡长那样的下场。政令是靠干部去体现,如果老百姓不喜欢执行政令的干部,事情就很危险了。毕建成他们村支书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招呼不打一个就跑了。他们逃官的原因是逃我们这些官而不是下属的民。有时候,我很可怜他们,年年一到四月就开始日夜不停地收税催费,得了空又要去追超生游击队。除了受灾时向群众发几件城里人捐献的旧衣服,他们什么也不能给群众。换了我,也会逃的,我就亲自听见过有人在背后骂他们是狗腿子。有些人总说城市对国家贡献大,却没想想国家对城市的投入有多大,大部分钱都花在城市身上了。照我看,没有比农村贡献更大的,农村给国家贡献了温饱贡献了平安无事。可城市总不将现代化贡献出来,拿着货款搞福利,闹罢工,还说是农村拖了他们的后腿。别人担心不担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担心,这几年欠农民的账太多,恐怕会闹出大问题。”

安乐听完他的话,好半天才说:“没来乡里之前,我也听人说过,来了这些时,我也觉得村级政权有点名存实亡。”

高天元说:“亡也没亡,但大都靠着村支书与农民的血肉关系来做点事。”

安乐见机又同高天元谈起村办企业的事。高天元说他本没意见,但只怕这些企业弄起来后,又像所谓开发区一样,成了劳民伤财又一家。安乐觉得冒冒险也得试试,搞好了村里有了财政来源,可以分利下去,权也就上来了。高天元反问一句,说若是再搞坏了哩!安乐一时答不上来。高天元告诉他,种板栗、搞开发区已使农民伤了心又伤了肝,再不慎重仍旧弄得无法收场,农民没什么可以伤,就会让干部伤脑筋。

这时,九点钟新闻开始了。不一会儿,高天元的模样出现在屏幕上。高天元说的一口土话,提问的女播音员用的是普通话。镜头好几次对准高天元的受伤额头和正在点滴的吊针瓶子。高天元看见自己的模样,脸上有种不满的表情。新闻播完后,他先说播音员说的普通话洋腔洋调的一点也不标准。临走时,又冒出一句,说他一直没发现,自己竟是个眨巴眼。

高天元走后,安乐一直想金副书记要求搞的一村一家企业,在报告中怎么提出。高天元的话对他触动不少,他知道自己情况不熟,搞不好真会犯错误。熬到半夜也没想出个好办法,这种问题又不能同别人商量,说不定有人会将商量时说的话捅到金副书记那里去了,电视机里忽然跳出中央台的零点新闻。有条消息说外交部发言人沈国放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中国方面已经注意到克里斯托弗关于美国政府将一如既往地遵守上海公报的谈话,安乐心里一动,扭头伏到桌子上,将报告上的话改为:遵照县委金(副)书记关于在全乡重点抓村办学校校舍的重建和村办企业的兴建指示,乡党委和政府将努力贯彻和实施这一利乡利民的方针。安乐一边写一边窃窃地笑着。

全乡干部大会说好九点钟开幕。

金副书记连人带车在八点五十分赶到。安乐担心毕建成又会出什么鬼,他一直注意着全场。九点钟的钟声敲响了,金家垸村的干部几乎都到了会场,就单单缺少毕建成和与他搭档的村长。高天元叫他放心,毕建成可能被什么事缠住,会来的。国歌奏响的那一瞬间,毕建成一个人匆匆忙忙地钻进会场、并且就在门边挺胸站住。

趁高天元作上年度工作总结时,安乐小声将乡里这两天的应急工作又详细地向金副书记汇报了一遍。金副书记先前已在电话里粗略地听过情况,并已表扬过安乐,但他还是再次称赞安乐将乡干部派到村里去顶替,是一个明智的创造之举。

乡里开会本没有中间休息的习惯,安乐在台上发现毕建成神色有些不对,总将目光搁在自己脸上。高天元边作报告边观察会场,他也发现了问题,就叫安乐安排休息一会儿。安乐待他讲完去年的成绩部分,就宣布休息十分钟。

