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尽了,眨眼就是春三月。三月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地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黑泥老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日光拱过黑泥铺子残破暗影,煞一溜糊涂的爽气越发浓了,连同麻麻瘩瘩的老滩也猛长了精神。“带肚儿……你过来呀!”一只鹞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转了一阵子,就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叫声清亮润心。疙瘩爷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又喊一句:“带肚儿,你小狗×的,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头红得越是本色儿。浮游的氤氲里一个俊脸男孩儿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小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格外有生气。汤汤水水的红海藻被小孩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疙瘩爷,背酒罐儿,没窝的老蟹漫滩转!”孩子张开豁牙跑风的嘴巴喊。“贼羔子,屁眼儿满溜的!”老人骂着就对着大海嘎嘎野笑起来。鹞鹰孤傲地鹤立着。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心里悬吊吊的,揉皱的海图一样的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老人腰扎一圈草绳,扣在后脊上的肉瘤更显眼地颤抖。肉瘤融满慈善,也压弯他美气的日子。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绺海藻,仔仔细细地瞧,挑出几丝红海藻就阴眉沉脸扭头凶孩子,吼,你小狗×的又犯忌!孩子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明眼人才看出那是积了很久的心火灼深的。孩子不是雪莲湾的种儿,爹死后娘带肚儿嫁到海边来的。娘又生了弟弟,他不吃香了就被继父打发来捞海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口。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老人挺喜欢孩子,给他饭吃,有时也帮他一把。老人还反反复复叮嘱孩子,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动,变灰的死藻方能捞上来。老人常常把红藻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说到兴头上,就有老掉牙的古谣从他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汩汩流出:“海藻托着海天吉祥,红溜一片大海衣裳,龙王福佑海水潮旺,红藻怒伤祸水泱泱。”人老了,哼了一世的歌谣也老了。老人的三魂六魄都悠悠荡荡地飘进古谣里去了。孩子断不透歌里的玄奥,只当顺口溜学着唱。空阔的老滩上一老一少唱古谣的时候,鹞鹰也好像懂了人性呼扇翅膀吱吱叫个不住。灰不溜秋的鹞鹰同人一样老迈,皮毛秃秃的,嘴巴尖尖,贼亮的鹰眼依旧鲜灵。鹞鹰陪着孤独的疙瘩爷守海已有些年头了。人老了,眼睛不中用,鹰就是老人的眼线,老人腿脚发锈有送不到的地方,鹞鹰替他去了。拢夜潮的渔人看见飞舞的鹞鹰就能放心落胆回家睡大觉,海贼见了鹞鹰怯怯地骂一声“老疙瘩来啦!”就溜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个手势和一声吆喝,鹞鹰都能辨出来。疙瘩爷见带肚儿满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孩子的天灵盖上,说:“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带肚儿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油嘴滑舌个没完,见老人真的怒了,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儿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风,两腿打战子:“狗×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带肚儿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孩子,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梳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啦?”老人一世也没见过一夜坏死的这多红藻。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带肚儿也看海,孕着一脸的兴致,清清朗朗地拍手唱古谣。疙瘩爷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吼啥!”然后老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带肚儿断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许久,又欣欣地捞藻了。
日光好起来,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汤的蛋黄。疙瘩爷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儿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大肚蛤蟆船追着日头走,鹞鹰旋着小船飞。船一动,他的情绪就好些了。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疙瘩爷套近乎来了,叽叽喳喳地落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这会儿老人惦着红藻,烦得他脑仁痛,鸟群搅得他眼神没个着落。老人起劲儿地吆喝了一声,鹞鹰就“哇——”一声长嘶斜身俯冲下来,横冲直撞地在鸟群里刮了一阵旋风,白鸟群就散了,一会儿就逃遁了。鹞鹰讨好地落在老人的肩头上,欢欢实实地张望。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极有层次的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老船吃水就浅了。在烈烈的海藻的涩腥气里,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跟海打了一辈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故事。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当,眼功,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很快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块浪花是鱼群搅的。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竟然还有一位女徒弟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声呐探测仪,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此刻,疙瘩爷的眼功又派上了用场,将无边无际的红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张张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倒也不赖。老人喜欢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正如古谣里哼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一隅的红坨村人没尝过闹海啸的滋味。海啸离他们太远了。祖辈人说,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报应。于是从大清年间就吟出古谣,就有了生生不息的海藻节。这节轮到闰年才过。闰年节哼出的歌谣,就叫闰年谣。闰年吉利,过节的晚上炊烟裹着海藻的鲜气沉沉地将村埋了。男女老少都要在傍天黑时齐齐拥到滩地来,家家摆桌,桌边铺一溜干爽爽的海藻,坐下来喝酒,朝海,哼谣曲,点龙头火。闯海的渔人借节找福,讨的是来年的运气。点龙头火是很有趣的,在废船上拿干海藻做成草龙,龙的身躯、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都拿海藻做成。点火是疙瘩爷拿手好戏,先祖传下来的规矩。他将干藻草搓成的长绳缠在他光光的脊梁上,点燃这头烧到那头才能点龙,火捻子烧得疙瘩爷后脊肉瘤滋滋冒烟子他依然笑呵呵的。燃起来的草龙推入海里颠荡着远去,末了化一股青烟。滩上人就沸了,觉得福佑万事逢凶化吉的红藻又将好运给了他们。这时辰的海滩拥拥塞塞挤满人,鞭炮锣鼓响亮一方天。一世颠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的礼俗中点燃了心火,窥见劳顿烦淡日月里的太阳,顶日月艰难。疙瘩爷这阵子是最幸福的,没了远离家园的孤独,倒以为他是人窝子里滚出来的人精了。这一切都是红海藻恩赐给俺的,多好的红藻,好生待它吧,他想。然而近几个闰年海藻节断了,各出各的海,各做各的梦,捞钱都捞疯了,没人想着红藻。“人情日薄西山了,靠谁也靠不住哇,唯有俺疙瘩爷啊!别怒,红藻!有俺诚心实意待你们还不成吗?”老人自语,又像是寻着红藻对话。他一面摇桨,一面听海藻碰撞揉击出的颤声。那里花嗒嗒开花的水泡随老人的喘息绽放或破灭,如无数喁喁的嘴跟他诉说什么。疙瘩爷没看出啥异样来,就很快活地笑起来,笑破天的浊音在大漠一样苍凉的海天之间荡至远远的。他相信海风会将他的笑声吹到很远的村里去。他这个守海的野人尽管无儿无女,也愿死在村里的,人是要有家园的。他不摇橹了,愣是呆傻了似的朝远处的小村好一阵子张望。关于家园,老人心底埋着屈辱和隐痛。老人懒得去想它,就瓮一样蹲下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抓一绺红藻,抚弄好一阵子,嘴角渐渐浮了笑影。浪有些大了,银珠玉串似的浪花在老人身上手上扑咬。老人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细瞅,颜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海藻流红红的血水,老人后脊便淌下一柱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的棒头鱼。随着日光变暖,冒着腾腾臭气,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老人的脸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海眼所看到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图。海再也没有看头了。耷拉眼皮子的海,病恹恹的哈欠连天。老人对海深厚的情分猛然间就损伤了,海水里映着一张冷灰色的老脸,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这鸟海。”疙瘩爷说,“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坏掉,红藻蔫死不少。赤潮水毒毒的,老人为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蜇得惊惊颤颤地肿胀了,躺在泥屋里等死了。后来他想家园小村和海藻节,不能死,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吗?想起家园,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将毒坏的皮肉烤得直响,就挺过来了。眼下,疙瘩爷又想将怪圈里青紫的坏水驱走。这会儿的日头不毒,但晒得他浑身软软的。老人脱掉衣裳,仅剩一条大裤衩子和一蒜疙瘩对襟背心,慢慢坐下来,闭住眼,吸了一腔子烟。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赤潮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的灌一阵子,就麻溜地钻海里去了。鹞鹰“哇”地叫一声冲下来,低低地贴着翻水花的地方打转儿。春三月的海里凉扎扎的,凉气穿过他的皮肉渗进骨里去了,老人身上的汗毛张开来。纵纵横横的海藻痒兮兮地搔他皮肉,推三阻四地缠磨他,使老人无法尽快沉下去,可见红海藻成群结队地向海面迁移呢。老人知道闹赤潮时就坏表皮那片水,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晓是不是闹赤潮。他调动老海怪多年钻海的经验,大掌刮拉着藻丝,狠命地摇动着两只大脚片子,斜着身子箭鱼似的向海底冲去。愈深愈凉,他咬着牙巴骨,大幅度地摆动身子,像画着无人知晓的符咒。到底是浅海,不一会儿他就看见波动着海星光斑的礁盘了。他拿大掌隐隐刮拉着奇形怪状的礁盘,一点一点摸到礁盘之间缝子里的海藻根须。就起身子,大手冷不丁插进去,狠歹歹一抠,便有满满的一把海藻握在掌心里了,同时掀起一团黑色泥浪,沤腥气涩涩地钻进鼻孔,鼻腔与肺部火辣辣发痛。跟着太阳穴别别跳了,心虚气短,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将海藻衔嘴里,又钻一处抠一团,才蹬腿急燎燎上浮,眼里惊惊乍乍地飞金星子。疙瘩爷黑不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便是一轮皓日了。可是现在他看不见蓝天绿海了。心里只有手里嘴里这团海藻。老人跪在船板上,将藻丝细细摊开,定睛瞧,汗粒和着海水从他脸盘上跌落。藻丝软黏了,海底水也坏了。老人盯着藻丝看了许久,看出陌生来,看出恐惧来,嘴里嗫嚅了一阵,又仰对苍天弄出呵啰呵啰可怕的声响。不是赤潮,又猜不透哪一种海变的征兆。老人眼里,天陡然变色了,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风一激,打疙瘩的海藻荡开了,看起来幽幽长长,疲疲沓沓地传出摩擦声。漫漫泛泛的红藻带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朝岸上扑去,红兮兮的晃眼,像古战场上汩汩奔涌的血液。日头被海景晕化了去。疙瘩爷像一位战败的勇士,冲着大海骇然至极地尖叫了一声,就很伤感地落下泪来。
疙瘩爷独自在泥屋檐下枯坐。手里捧着先人拿黄表纸写成的海志,费心劳神地破译海里死气沉沉的怪图。海也有走邪的时候,老人的海眼看不透了,就用全身的精血去感悟。他觉得自己没有守好海,再也无脸回家园,而且这也牵制着村人的命运和雪莲湾的未来。闰年春日的天脖儿短,老人还没寻出个眉目,天就寂寂地黑下来。海气湿漉漉地游走。窗上烟火熏黑的粉莲纸啪啪响了,老人听串了声音以为又起风了,站起身颠回泥屋,才看见鹞鹰在窗前来劲儿地扑腾着。老人喝了一声,与其说是想镇住鹞鹰,不如是想镇住海里的邪气。邪气太重,得镇一镇了,老人想起了雪莲湾赫赫有名的老阴阳先生十三咳。十三咳冲着大海咳了十三声,就暗暗埋下十三道“符”,邪气就镇住了。这里的花销,疙瘩爷是毫不吝惜的。他是穷得很,可卖些海带和鱼虾,手里还是攒些钱的。老人是吃蹭饭儿的,不知这饭碗还能端多久。在他神神气气当海眼那阵儿,十三咳就说他一脸贫相一身孤相,天生守海的命。他信十三咳。老人打烟熏火燎的黑泥墙上摘下蟹灯点亮。又拿下灯罩子,往里哈口气,又探进手指将罩上的油烟抹去,鲜亮的光线就在他的干瘸而皱巴的脸上涂了一层老红。老人提着蟹灯慢慢挪出老屋,鹞鹰也追着灯亮飞来。灯光仅能照亮他脚下的一片地方,不能看远,却听得到泥滩上人踩泥和拖拽海藻的声音。他就知道带肚儿摸黑儿玩命地捞藻呢。老人为此丢魂的时候,带肚儿欢喜坏了,他不知道大海为啥一股脑赏给他这么多的红藻,薄利多销,得换好多钱哩。疙瘩爷走到他跟前了,看见孩子的脸蛋像气儿吹似的,红亮透圆,眼睛亮得像灯笼,两条健壮的长腿在黑泥滩上踩来踩去。但老人看得出他已非常疲倦了,就叹一声,心里说这小狗×的将来兴许是块守海的好料子。老人从孩子身边走过的时候,黑暗里荡起带肚儿咯咯的笑声。疙瘩爷敞开喉咙骂了一句:“糊涂蛋,有你哭的那天!”
