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系列之四
张玉清
黑子坐在东河滩的大石头上编皮鞭,我站在一旁看着。我对编皮鞭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我得陪着黑子。黑子在做重要事情时向来只带一两个伙伴参与,他今天带着我来编皮鞭,让我深感受宠。
“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
黑子一边双手忙碌,还一边嘴里嘟囔,起初我没听清他嘟囔的是什么,后来听清了,他就是反复嘟囔这一句“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这句话是我们语文书里的,那篇课文是一首诗歌,名字叫做《仇恨的伤疤》。黑子对学习一向没兴趣,按说不可能把课文背下来,但他对这两句有兴趣,所以记住了。
黑子的嘟囔勾引起我想背课文的欲望,我因为学习好,对书本上的东西烂熟于心,于是我声音嘹亮地把这首诗背了出来:仇恨的伤疤!
贫农张大爷 手上有块疤
大爷告诉我 这是仇恨疤
过去受剥削 扛活地主家
地主心肠狠 把我当牛马
三顿糠菜粥 饿得眼发花
干活慢一点 就遭皮鞭打
年底要工钱 地主把我骂
心中怒火起 一拳打倒他
唤来狗腿子 棍棒一齐下
打伤我的手 留下这块疤
大爷说到这 久久没说话
抬头望恩人 热泪滚滚下
救星*** 派来解放军
打倒狗地主 穷人翻身啦
听完大爷话 我把决心下
阶级仇和恨 牢牢记住它
热爱*** 爱党爱国家
谁敢反对*** 我就坚决打倒他!
黑子抬起头望着我,无声地笑了,我也笑了,黑子也像我一样大声地背起来:“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但他还是这一句,我们俩就都哈哈地笑出了声。
黑子越发兴致高涨,没编成的皮鞭像一条半截身子的蛇似的在他手里兴奋地扭动,黑子跷起的二郎腿不停地抖,头也左摇右摇,双手热情麻利地施展着技艺,就像一个纯熟的工匠。但我知道其实黑子也是平生头一次编鞭子,一个人能够把一件平生头一次做的事情做得这么好,这充分表明了他对这件事情的热爱程度非同一般。
黑子对皮鞭的向往已然有些时日,我们对皮鞭的理解不仅仅来源于生产队赶牛赶马的车把式,也来源于电影里的镜头,前些天我们学习课文《仇恨的伤疤》,里面的这句话点燃了黑子的兴奋点,下课后我们在院子里跑闹,黑子一边嚷“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一边追着跑在后面的同学打,放学以后没写完作业的同学留在教室写作业,黑子一边吩咐我替他写作业,一边趁机在没写完作业的人头上凿爆栗:“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在那几天里,黑子兴奋得像发情的动物乐此不疲,所有动作慢的同学都成了黑子施暴的对象,走路慢了说话慢了作业慢了反应慢了他都打,男生用手打,女生用脚踹。“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黑子像念一句魔咒,念过之后就拥有了指导其暴力行为的理论基础,可以名正言顺的为所欲为。再后来,黑子十分强烈的渴望拥有一条真正的皮鞭。