大家都住门外拥,毕建成一个人逆潮流而动向台上挤来。

毕建成迟到的原因是村小学出了事。小学的教导主任是个民办教师,每天早上他都要上山砍一担柴挑到学校里放着,待放学时,再顺路送到收购点去,卖几个钱维护家里的生计。小学的校舍很旧了,过去就有过一头牛在墙上蹭痒蹭倒一间教室的事。那个教导主任因山上有雪干得慢了些,眼看要到上课时间,脚下走急了,一不小心,柴火撞倒了外面的廊柱,连带着四间教室垮了三间,幸亏学生跑得快,只砸伤了三个在最后保护学生的老师。毕建成因为去看现场才来迟了些,他怕乡领导担心,留下村长在家处理这事,自己匆匆赶来。

安乐问受伤的老师有没有危险,听说没危险,但有一个人必须住院治疗,安乐就叫乡里的吉普车马上去将人接到卫生所,毕建成说自己本来已安排了让三马儿送那受伤的老师,可他不肯来,怕付不起医药费。金副书记马上说人命关天先将他弄到卫生所,钱的事乡里暂时作担保。

安乐不放心,就同吉普车一起到金家垸村小学去看了看。学校已临时放了假,受伤和没受伤的老师正在垸里走东家窜西家,借房子作教室。小学原来只有五间教室,四间用作学生上课,一间由老师办公,三间一垮,另两间也被拽歪了。他吩咐村长马上写个损失报告给乡里,由于惦记着会,他忘了高天元的提醒,没有去看那个惹下这场事故的学校教导主任。

下午,安乐作今天的工作报告时,提到金副书记的指示,他特地带了金家垸小学校舍倒塌的例子,非常坚定地表示,各村一定要不惜代价,在下半年新学期开学之前将各自的小学校舍盖好,并且按照金副书记的要求,必须是楼房,不准再盖平房瓦房。他说这话时,台下哄地响了一声。

散会后,安乐正与派到各村的乡干部碰头,布置晚饭后的一小时分村组讨论,小罗跑来说金副书记走了。安乐一愣,连忙叫上吉普车去追。金副书记的车好,在坏路上跑不过破吉普车。追了两里就追上了。安乐问金副书记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他已安排请金副书记在分组讨论后的闭幕式上作重要讲话。金副书记生气地说安乐在报告中尽说鬼话,明说他的指示,暗里却埋着定时炸弹,到时候出了问题责任是他姓金的,有了成绩则是姓安的。安乐没想到金副书记更精,便连忙道歉称自己水平有限,考虑不周,磨了一阵,总算磨得金副书记的轿车掉转头来。

金家垸村的干部正在讨论,金副书记和安乐进来了。毕建成汇报了自己村的校舍建设设想。他准备暂时定个每人集资五十元的标准,但不一定像别的地方那样只收现金,可以直接接受水泥、钢筋,砖石和木材。这样大家可以想办法找门路弄些便宜货,甚至还有可能不花钱,群众的负担就会轻一些。金副书记听了,笑着说这个办法有损人利己的嫌疑。他还叫毕建成弄个报告给他,他可以批个三千元钱给村里建学校。毕建成听了很高兴,他说这是十年来金家垸村第一次获得政府的资助。

金副书记还叫上高天元同他们一道去了毕家垸村干部分组讨论的屋子。毕飞汇报,贾副乡长补充,他们村计划两件大事一齐上,散会后就回村成立一个开发公司,集中使用集资款,一边盖学校,一边办鞭炮厂,争取今年实现两个效益的同时突破。安乐瞧高天元的样子是不同意,可他们还未开口,金副书记就抢先表态表示支持,还要乡里的一二把手全力相助,在毕家垸村办个试点,取得经验后马上向全乡推广。金副书记这么一说,安乐和高天元就不好反对了,特别是安乐,当着面还说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金副书记的指示,不然就是立场问题。安乐这是正话当做笑话说,金副书记也真的显出千金买得的一笑。