“爷爷,干啥去?搭把手哇。”
疙瘩爷说:“小杂种,海坏啦!”
带肚儿说:“俺咋看不出来呢?”
“你那小肚脐眼儿能看几成?爷爷是海眼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里转筋呢。”疙瘩爷说。
带肚儿噘了嘴巴:“哼,十个海眼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疙瘩爷站定,没听清:“狗×的,你说啥?”
“俺说这海……”带肚儿吐了吐舌头。
疙瘩爷仰天浩叹:“孩子,爷爷不哄你,这红藻没几日捞头啦,很快就会死绝的!”
带肚儿愣了愣,凑上来:“咋就死这么多?”
“俺也拿不准。”疙瘩爷扭了身,“这就找十三咳来。”
“俺去吧,爷爷!”带肚儿说。
“杂种,做人做鬼都是你!”疙瘩爷乐着将蟹灯递给带肚儿。带肚儿接灯时瞪着老人肩上的鹞鹰,说:“爷爷,让鹞鹰也跟俺去吧!”
“就看鹰跟不跟你啦。”老人的脸松活了。
带肚儿嘬起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扭头颠颠儿地顺着河堤跑了。鹞鹰陡然旋起,一闪,就追着孩子去了。老人笑了,笑起来像尊佛:“这小狗×的还真有点福气呢。”
送走老阴阳先生十三咳的儿子小阴阳先生,春日的暮风就刮起来了。疙瘩爷像株孤树站在海滩上,背对大海,凝视着远处的小村。小村静卧在河堤一旁的泥岬里,显得苍老而神秘。老人眼里的小村黑得沉重而彻底,黑得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老人啥都明白了,大海的损伤源于村里的邪气。他错怪大海了,心里歉歉的。小阴阳先生刚才毫不含糊地告诉他,海坏了是村里工厂的废水污染的。十三咳老得病在炕上,他说儿子已远远超过他了,这碗仙饭由儿子接过来。儿子高中毕业,识文断字的,能将阴阳八卦与现代科学结合起来,在雪莲湾施展的天地还蛮大的。疙瘩爷从老屋墙上的泥坯里取出多年卖藻攒的钱,央求小阴阳先生像他爹一样给埋下几道“符”。小阴阳先生看着那几张毛了边的票子,闻到上面的泥腥味了,看着可怜的老头难受了。他才一五一十地跟老人说,“符”管不了这个,见怪不怪眼见不见,人随势走吧。说完小阴阳先生就走了。疙瘩爷沐在夜风里,海水卷着死藻漫到他脚边来了。风将海水点子刮到他脸上身上和脖子里,不用擦转眼又被风吹干了。愁苦的老皱一道一道网在老人的脸上。得想招儿哇,不然海要坏到哪步田地了?他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亮光。他找到“符”了,去找村长老座子。老座子是村里最精明最有权威的人,他会有法子。再说,他也该管的,他想。他冲着黑暗里闪着磷光的死藻咳了咳,稳了心,就回屋睡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疙瘩爷就肩扛着鹞鹰走在通往村里的乡道上。昨夜里老人梦了一宿家园,梦里的小村美极啦。醒来了还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诱他进入各种角色,享想象中的福。海藻节那阵子荣耀不提,就是他当海眼那阵儿,沉寂的小村总是伴着他的拢滩而喧闹起来。按照村里的习俗,满载而归的船队抛锚,要由船上的海眼把网披在船舷上,向亲人报告丰收。疙瘩爷挂网的时候,滩上迎接的锣鼓就鲜鲜亮亮地响起来。那时的老座子是船老大,他是海眼。一上岸人们就将疙瘩爷围个严严实实,不断弦儿地问这问那。“带鱼群在海里潜行,你也能发现吗?你是咋看见鲨鱼冲船来了呢?”他就神神气气地坐在村头的石碾上讲他的眼功,讲到兴头儿上,后脊处大筋粗壮的肉团勃勃地涌着热血。他嘴里嚼着干鱼片,常常把寻海的故事讲得平平淡淡。满足不了村人的好奇心了,村人死死缠住他,他也就抓拿不住自己了。喝下一瓶白干酒,他一沾酒,话便多。有人醉在心里,他却醉在嘴皮子上。他先哼一遍闰年谣,先制造一个崇拜和神圣的气氛,然后显摆他是如何被海风拖碎了的亮带底下发现千千万万面条鱼的。有一回他发现海水里的媳妇鱼群,面积很大。他施小计硬是将媳妇鱼们引入小岛的臂弯里。光棍汉们听着乐坏了,说,要是一群媳妇就棒啦。人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即使他瞪着眼睛撒谎,村人照旧当神敬他。村人觉得他浑身的每个汗毛孔都是一只眼睛,不是凡胎,怕是成仙了。他从众人敬仰的目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一副陶醉的样子,招摇得很,连小村也变得可爱了。夜深了,他就躺在被太阳晒热的碾盘上呼噜震天入梦去。好舒服,漂泊在外的渔人睡在小村的哪个角落都是踏实香甜的。妹妹心疼他,听说他出海回村了半夜不见人,就满街筒子喊哥哥。别看哥哥这份德行,妹妹却生得嫩骨朵似的依依可人,一条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在细腰间荡来荡去的,圆腚在裤里满满当当地柔韧着,摇得全村男人心跳。爹娘死得早,他十分疼爱妹妹。早上醒来他知道妹妹夜里背他回家的,心里就埋怨自己,昨夜胡侃些啥。妹子织网,暗暗攒钱给哥说媳妇。然而,哥哥活活让后脊的大疙瘩给糟蹋了,见一个吹一个。她就张罗着给哥换亲,为了哥哥她不怕委屈。有一次就要搭勾成了,妹妹就出事了。他在海上,妹妹在家里织网,跑单帮的渔人马三海闯进来就将妹妹拽进网垛里干了那事。妹妹想不开就跳海了。他出海时眼皮子老跳,回来一看,一方天就坍了。他想告马三海,又没证据,而且马三海的舅舅是公社书记。他忍了,可仇在心里种下了。海神爷不瞎眼呢,那天出远海,全船的渔汉子熬得东倒西歪钻进舱里打盹儿,唯有疙瘩爷一本正经地端坐在舵楼子上,手搭凉棚,扫视着海面的鱼群。海里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响晴儿的,这会儿就发天了。贼风起了,催一片高高的海浪头。不远处一只小船在阔阔的海里搅来搅去融成混混沌沌的一团。他的船也猛猛地打摆子了,他从舵楼上滚下来,就看见巨浪抓起那小船狠狠地抛向空中,又跌下来。船上的渔人呼救着。他很快就认出那是狗×的马三海。冤家,你今日就是今日啦。他残忍地笑了。他欣赏着小船被击成了飞溅的木头片片,马三海舞着胳膊与桅杆一并拐搭拐搭地下沉。手和桅转眼就摇没了,那里一片茫白,浪头子像凄艳的花一样开开败败。他眼里幻化出妹妹坐在败败开开的花上。妹妹消失的时候,亮闪闪的浪沫像一股熔化的银水四面流淌开来。被发天震醒的渔人急赤白脸地问他,你咋见死不救呢?他咧开瓢似的嘴巴笑了。他宿愿乍酬,满心是晕眩的轻松,或功或罪一笔旧账总算了了。然而他也生生将自己退路断了。古老而残酷的村规围起了一座无形的乡狱,见死不救的村人要被开除家园去滩上守海。守好了海,又为村人做个不小的善事,方能获准回村来。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后悔。海是宽厚而公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窝子里还要好活得多。想是这样想,其实他心里是舍不得家园的。热肠子村人,泥墙围成的大院儿,门前的老槐树和后院的菜园子,都是他迷恋的东西。他被赶出家园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雾。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院里默立了许久,瞅啥也瞅不够,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了。他跪在院里的石阶上,眼眶子一抖,泪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脸,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他遥遥听到几声召唤。扭头看见院里站着满满的村人,人们也跟着他难受。村人从感情上容纳他而村规拒绝他。谁也救不了他。有人说,如果你就赖着不走也许就不了了之。疙瘩爷倔倔地站起身说,俺走,俺还是条汉子。他抬头挺胸地走了。他一去渺然。村规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会取巧,赎罪似的背那苍穹,顶着一片天,守着一湾海,做了无尽的善事。几十年过去了,他一回回拿泪眼遥望家园。在心里勾画着家园的模样,一定是很美很美的了,想起家来,整个人便有了泡在烈酒里的感觉。人老了又多了心眼多了情分,很强地燃起了思恋的焦躁。孤寂中,他一回一回拷问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日回家去,还是死在家园里踏实。村人忙啥呢?他们还想着俺吗?怕是早将俺这糟老头子忘了。他像一个老顽童似的舌尖吊着心盼,乏味的日子仍不禁要叹一声日月的悠长。他常常走进家园的梦幻里去。他想,喉咙一热,冲着小村幽幽长长地喊一嗓子。再长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爷一抬头就看见村口了。
“鹞鹰子,真好看!”
