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养宠物已经成了城市生活的时尚。所谓宠物,多是指家庭养狗、养猫。也还有养兔子的、养乌龟的、养蛇的、养小猪的、养狐狸的,种种。谈歌不甚理解。但无论如何,还是以养狗者为众。狗是人类的朋友,这是中国外国都知道的道理。谈歌家楼上,住着王大爷。王大爷今年七十四岁了,老伴去世早,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王大爷有两大爱好,一是狗,他养了条小京巴。取名“哥们儿”。总纳闷儿王大爷如何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王大爷或许真拿它当哥们儿了?可是,王大爷称呼他那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的时候,总是笑骂:“那两个小兔崽子。”“哥们儿”品种一般。土黄色。王大爷却养得上心、在意;二是象棋,王大爷的棋,下得一般,却上瘾成癖。谈歌也是他的棋友之一。夏天的时候,王大爷常常坐在树荫儿里与人下棋。棋子摔得啪啪作响,哥们儿则在他身旁静静地卧着。对于这两项爱好,王大爷有自己的解释。说棋,王大爷讲,下棋不计输赢,只为活动脑筋。下棋是动脑子的事,锻炼嘛。人不怕年纪老,就怕脑子老。脑子老了就完戏了;说狗,王大爷讲,养狗好,养狗比养孩子好,孩子总得气你,遇到不孝顺的,还得气死你。狗不会气人。狗听话。狗比朋友好。朋友再好,或许有翻脸无情的时候。为了钱,为了权。为了女人,都可以跟你翻脸成仇。狗让人放心,不会为名利跟人置气。狗一辈子也不会背叛。说这话时,王大爷一副过来人的神态。十分自若。谈歌则听得心惊。王大爷讲得刻薄入骨。却是道理。道理嘛!
此是闲话,打住。
下边讲一个狗和猫的故事。老故事,“文革”期间发生的。是谈歌的表哥张得法讲的。
张得法的父亲母亲都是铁路工人。张得法的奶奶是谈歌的爷爷的姐姐。如此讲,他奶奶就是谈歌的姑奶奶。张得法的父亲张青山,就是谈歌的表叔了。张青山是火车司机,业余时间喜欢养猫。那时城市里不兴养狗,可以养猫。养猫与宠爱似乎关系不大,只是为了防鼠。那个年代,粮食紧张。城市粮食供给是定量的。家家户户也还没有冰箱。剩下点吃的,大都是装在篮子里。挂在房梁上,高悬;或者装进橱柜里,关紧。都是为了防备老鼠。就这样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常常被老鼠们算计了。张青山养了两只猫。一只黑色,起名黑子;一只白色,起名白子。张青山养得非常上心,两只猫干干净净,非常可人。张青山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先逗逗黑子和白子。也是一乐儿。
1969年夏天,表哥张得法从保定中学毕业了。张得法从小就立下志向,想当一名火车司机(年轻的读者可能会嘲笑,火车司机有什么好当的。可那个年月就是那样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长大当工人,是许多孩子的理想。当火车司机的理想,绝对是一个志存高远的理想)。可是,张得法当火车司机的理想泡汤了。***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张得法下乡插队了。
张得法插队这个村儿叫李家庄,距离保定市七十多里。隶属保定满城。村子不大,百十户人家。呼啦啦一下子进了二十多个知识青年,就给村里出了难题。正是夏收季节,虽然市里县里拨了专款,让村里给知识青年盖房子,可是正农忙呢,李家庄一下子盖不上那么多房子,村委会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把知识青年分配到各家各户去暂住。说好,是临时措施,等到农闲,村里盖好知识青年宿舍,再让他们从各家搬走。
张得法被分配到李大水家去住。李大水家是中农。按说,知识青年应该住到贫下中农的家里才对。这是阶级路线的问题呢。可是李家庄贫下中农的房子不够住。李大水家里就一个人,还有一条狗。房子宽绰,张得法只好暂时“中农”了。