但我们这样的年龄,要想拥有一条像模像样的皮鞭并不容易,伙伴中只傻旺有一条真正的皮鞭,还又细又短,只能用于放羊。就连黑子这么有本事的人,也是到了今天才搞到了一条货真价实的皮鞭,并且黑子为了搞到这条旧皮鞭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旧皮鞭是东街的占强哥给黑子的,原本是银花爷爷家的东西,当年土改连同一头黄牛一起分给了占强哥的爷爷,因为已经旧得不能用了,一直弃在墙角,但占强哥很狡猾,见黑子太想要了,就开出了相当高的代价。黑子付出的代价是:按占强哥的要求,偷偷把他姐窗子上的滑子扭开了,占强哥于是得以在夜里钻进了黑子姐姐的小屋。在黑子带着我编这条皮鞭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得来有这样曲折的经历,黑子对此一直守口如瓶,这事直到占强哥和黑子姐姐结婚了才家喻户晓。
黑子搞到的这根皮鞭虽然货真价实,但却是一根很旧的皮鞭,磨损极其严重,多处开裂断筋,看上去没法再要。但黑子如获至宝,他知道怎么弄。黑子把旧皮鞭小心拆散,把拆出的皮条仔细进行了截取,弃掉糟朽及磨损严重之处,留下较为完好的部分,这样他的脚边就剩下一堆长短不一的皮条,他要用这堆旧皮条编出一条新皮鞭。黑子学习不行,动手能力却强过我百倍,就看他编的这条皮鞭吧,本是一根根旧皮条接的,却连一处接头也看不见。
终于一条六股皮鞭在黑子打弹弓百发百中和打人一击奏效的手里像一条蛇一样长了出来,坚韧流畅,完美无比。黑子很满意,拎起皮鞭,抡了几圈,发出呜呜的哨音。黑子冲我一挥手:“走,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干。”
我们来到场边生产队的仓库,看准了仓库锁着门没人,黑子就带着我绕到仓库后面。仓库后墙上有一扇很小的窗子,黑子让我在窗子下站定,他把皮鞭往腰上一缠,踩上我的肩膀就够到了窗子上,用一把小刀很快就撬开了一块玻璃,然后就拔开了里面的插销,像猫一样地钻了进去。
也就两分钟,听到黑子在里面小声叫:“接着!”一个奇怪的黑口袋就掉在了我脑袋上,我接住,沉甸甸的,是黑子的裤子,裤腿扎起来了,裤腰用裤带系紧了,里面装满了粮食。接着黑子爬了出来,吓了我一跳,黑子光着屁股呢!黑子在我肩膀的接应下光着屁股爬下来,先是狡猾地把窗子上的玻璃恢复了原状,然后才从我肩膀上跳下来,把装满了粮食的裤子一扛,说了声:“快走。”我们就小跑着奔向了村边的小树林。
半路上出了点意外,碰上了秃蛋的二姐,她正在到处寻找秃蛋。黑子差点被秃蛋二姐看着,幸亏他及时躲到了柴堆后面。秃蛋二姐让人心急地缠了我一会儿,她认定我知道秃蛋的下落却不告诉她。后来我说秃蛋和坏三爬瓜去了,秃蛋二姐才扔下我奔了瓜地。等到秃蛋二姐走远了,黑子才敢从柴堆后面出来,他吸取了教训,把上身的褂子脱下来围在腰上,遮住了屁股。遮住了屁股,黑子走得理直气壮了,不再勾着腰。我却有些忧心忡忡,秃蛋二姐到了瓜地找不到秃蛋,什么时候再见到我肯定要骂,甚至还会扇我。她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也没我力气大,但因为我去年上秃蛋家茅厕,却撞到她正在里面,措不及防地看到了她的屁股,当时秃蛋二姐一声惊叫,叫过之后却没再声张,但从此以后我就很是怕她,只要她在我面前一瞪眼,我就蔫了。
到了小树林,我们寻一处茂密的草丛,黑子用小刀我用干树枝在地上扒出了一个小坑,黑子解开裤带把裤子里的粮食倒进小坑里,我这才看清他偷的是黄豆。我以为接下来黑子要带着我烧黄豆吃了呢,但黑子却吩咐我把小坑用土重新盖严,我说:“不烧豆子吃呀?”黑子说:“不吃。”我一边埋土一边纳闷,以往黑子偷东西都是为了填肚子,今天怎么啦?黑子看出我的疑惑,说:“快埋好,有用处。”他站起身警惕地巡视着四周,确认没有人,便抓起裤子拉着我离开了窝赃的小坑。走出树林前,黑子穿上了裤子。