“老头儿,你从哪儿来?”
一群上早学的孩子嘁嘁喳喳地围着老人看稀奇。孩子们不认识他,分明像打量一位远古来客。疙瘩爷陌生地望着孩子们心情特别好。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有看头,人世也有了活头了。为了孩子,也不该把海坏掉。他想。“哄啥,都走都走!”远远的有个稍大的孩子吼。老人没抬头就知道带肚儿出来了。带肚儿双手插进裤兜里,挺傲气地昂着头,站在老树下,脑袋和肩膀洒满密麻麻的柳毛子。老人发现带肚儿的两眼像熊猫似的黑了两个大圈,好像哭过。后爹刚才准是又熊他了,拿街上的孩子出气。看见带肚儿,疙瘩爷像见了亲人似的有了根。他伸着干丝瓜瓤似的脖子叫了声:“带肚儿,领俺去村长家。”带肚儿没吭声。扭头朝街里走。疙瘩爷瞄着孩子走着。雾散得很慢很慢,一座一座小楼齐齐排开,晃得老人眼睛发晕。他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崭新村景全裸进眼里来了。村子变样子了,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梦里的小村仅是一个美丽而朦胧的影子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村里的气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泪眼凝噎,眨出一片水雾来了。带肚儿在一座楼前站住了。其实村长家也算村口,道儿不远,一泡尿就滋到了。疙瘩爷咳了一声,鹞鹰就旋儿旋儿地飞起来。
“疙瘩爷,请进,稀客哩!”村长老座子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然后出来下楼。
疙瘩爷说:“你眼真神,没敲门就知道啦?”
“俺看见鹞鹰啦。”村长仰脸望望天儿。
疙瘩爷站在门口说:“村长,俺跟你说个事儿。”
“屋里说吧,老叔!”村长说。
“不啦,俺狗屎上不了台盘。”
“瞧你说的,嘿嘿嘿……”
疙瘩爷沉下脸来,说:“村长,海坏得厉害,红藻成群死呢!”
“唉,俺早就料想有这天。”
“你得管呢,村长!”村长叹一声:“唉,这会儿村规比那时还多,急不得,也恼不得。老叔,你知道咱过去在一条船上混,同唱一首闰年谣,对海是有感情的。眼瞅着海大片大片坏掉,俺不心疼吗?如今世道变啦,上头号召村村上企业上规模上水平,咱想不通也得通啊!人随势走吧……”
疙瘩爷恼成一张猴腚脸:“老座子,老座子,你个老座子!当村长五迷三道能成?海都不要啦,良心还要不要?俺问你,上头也号召你们把海都毒坏吗?罪孽,真格儿的罪孽哟。”
村长依旧笑咧咧的:“别气,老叔!俺不是没管过,可俺这村长也不得烟儿抽啦!自主权在企业,人们两眼盯着钱,眼都盯绿啦!这阵儿开个会都得拿钱。俺为污染问题找过环保部门,他们来一车人,比画比画,吃饱喝足,带上几筐鲜货,屁也不放啦!这些工厂除了承包就是个体。厂长都是渔花子,没上过学,胆子大得能翻天,敢干的都发啦。这些鳖羔子们,哪管你污染不污染!”
村长的一通煞风景的话,将疙瘩爷的锐气挫下去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堆下来蹲在村长家门口,脑子里胡想一气,“这海,这红藻,就眼睁睁的没救了吗?”他沮丧地嘟囔着,心血便一攻一攻,有了莫名的力气,“俺管,豁出这把老骨头!”
村长老座子望着疙瘩爷忽地生出一些想法来。几十年了,他从船老大、民兵连长、村革委会主任、大队长熬到今天村长兼村支书的位子上,是费了一番心计的。他有过上上下下都圆满的辉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谁不敬他?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将他请到酒桌上,他的赢人之处是会用权力。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错了一个人。一个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疙瘩爷做海眼时唯一的女徒弟——梭子花。如今的梭子花是雪莲湾的显赫人物,渤海火碱厂的女厂长了。那么多的年轻厂长都是老座子一手培养出来的,梭子花不是。她是在老座子看不起她的时候,自己杀出来的。她溜过了村长的这双慧眼,从一个养虾女一跃为女厂长。她怎么就成势了呢?她几乎成了小村的核心。老座子受不了。他也曾想笼住她,然而她偏不尿他这壶。她使他这村长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使他的权力和威望受到威胁了。村人渐渐与他淡了,说话办事向着梭子花。都是些势力鬼,眼睛怕是生在额头上了。多少日子过去了,他仍然想不明白,人情咋淡到这份上呢?五十多岁,应该说不太老,他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可是,他不甘心,他要好好跟这丫头片子较较心劲儿。年轻人成了势总是太张狂的,不冷静总有翻船的时候。梭子花,你还嫩啊,这八仙过海的年头,人炼人,海也炼人呢。他想让梭子花过一过疙瘩爷的这道“海关”。弄深了,梭子花的工厂得关门;弄浅了,她得求村长来说情。他想。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疙瘩爷说:“老叔,你老帮俺弄出点眉目来,俺和老族长敲锣打鼓接你回村来!”
疙瘩爷喜得喉结都颤了:“这是真的?”
“俺哪会儿跟老叔打过诳语?”
“老叔信你,老叔想家呀!”
“你老远天野地一辈子不易,该回来啦!”
疙瘩爷感动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守海的,没那说头,也该去做的!”
“咱村污染最严重的企业就是火碱厂。”
“火碱厂,记住啦。”
“是梭子花的厂长。”
“这丫头,净胡来!”
“你能说服她吗?她可不是给你做徒弟那阵儿……”
“哼,梭子花,这小样儿的!”
“你不是她的对手。”
“她不敢跟俺调歪!”
村长老座子乐了,吐了一口浓痰。
疙瘩爷哼着闰年谣,欣欣地走了。
三
疙瘩爷像头拉磨的老驴,在西滩滩泥岗子上的火碱厂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真没想到徒弟棱子花会有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鼓捣起工厂来。工厂很简陋,周遭儿堆着白花花的盐山,没有院墙,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里头隆隆的机器声被疙瘩爷听串了,就像涨潮的涛声。老人望一眼烟囱直直摇入蓝天的黑色烟柱,就骂一句:“横糟呢!”然后鼻腔里引发出喷喷的声音。老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工厂是啥样子,他以为工厂是城里人的事。他不明白为啥“知青”一回城,工厂就“上山下乡”来了。难道海边人办厂城里人下海来个轮流大换班吗?怕是闹个干海滩撒网两空呢。不过,谁对谁错他断不透,他只认一个死理儿,大海坏掉的情形是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谁糟践大海他就跟谁没完。他想着,熏风已经充满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嗅不到大海的原本气息了,一个收获的季节就会在他眼前葬掉了。他蹬着黑烟走,慢慢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了。他看不见水道口,循声摸索着。鹞鹰禁不住黑烟的熏呛,“哇”地吼叫了一声朝高远的碧天冲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门,老人瓮似的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伸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球地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佝偻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的喘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痛了,他方回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里涮了涮。然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走回来,远看像一只孤独的老狼,一副要吞人的样子。守海老人的肚量像海一样能容忍很多东西,却无法容忍眼前的一切。他头痛欲裂,狂跳的心脏仿佛要胀破胸膛。他在碱厂门口站定了,充满愤怒和挑衅似的吼了一句:“梭子花,你出米!”
疙瘩爷连吼了好几句,竟给小厂子吼蒙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蹿上他的眼帘子。他觉得对梭子花发发脾气还是发得来的,哪个不晓得他是她的师傅?哪个不晓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记得三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海上闹龙卷风,梭子花爹在海上,怀孕已九个多月的梭子花娘独自挪到滩上等船。海上不断有凶信传来,天黑了,她娘还跪在滩上烧香祷告着。这时候,她娘觉得肚里胀胀的不对劲儿了,慌慌站起来,就觉裆里一热,淌下腥腥的血水。“天哪——”她娘吓得脸子寡白,跌坐在滩上,顺手抓一团晾晒的海藻草塞在身下。三月天,凉风低低地吹着。她娘哆嗦着身子发出无援无助的痛苦呻吟,不久就昏了。守海的疙瘩爷闻声赶来了,将血淋淋的梭子花娘背回泥屋里。她的身子刚一沾炕,肉团团就随血水慢慢滑到炕上。疙瘩爷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婴孩的啼哭。他笑了,怕冻坏娘俩,点燃了一蓬藻草火。这婴孩就是梭子花。疙瘩爷知道她爹遇难了,梭子花的啼哭使他难受得落下泪来:“又一个没爹的孩呀!”梭子花是在疙瘩爷眼皮底下长起来的,娘要她认疙瘩爷做干爹。疙瘩爷任梭子花一声一声叫也活活不应。他说,这野丫头眼睛蛮亮的,长大跟俺做徒学海眼吧。娘说行啊。疙瘩爷随便说说,没承想梭子花竟成了雪莲湾第一个女海眼。老人没少在她身上花心血。那阵子村里组建“三八”女子船队。梭子花跟船当海眼,她的火眼金睛咬着鱼群不放,舱舱丰满。梭子花是又辣又冲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壮壮,野起来有天没日头,敢跟赶海的爷们儿疯说疯笑,敢跟泼妇口对口骂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团在海上摔跤取乐子。她娘的调教,她对疙瘩爷还是挺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爷认出梭子花和一名小工人走过来。梭子花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白工作服,头戴卫生帽,见疙瘩爷老脸阴住,她就眉眼讪笑着叫道:
“师傅,你老来屋里坐呀。”
疙瘩爷回过眼,剜她:“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咋就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师傅?”梭子花怔怔的。
“别问俺,你是海眼,自个儿看!”梭子花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谜!”