高天元在一旁又用十个指头掐住自己的头部。

别的村都没有贾副乡长和毕飞积极,发言表态的都是乡里派下去的干部。十点钟,各村的人摸黑往回家的路上走时,不时有人在指桑骂槐地说着极粗野的话。安乐挤进金副书记的轿车里,说是送他,其实是开口为乡政府要钱,他还将老冯留下的欠账单给金副书记看了。金副书记答应从自己的账上划五千元钱给乡里。他同时要安乐放成熟点,老冯正在走上坡路,有些不该对别人说的切不可乱说,因为说不定哪天山不转水转、两人一下转到一起做了上下级。安乐点头称是。这时,轿车已开出几里路,安乐下了车一个人往回走。村干部的牢骚话脏话他都听见了。他悄悄地挨着路边走,什么也不说。有几个人在路边撒尿,安乐走不过去,就不远不近地站着。那些人在哗哗的水响中说,现在一搞建设就向农民集资,村干部都成了专门勒索群众钱物的抢匪,成天挨人的骂,到时候是要折阳寿的。不过这也比哪天被人下毒毒死,用炸弹炸飞强。

高天元在办公室里等着安乐,他再次提出必须尽快将跑出去打工的村支书们找回来,建学校的集资不是小数字,他们不在,随时都有可能出问题。安乐嘴里说工作刚布置下去,人手有限,抽不出空闲,只能过一阵再说。心里想的却是,问题根本没有高天元说的那么严重,就像戚务生搞了几十人的国家足球队集训名单一样,安乐也想试一试各种新的阵容。

安乐见高天元一脸的不高兴,故意装着没发现,反问他还去不去县医院。高天元气鼓鼓地说,去就去,眼不见心不烦,他本来就不该着这份急。

高天元真的叫吉普车连夜送他去了县医院。

安乐见他这么大年纪还像小孩一样赌气,隔了好久后想起来仍一个人笑了。他与妻子通了电话,妻子叫他将皮褛带回县里,她好送到干洗店里去处理一下。妻子正偎在被窝里,免不了说上许多亲密的话,安乐听后夜里独自睡得很香甜。

天还没亮,外面的敲门声将安乐惊醒。他一听金家垸出了人命案,连忙披上衣服爬起来。敲门的是金家垸村的副支书,也姓毕,他说昨天弄垮学校房子的那个民办教师上吊自杀了。安乐听着头皮阵阵发麻。

他喊醒司法干事,脸也没洗就往金家垸村赶。吉普车在县里没有回来,只能坐三马儿,清晨的北风带着冰碴儿往全身扎。好不容易熬到头,下车时司法干事哆嗦着说幸亏心口还有一丝热气。

这时天还是没亮,但许多火把将毕建成家门口一带照得如同白昼,不时有一阵阵吼声传来,要毕建成将杀人凶手交出来。副支书离开时还没有这些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先走过去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危险才叫安乐他们过去。

毕建成在门口双手叉腰,一声不吭地站着。以正对着他家门的直线为界,两边的人群拿着锄头和扁担相互对峙着。副支书低声告诉安乐,左边是毕姓的人,右边是金姓的人。顺着丈多宽的分界线,他们钻进毕建成的家。只见金村长面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吓坏了的样子,见了安乐也起不了身。

村长姓金。昨天学校房屋倒塌砸伤的几个人都是金姓的,偏偏惹祸的民办教师姓毕。金村长说他当时只是想吓唬一下,因为金家的人逼得太紧,要解决医药的问题,他随口说要那个民办教师赔偿全部损失。谁知那民办教师受不住压力,半夜里爬起来跑到金村长家门口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还留下遗书说自己“从教十几年,桃李满山村,杀身未成仁,索命村长金”。幸亏金村长先发现死了人,马上意识到不妙,抢先几步跑到毕建成家躲了起来,稍晚一点,若被毕家的人逮住,后果就很难预料。

安乐没来之前,毕建成哪里也不敢去,一个人守在门口,安乐来后,有了替手他才脱身到两边群众中做工作。安乐亲眼看见毕建成的不可替代作用,才意识到前几天如果没将他追回来,如果没将他的工作做通,说不定这件事就会酿成一场灾难,整个化解冲突过程司法干事除了白说许多没人听进去的法律条文外,几乎没起任何作用。最后,毕建成与双方达成协议,村里给死者一千元抚恤费,给三个受伤者共计三百元医药费。金姓的人开始不同意,但金村长答应了,还私下说按***的战略思想,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比例划得来。

安乐松了一口气,毕建成却没有轻松下来。

毕建成说:“这只是解决了冲突,矛盾并没解决。”

安乐问:“村里并没有钱,这一千三从哪儿出?”