回去的路上,黑子把皮鞭拎在手里,不断抽向中途所遇的比皮鞭软弱的东西:树枝、庄稼、草叶、地面,皮鞭抽到不同质地上发出不同的声响。
一进村,看见大槐树底下正坐着八十岁的老三爷子,他本来在纳凉,一见黑子,便拄着拐棍直冲冲地奔我们撞过来,黑子一言不发扭头就钻进了就近的胡同。去年春天,老三爷子家的后房檐底下,不期然地冒出了一棵窝瓜秧,老三爷子很高兴,又是围篱笆又是浇水,呵护了几个月,还真结出了一个窝瓜。窝瓜成熟了,老三爷子准备享用了,不料却被人像《地雷战》一样在窝瓜瓤里拉了一泡屎。老三爷子骂了三条街,后来传说黑子是罪魁祸首,因为有人看见黑子在东河滩的大石头上晒窝瓜籽吃。老三爷子于是跑到黑子家告状,尽管证据不足,黑子还是被他爹狠狠地施以了一番拳脚。然而老三爷子对黑子的愤恨依然没有完全解除,从那以后只要一看见黑子,老三爷子就会挥舞着拐棍冲过来,黑子只好落荒而逃。
我一连几天惦记着埋在小树林里的黄豆,黑子却说先埋着吧,看也不能去看,要等几天听听生产队的动静再说。过了几天,风平浪静,我们知道生产队没有发现丢了黄豆,黑子放心了,才又带着我来到小树林。扒开埋黄豆的小坑,里面的黄豆有一半都发了芽,黑子骂了一声,把偷她姐的一条花头巾铺开,我们把黄豆捧出来,发芽的扔掉,没发芽的放到头巾上,头巾看上去不小,拢起来却只是一小兜,我们把装不下的黄豆放进衣兜里,把衣兜装满了,还剩下点黄豆,扔了不要了。
黑子我们带着黄豆,穿过庄稼地,绕过与我们村邻近的村庄,又穿过两个村庄,直到进了一个我和黑子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村子,黑子问我:“认得这个村吗?”我说:“不认得。”黑子说:“我也不认得。好,就这村了。”黑子带着我谨慎地选了几家,最后看见一家院子里没有狗有一老太太,黑子就带着我进去了。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做针线活,忽然感觉气氛有些异样,一抬头发现进来两个野小子,顿时虎起了眼:“你们找谁呀?你们哪村的?”
黑子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老乡,我们找口水喝。”
黑子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怎么像电影里八路军似的?也让老太太吓了一跳,判断不出黑子的身份了,不敢贸然轰我们,却一迭声说:“有水,有水。”
老太太捣着小脚,进屋里端出来一瓢凉水,我们俩也真渴了,抢过来就喝,喝完了一瓢老太太又给端了一瓢,喝饱了,一抹嘴,黑子又字正腔圆地说:“谢谢大娘!”
老太太赶紧说:“不用谢,不用谢!”
我偷偷地笑,我们当地管老太太都叫“大奶奶”,没有叫“大娘”的,城里人来了才叫“大娘”。
黑子把握住时机,开始蒙骗老太太,说我们是城里来的,说他姐姐要生小孩了,可是家里却没有鸡蛋,只有一点黄豆,他替姐姐来乡下想用黄豆换鸡蛋。黑子说着把手里头巾裹成的小兜晃给老太太看,老太太一看头巾就相信了黑子姐姐生小孩的话。我暗暗佩服黑子有见识,我曾建议黑子用书包装黄豆,黑子没有采纳,现在想如果我们用书包装着黄豆,老太太也许会怀疑我们是偷的。
老太太很同情地说:“生小孩没有鸡蛋可不行!你要换多少个鸡蛋呢?”
黑子大方地说:“您看就这么多黄豆,您给多少个鸡蛋都行。”
老太太认真衡量着黄豆的斤两,黑子和我赶紧把衣兜里的黄豆也掏出来,老太太说:“按说你这点黄豆哇,也就值五个鸡蛋,我,给你六个吧。”
黑子痛快地说:“行!”