梭子花的月盘子脸又透出刁辣劲儿来了:“哦,俺明白了。你老是嗔怨俺厂废水放海里啦!俺的厂比起咱村那么多厂还轻呢!你老又不是环保局的,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窝子吧!”疙瘩爷瞪大的眼里闪出骇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梭子花,你别攀比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师傅不怪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吧!”棱子花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师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过俺的命,海盐又是俺厂里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见梭子花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他说:“你个鬼丫头,总算讲道理啦!别一竿子支太远,限你十天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机添上!记住啦?”梭子花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他,也挡自己的心。她在琢磨是哪个人物挑唆疙瘩爷给她上眼药儿来的。她不能当众驳师傅的面子,老人够可怜的。见老人问紧了,她就响脆脆答应。疙瘩爷老脸上默着一团高兴,村长眼里的堡垒就轻易拿下来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到村里去了。他嘴里念叨着只有自己听懂的话,魂魄早溜到久久渴望的家园里去了。人远离啥,便渴望啥,他不知道自己回村以后会激动成什么样子。老人破例胡夸了梭子花几句,喝了一声鹞鹰,就颠着碎步走了。见老人走远了,梭子花绷紧了花嗒嗒的脸,双手叉腰,对身边工人说:“你打探打探,是哪个王八犊子搬出疙瘩爷跟老娘过不去!”工人问她:“进不进去污机啦?”梭子花撇撇嘴巴说:“屁,周转资金还费劲呢,哪有钱干那闲篇儿!”工人又说:“那老头再来找呢?”梭子花说:“就说俺出差啦,糊弄几句打发走!”然后哆嗦着肩膀咕咕地笑了。
疙瘩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和带肚儿各自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疙瘩爷看着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儿,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离目眩。以往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着。鹞鹰在他头顶盘旋。带肚儿稚鸡雏的童音,欣欣地在藻鲜气中飘来:“爷爷,快干哪!不然,俺这儿可就堵啦!”疙瘩爷有些烦心了,任带肚儿的呼叫在耳里飘进飘出。“爷爷,咋不说话,做梦娶媳妇哪!”带肚儿又贫上了。“这狗×的,净琢磨邪事儿。”说罢,老人自个儿就轻轻笑了。带肚儿也笑。孩子一笑,老人又烦心了,心里翻出一堆事来,他强撑着站起来,默默地走了。他摇船又到海里看了看,又转到梭子花的碱厂寻寻。确实太气人太恼人了,十来天了,碱厂的一柱废水流得更火。他站在厂门口吼了半天梭子花,也没人搭理他。他往里一闯,就有几个工人像驱赶疯子一样将他撵出来。老人悻头涨脑地骂了一通,就慌慌张张地找村长去了。乡里人好造恶对话,梭子花的口舌早传到村长耳朵里来了,他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油灯。她查出是村长暗中做手脚,就村里村外指桑骂槐地咒村长呢。村长正恼着,见疙瘩爷来了就说,你愣头巴脑屁事没成倒给俺招来骂名。村长想隔岸观火做闲云野鹤却做不成,疙瘩爷心里歉歉地说不出话来。村长又说那丫头鬼着呢,别指望在她面前充爷们儿。疙瘩爷脑袋嗡嗡的,满眼都是浑浑的黄白色。闷了很久,他说俺要回家来俺能制服她。然后,疙瘩爷倔倔地走了,脚片子落地很重,透出一股狠气。
这一阵子,疙瘩爷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碱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向徒弟的碱厂瞄准。老人的花招儿给徒弟戳破了,他再也不把她当徒弟看了。她财迷心窍房顶开门谁也不认了。日子挤对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没辙的时候,就想起无赖般的损招来了。天黑透了,疙瘩爷就悄悄溜到碱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碱包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梭子花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她疑心是疙瘩爷支使带肚儿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林子里抓人。那天天黑不久,疙瘩爷又去了。他知道梭子花吃了瘪子对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俺老头没啥跟你过不去,天塌下来由高个子顶着。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瞎眼呢。他想着,就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暝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鹞鹰在跌宕起伏的晕光里飞着,投下怪拙的暗影。老人不时望一眼做伴的鹞鹰,心里就壮实许多。他走上老河堤时,脚底就有些劲势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地流淌着。这是一条运盐河,一头入海,另一头弯弯曲曲钻向北山根儿。老人知道河里盐分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满槽水。海水泛滥时,一河清澈变一河浑浊,裹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洼地。老人忽发奇想,如果将老河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开,咆哮的海水就会顶着浊水远去。这样就会把海保住了。得朝村长提提,废条河就废条河吧,世上原本就没有八面光的事。他想,扭头频频朝老河作揖,对不住哩,老朽实在出于无奈呀。老人自语着。觉得老河不大喜欢,河面上有凄哀哀的声音传过来了。老人觉得浑身阵阵发冷了,就喝一声鹞鹰落到自己的肩上来。拐了下道就到碱厂了,盐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十分刺眼。老人没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动声。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刚刚弯下来,就从暗处跳出两个小伙子将他揪住了。小伙子很得意。
“老东西,活腻了吧?”
“老不死的,可等着你啦!”
疙瘩爷将肩上的鹞鹰抖飞,脸上平平静静的。半晌才说:“放开俺,别碍俺的事儿。你俩的任务完成啦!去报告梭子花,是老朽跟她过不去!”
“哎,倒打一耙,老东西,是你跟俺们捣蛋!”一个小伙子说。
疙瘩爷说:“跟你们没话说,叫梭子花出来。”
“你胡搅蛮缠,她不见你的!”
“她不见俺,俺也不见她!”疙瘩爷也想硬气一回,挣脱了两个小伙子,又要弯腰去堵哗哗奔涌的水道口。两个小伙子匪匪地拖他:“老家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爷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鼻血像小红蛇似的爬出来。两个小伙子看着水里扑腾的疙瘩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疙瘩爷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是一片糊糊涂涂的黄白。一时间觉得身子漂起来,漂到深渊里。他觉着要死了,死对他没啥好怕的,无论是好死还是歹死,死了就完了。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水泡儿在他身边颤颤涌涌。他踢蹬双腿,瘦精巴骨的肩就顶着水道口了,浑水绞着骨头架子吱吱响。老人的圈子腿在废水里架出两张弓,将后背满满地顶在水道口上,废水就断流了。老人没声息了,像个哑鬼。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地将老人拽上来。疙瘩爷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发疯似的喊着:“放开俺,俺就死在这里!”他梗着脖子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黏液,蜇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嘴里仍旧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婊子养的,不明事理的东西!”吼着吼着他就没劲儿了,嗓子吼倒了,头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被两个小伙子架了好长时间,但他没有服软儿,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攥着拳头。两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滩上黑黑耸出一截儿的泥屋了,就“扑”一声蛮横地将老人摔在地上,吼了句:“老东西,放明白点,再去捣乱,放把火烧了你的鳖窝子!”转身就打着口哨走了。老人当下就昏了。
扑棱棱——扑棱棱——
也不知过了多久,疙瘩爷被鹞鹰宽大有力的翅膀拍醒了。老人头枕着一片红藻草,浑身哆哆嗦嗦像打疟疾。他的两只老眼肿成了红铃铛,很费力地睁开一道缝儿。天还暗,夜气寒寒的,一片疲惫无奈的海滩,万物都悄悄默默的。潮音也小到听不见的程度。老人和鹞鹰与黑秃秃的海滩无声而长久地融合在一起了。老人在远远近近的一片静里,感受着人生的寒凉,一种失去依托的寒凉。他通体麻木了,水渍渍的身子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他展展身子,腾出胳膊抓几把干爽的藻草掖在身下暖着,慢慢就感到红藻的热力了。连死藻都这么有情分,老人没白护着你们。老人感动起来,很沉地对着大海叹了口气。鹞鹰在老人躺倒的臂弯里坐下来,望着夜天里弹出的几颗星子。满天的星儿都醒着哩,幽幽闪闪,很深很鬼的样子,老人也看出来了。星星下沉,天就一点一点亮了。浓雾落下来,将藻草又苦涩又清凉的气味裹起来。老人呼吸着这种气味儿,脑袋颤出醉态来了。抬头瞧着没长满实的红日头在他眼前摇荡出一片纯粹的藻红。老人知道日头升起来还会掉下去,掉下去的日头还会再来,而被毒死的红藻和一片碧海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一抹藻红在浪尖上滚滚跳跳向远处涌去。牵着老人的魂走向自然走向高远走向辉煌。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来,用痛苦的呻吟,在神经彻底麻木之前,眼望苍天厉厉地喊了一嗓子:
“天杀的,天杀的——”
四
疙瘩爷拿干海藻搓一根绳子。
老人的体力明显着不行了,一坐上老屋的土炕整日不想动弹。闷在泥屋里,他心里总能寻个踏实,看不见家园,也看不见海,心里也就不烦了。这个泥屋像个装满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风里脆脆地吱扭着。老人从不关门,让热热的阳光洒进来,让鲜润的海风溜进来,但那种很重的汗息和烟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老人爬进泥屋的时候,嗅到这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难受了,肚子里有些饿了。他不顾一切地爬到墙根儿,伸手拽下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进嘴里囔囔地嚼着。干鱼片是他拿海藻火烤过的,一嘟噜一串地挂在墙上,让带肚儿偷吃了不少。到底是老人牙口不好,东西硬硬地嚼在嘴里,毛扎扎的咽不下去,牙根就酸酸的,不想再吃了。之后,老人就觉着脑袋、眼底和四肢痒痒地痛了。污水够厉害的,像海蜇蜇了似的。老人眯起眼挺着,跟挺尸一样。他想起用海葵水洗洗身子也许会管用。可惜他去年秋天从深海里捞上来的海葵都让带肚儿当玩物拿走了,带肚儿来了多好。那小狗×的偏偏就那么不着念叨,小脑袋搅着日光鬼鬼地从门口探进来,喊,疙瘩爷,日头照腚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来,将满腔子怨怒泼到孩子身上,骂,你小狗×的快把海葵给俺找来。带肚儿跳进屋来,当下就傻了,爷爷你咋了?老人说昨夜里中毒啦,快拿海葵来。带肚儿扭身一路飞快地跑回家取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癣似的又红又肿。带肚儿按老人吩咐将海葵放进瓷罐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洇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的,狠点儿。带肚儿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管“哇”一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坦然然了。带肚儿搓得很仔细,头、胸、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耷蒙着眼皮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他不知道带肚儿啥时走的,只发现墙上的鱼干又少了一串儿。老人这一觉就睡到黄昏。老人从窗子探出头去看黄昏的海。想起自己堵水道口的事,自己也感到很无聊很没劲了。人老了就是老了,一天到晚傻吃憨睡才能长寿。谁也不领情,俺又苦撑个啥呢?老人想,就轻松了许多。后来看见死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糟了。取巧的老家伙,你可别变成一个投机分子,你天生就是顶风噎浪的命。他想,一颗心又莫名地摇荡起来。摇荡归摇荡,老人这会儿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人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就想起老祖宗玩命的招数来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尽管绳子的确切用场还模糊着。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迷地打那根绳子。老人很少说话,脸相青乌乌的没有表情,端坐在炕上的身子越发矮矬了,两眼黑枯了。谁也想象不到他老得这般快。天黑下来,疙瘩爷就借着蟹灯的光亮默默地搓绳子,神情专注而痴迷。连梭子花走进来坐在他身边都不知道。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上。她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灯将老人憨头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老人眼前是大海,海图显得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臭气扑面而来。久违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坠地的泥屋里又嗅到了生命的原始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忆。记忆的天地像大海一样浩瀚。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感到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看久了,她就觉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盐。梭子花心乱得没了方寸,一路准备讲的气话被这股气息驱散了。她大气没喘,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作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耷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疙瘩爷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儿,眼里闪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地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冷光太阴,怕是啥都干得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一切都好办了。她就要给憋疯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红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一点从疙瘩爷颤抖的手掌里滑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起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老人不动声色地搓那根绳子。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梭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总是晃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着疙瘩爷会跟她在碱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起真儿来,罚款收污染费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头了。转产或是重搭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顺坡下驴没啥难的,败在师傅手下也不算丢人,唯一让她咽不下这口气的就是村长老座子。“老座子,做人做鬼都是你!”梭子花骂着,痛苦在进退两难的缺憾里。疙瘩爷压根儿就不晓得梭子花也活得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海完了,家园回不去,他只有以死来抗争了。前前后后才几天的事,老人懂了一个很残忍的道理。这世界不容你看透看远,懵里懵懂地活着蛮好。疙瘩爷偏不入流,更随不了小阴阳先生说的“势”道,自己生将自己这张脸皮撕了去。老人的绳子打好了,光洁漂亮,结实有力。他一圈一圈十分耐心地将红藻绳卷起来。这是老人一生里打得最满意的一条绳子,可以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老人望着这一盘绳子,啧啧地呷了几盅酒,脸上润了酒晕,就踱到地下将绳子抖得呼呼作响,腮上有一棱黑肉噗噗弹跳起来,脸相焦黑如炭。带肚儿蹭进屋来,很眼馋地望着那一盘绳子,歪着小脑袋说:“爷爷这么好的藻绳做啥用?”疙瘩爷摸摸带肚儿的小脑袋说:“孩子,自古以来红藻绳就是驱邪的!你不知道吗?”带肚儿像听古经一样,问:“不知道。爷爷,哪儿有邪呀?”