毕建成说:“还能在哪儿出哩,就用他们应交的税费、集资和义务工指标来抵。”

安乐说:“那你又怎么填这个空缺?”

毕建成说:“国家还在乎这一千三百元钱!”

安乐同他说不下去。

安乐怕有类似的问题再发生,回乡政府立即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从各村里来的村长之类的人对此不大以为然,他们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只要是不正常死亡出现,家族与家族、亲戚与亲戚之间就少不了要发生冲突。

开完会后,安乐不放心,要到各村走走。小罗说没有车,吉普车让高天元从县里直接弄到武汉去了,说是得到了一条线索,发现金国伟在武汉的住处。安乐很恼火,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后,一横心决定将财政局那台伏尔加轿车买过来。他给老古打了个电话,刚说要车,老古就表示遗憾,说是车子已被旧街的一个个体户买走了。安乐正要挂电话,老古问他是不是在家里,听说不是,老古就叫他快点回来,他妻子上午同局里的二巩俐打了一架,吃了大亏。安乐连忙问为什么。老古说是因为二巩俐在办公室里贬他,说他是书呆子,用不了一年就会被人从新街乡撵走,二巩俐还说金副书记这么快就有些烦他了。他妻子正好听见,就当场损了二巩俐几句,暗示她作风不正派,只会三陪,结果两人就打了起来。安乐连忙往家里打电话,妻子想瞒,见他知道了又说没事,因为自己是赢家,如果输了反而会马上请求支援。妻子还要他别听老古的猜测,女人打架,输赢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打的那些地方,二巩俐是不好意思对别人说的。

安乐放下电话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回家看看。他同小罗打过招呼,拿上皮褛就去车站搭车,他在旧街上走时,看见财政局被卖的那台旧伏尔加轿车,威风凛凛地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呼啸而过。

妻子果然没事,只是鼻子里出了些血,见到安乐依然同过去那样,在催他洗澡时自己先脱光了到床上去等着,安乐感到打过架的妻子在做爱时多了点野性。晚上,他到县里一些领导家去坐了坐,由于去的不是时候,他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着,只同领导们的家属胡聊了几句。回家后妻子告诉他,小罗来电话,说贾副乡长催着要他批复一个什么公司,妻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说安乐同她说过这事,同意批复。安乐责怪她乱弹琴,马上往乡里打电话,要小罗暂时压着不动。说到半截,电话忽然断了,再打还是不通。安乐想在家多住一天,早上起来又打电话,仍然不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乡里去。妻子不知怎么弄的,只一夜时间就让干洗店将皮褛整理好了。安乐穿着它又去挤公共汽车。

在旧街车站下车时,安乐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正在诧异,那个在山上庙里遇见的毕大姑走过来,先对他说,十五那天她终于赶早烧了一炷头香,结果菩萨第二天就显了灵,让她儿子写信寄钱来,请她到城里去养老,还让她儿子做生意发了财,自己买了台电麻木,可以在城里接送客人。安乐告诉她电麻木就是电动三轮摩托车。他不想打破老人的美梦,没有告诉她,那是专供残疾人用的车,是政府照顾残疾人,让他们用来接客增加收入。毕大姑叫他快去看热闹,好多债主在围攻乡政府。

安乐在乡政府大院一露面,就被许多人围了起来。有人还在人缝里叫喊,将他的皮褛剥下来,穿这么好的衣服一定是个贪官,这一件皮褛可以还清十几个人的债。安乐不作声,沉住气往办公室方向走,每次走到与人群快碰上时,面前的人就闪开一条道路。

