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霞

张玉清是我们《儿童文学》杂志的老作者、老朋友，他从90年代初期就在《儿童文学》上发表小说，有多篇小说作为打头稿子入选“文学佳作”栏目，也是本刊获奖作品最多的作者之一。印象中他很擅长写少男少女的情感故事，在一个时期内发表的这类作品有数十篇之多，也可以说是“校园小说”和“青春文学”创作的先行者，虽然当时还没有“校园小说”和“青春文学”这个概念。

最近读了张玉清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地下室里的猫》，我深深地被书中一系列故事所打动。内心深处有一种被撞了一下，而且被撞得很痛的感觉，那些故事、那些人物、甚至那些细节、那些刺耳的声音久久徘徊不去，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想这就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应该让人久久不能释怀。

让我感触很深的是这样几篇小说。一是《地下室里的猫》。在整本书里，这篇作品是作者对人性的解剖最深刻的一篇。故事层层递进，一层比一层更透彻、更深刻、更犀利。第一层就是小姑娘与她父母之间的反差与对照。孩子对猫叫的过激反应与她妈妈应付、敷衍形成鲜明对照。（作品一开头，小姑娘与她妈妈的一段对话，就写得极其精辟，小姑娘说，“咱们斜对门那家的地下室那间进了一只猫”。接下来她妈妈用了一连串的“嗯”、“啊”“哦”“是吗？”这一连串漫不经心的应酬，使一个人冷漠麻木、不依为然的神情跃然纸上。在小姑娘不吃饭、不敢下到地下室推车等一系列过激反应之下，她的父母才勉强想办法敷衍了一番，找人救猫无果。）我想如果作者把笔墨停留在这里，也是可以点明主题的：以孩子心灵的纯净反衬成人的冷漠。作者并未满足于此，继续对人性做鞭辟入里的深入解剖。因为小猫未得救，小姑娘的心灵刺激也未得到舒缓，进而出现了幻听，在这种情况下，其父母采取的行动真的令人发指，他们居然又捉了一只猫扔进地下室，为的是录下猫叫声，以按照医生的建议，反复刺激小姑娘神经，达到治病的效果。如果说以前这对父母只是冷漠麻木的话，现在简直可以说是恶毒，为了自己的孩子不择手段，让读者看到了人性更加丑恶的一面，这是第二层。第三层，是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一刀，也是最深刻的一刀，通过反复听猫的垂死嚎叫，小姑娘由逃避到慢慢可以忍受，到接纳到漠然，小姑娘的幻听消失了，也敢进地下室里去推车。一年以后，当两张死猫皮被人发现，小姑娘再也无动于衷、视而不见，骑着自行车飘然而过，心里不再泛起一点涟漪。张玉清非常冷静甚至非常简洁地表现了这个过程，其艺术效果比做大段大段的描述、煽情要来得强烈得多，此时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于无声之处听惊雷，作品到这戛然而止，读者的情感却难以平抚，那种惨烈的猫叫声似乎也不决于耳。

这篇作品让我思考了很多很多。我想到一个人的心灵是如何被磨砺得粗燥、强韧，我们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将心灵的柔软、敏感与温情磨损，面对丑恶和灾难，我们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失却同情心，变得冷漠无情、麻木不仁，有的甚至丧失人性。比如当我们初次听到矿难，死伤多少多少人时，我们是那么心焦、担忧、挂念，可是一起又一起的矿难，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地震、车祸、倒楼、塌大桥——无数的天灾人祸，多像小姑娘反复听到的猫叫，这些残忍的现状已让一颗破碎的心疤痕累累，板结成一块，我们心灵不再柔软，甚至变得铁硬。一想到，我们自己，还带着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成为一个个、一代代，没有温情，没有同情心，甚至变成一个个情感道德缺失的人，人性扭曲的人，这种群体性的道德矮化，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的道德缺失，世风日下。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不寒而栗。由此我也很敬佩、感谢张玉清，他让我们警醒，引导我们从故事中反省，从生活中自省，我们该如何正视丑恶，正视灾难，如何保持心灵的纯净和心灵的柔软与鲜活，不使人性泯灭。

除了这一篇，另外几篇作品也深深打动我。张玉清非常熟悉生活，有深厚的生活积累，每一篇作品的生活气息都非常浓郁。他往往是从不经意的小故事和日常平凡生活入手，或平淡或风趣或轻松地叙述一个故事，突然，平地惊雷，异峰突起，看似平淡中平添惊人之笔，奇崛、惊异、深刻，让人过目不忘。比如，《朋友》这一篇，他开始就是慢慢地叙述两个女孩子从初中就是一对好朋友，讲两人的交往和友谊，在她们纯洁的友谊中有点小小的杂质，安小菲比雅丽学习好一点，雅丽心中有一点小小忌妒和暗暗的竞争。故事这么讲，很符合常情，其实也没有影响两个人的友好关系。两人都共同憧憬着高中时能考入一所重点中学。可就在中考前，平静中突起波澜，而事情又小得不能再小，安小菲进考场后发现自己把眼镜丢在了操场上，冲出考场，前赶后错，耽误了考试，而作者设置的机巧是雅丽明明看到她忘记了这副眼镜却没有告诉她。就因为一副眼镜，改变了安小菲的命运，从此两个人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读者在感慨唏嘘之余，也看到作者的独到用心，纯洁的友情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容不得半点杂质，变味的友情很可能引来变味的人生，它会让一个人终生内心不安，让良心受尽折磨。