“海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咋去邪呢?”
“你猜!”
“俺猜不来。”
“绳子一缠,邪就去了。”
“俺不信!”
“孩子,你会信的。”
“那,俺先把你这个坏老头缠起来。”带肚儿的嘎劲又上来了。老人没懊恼,举动奇怪地挪过来,投降似的举起胳膊,闭上眼:“来,缠吧,缠得紧紧地。”带肚儿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很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老人身上缠绳子。老人啥也看不见,缩缩肩胛,慢慢蹲下身来。“缠完了,睁眼吧!”孩子拍手跳着。老人看见孩子天真纯净的眼睛,感动得不行,将老脸贴近孩子的脸蛋儿,醉了似的喃喃着:“带肚儿,给爷爷唱一回闰年谣。”带肚儿说:“你也会唱,为啥偏让俺唱?”老人说:“爷爷老了,你唱得才好听。”带肚儿望着被草绳缠住的老人摇头晃脑地唱起了闰年谣。甜甜的童音从老泥屋里荡开去,在黄昏的老滩上悠悠不绝。老人听着激动得泪都不知该怎么流了。日子烦得断了指望,小曲一哼就解心宽了。老人听得那么入迷。多好的歌谣都让人们忘却了。老人愉快温暖得要融,忘了痛苦,忘了时间,只有闰年谣。可是,闰年再也不闰了,歌谣也哼不了几天了,这里很快就会没有红藻啦。老人眼窝潮潮地掉下泪来。
“爷爷,你哭啦!”
“哭啦,就去邪啦。”
“孩子,回家吧。”
“俺给你松开绳子。”
孩子欢欢地跑了。疙瘩爷一边卷着绳子,一面看孩子远去的背影。他没想到自己古怪的举动竟招来孩子那么多的猜想。孩子,明天你就看不见俺这古怪的老头了,你叫得好,十个老头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俺这就去死啦。天大地大海大,为啥把自己挤对得无路可走?人在难中想亲人,谁亲?老人能背起肉瘤子却背不起良心账。病海堵得他喘不上气来,活着求都求不来的事,也许死后能圆满了。他想拿这根绳子吊死在火碱厂门前的老树上,出了人命,上头就不能不管污染了,而且老座子村长会将他抬回村里厚葬。老了,啥也没用了,能死在日思夜盼的家园就够了。老人想开了,就将困倦迷惑的老脸扭向大海,心里说,海呀,俺这忙算是帮到头了。于是,眼窝里又有泪水下来。他在海滩上站了很久,手像干树杈一样叉巴着,枯枯的皱皮里拱着干干的骨节,骨节旁的脉管一跳一跳的。这时候,老人裤裆湿了,裆处凉凉地涸出一片黑迹来。他不敢在海边久待了,扭转身,倔倔地走了。鹞鹰落在他肩上来,由于他肩上搭着绳子,鹰爪踩上去滑滑的立不稳,就又飞起来。鹞鹰呱呱叫起来呼唤着走邪的主人。老人的魂仿佛飞到天外去了,眼见着没有啥东西能唤醒他了。那张脸空空静静的,工厂门口也空寂无人。望着那株歪脖子老树,如望一座墓穴,白骨累累,阴风阵阵,越瞅越像自个儿的归宿。老人不慌不忙地向树杈上甩绳子,甩一下,绳头就滑溜溜掉下来,再甩,还掉,好像树伞里坐着跟他作对的鬼。老人心虚气短,头皮一阵麻胀,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远远的,有人喊:“老东西,又堵水道口来啦?”
疙瘩爷缓缓扭回头来。
“老头儿,碱厂叫你搅黄啦!还要怎么样?”
疙瘩爷走过来,看见厂门紧紧关着,门口上挂着“转卖厂房”的木牌子。那个看守厂房的工人又说:“还是你徒弟心疼你,这么一摊子说扔就扔啦!老东西,你福分不浅呢!”
“天哪——”
疙瘩爷先是一蒙,就禁不住泪水汹涌了。
五
海,说好就好起来了。
“这海,才真正称得上海啦。”疙瘩爷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走到海滩上来了。夜里一场透雨,将脏兮兮辱眼的海滩冲洗得光光溜溜。海的颜色也变蓝了,青紫的怪圈消失了,红藻又张牙舞爪地铺展开了。这情景老人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老人感激啊。梭子花那丫头还算有良心。别小看那树桩粗的水道口,别小看,细水长流会吃掉大海的,他想。村长老座子也算讲信用,尽管没有像他吹的这么爆,还是说服了老族长准他回村住了。村长张罗着修好老人旧宅,还把老人办成五保户,说,疙瘩爷你往后就别在海滩上荡野魂啦。疙瘩爷百感交集,俺回村住了也不丢守海营生,俺福浅怕是架不住哇。村长说你看着办吧。村长不高兴了,老人心里就鼓鼓涌涌。他也确实有这份心没那份力了,见好就收吧,别再滋生意外枝杈。说不定哪天他躺在家园的老屋里一觉睡不醒了。他想,就权当与海告别了。不知怎的,眼前秃秃的海滩和哈欠连天的海就是老也看不够,看不够啊。
海一截一截亮了。浅泓里的红藻被雨水洗得鲜亮极了。红藻在老人眼帘上拨弄出无数飞舞金箔。海也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鱼虾肥红藻美。有一日红藻发黄了,远看像马尾藻。疙瘩爷就慌了,以为红藻患了黄疸病,花钱请来十三咳给下“符”后来落了一场春雨,红藻就很快变成本色了。老人这才知道红藻也是喜雨的。疙瘩爷光着脚丫子,咕咚咕咚在浅泓里踩着,小浪头推拥着红藻,在老人的脚脖儿处心满意足地打着卷儿,有几丝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脚痒得不行,就弯腰抓起那绺海藻,用鼻子亲切地嗅了嗅,不黏不涩,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绪就慢慢辽阔起来。
海好了,天也跟着蓝。天蓝得能一把拧出水来。没有雾,日头刚露半张脸,海天就豁亮了。这时候,老人发现自己那条走了相的舢板船被夜雨冲到海里去了,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在海里逛荡。他很想摇船去海里看看。转这一回,他就将破船送给带肚儿。他看准了,那小狗×的将来是个守海的好料子。可是破船离他至少隔三五道泓了。这是小汛的时候,泓一道比一道深。老人听到深泓里哗然作响的水流声了。阔大而沉闷的水流响陡然振作了老人的精神。老人甩了上衣,将裤腿卷起来,准备涉泓了。涉泓是老人的拿手把戏。由于泓底冲出的深深浅浅的海沟,海水的流速就不一样了,这就看眼功,身体还没移至前面的水流时,就得透过浪花断出流向和泓底深浅来。老人举着上衣,一点一点地走入水里,眼瞄着海面上纵纵横横的亮带子。无论海浪怎么涌动,他都能撑着平稳在海里走,像走平地一样漫不经心。海水缓缓升起来,很快就没了老人的肩头,老人凉得吼了一嗓子,就沉稳而有节奏地挪动脚步。鹞鹰在老人头顶飞来飞去。老人毫不费力地涉过五道泓,就追上悠荡的破船了。他像一只老海怪,笨拙拙地爬上舢板船,抖着身子,嘴里扑扑地吐着气。拿上衣擦净了身子,老人就摇船朝深海去了。
老人哼起闰年谣,声音哑嘎苍老。
这一回疙瘩爷发现红藻王了。老人很早就听先人说,这片海域有个藻王。藻王是一个由无数红藻丝滚起来的球状藻团,很大很大,滚动起来掀起的浪花呈伞状,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藻王在这块地埝上扎根儿有些年头了,传说藻王会动怒,怒起来就搬家远走,寻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红藻就会留下来,藻王没了,那成群成片的红藻就跟着退潮的海流走了。怕不是好的兆头,疙瘩爷有生之年有幸看见藻王。起初,老人往船里捞一些浮起来的死藻丝,死藻明显少多了。正捞着,老人看见一片伞状的浪花来了,就愣了片刻,紧摇小船划过去,看见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墙,隔远了看才是圆形的一角。老人的脑袋轰地响起来,哦,藻王!前阵子海坏了,老人以为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没承想,厚厚鲜鲜的大家伙还在呢。红藻搅在一起长成一团的。那种凝滞、黏稠和雄浑的感觉,使老人欢喜得叫出声来了。藻王,福佑着世人,托着一片吉祥。祖辈人说,藻王扎窝子很少移动,明显着海变惊扰了藻王,使之藻王在小汛时的潮汐变动中显得烦躁不安了。藻王,安生地回去吧。疙瘩爷默默地守着藻王,虔诚地祈求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日错午的时候,藻王缓缓地沉下去了。老人目送着下沉的藻王,心里方平顺下来。
傍晚的时候,疙瘩爷回村来了。
尽管老人风烛残年了,老人摇摇摆摆走上村口的时候,还是努力昂起头来,弄得像当年做海眼时那样神神气气的。街灯一照,老人的脸相像块老铜放光了。可是老人的形象毕竟没有营造好,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藻腥味,胡楂上挂着鼻涕,一闪一闪亮。鹞鹰立在他肩头上。鹰身上也有一股怪味,与老人身上的气味合起来,熏了一条街。街上人很少,见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样子。有些新媳妇捂着鼻子躲躲闪闪,有几个孩子追了一阵看稀罕,就被大人喝回去了。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寻着村人,只要他们围上来,他就给他们讲藻王的故事,哪怕说一宿。然而,没有人搭话,小村很冷漠。老人走着,心里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是赫赫有名的海眼吗?他们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为他们保住那片海吗?老人慢腾腾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拨搭话的人是要出钱买他肩上的鹞鹰。老人横他们一眼,就溜进家门里去了。家里也没有大的异样,老屋、槐树、菜园子。到家了,地地道道回家园了,这都曾是他瞅也瞅不够的东西,是他梦绕魂牵的世界。他得到了,却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点儿也提不起神儿来,再也爱不起来了。老人进屋来,不点灯,也懒得生火做饭,就那么闷闷地坐在门槛子上,掏出烟斗滋滋地吸烟。