走进办公室,干部们都不在,只有小罗一个守着。小罗说,电话可能是被这些人掐断的,从昨晚到现在,每次刚接好马上又打不通。他们开刚亮就闯进来,扬言如果乡政府今天不将欠他们的债还清,他们就将乡政府砸了。安乐在办公室坐下,让小罗将派出所所长叫来。小罗刚走,乡里其他干部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围着安乐等着他发话,安乐心里并无主意,但他强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院子里有人喊:“搬军队来我们也不怕!我们知道派出所只有两支枪,每支枪只有八发子弹!有种的就扣扳机。”

安乐知道是派出所所长来了。

派出所所长说这种场面不好对付,不过他出了个主意。安乐听了他的。派出所所长就叫手下的警察将院子里的人从不同角度拍了一个胶卷的照片。这边安乐叫乡政府所有的干部将家里的门和办公室的门统统打开,小罗则把乡政府的各种印章和各个柜子的钥匙全放在桌上。安乐一声命令,大家从后门全撤走了。派出所所长这时叫了几个债主来到办公室,说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他们了。派出所所长要走时,那些人死死将他拖住,说这是政府重地,这大的利害关系他们可担当不起。派出所长执意要走,说自己也担当不起这些责任。他挣脱那些人,还没走到后门,院子里的人就轰轰隆隆地潮水般退了个干干净净。

安乐缓了口气,但债主们马上又组成了几个谈判小组,日夜轮流泡在办公室里不走,而且在行为上很收敛,决不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或小辫子。安乐被缠不过,终于答应偿还在老冯手中欠下的债务。乡里有多少钱就还多少。

小罗很精,他借口拿不出现金,每天只发还两三千块钱。发到第四天,高天元从武汉赶回来。他一进办公室就喝斥小罗,让他放假回家同女朋友谈恋爱去。接着又当面指责安乐软弱,要他别再管这事,天大的问题由他来处理。安乐同他吵了几句,见吵不过,就真的躲到一边看热闹去了。

当天夜里,一些农民将全乡的公路都挖断了,旧街的所有商店门前都被大粪铺满了地。隔了一天,先是各店主屈服了,接着那些运输专业户也低了头,都选了代表到乡政府找高天元说好话。高天元不理他们,直到最后才冒出一句,说他还以为在中国的土地上真有不靠政府生活的人。

事后,小罗算了下账,三天发还的钱共九千三百元整。加上开大会的开支,以及那次修理吉普车,年后的三万多元钱,只剩下三千零几了。高天元叹过气后,又去找安乐检讨。两人说到后来,高天元又劝开了安乐,要他别遇事总往正经道上走,有时得搞点歪门邪道,当正不能压邪时就得用邪压邪,做政府的法人代表,特别要注意别在群众闹事时让步,要让也得等到将来,这样就不会使他们养成遇事就闹的习惯。

安乐一直看着高天元头上的那块伤口,这长时间了,中间竟还有一处脓口合不拢。

高天元到武汉三次见到了金国伟的背影,又三次失之交臂。他见在武汉开销太大,只好无奈地返回。

天气暖和了一些,大家都说不会再下雪了,高天元出人意料地弄了顶帽子戴在头上,人人见了都说他这个样子比从前精神。就在高天元戴帽子的第二天,天上突然又下起雪来。安乐同他开玩笑,说老天爷这是在让那帽子物尽其用。

下雪的天气本应该特别安静,但各村的风声反而越来越紧。最先是有人反映毕家垸村的毕飞在集资建学校和办鞭炮厂时,偷着做手脚在毕姓人身上使用不同标准。安乐刚将贾副乡长叫回来,还未询问此事时,各村的问题同阵雪一样不约而同地传了过来。虽然,原因不一样,根由却是一个,都是由集资建校引发的,形形色色的旧账谁说出来都让人觉得不公平。归结到最后都是一句话,过去的问题不解决,建学校的集资款他们就一分不交。派下去的乡干部除了贾副乡长以外,全都束手无策。贾副乡长许诺,自己一定要将毕家垸村的事处理好,做出试点的榜样来。高天元没等他完全出门,就说自己总算见到鸡毛上天了。他还提醒安乐,要关注毕家垸村的动向,要出事可能就是大事。安乐想了想,说干脆这几天住到毕建成家里去,那里离毕家垸村最近,万一有事好马上照应。高天元觉得挺好,他觉得最好的还是将金国伟他们找回来。