老太太高兴地用一个小簸箕盛了黄豆,给黑子拿出来六个鸡蛋放在头巾上,黑子小心地裹好,拎着,跟老太太礼貌地告辞。出了村子,我们就拎着鸡蛋直奔镇上,鸡蛋又不是偷的,这回我们理直气壮地走在大路上了。到了镇里,黑子带着我直奔收购站,六个鸡蛋卖了五毛三分钱。然后我们跑着就去了供销社,黑子花四毛八买了一瓶白酒,剩下的五分钱,买了五块水果糖,黑子三块我两块。我们一边含着糖一边往回赶,黑子把酒瓶揣在裤带上,手里抡着皮鞭,直到这时才告诉我,他要用这瓶酒换一个鞭杆。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了,黑子带着我径直奔了郭豁嘴家。郭豁嘴是个豁嘴,一出生就是豁嘴,而且豁的程度较深,一张脸跟正常人有明显差别,因此从小到大受着正常人的歧视,因为从小到大受着正常人的歧视,郭豁嘴对世上万物都充满了仇视。郭豁嘴虽然豁嘴,但身体其它部件无恙,且很是强壮,来自内心的仇恨和来自身体的强健使他成为了一个凶神恶煞,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怕他,动物也怕他,大人从不去他家串门,小孩从不去他家门口玩,狗从不往他家门口跑,猫也从不打他家墙上过,他家院里有一棵枣树,从来没有丢过枣。这世界上最怕郭豁嘴的是生产队的牲口,郭豁嘴原本是生产队的车把式,他的嗜好是用皮鞭抽队里的牲口,没有任何理由抡起鞭子就抽,鞭子抽得震天响,生产队里的骡马驴牛见了他一律打哆嗦。他还喜欢把骡马驴牛拴在树上抽,抽得牲口暴跳如雷却又无可挣脱,抽得牲口身上伤痕累累,曾有小孩看见他抽牲口吓得尿了裤子,队里的一匹小公马被他抽得伤病不愈而死。郭豁嘴如此行径,生产队却不敢解除他车把式的职务,因为生产队长也怕他,队里的骡马们只好长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黑子我们进了郭豁嘴家,郭豁嘴刚刚吃完饭,正坐在小饭桌前吸旱烟,饭桌上还摆着半个吃剩的高粱饼子和啃了一半的咸菜疙瘩,一盏小油灯半明半灭。郭豁嘴父母已亡,他也没有娶上老婆,家里只他一个人,因此显得更加恐怖。我躲在黑子身后战战兢兢,黑子却十分从容,别人都怕郭豁嘴,黑子却对郭豁嘴很是钦佩,平时与郭豁嘴小有交往。郭豁嘴见黑子进来,眼睛一翻:“带来了吗?”
黑子说:“带来了。”
郭豁嘴一张手,黑子就从裤腰里掏出酒瓶递上去,郭豁嘴一口咬下瓶盖,咕咚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好酒。”
黑子说:“四毛八一瓶呢。”
郭豁嘴就咧开豁嘴笑了:“小兔崽子,还有点儿道行,偷的吧?”
黑子也咧嘴笑着:“抢的。”
郭豁嘴白眼一翻:“你奶奶的,抢比偷好,小子,有出息!”
郭豁嘴又举起瓶子连喝两大口,用下巴往墙角一指:“拿走吧。”
黑子蹿过去,捞起地上扔着的一根大挂鞭的半截鞭杆,带着我跑出了郭豁嘴的家。月光下,黑子摩挲把玩着这半截鞭杆,鞭杆沉甸甸油光发亮,只是从半截断掉了,我认出来这是那次郭豁嘴打队里的大黑公牛打断的。
第二天早上,我们上学前,黑子已经把鞭杆给他的鞭子安上了。黑子削齐半截鞭杆的断茬,仍有尺半长短,整理得漂漂亮亮,安在他的皮鞭上,正好趁手。黑子眼睛黑亮,得意洋洋,皮鞭在手里掂来挥去:“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
黑子的皮鞭安上了郭豁嘴的鞭杆,威力增加了一倍,连抽起来的声音都不一样了,在原来清脆凌厉的基础上更添了沉浑雄厚,让人听在耳里不免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往往是这样的,拥有了聪明的头脑他就会在人前显示他的聪明,拥有了强壮的体格他就会展现他的武力,拥有了权利他就会为之所欲,拥有了武器的人更容易挑起战争,总之是假如他拥有了某件东西,他就会想着将这东西派上用场。现在黑子拥有了皮鞭,他想用它干点什么呢?他一心想试一试一鞭子下去能不能把一只猫抽死!
