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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瓶梅》说开去 牧童短笛

听钢琴独奏曲《牧童短笛》,总有种种如诗如画的联想。我猜贺绿汀创作此曲,既有江南水乡的儿时回忆涌动心头,也有前人从生活中炼出的诗句丰沛着灵感。宋人雷震诗曰:“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钢琴曲便是此诗的乐化。

往事越千年,而牛耕的景象,在中国无论大江南北,还是东原西坝,到目前都依旧还是一种乡村生活的常态。再远不去说它,至少从唐人起,诗人们的灵感便常被耕牛触发,而耕牛艰辛的工作情景,似乎倒并不怎样使他们诗思如潮,使他们所津津乐吟的,是耕牛从劳作中解脱出来,由牧笛引归的场面。

盛唐大诗人王维,便有颇多描摹归牧的诗作。如“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但那画面似不够简洁,所以又有“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不过这又与初唐王绩的“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太相近,有掠美之嫌,因而他又有“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的句子,色泽淡雅而饱含氤氲的水气,然而也还不能说达到一个至美的境界。

宋人对牧归的景象似乎有更浓烈的诗兴。朱熹也有“田父把犁寒雨足,牧儿吹笛晚风斜”的诗句,比雷震诗意境凄婉。明人张羽似想将此同一画面略增些明快的情调,因而吟成“牧雏不管蓑衣湿,一笛春风倒跨牛”。不知为什么诗人们总愿更多地表现风雨中的牧牛场面,宋刘宰又有“牛背牧儿酣午梦,不知风雨过前山”的句子。而对牧童的憨态,也是杨万里这样的杰出诗人所最感兴趣的,他有“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的描绘,但也许他觉得画面太平实了,意蕴便难深厚,所以又写下了“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的较虚缈的句子。有时诗人们又省去牧童,如宋张舜民的“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黄庭坚的“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都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的宁静境界。清人汤贻汾企图用“饭罢日亭午,人牛相对眠”重现此一境界,他以为一切静止,便达于安谧的极至,其实不必。宋辛弃疾的“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孔平仲的“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乃至杨万里的“童子隔溪呼伴侣,并驱水牯过溪来”,都有动态和声响,但即使是“隔溪呼伴”,都不但不令人感到喧闹,反而增添了更多的静谧与安逸。

听着钢琴曲《牧童短笛》,体味着上述种种诗情,倘条件允许,再细赏一幅比如说宋人李迪的《风雨归牧图》,或阎次平的《牧牛图》(自然只能是复制品),那真是一次无上的享受,可谓灵魂的温泉浴。

上面所引诗句,大多数似乎都吟的是双角粗大而平弯向后的水牛,有的或许是不会凫水的黄牛,但总体而言都是耕牛即役牛,并非“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里所说的那种主要用于取乳和食肉的乳牛与肉牛。役牛既是一种能源,更是一种农用机械,但比起当今的石油和拖拉机来,它是富有灵性的,所以引出如许的诗情画意与乐思。历代艺术家之所以最爱抉取归牧的一景加以表现,我想,那是因为在那一生态环节上,最能体现出人与物、作与息、劳与逸、动与静、艰辛与欢愉、酸楚与谐谑、利他与益我、人世与出世……人间的均衡与相互交融,所以其意境历千古而仍撩人心弦保其魅力,明代诗人蔡复一“短笛牛羊归,余光照童子”的诗句有什么创新可言?而人们照样喜欢,晚唐杜牧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本意在表现清明寻酒,却至今使画家们在传达诗意时都不约而同地突出着耕牛与牧童,现代画家李可染(可惜近年仙逝)的牧归图究竟有多少幅?幅幅都仍是人们不肯轻易割舍的珍藏。夕阳归牛,牧童短笛,具有某种永恒的素质,单纯、清朗、明丽、爽洁,也许,历代的艺术家和鉴赏家,都愿将灵魂汇聚融入那样一个境界之中?

说到底,人们吟物、吟牛,配之以青草绿柳、溪水湖泊、夕阳微雨,到头来还是表达一种人内心中的呼求,那呼求并不是针对山川景物、耕牛鸥鹭的,而是针对一己以外的他人,人与人在呼求中达到和谐,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唐代大诗人王维写了那么多关于归牧的诗句,其实,他最好的两句是:“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画面上没有归牛,也没有牧童,然而,人们在野老的引颈倚杖的关切和期望之中,能够深切地体味到一种使人类代代相传下去,并使人性一代代更趋美好的原始驱动力。

1991年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