他脑里空空,啥念头也没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烩了。夜深人静了,老人连衣裳也懒得脱,往土炕上一偎,就算睡觉了。睡不着,睡不着,老人又坐起来,觉得缺了啥东西。到了家,还缺啥呢?老人爬起来,癔癔症症地走出来了。这次出来,老人没带鹞鹰,像磨道上的瞎驴,在村里转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归。这一宿折腾,疙瘩爷就苍老许多,人越发矮矬了。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着,挪到街上的老墙根儿下晒暖。老人回村盼得心都发霉了,真的回来却啥意思也没有了。村里房舍的模样着实耐看,可人心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从晒暖老人们碎嘴碎舌的学说中,他知道村里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为一桩小事骂大街;为一块房基地打得头破血流。更让老人伤心的是,见死不救赶出家园的村规早已自生自灭了。村里有个娃子参与杀人也能拿钱买出来,活得比世人都硬气。人们疯了似的向海索取,没人关心红藻,没人会哼闰年谣了。老人眼见着小村上空终日笼罩着邪气,怕是多少道“符”也镇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终归难保。疙瘩爷忧虑不安的眉头胀出肉疙瘩,再也不愿听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嘴里喷出气,暖化着天。心里百事不搁,蹲在墙根下的疙瘩爷就能够眯眼打瞌了,他的鼾声像冬日的风一样哨响。噼噼啪啪,一阵鞭炮炸响起来。
疙瘩爷被惊醒了,慢慢撩开眼皮子,远远地瞧见村口围着许多人,旁边停放着小轿车。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结婚了。他早已过了看热闹的年纪了,又迷迷糊糊地闭了眼。这时候,从老人身边走过的人说,梭子花的海产品贸易公司今日开张啦。疙瘩爷全听见了,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晃晃悠悠奔那里去了。自从梭子花从他泥屋里回来,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总觉得欠了她什么。这丫头身上的人情和义气总算没有断尽。他这才觉得女人家挑梁拿事不易,不成事落人耻笑,干成了谁都想吃一嘴。俺对她是不是逼人太甚啦?老人惴惴地想。
这年头的人说瘪就瘪,说抖就抖起来了。疙瘩爷望着被人簇拥着的梭子花。她着实风光,头发没梳,随便披散着,衬衣扣子没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样子很拿人。老人爱看她的眼睛,那曾是一双很厉害的海眼。这会儿变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老人猜想里边藏了啥东西,是火,是红头巾,是小灯笼,还是金元宝?老人没哼声,梭子花就看见疙瘩爷了,挤出人群奔过来,笑着说:“师傅,听说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爷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
“师傅,早说你回村,啥事都没有啦。”
“孩子,师傅不开面儿,你不恨俺吗?”
“咯咯咯,俺从不记恨人!师傅。”
“往后,你混得更好,师傅才好受哇!”
“师傅,那事别总挂心上!”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你不找着俺,俺也该转向啦!市场调节,啥赚钱干啥,今日一开张,俺就将一列车海蜇发往省城啦!比办厂子还火!”
疙瘩爷乐得嘴巴像煮熟的蛤蜊,合都合不拢了。心想,这丫头行了,真的行啦。梭子花大模大样地跟着笑,泪花花就扑闪开了。笑着笑着,梭子花的脸就阴住,说:“师傅,老座子幕后的勾当俺全知道!”
“孩子,跟村长搞好关系,他也是为保住海呀!”
“屁,他心里没海,只有自己!”
“孩子,又发蠢气啦。”
“哼,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老座子打铁不看火候!为保他的太平官,整这个拉那个,整日算计人!这叫啥本事,姑奶奶就是瞧不起他!还要走哪儿骂他哪儿!”
疙瘩爷咧咧嘴:“都孩子妈了,说话还那么粗!别斗气,村长还是器重你的。”
“器重?他净坑俺!”
“罢罢罢,大喜日子,别怄气啦!”
“哼,日后有好戏看哪!师傅,俺的话先放在这儿,这海早晚有一天糟在他手里!”梭子花说着眼亮起来,“要是俺当村长啊……”
疙瘩爷说:“你这嘴可不是善茬儿哩!”
梭子花说:“天生歪腚葫芦……”
人们哄地笑了。
有个小伙子说:“经理,该去车站发货啦!”
梭子花跟疙瘩爷告了别,就粗手粗脚地钻进轿车。车徐徐开走了。疙瘩爷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地仰起来,目送着小轿车远去。
六
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心情仍不能好起来,心里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是梭子花成全了他,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园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认清了家园的真面目,扼杀了他支撑生命的念想。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要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藉。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园毁了,就像太阳掉进粪坑里。也许,是老人太恶毒了,村里有啥不好?谁骂你了惹你了?没有,连老人也不明白这种失落和伤感是怎么涌上来的。老人在村里没意思地晃了些天,就病倒了,病很重,连上海边走走的气力都没有了。老人孤零零地躺在老屋的炕头上,拿拳头抵在自己的胸窝里,嘴里发出高烧时才有的晕晕乎乎的呻吟。老人没有高烧,只是脑袋痛得要炸。鹞鹰在屋里憋得咕咕叫唤,扑棱棱满屋房梁上瞎撞。“海,这会儿的海怎么样了呢?”老人望一眼鹞鹰说。这时候,老人才明白心里欠缺的这块是听不见海涛声了。他在海边待惯了,一个个漫漫长夜,全靠红藻和潮音来充填他孤独的心室,点燃心火,驱散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老人想着,就慢慢睡去。他做梦了,梦见了海,梦见了藻王,梦见了村人给藻王过起海藻节来,老人激动得鼻梁发酸。
“疙瘩爷,疙瘩爷——”带肚儿进屋来将老人喊醒了,“俺逮着地图鱼啦。”
疙瘩爷喘喘地扭头,望见带肚儿肩扛泥泥水水的鱼罟的得意样子,喉咙咕噜了一声。
“爷爷,你病啦?”
“爷爷……怕是……不行啦。”
“俺煮鱼汤给你喝。”
“孩子,海好吗?红藻好吗?”
带肚儿怔了怔,龇出一嘴豁牙:“好,好……都好。”
疙瘩爷的老脸天真无邪地笑了。
“爷爷,俺拿你的舢板逮的鱼!”
“舢板就送给你啦……”
“俺还捡了一条破舢板船哪!”
“小狗×的,真有福气。”
带肚儿做了鬼脸儿奔堂屋灶台去了。
疙瘩爷脑袋痛得不行,身子动都不能动。老人鼻子又酸了,他追忆着梦里的海藻节。对了,他对家园的眷恋不是还有一个海藻节吗?今年是闰年,是过节的年头儿。老家伙,挺住吧,年未过节未了,无论如何也要挺住。人有正邪两股气,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哩,气在人在,气泄人就完了。老人想,浑身的骨节就咕咕一阵轻响。他笑了,笑容是硬撑出来的。带肚儿还真有两下子,他将鱼捣碎了,丢进沸腾了的油汤里去,灶膛猛猛加火,将锅急催滚开之后,再用温水慢慢焖一阵儿,汩汩的翻泡吱吱作响。等泡儿灭了,他就端出粗瓷大碗盛得满满,端进屋来:“爷哩,喝汤啦!”疙瘩爷心膛热热的,心想平时俺没白疼这小狗×的。老人的嘴在碗沿溜溜转动,“滋滋”的滚烫声很响脆,鱼汤在老人嘴里打滚儿,停一下,流向喉口,眼泪就下来了。带肚儿说:“快喝,鲜哩!”然后有一串清水鼻涕流下来。
“老叔,在屋呢?”村长老座子来了。
“喔——”疙瘩爷应一声,呛咳嗽了。
带肚儿拿着空碗蔫蔫地躲出去了。
“病啦,老叔?用不用叫大夫?”村长坐在炕沿上,掏出烟卷儿来。疙瘩爷连连摇头:“不麻烦大夫啦!不要紧,头晕。”
村长老座子忽地想起什么,从裤腰里摸出一只空瘪的暖水袋:“这玩意儿你老留着用吧,去寒哪!”
疙瘩爷感动了:“你看这,这么忙,还惦记俺。”
“你老人家守海有功啊!”
疙瘩爷沉默良久,身子颤颤的。
村长老座子憨憨地笑了,他敬仰老人又害怕老人。从老人与梭子花的较量中晓得老人的厉害了。站在大海一边看,疙瘩爷的的确确可以感动天地;可站在村长一边看,老人会成为累赘了。这些天村长找出自己恐慌的症结来了,这世道光靠权威不行了,得抓钱,办企业,腰里揣着硬货是啥感觉?有财力垫底,权才有用,财没了,多么伟大也没有人尿你了。都像梭子花那样翅膀硬了对付他,他会有好日子过吗?他要办厂,自古以来无商不富,光靠海不行了。他将梭子花碱厂的厂房买过来开办了纸厂,旁边又一拉溜儿建起轧钢厂。钢材一夜里热起来,价格翻着跟头涨,得尽快抓住,不会看远,所以工厂设施就不会全,就会有污染,眉毛胡子乱成一把抓。有得就有失。有人骂他糟践大海。糟蹋就糟蹋,没有钱这海又有啥好留恋的?然而,当他静下心来面对大海的时候,心里乱乱的不是滋味,特别是一想起疙瘩爷,心里就打冷子。他想操办一回海藻节,既稳住了疙瘩爷,又对村人宣告,他老座子没忘大海,往后大海坏到哪步田地,他心里能平衡一些。于是,他找疙瘩爷合计这事来了。他一提海藻节,疙瘩爷脸子喜得不行,一挺一挺地硬坐起来,叫道:“英明,英明哩!你跟俺想一块儿啦!”