这天星期日,黑子带着我在村里转来转去,想找一只倒霉的猫,可是找了半天也没能如愿。村里的猫很多,但都对黑子充满警惕,远远的见了黑子就溜之大吉,根本不给黑子接近的机会,黑子怎么气急败坏地叫骂也无济于事。后来黑子躲起来,想让我一个人去接近那些猫逮住一只给他,也没有成功,原因是我跟黑子在一起身上已经沾染了黑子的气息,狡猾的猫们能够识别我的帮凶身份。
“你他妈的真笨,连一只猫也逮不着!”黑子已经骂了我三次踹了我两次。
我想了想,说:“咱们村的猫太狡猾了,见人就跑,要不,我去小杏子家看看,她家有一只小猫,见了我不跑,就是小点,还没长大呢。”
黑子眼睛一亮:“快去快去,甭管大小,抓过来。”
小杏子八岁,刚上一年级,小杏子的妈和我妈非常要好,经常互相串门,她家有了好吃的小杏子的妈就派小杏子给我送来,我家有了好吃的我妈就派我给小杏子送去,平时小杏子管我叫哥哥,一见我就像个跟屁虫似的凑上来。我一进小杏子家,小杏子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她的宝贝小白猫卧在桌子底下打盹。小杏子见我来了,很欣喜,扔下作业不写了,凑上来想跟我玩。小杏子长得白白净净很可爱,她妈还跟我妈说过等小杏子长大了让她给我当媳妇呢,但我现在对小杏子没兴趣,只对她的猫有兴趣,我对她说:“小杏子,你去我家,柜子上给你留着一把枣呢。”
小杏子说:“不去,我要跟你玩。”
我说:“我还有事呢,我得走,我就是来让你去我家吃枣。”
我家柜子上真的有一把枣,是给小杏子留的,昨天我妈让我给小杏子送来,我没有来。我拉起小杏子让她跟我出了门,到了街上我把小杏子推上去我家的方向,自己假装往相反的方向走。等小杏子拐过街角,我飞快地跑回来,小白猫还在桌子底下打盹呢,我一把抓起来就走,小白猫认识我,平时我也喂过它,所以挣扎了几下就不闹了,老实地让我抱在怀里。
黑子就等在不远处的胡同里,见我果然抱来了小猫,高兴得一跳,说:“嘿,好,快走!”我就抱着小白猫跟着黑子走。黑子带着我转到另一个偏僻的胡同,这里没有人,黑子握紧了手里的鞭子,见小猫在我怀里挺老实,也没想拿绳把它捆上,迫不及待地示意我把小猫放下:“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
也许是感觉到气氛不对,我刚把小白猫放到地上它就跑了,顺着一棵小树爬上了墙头。黑子说:“坏了坏了,跑了跑了。”
小白猫上了墙头,却没有马上逃走,前后左右看看,回头冲着我“喵喵”叫。小白猫还没怎么出过家门,它一定是对周围环境感到了陌生,拿不准是应该离开我还是依赖我。我伸出手做出招引状,嘴里发出哄骗的声音,黑子也把鞭子背到了身后,配合着我保持安静。小白猫望着我喵喵叫着,更加举棋不定。过来好一会儿,小白猫没有下来也没有逃走,但冲着我的叫声更温柔了,眼睛盯着我的眼,透出了依赖和求助的韵味。我回头对黑子说:“快点给它找点吃的。”黑子一听,转身就跑出了胡同。
黑子一走,小白猫就胆子大了,从墙头上试探着下来投奔我,等黑子跑回来,小白猫已经让我抱在怀里了。黑子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只扑扑腾腾的蝉,举给我看。我真是佩服极了黑子,我问:“你从哪里这么快就弄来个知了呀?”黑子说:“二皮脸的,他昨天套的,扣在碗里。”二皮脸是黑子的弟弟。黑子见小白猫已经被我抱在怀里了,很高兴,问:“你怎么弄下来的?”我说:“你一走,它就下来了。”黑子说:“好,把你裤带解下来,捆上它。”我说:“不用费事了,这回它不跑了。”