高天元留在乡政府,安乐去了金家垸村。他在路上就想好,万一毕家垸村那边闹出什么事,他就将贾副乡长撂到一边,并停毕飞的职,让毕建成去代管几天。

毕建成那儿什么事也没有,村里的群众能交集资款的已经交了,实在困难的正在想办法。毕建成的父亲似乎病好了些,安乐去时他正在门口看雪景。见了安乐他笑了笑,然后突然说,他能背诵党的所有新老党章。毕建成见了,忙将父亲拉进里屋。

站在门前雪地里,安乐说话:“我总觉得你父亲信佛与别人不同。”

毕建成说:“有什么不一样?”

安乐说:“他供的佛像是***。”

毕建成说:“老人想法不一样,硬说***是真命天子,活是圣人死是菩萨。乡里老人都这么说,现在稍年轻的一些人也开始信了。”

安乐说:“你信吗?”

毕建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安乐又问:“你当支书几年了?”

毕建成说:“从八四年开始的。我知道这是村里群众给的面子。往后会怎样我真不知道。现在当村支书说简单也简单,每年四月从茶叶上市起就开始收税讨钱,一直讨到腊月。别的工作,到时按上面的要求给些让他们满意的数字就行。”

两人进了屋,安乐刚坐下,毕建成就说:“喝了这杯茶,安书记你得马上到毕家垸去一趟,那里要出事了。”

安乐说:“你怎么知道?”

毕建成说:“十里二十里毕姓金姓都是相通的。一大早那边就有人过来,叫这边的人作准备,万一有事好马上过去支援。毕飞在那边耍了小心眼,建校的集资款他不按人头算,而是按土地使用面积算。责任田是前十年就分死了的,一直没再动。当时村干部怕日后用水扯皮,便将同姓的人都分在一起。但老冯抓公路扩建时压的都是毕姓人家的田地,这样一算就等于加重了金姓的负担。金姓的人自然不甘心,打算今天中午集合起来,一齐向毕飞讨个公道。”

安乐放下茶杯就要走,毕建成叫住他,说自己同他一起去。

雪下得很大很猛,地上积住的却很少,毕竟天变暖了,水分很重的雪花打在脸上叭叭作响。安乐和毕建成一进到毕家垸村的地界逢人便说,村里所有集资方案乡里都不同意,让大家放心,事情一定会公平解决的。待同贾副乡长和毕飞见面时,他们已听到由毕建成暂时代管毕家垸村的消息了。

毕家垸村一下子安静下来。

毕建成说:“我只能代十天,最多二十天。”

安乐似笑非笑地说:“除非你将金国伟找回来。”

毕建成不作声了。

安乐停了一会儿突然问:“那天你们到山上庙里去干什么?”

毕建成低声说:“没干什么,大家在一起发发牢骚,骂骂人。那地方没人听得见,不会产生坏影响。”

安乐说:“我知道了。可菩萨听得见,那可是老百姓的良心啦!”

毕建成一抬头,声调也高了不少。他说:“事情也真蹊跷!我们去时,因怕有外人前后都仔细检查过了,什么情况也没发现。可天亮时,金国伟发现我背后的墙上竟有一行大字,让人觉得是什么在点化一样!”

