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末,我刚走上文坛,那时正时兴住到出版社的招待所里改稿,作者随写编辑随看,提意见方便,修改也方便。少则几天、十几天,多则几个月乃至一年半载,一部书就完成了。当时电视机以及其他娱乐性节目还没有介入人们的生活,住在招待所改稿的生活非常简单,一早一晚或星期天,大家就凑在一起聊大天。改稿的作家来自全国各地,有老有少,有能侃的,有阅历丰富的,因此我得以听到了许多文坛掌故。老作家们经常谈论的一个话题,是关于编辑的故事,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记住了一种称号:大编辑。
什么样的编辑担得起一个“大”字?比如秦兆阳,主持《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时候推出了王蒙、李国文、刘绍棠等一批成了大器的青年才俊。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龙世辉,一提到这个名字人们就会想到《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比如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肖也牧,想起他人们立刻便想到了《红旗谱》、《红日》……
受了那些老作家的影响,我开始注意观察编辑,认真而自觉地接受他们的指导。所以,至今我还能清楚记得跟所有编辑交往的细节,以及他们的风格和轶事。
1975年秋天,我住到天津宾馆参加第一机械工业部系统工业学大庆会议。《人民文学》的老编辑许以,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有我这么个人,从北京来天津找到我的工厂,又从工厂找到会场,将我从会场上叫出来约稿。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编辑,真的是受宠若惊,几天后便写出了《机电局长的一天》。从此也就跟文坛撕扯不开了。
1979年初夏,我割痔疮住院,《人民文学》的编辑王扶顶着大雨,被浇得通身透湿到病房向我组稿。我已经有四年多没有摸笔杆,并向家人和朋友们多次表白此生再不写小说。但身上的文学虫子还没有全部死光,被编辑的诚意一感动,就心活手痒,写出了《乔厂长上任记》。
1980年初,我到北京文学讲习所进修,有幸摊上了秦兆阳老先生做我的指导老师,得以近距离地聆听大编辑家的教诲。有一次南方一个刊物催稿甚急,我用大半夜的时间赶出了短篇小说《狼酒》,第二天早晨讲习所通知我,带着新作去见秦先生。当时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初是不敢带《狼酒》去见先生的,自己知道它是什么成色,怕让先生失望。可手边又没有别的新作,只好硬着头皮拿它充数。秦先生让我在他的书房里随便翻书,老人家默默地先把《狼酒》看了一遍,然后拿起铅笔看第二遍,这一次是边看边写,有时写在我的稿子上,有时写在旁边的白纸上。我神经紧张,不知老先生在写些什么,却又不敢凑过去看。
直到先生看完第二遍,才招呼我坐到他对面,上来并没有批评我,只是就稿子论稿子,先分析《狼酒》里的人物,哪儿该加什么,哪儿该删掉,才能使人物性格的发展更合理。接着又剖析我的故事,指出结构该怎样调整,哪一段该提到前面来,哪一段往后挪……三下五除二,连我自己都觉得《狼酒》面目一新了。那天整整浪费了秦先生大半天的时间,谈完了对稿子的具体修改方案之后,才含蓄地告诫我不可过分依赖兴之所至一泻千里,动笔前多在构思上下工夫,想透了再动笔,写的过程中才会出现真正的神来之笔。
1981年我答应《当代》的编辑贺嘉,在某个星期二来取稿。那时候我的工厂是星期二休息,让他赶在我歇班的日子来好接待。不想那个星期一快下班的时候设备出了故障,抢修设备我这个车间主任是不能不在场的,一干就是一个通宵,直到第二天的生产恢复正常了我才回家。回到家看见贺嘉正在我的门口转磨磨,他是从北京坐早班车来的,可我答应给他的中篇小说由于夜里加班,还差几千字的结尾没有完成。
那时我的居住条件是“伙单独厨”——即两家合伙住一个单元,但每家各有一个独用的小厨房。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我拿出已经写好的前面六万多字,让贺嘉在卧室里审查,我将切菜板搭在厨房的水池子上,给小说写结尾。我们两个一直干到傍晚,贺嘉将前面的六万多字编辑完了,我又写出了四千字的结尾,然后交换,我修改前面他指出来的错误,他继续编辑小说的结尾部分。这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产生的过程。
后来秦兆阳先生看了这部作品,寄来一封密密麻麻写满了七页纸的长信,至今那仍是我最珍贵的收藏。作家不会忘记编辑,写和编是一种缘分,像一对搭档。我想有许多作家同自己的编辑会成为师生或朋友。
上海文艺社的老编辑王肇歧,多年来在文字上对我的帮助自不必说,从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成为朋友以来,每年中秋节前后,他若有北上的机会必给我带一盒月饼,若没有机会自己送就会通过邮局寄来,从未忘记过。这股长远劲,体现了一份多么厚重的情感。我无比珍视,终生不忘……
随着社会的发展,编辑的涵义也在不断地丰富和发展。现在的大编辑,更多的是体现在策划选题和书籍营销上。我对这样的编辑非常佩服,他们对市场了如指掌,主意很多,书出得漂亮,卖得也多。现在已经没有作家不重视甚至敢蔑视发行量了。
过去人们爱说编辑是“为别人做嫁衣裳”,把才华都用在了别人的作品上,耽误了自己的写作。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已经有所改变?我以为这是一种进步。有人说过人是符号动物。先天的遗传和后天的教育会给人打上一种符号,而生活和职业又会给一个人打上另外一种符号。这两种符号相同、相近,人是一种命运;两种符号不相同,甚至相差甚远,人又会是另外一种命运。
符号那么多,怎么可能碰巧会相同、相近?说到底,人的真正定义应该是“矛盾着的动物”,许多职业都是一种“矛盾的职业”——世界上有许多天生就和所从事的职业相契合的人,如天生就是踢球的,天生就是演员……但,我不相信有天生就是作家的,或天生就该当编辑的。后来我自己也当过几年编辑,对编辑的甘苦有了切身的体会。编辑大多是被职业挑选出来的。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作者,也看过各种各样的稿子,有被激动的时候,也有感到味同嚼蜡的时候,有时也许还觉得不如由自己再给重写一遍……编辑的职责就是裁定各种各样的稿子,给稿子以智慧的烛照。
但是,他们毕竟有许多想法无法在编辑别人的稿子时都能体现出来。于是,许多编辑都写东西,有些编辑同时也是很好的作家。而一个好的作家,却未必就能成为一个好编辑。所以,现在编辑的职业比单纯的作家有着更大的优势。
但是,当编辑也在写作的时候,他便不再神秘。
以往都是编辑了解作家多,作家了解编辑少,而且编辑为别人做嫁衣的牺牲精神,无一例外地会博得作家的尊敬。因此,作家对编辑的著作一般都怀有好奇心。而读编辑写的书,就是了解编辑的最好途径。
文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没有编辑的发言。没有编辑的声音,文坛便不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