我小心地把小白猫轻轻放在地上,用手抚摸着它的后背,它果然安静着不跑。黑子试探着凑上来,把手里的蝉放在小白猫脸前,蝉的翅膀被剪去了半截,不能飞了,只在地上乱扑腾,小白猫立即被蝉吸引了,它伸出小爪碰了碰蝉,见我们不干涉它,就大胆的放开爪子扑抓着蝉玩开了。我和黑子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它玩。玩了一会儿,小白猫玩腻了,向前一扑,把蝉咬在嘴里,咬了几秒钟,又一松嘴把蝉放在地上,看看蝉已经死了,就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吃起了蝉。黑子站了起来,用眼睛示意我往一边挪,为了不惊扰小白猫,我蹲着往旁边挪开了两步。黑子悄悄地从背后的裤腰上抽出了皮鞭。
“嗖——”,黑子的皮鞭如一条突然窜起的毒蛇,向全无知觉的小白猫扑来,我只觉得一条黑影在我眼前从天而降,紧接着“啪”地一声响,响声又像抽在了小白猫的身上又像抽在了地上,却没有听到小白猫的叫声,我一闭眼,没有看到鞭子抽上小白猫的瞬间,等我睁开眼,小白猫已然翻出去几个滚,死了。
黑子志得意满,我有点心惊肉跳,我俩面面相觑,我们都有点奇怪小白猫怎么没有发出一声惨叫。黑子跳上一步,拣起小白猫,小白猫的脑袋已然耷拉下来,在黑子手里晃荡着,显然它的脖子被黑子一鞭抽断了,一击之下太过突然,它来不及叫出一声就断了气。
黑子故意张大了眼,做出夸张的惊讶,又一咧嘴,笑了,他有意压低嗓音,放慢语速,悄声悄语:“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
我也想咧开嘴笑,嘴咧开了,却没笑出来。
黑子把猫往墙脚下一扔,说了声:“走吧。”我俩刚要走,突然胡同口“哇”地一声大哭,我下了一大跳,扭头一看是小杏子跑了过来。小杏子去我家拿了枣,回到她家不见了小猫,就到处找,找到这个胡同正好看见黑子扔下她的猫。
小杏子“哇哇”哭着跑过来,她还不知道她的猫已经死了,拣起来抱在怀里,用手去托小白猫的头,却怎么也托不起来,小杏子的哭声更大了。
我冲黑子一摆头:“快跑。”抢在黑子头里落荒而逃。
我们一直跑出了村,一路上我忧心忡忡,这件事小杏子要是给我告状,我妈非得掐死我不可。黑子却没事人一样,他不怕这个,又东张西望地心里转开了别的主意。经过队里的菜地,黑子吩咐我望风,他匍匐前进爬进菜地,转眼偷出来几个茄子。黑子和我坐在路边吃茄子,茄子还没长熟,只拳头大小,吃起来清甜爽口,黑子我俩吃得满嘴汁水,我吃了两个,黑子吃了四个,还剩下两个,实在吃不下了。
吃完了茄子,无所事事,不知道再干点什么才好。忽然,黑子兴奋的一指:“傻子!”我抬头,也看见了远处正向我们这边走的傻子。黑子从地上跳起来,跟我说:“隐蔽。”我们就躲到了路边的树后面。
这傻子,是真傻,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个村子的,看上去他跟我们的年龄差不多,也许比我们大两岁。开春的时候他第一次在我们村露面要饭,他也不怎么会说话,就会说一个字“吃”,他站在谁家门口,见人出来就:“吃!”,碰上好心眼的,给他掰块饼子什么的,他接过大口吃着穿村而过,此后几天不见踪影,流浪到别的村去了,几天后再回来,又会在谁家门口:“吃!”,然后再穿村而过。我们村哪家粮食也不富裕,自己还吃不饱呢,也不是谁家都给他吃的,要是赶上黑子,一脚就把他踹走了。
傻子一会儿就走到我们跟前了,我和黑子从树后跳出来,吓了傻子一跳,见我们拦了路,他过不去了,他的大脑又一时分析不出来应该怎么办,就傻愣愣地望着我们。黑子说:“傻子,别怕,不打你,给你茄子吃!”
说着黑子真的从兜里掏出一个茄子给了傻子,傻子接过茄子就吃,大口大口地吃,几口就吃下去了。黑子问他:“傻子,好吃吗?”
傻子说:“吃!”