安乐说:“这事你可别出去乱说。”

毕建成答应后,一个人留了下来。安乐将贾副乡长带回乡里。

贾副乡长一路不服气地说,农民以田地定收入,就应该以田地定贡献。他还说自己有能力处理好这事,而且鞭炮厂本来有了眉目,这么停了毕飞的职,影响了他的积极性,这个项目就要泡汤。

安乐只顾欣赏沿路的雪景,懒得同他说话。

快到乡政府时,安乐看见康老师从街上惟一的书店里出来,脸上有些不安。他叫了一声。康老师马上过来,说自己刚刚在书店里翻看了一本卫生知识的书,上面说长期不愈合的伤口或溃疡,可能是癌症的信号,高天元戴帽子是想遮住那总在咧着小口的伤口。安乐心里一惊,他怕影响到康老师,使她更着急,就说现在的书,错误百出,不要太当真,最多只能作参考。

安乐说:“高乡长说话中气那么足,哪会患绝症哩!”

康老师小声说:“外人不知道,他最近那劲头一天比一天衰。”

安乐说:“这样吧,等这雪停了,我亲自送他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

康老师点点头的时间,就让眼泪流出来了。

安乐忙岔开话题,问他学校学生到校情况。康老师说她的班上有差不多二十几个学生到现在还没有到学校报到,全校有六十几个,都说是家里交了建学校的集资款就交不起学费,胡校长整天急得团团乱转。安乐在答应自己抽空专门做做这方面的工作的同时,深深感到自己实在是势孤力单。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安乐突然记起毕建成的父亲喃喃祈祷时反复说的这句无头无尾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年轻,前不知过去后不知将来,老人熟记的话他连出处都不知道。

他也钻进书店。

店主见了安乐连忙客气地站起来。安乐认出店主就是那些债主们推选的谈判小组中的负责人。天气不好,书店的人反而多起来,十几个人就将屋子挤满了。安乐随手抽出一本书,正好是新出版的县志。他翻到建制沿革一章,很快就从那张图表上发现一个规律,全县一共是九个乡,以前是九个区或者是九个公社队。每个乡又都是九个村,以前则是九个大队。县志上说这是解放时县里一位民主人士建议的,取兆意为九而久之。过去各乡的大队都是编号,如高潮一至九大队,幸福一至九大队,和平一至九大队,等等。新街乡的九个村以前叫奉献一至九大队,金家垸村是九,毕家垸村是八。安乐琢磨那个时候竟有人想出奉献这个词儿,心里有些奇妙感觉。安乐决定将这本县志买下来。店主怎么也不肯收他的钱,用不知真假的理由说这书是从别处作为废纸买来的。安乐还是照店主说的最终付了一角钱的成本费。

回到乡政府,见高天元正在给谁打电话,听了一阵,安乐知道对方是派出所所长。高天元要派出所所长同他一起到武汉去先将金国伟逮住,然后顺藤摸瓜,将那八个逃亡者一次性弄回来。他们不回,乡里治安案件肯定要多发许多倍。派出所所长像是同意去。高天元放下电话时长长吁了一口气,并盯了坐在旁边的康老师一眼。

趁他不注意,安乐突然将高天元的帽子摘下来。那额头上的伤疤果然还裂着红彤彤的口子。

高天元自我取笑说:“也不知是不是在开天目!”

安乐板着脸突然说了一句:“明天一早你就给老子滚到县医院去。将乡里剩下的三千元钱都带上。”

高天元从没见安乐这么说过话,愣过后才说:“不行,我答应过你,要将那些家伙都抓回来。”

安乐说:“不用再跑了,乡里也付不起那么多的差旅费。我想好了一个办法。回头我就亲自去通知胡校长,让他将金国伟他们的孩子都撵回家去,什么时候他们回来复任,再让那些孩子回校上课。”

高天元猛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这才是合格的乡干部。”

说着,高天元的咳嗽声爆发了。安乐要回屋拿川贝枇杷膏,高天元摆手叫他别拿,那药对他已经失效了。安乐忙叫康老师给高天元擂擂背,他在旁边不知如何帮忙,就说自己要想办法到财政局去搞一笔钱,等金国伟他们回来后,每个月偷偷给他们发点补助费。

毕建成突然闯进来,说金国伟他们都回来了,村里的事他们知道不少,在外漂漂泊泊的很不踏实。

安乐大声骂了句粗话,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红塔山香烟交给毕建成,让分给那些村支书们,然后又吩咐小罗将会议室打开,烧上栗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