同样是写友情的另外一篇是《手拉手》，也是写两个小姑娘的友谊。她们是那么彼此信任，彼此依赖，时刻也不分离。在这种亲密无间的友谊背后，是心灵的孤独。因为孤独，对方才成了彼此生命的稻草，精神的依托。而两个小姑娘之所以这样，与老师有很大关系，老师看不惯，对她们多有指责。老师越批评指责，她们抱得越紧。也就是说，当发现孩子出现这样的问题时，老师没有把她们引向集体，引向更加广阔的生活，从而帮助她们建立起开阔博大的胸怀，反而成了负面力量，以至于她们友谊变得越来越狭隘，对旁人旁事一概冷漠处之，眼见着男孩傻笨落水而无动于衷，眼看着一个女孩子被疯子蹂躝却听之任之，最终两个小姑娘被这种狭隘自私的友谊所葬送。直到死难临头，她们想到的不是呼救，而是一点一点艰难地摸到对方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看完这篇以后，我深感玉清特别敏锐，特别擅于从生活中提炼素材，他不仅是观察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在用心感悟生活。我想如果没有一颗对于少年儿童真切的关爱之心，就不会捕捉到这一类很细微的题材。

与这一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防空洞》。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绑架了一个女孩子到防空洞里来折磨解恨。他们的恨从何来呢？又是谁在孩子们的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以至于让他们对自己的同学下手？真的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恰恰是教育者老师，就是因为老师不公平，老是偏向“三好生”，而对他们这些调皮蛋则另眼相看，训斥、冤屈甚至体罚，从而让男孩子对“三好生”充满了仇恨。可想而之，文中的这种现象多么普通，正因为司空见惯，我们才见怪不怪，听之任之，视而不见。而玉清却从常态中挖到了具有社会意义的大题材，那就是“不公”，少年遭遇“不公”可以绑架同学，那么社会的“不公”会不会引发更大的问题？这是每一个读到这篇作品的人，自然而然要想到的问题。

儿童文学从来不是单纯的，不仅仅是小猫小狗的故事，也不仅仅是“快乐”二字所能涵盖的，也不是“轻阅读”所能承载的。儿童生活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儿童生活就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能找到家长、老师的影子，也能映射出社会的种种现象，美丑善恶，都有体现。

说到这一点，不能不提另外一篇作品，《我们谁会当叛徒》。刘臣，一个被欺凌、被歧视的所谓“叛徒”之子，在一场“我们谁是叛徒”的游戏中丧命。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为了断定谁是叛徒，孩子们脱光上衣，依次轮流被抽，谁叫出声谁就是叛徒。在所有孩子包括强者黑子，在重重的鞭挞之下，都忍不住号叫，唯有露网之鱼刘臣，不但要求被抽一遍，而且死咬牙关，忍住彻骨之痛，没有叫出声。他这样做正是源自日常的屈辱，因为他爸爸是所谓的“叛徒”，所以这一伙人就老是叫他叛徒，这给这个孩子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就是为了让这一伙孩子承认：我不是叛徒！可是孩子们并不理会，在刘臣的强烈要求之下，黑子又想出一招，要把他的头扎进裤腰里闷上一个时辰，才能承认他不是叛徒。所有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一个狠招，刘臣也知道这很危险，可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和自尊，他最终还是依从了黑子的主意，最后被活活闷死。这篇小说，给我带来的心灵震撼非常大。孩子们的游戏恰是特殊年代成人生活的翻版，而这种被扭曲的自尊，岂不是时代的悲哀！那个孩子头黑子，多么像“文革”颐指气使的造反派头头，而刘臣，外表的卑微，遮不住精神的强大，他是如此自尊自爱，为了维护自尊，甚至不惜生命。一个孩子的自尊不可辱，任何人的自尊都不容侵犯，无论何时何地。

在张玉清这本短篇小说集，精彩篇章还有很多，此不一一赘述。不能说篇篇精彩，但绝大多数篇章，均能触动我们的情感甚至灵魂，让我们这些熟悉张玉清的人，真切地看到他这几年来的成长与进步。和上一阶段写少男少女朦胧情感小说时相比，他的创作更深入了一步，他依然还是那么会编故事，但对生活、对情感、对人性、对社会却有了更深刻、更细微的体察和表现。今天的他更擅长撷取生活中一两朵浪花，并通过这一两朵浪花探到浪花之下的暗涌；更擅长从平凡的故事中开掘出深刻的思想内涵，从嘻哈的孩童游戏中发掘出严肃的社会问题，从纯真的友谊之中看到人性的扭曲，并从孩子的生活行为直指社会人心。我欣喜地看到，他的作品从浪漫走向了严肃，从轻松走向了厚重。同时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在题材选择、谋篇布局上，更显纯熟老到，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可见他在文学创作上又达到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峰。希望张玉清今后能与时俱进，更多地关注当下少年生活，以他的勤奋和聪慧，我相信今后创作还会更上层楼。

（作者系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儿童文学出版中心总监、《儿童文学》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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