我和黑子都笑起来,黑子说:“跟我们走,还有茄子吃。”
黑子拿出最后一个茄子在傻子眼前一晃,冲我一摆手,说:“走,咱们去小树林。”
我说:“去小树林还带傻子干啥?”我不想跟傻子玩。
黑子说:“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有用。”
我们就去了曾经埋黄豆的那个小树林,傻子盯着黑子手里的茄子,跟着我们一步步走。进了小树林,来到我们埋黄豆的地方,这是小树林最隐蔽之处,黑子说:“就这儿。”然后吩咐我跟他一起折树枝剥树皮,我不知道黑子要干什么,只是照着做。傻子不会帮忙,只会围着黑子转,嘴里:“吃!吃!”黑子哄他:“等会儿,等会儿就给你吃。”
剥好了树皮,黑子又吩咐把树皮编成绳子。绳子编好了,黑子让我拿着绳子他拽着傻子来到一棵粗大的树下面,让傻子背靠着树站好,黑子掏出茄子给傻子,说:“老实点,听话就有茄子吃。”傻子接过茄子,也不吭声,两手捧到嘴边只顾“咔咔”啃。黑子让我抓住绳子的一头,他抓着绳子的另一头,小声说:“快,你往那边跑,我往这边跑。”
我按照黑子的意思绕着大树顺时针跑,黑子则逆时针跑,跑过两圈就把傻子绕在树上了,黑子收紧绳子一勒。傻子还在大口吃茄子,惊觉情况有变想要挣扎已然晚了,黑子迅速系好了扣,把傻子捆在了树上。傻子“啊啊”叫着。
我问黑子:“你捆傻子干啥?”
黑子说:“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
我惊道:“你要用鞭子抽傻子?他又不是猫,他是人。”
黑子说:“我就是想试试抽人!”
我说:“不行吧?”
黑子说:“行!”
傻子挣扎着,试图挣脱捆绑,但绳子勒在腰间很紧,他根本就动不了。黑子“呸”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从后腰上抽出了鞭子,在手里掂了掂,嘴里嘟哝一句:“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话音一落,突然就将鞭子挥了出去。
“啪!”鞭子落在傻子身上,傻子“啊”地一声尖叫,他惊惧地望着黑子,不明白自己何以平白无故就挨了打,傻子不会说,不会发出质疑,只会不解地望着黑子,眼光哀哀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显得十分可怜。
黑子抬起手又飞快地抽出两鞭。“啊、啊!”傻子连叫两声,这回叫得更加痛苦,起初的那一鞭是试探,黑子抽得没有很用力,刚才这两鞭他加重了力道,傻子尖叫过后,“呜哇呜哇”地哭起来。
我劝黑子:“行了,抽两下得了,没意思。”
黑子没吭声,眯眼看着傻子,似乎是在想什么。我以为黑子要罢手了,黑子却并没有罢手,他低语着:“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一咬牙,皮鞭又呼啸而出,并且这回黑子失去了节制,不但鞭子抽得逐渐加快越来越密集,而且力量越来越重,直至用了全力。傻子被抽得痛苦难当,拼命挣扎躲闪,但他的腰被捆在树上,他躲不了,也跑不了,只能是以一具肉身承受着黑子的皮鞭。
皮鞭下的傻子惨叫着,哭号着。我没想到黑子会这么严重,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这样下去也许会出事,我大声地冲黑子喊道:“停,停!黑子,别抽了,别抽了!”
但黑子根本不听,他也许是这时候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冲上前伸手去拉黑子,试图阻止他,黑子一把推开了我:“去,滚一边去!”
“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黑子亢奋得完全成了没有理智的疯子,鞭子挥得像雨点一样,黑子此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傻子的破旧衣服一条条飞起,身上现出道道血痕,让我想起“皮开肉绽”这个词语。我们学过一篇课文,说是资本家把一个工人打得“皮开肉绽”,我想,傻子现在就是“皮开肉绽”。
黑子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傻子已经绝望得不再挣扎,只两手捂住脸,缩着脖子,嘴里发出凄惨的嚎叫,黑子手里的皮鞭像凶恶的毒蛇噼啪狂舞。我打了个寒战,看到黑子眼里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凌厉狰狞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仅凶残而且发狂,像我们村里的疯子冬奇发疯时的眼睛。我忽地感到巨大的可怕和恐怖,再也不敢留在原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我什么也不顾越跑越快,边跑边听到背后仍传来“噼噼啪啪”的鞭声和傻子凄惨的嚎叫,我还听到了黑子边抽鞭子边发出的低语:干活慢一点,就遭皮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