“你拿算个日子。”
“俺有这资格吗?”
“你是一代守海人,有!”
“那就6月6日,六六大吉。”
“好,就这样敲定啦。”
疙瘩爷心花都开了,身心被喜悦泡润,血脉就活顺了。
节日说来就来了。病恹恹的疙瘩爷奇迹般地好起来,苍黄的脸上润了老红,眼神放光。疙瘩爷和村里几个年轻人拿干海藻扎成草龙。村长找老族长合计合计,还由疙瘩爷点龙头火。疙瘩爷拿出上回搓出的藻绳,没想到绳子在这儿派上用场了。在节日的前一天晚上,村长老座子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讲了一通过节安排。第二天响晴,天气是无法挑剔的。疙瘩爷在下午就扛着鹞鹰,光着瘦瘦的脊梁,独自去老坟地了。坟地是渔人的墓庐,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离海边不远,借祖宗仙气,求祖先保佑,每次海藻节都是先在坟地聚群儿。从这儿点龙头火,然后火捻燃着,由点火人去滩上点草龙。疙瘩爷走着,树渐渐少了,泥岗子多了,地势就有些苍茫的大海味道了。老人蹶跶蹶跶走,腰里的酒葫芦嘀里当啷地晃荡。弯腰撅腚爬上老坟地那片高岗子时,日头就要下海了。老人坐在泥岗的树桩上,鹞鹰可劲儿地飞上飞下,叫声也有些凄凉。老人的心火该成势了,光着上身也不觉冷。暮色落下来,孩子们虎虎地在滩上跑,将憋了好久的一声吼出来:“过——海——藻——节——喽——”喊声鲜亮、亢奋,杂了些说笑声和脚步声。疙瘩爷听到吼声,眼睛里就看到了大海再生的晕光,灿烂着苍凉绮丽的日子。万象生生灭灭反反复复,唯大海是长久牢靠的,小村日后的生计和荣光都由大海托着呢。老人深深地感动了。人应该有良心,大海不瞎眼呢,你敬它一尺它就回你一丈,走不完的蛤蜊滩,摇不完的橹橹把儿,亲不够的海浪头。老人想在点龙头火的时候将一辈子积攒下的对海的感激全部倾泻出来。天黑得纯粹了,坟地里很静很静,一丘丘的墓庐人脸似的叠排着,鹞鹰落在坟地里的古树上。路走到头了,渔人就到这里安歇。老人觉得没多久他也就到这里来了,来这儿报到之前,老天就赏给他最后一次点龙头火的机会。老人等着,耐心地等待着。密密的花脚蚊子跟老人摆起迷魂阵来,在老人的脊梁上咬出一层毒疙瘩,成了蛤蟆背了,一抹就一把血。老人不在乎,他看见滩上黑暗中闪耀的渔火了,渔火一粒一粒跳。热嘟嘟的海风将充斥了藻腥气的海滩搅得骚动不安,稀稀拉拉的渔火引起老人多种猜想。按往日的规矩,人群也该往老坟地聚拢了。今日是怎么啦?老人耸起了弓一样的眉毛,心里悬吊吊的。
“老叔,老叔,害得你老这般等。”
村长老座子领着一个小伙子爬上泥岗子。
“老座子,你可来啦。”疙瘩爷说。
“老叔,咱回家吧!”
“回家?不过节啦?”
“唉,让那帮龟儿子搅啦!”
“谁敢?给他仨胆子!”
“老叔,你不知道哇!”村长老座子沉下脸来,“就要往滩上抬草龙了,三栓和马强找俺要工钱,那叫吃人,张口要五百块!俺不应,两个杂种三下两下就给草龙砸啦!唉,当初做龙时就不该要这两混混儿呀!再说,今日子也不巧,来大汛了,村里人都去赶夜潮兜蟹啦!每户倒贴十块八块的也没人来呀!”
疙瘩爷浑身如一堆酥土,无声地瘫坐下来。完了,啥都完了。连草龙都敢砸,就不怕遭报应吗?老人记得三栓那杂种曾眼泪汪汪地求他让他做草龙。连眼泪都假了,还有啥是真的呢?还有这见利忘义的村人。都是为钱吗?为钱?不是为钱又为啥呢?天大地大哪还有一块净土哇。两行浊泪,从老人的深眸中溢出,稠稠地流。
“别难过,老叔!再定个日子……”
疙瘩爷的身子慢慢蜷下去,老脸很怪。他拽出腰里的酒葫芦,咕嘟咕嘟仰天猛灌,喉咙里滚着凄凄的呜咽。
“回吧,老叔!到俺家去喝。”
疙瘩爷依旧旁若无人地喝酒。
“老叔,走哇!”村长不耐烦了。
疙瘩爷觉得天旋旋地转转,老坟地倒过去了。人、老树和海滩也都慢慢倒过去了。颠倒着看这夜景却很有意思,很有看头儿。老人嘿嘿地笑起来,扔了酒葫芦,将红藻绳一圈一圈缠在身上,哆哆嗦嗦地拿火柴点燃了绳头儿。干爽的藻绳燃得很烈,火绳烧肉的声音滋滋响着,荡起一片焦煳味。老人站起来了,笑着朝泥岗子下面走,扑扑跌跌地打摆子。老人跌倒爬起,跃起又跌倒,和夜的颜色融为一体,唯有火红的豆点闪闪跳跳。他身后没有人,一只鹞鹰对着黑沉沉的海滩在号在喊。
七
第二天疙瘩爷彻底醒酒的时候,再次离开了家园。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想回来了。他携着鹞鹰,拿一根树杈挑着简单的行李卷,悄悄地回到了海边的泥屋里。
日子像一泓静水。可是大海的日子却是在呻吟的咆哮中挺过来的。大海在挺着,挺一天算一天。老人走了才三个多月的光景,海坏得是很吓人的。死藻越积越厚,层层叠叠地将海滩覆盖了。疙瘩爷又走上了老河堤,到旧碱厂的地埝上转转,一看,就傻眼了。碱厂转成纸厂,水道口还是老样子,只是黄浊的废水变成绿色的了。纸厂两侧是一排一排的轧钢厂,车水马龙,热闹异常,黑烟滚滚。老人愣了许久,强撑着身子,黑黑地绷着老脸挨着门口找厂长。没人搭理他,都是一脸鄙夷的神色。他们干疯了,三班倒,班班都是计件承包。老人问紧了,就不耐烦地说,这几个厂里只有副厂长,正厂长是村长老座子兼着。“老座子,你个老座子,整个一个欺师灭祖的投机分子!”老人的声音变成可怕的嘶喘了。老人风风火火地回村找村长了,村委会人说,这阵子村长可忙坏了,这会儿又到外地拆借资金去了。老人愤愤地哼一声,阴眉沉脸地回到海边来了。老人不敢正视大海了,慢慢压住心惊,坐在泥屋里,又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绳来。老人的心像被人摘了去,空空的,脸苦苦地愁着。老座子是他最信赖的人,也跟他玩起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你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他咒着,又想起梭子花走时跟他说的那句话来了。老人就铆了劲儿搓那根绳子,他没有别的招儿了,就会搓绳子。可是,那天中午,老人的绳子还没搓完,带肚儿就惊惊乍乍地跑进来喊:“爷爷,快来看哪,海咋啦?”
疙瘩爷跟贼撵似的跑出来,手里还捏着那根没搓完的绳子。老人呆了愣了傻了。过午的日头又懒又丑,白惨惨照着躁动的海浪头。那个神秘恐怖的青紫怪圈儿弥弥合合。潮水泣泣诉诉退去,发出悲怆的哮喘声。大海的颜色在老人眼睛里极有层次地变幻,苍白、淡灰、黛蓝、深紫、血红。红藻拥拥撞撞疯疯癫癫地随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结在一起,掀起几分妖冶的红雾,映得天景儿像烧着一样。红雾慢慢洇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疙瘩爷知道祖先叫他“开雾”。开雾是很有说头的,那是海龙神动怒吹来的仙气。红藻走了,它们会成群结队地退到深深的大洋里去,寻觅新的家园。他听祖辈人说,光绪年间海上“开雾”,就来过这么一回。后来红藻又回来了,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爷听见了红藻撞击的颤声和深处荡来的声,愣了许久,方回过神来,抡圆了手里的藻绳,骇然地吼了一声:“红藻,不能走哇——”他扑扑跌跌地奔舢板船去了。鹞鹰正在云层里翻着跟头,听见主人的吼声,虎虎地斜冲下来,追着舢板船。鹞鹰也感觉出海势的异样来了。带肚儿闹不清出了啥事,见疙瘩爷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也紧张起来,颠颠儿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一路追来,紧紧咬着疙瘩爷的舢板船。
整个大海在悲泣地翻涌。老浊的浪头裹着红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色泥滩十分得意地从海里钻了出来。疙瘩爷看见渔船没有准备,被退潮甩下,趴在秃泥滩上傻呆呆地晒屁股呢。老人没注意带肚儿在后边黏着他,带肚儿也不敢吱声,怕老人骂他回去。老人这回认定是海走邪了,海走邪的原因是村人激怒的。海真没法看透,再也看不透了。大海涨潮和退潮的规律连光屁股的孩子都知晓了,可是“开雾”时红藻集体迁徙,是渔人很陌生的,连他这个守海人也是头回见着。他听人说这股淫威是来自海底的。老人已感到铆船钉似的沉闷声音从大海的腹中荡来,有一种包孕天地吐纳日月的气势。老人觉出大海的冷峻和无情了。红雾和海雾化在一起,使海面变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能见度就差了,使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内。老人凝神去搜寻海面上伞状的浪头,他要尽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将藻王拦回来,藻王在就会有红藻在。尽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却也是很对路子。关键是他在这片海域里能寻到藻王吗?就是碰见,凭他势单力薄的小老头能截住藻王吗?老人明显觉着体力不行了,年轻那阵儿肯定会的,不管能不能拦回来,老人就是这么想了,想是他的自由。回去了不还是神神怪怪地搓那条绳子吗?想到绳子,想起家园,老人情愿死在海里。海比人更讲信义,海不瞎眼呢,他想。可是,眼前的海也翻脸了,红藻也像得了大赦一样,逃得贼快,张牙舞爪地弹开了,弹出丝丝金红,网似的,忽儿探头忽儿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也随之一蹿一蹿,好像一匹失控的野马发疯前行。颠得老人身上的血往头上涌,老人晕得眉眼缩成一团,像一块干柿饼子。浪沫子不时喷溅到脸上来,流入嘴里,又将他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道弯弯的小沟儿。老人粗粗地咳了一声,吐出咸水,蛮悍阴郁的大喉结就上下滑动。水花在船帮上蹭着,不时就漫来一股儿,老人脚下水水的了,铁锚和锚绳都洇湿了。这时候,老人才觉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着不爽手了。他使劲儿地摇着橹,寻着伞形浪花。红藻流势很大,颜色变得紫红,猪血似的,映在船板和老人脸上黑黝黝闪光。血水随着海流漂去,浊浪排排朝远海推进。在乱马朝天的喧响里,老人遥遥听到几声召唤。
“爷爷,俺来啦——”老人扭头看见划船颠来的带肚儿。
“快回吧,小狗×的!”
带肚儿很兴奋:“你去干啥?”
“去寻藻王。”
“啥是藻王?”
“没空跟你讲!”
“俺帮你,爷爷!”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种!”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人怒成一张猴腚脸吼着。抬起头,就看见与泥岬岛拉平的一道高高的海浪头,像一张银色水帘子横挂在海天之间,裹着一片哗哗喧嚣。老人知道这是泥岬岛北头吹来的一股邪风催起来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当海眼那时,就独自驾船闯来闯去。老人扭过头来,冲带肚儿吼了声:“你从这儿摇船上岛,快,听爷的话!”老人话音没落,蛮横的大掌将橹一挑,船就颠过水帘子,船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声音。老人颤颤抖抖地摇晃着,愣神儿的时候,带肚儿摇荡着破舢板飞鱼似的闯过来了。老人想试试孩子的勇气,这小狗×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行啦,或许拦海藻王的时候真能搭上手呢。带肚儿使劲儿摇着水涝涝的小脑袋,咧咧嘴巴,又跟紧了疙瘩爷。疙瘩爷觉得带肚儿这样在家里失宠的孩子才能在海里滚成硬汉子。他小小年纪就挑梁拿事了。老人想,将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划开,将带肚儿的船引入一片空当儿。带肚儿的船颠颠地朝泥岬岛靠拢了。孩子急赤白脸地摇船掉头,已来不及了,水流越来越急。老人和鹞鹰离他远了,孩子知道老人怕他吃亏跟他摆迷魂阵呢。他就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稀里哗啦脱光了湿衣裳,露出被日头晒黑的小鸡鸡,弯腰撅腚就要往海里跳。这娃子,不是拿铁锚子往老人心尖子上戳吗?老人刚刚拿定的主意又叫没头风给撞乱了。刹那间,老人远远地吼一声:“带肚儿,接锚!”带肚儿摇了摇身子还是挺住了,看见一只铁锚头带着一道闪光的藻绳呼呼生风地飞来,“咔”一声落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烟熏酒腌的粗嗓门说:“孩子,沉住气,过会儿咱拿绳子拦藻王!”带肚儿乐了,脸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没有打完的这根藻绳竟在这儿派上用场了。老人和孩子的船就用一根藻绳连在一起了。藻绳像条鞭子“啪啪”地抽打着海面,不时弹起一丝丝海藻。疙瘩爷将绳子头儿攥在手心里,又缠在黑炭棒似的左臂上,拿一只手摇橹撑着平衡。绳子从他后脊的肉瘤甩过去,就可以抬头寻藻王了。他知道大批的红藻还没卷走,藻王就会卷在里面。他寻着小伞似的浪花。可是,他的眼睛坏了,看啥都是红红的一团,分辨浪花的能力几乎丢掉了。老人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慌,腾出一只大掌狠狠地碾着眼窝儿,几乎搓掉一层眼皮子,睁开,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老红。“这老眼真没用!”老人愤愤地骂着,知道自己的海眼营生做到头了。不知怎么眼睛就坏啦?当他再扭回头来的时候,又影影绰绰地瞧见那挂水帘子。逆着阳光看水帘子,红晕就淡一些,只要藻王从这里滚过去,他还能够看得出来。还有,他还可以拿鼻子嗅出那个大藻团的气味。他见过藻王了,它的鲜气浓重得呛人。老人没别的咒念了,唯有将一线希望挂在那面水帘子上。风吼紧了,浪头愈高愈烈,一拨一拨的红藻随潮退去,十分招摇地从老人眼皮底下溜过。老人虽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气味,一下子涌进肺腑。一声苦苦的、近似呻吟的叹息颤颤地从他心底涌出来:“红藻红藻,留下来吧!”带肚儿拽着绳子在浪头里颠蹿:“爷爷,咋还不见藻王啊?”老人侥幸地说:“真的不来倒好啦!小狗×的,拦截藻王将是倒霉透顶的事啊。”老人觉得自己要拖垮了。僵了一会儿,两条打横的船吃不住劲儿了,被浪头拍得丢了模样,痉挛着随流退去。这时候,老人的脑里猛地打了个闪,红红的水帘子突然变黑了,海里轰轰地响了,转眼间水帘子炸碎,血浪花喷泉似的溅起几丈高,哪怕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见。老人嗅到浓烈的藻气,呵呵呵呵地呛嗓子眼儿。是藻王!老人明白过来。这时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红的,熔锡一般铅灰,黏稠,晃亮,似乎还夹裹着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厉厉地吼了声:“带肚儿,拉绳子——”带肚儿脆脆地应一声,藻绳就像弓弦一样拉直,拽得嘣嘣山响。藻王滚过来了,吞天吞地的势头横扫一切,藻绳像纤丝一样不显眼,轻轻一撞,就断了。藻王滚动的速度很缓,但两只舢板也被这个庞大的怪物顶翻了,又被藻王弹起来,变成了两堆飞溅着的木头片子。疙瘩爷没想到他们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人在藻王面前像一只饿瘪的小鱼那么软弱无力。他顿觉藻条子像铁链条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肿起纵纵横横的肉棱子。鼻孔也涩涩发堵,一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踩着水探头寻找着带肚儿,满眼浑浑血红,只听见鹞鹰低低地贴着水皮嘶鸣。老人拼命扒拉着身旁的藻丝,疾疾地往泥岬岛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与藻王拼一回,可他怕带肚儿被彻底地沉下去,那样一来啥都是罪过了,他不能为索回藻王而造成新的不可饶恕的罪过,孩子是再造的自己呀。老人声嘶力竭似的吼起来。没承想,带肚儿这歪腚葫芦邪路种邪命长呢,他泥猴似的探出脑袋回应着。带肚儿被浪头顶上泥岬岛的泥窝子里了。他没有恐惧,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喊着:
“快过来,爷爷——”
“你在哪儿?”
“俺在岛上啦。”
“待着,别动!”
疙瘩爷心里踏实了。他不再往岛上游,又折回来。他啥也看不见了,眼珠胀胀的像要炸裂。红藻与海流醉了似的摇舞,将他身体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里灌满了滋滋闹响。他喉咙里囫囵连片地咕噜着,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块木板,竟碰到板上的铁锚头了,用力掰下来,扯出绳头,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锚头。锚头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绳子就绷直了,老人死死拖拽着,拖拽着,顺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层一层的红藻所包裹,裹得厚厚的,圆圆的,远看就像一团新生的藻王,洇红了海,染红了天。鹞鹰追逐着藻王,哀哀鸣叫着,远去了。
八
三天之后,鹞鹰飞回来了。
带肚儿看见鹞鹰,跪在海滩上,哇地哭出声来。他再也看不见疙瘩爷了。村人看见飞来飞去的鹞鹰,都心里惶惶的发怵了。梭子花望着鹞鹰,蕴起一脸的悲戚,啜啜地哭了。村长老座子看见鹞鹰,眼神怯怯的,默默地闭上了,牙咬了又咬,一句话也没说,竟头一回犯了偏头痛。以后他再也不敢抬头看鹞鹰了。鹞鹰神神怪怪地旋着村庄上空飞,任人千呼万唤也不落下来。有时呱呱地叫几声,那很吓人的声音仿佛要向村人告诉点什么,可它说不出来。海里缺了红藻照旧有鱼吃,工厂的钱财滚滚而来,村人的日子过得相当宽展、滋润。走的走了,来的来了,并不有怎样的惊奇、怎样的忧伤和怎样的亢奋。可是,就在这个闰年初秋的一个黄昏,果然应验了疙瘩爷相信的魔咒,就如歌谣里唱的,一个使人闻之生畏的神秘传说显现了。黄昏时,大海的水位平平缓缓地涨,涨至村口了,只有望一眼滩岸的菜叶、海带和死鱼在水面死气沉沉地漂过,方才显出这潮依然在涨。人们没有理会。静夜子时,夜气沉沉。这时的海上飕飕地蹿起白毛风,雾瘴瘴的海面荡起悠远古怪的声。眨眼工夫,几丈高的海浪头滚滚荡荡忽忽涌涌地奔小村而来了。在村委会值班的老座子村长在喇叭里吼了一通,就慌慌地敲锣。这回怕是真的来海啸了。他蒙了,挤挤撞撞人群也蒙了。往哪儿逃?哪儿是安全岛?人们东西瞎撞乱成一团的时候,夜天里骤然响彻了鹞鹰的号叫,鹞鹰翻滚着兜了好大一圈儿,就孤零零地朝老坟地飞去了。人们这才想起过海藻节聚群儿的老坟地的泥岗子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人们奔命似的拥向老坟地。挤在老坟地的村人望着直逼脚下的泱泱祸水在恸哭。家园淹没了,失去家园多么可怕啊。鹞鹰又落在了老坟地的参天古树上,静静地瞧着家园。第二天早上,潮水退去了。人们返回家园,又都被鹞鹰制造的神秘气氛镇住了。鹞鹰在满目恓惶的大海滩上飞舞着。人们想起疙瘩爷来了,对着鹞鹰说,疙瘩爷,你快回家来吧,然后一个个都流下泪了。
世间的事常常不可诠释,但是村人在破译海藻与海啸有多大关系,在劫后的海滩上感受大海的冥冥之音。一声口哨,鹞鹰落下来了,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带肚儿的肩头上,带肚儿神神气气地肩扛鹞鹰在海滩上奔跑,嘴里吟唱着颠倒词句的闰年谣:
红藻怒伤祸水泱泱,
龙王福佑海水潮旺。
红溜一片大海衣裳,
海藻托着海天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