张得法下乡时,表叔张青山让张得法带上了黑子。张青山对他讲:“农村老鼠多。带着黑子下乡,肯定有用。”三十年后,张得法对谈歌讲,他父亲让他把黑子带到乡下,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两只猫喂养不起了。黑子被张得法抱走时,白子慌慌地追出门来。白子似乎知道黑子不能再回来了。张得法回忆说,白子的眼神挺伤感的,并且用一种很凄婉的声音低低叫着。叫得张得法心里一个劲儿泛酸,眼睛也就湿了。
张得法带着“黑子”住在了李大水家里。李大水四十多岁,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两个女儿都嫁到外村了。李大水本来已经说好,让大女婿或者二女婿倒插门进来,也算是顶个门户,农民过日子嘛,人气不旺总是不好。可是两个女婿,结婚前都答应得好着呢,一结婚就变卦了。嫌李大水是中农,成分高了点儿。都不愿意来了。李大水愤怒了,给两个女婿捎过话去:老子的闺女都让你们睡了,你们倒嫌老子的成分高了。中农怎么了?***说过,中农是团结对象呢。你们还不想团结老子了?行,你们谁也别来了。老子也不团结你们了!从此,李大水坚决不让两个女儿和女婿上门了。李大水就一个人住。李大水养的那条狗,是青色的,很威猛,半人多高。李大水告诉张得法,狗的名字叫“石头”,两个女儿嫁出去之后,他就养了“石头”。总是一个伴儿啊(多年之后,考了上研究生的张得法从理论上阐释说,人是群聚动物,人类是因为恐惧才聚居在一起的。李大水应该是因为对孤单的恐惧,才养了“石头”的)。
石头与黑子倒是能够友好相处。李大水的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老枣树,老得已经很少结枣子了。李大水也说不清楚它的年纪,李大水说,早想砍掉它,重新种一棵新枣树。两个畜生总是围着这棵枣树绕圈子玩儿,欢欢快快地戏耍。石头摇一摇尾巴,黑子就跟在它屁股后边跑。李大水看着也挺高兴,就改了主意,不想砍这棵枣树了。说是给石头和黑子留下一个玩耍的地方。李大水还对张得法说:“小张啊,自黑子来了,这院子里的老鼠果然少多了。”李大水还说:“小张啊,如果有合适的猫,就让它跟黑子配到一起,多生几只猫。咱李家庄缺猫呢。”张得法笑道:“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村里的猫,找来一只配上就是了。”李大水则坚决地摇头:“不行,不行,猫跟人一样,也讲究门当户对呢。村里的猫都是农村户口,不般配,还是要找一只城市里的猫来配,才行。”
黑子或许是在城里养得馋嘴了,或许是嫌李大水家的伙食差了些,来到李家庄还没几天呢,便不肯踏实地在李大水家待着了,它开始在村子里乱跑了。后来,竟然跑到了村主任家里去了。
村“革委会”主任名叫李大贵,就住在李大水家的隔壁。他和李大水是没有出五服的同宗兄弟。论年纪,李大水应该叫李大贵哥哥。李大水长得个头矮小,李大贵长得高大粗壮,怎么看也是哥哥。可是李大水从来不叫哥,只叫李大贵主任。李大水说,这样叫法显得尊重。李大贵家也养了狗。两只。一只灰狗,一只黄狗。
灰狗叫大宝,黄狗叫二宝。大宝二宝都长得高大威猛,李大贵非常喜欢,常常带着它们在街上遛。村里的地主富农们,见了都躲着。村里人都恭维着说,主任家的大宝二宝,也像主任一般神气哩。
那天,黑子或许闻到什么味道了,就颠颠儿地跑到了李主任家。李大贵或许没有见到过这样漂亮的猫,觉得挺稀罕。就拣好吃的喂了点儿。一次,二次,黑子就吃馋了。于是,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黑子就成了李大贵家的常客。写到这里,读者不要想象李大贵家里会有多么富裕。当年村里都穷。李主任家也一样,也是凭着工分吃饭(当年的村干部也不似现在一些村干部那样胆大包天,什么救济款都敢乱花,什么钱都敢贪污)。黑子吃多了,大宝二宝就得少吃一口了。民以食为天,畜生也一样。渐渐地,大宝二宝就开始不友好了,再见到黑子,就愤怒,汪汪地咬。黑子常常被它们追出门来,很惊惶,很狼狈的样子。有一次,黑子跑不及,让大宝二宝撕抓了几下子,身上流着血,尖声叫着,仓皇地跑了回来。张得法见到了,气得直骂:“黑子啊黑子,你馋到什么地方去了?”黑子听到张得法骂,大概知道了羞臊,便老老实实地趴在墙角。头也不抬,也不叫唤了。目光温驯地低垂着头,似乎很无辜,也很自责。石头跑过来,朝黑子叫了几声。黑子也不动弹。
李大水见了,就哈哈笑了:“小张啊,你跟一只猫生什么气啊。它刚刚到乡下来,或许是闷得慌哩。”说罢,就对石头吼道:“石头啊,明天起,你带着它出去溜达溜达嘛。”
石头就摇了摇尾巴。
张得法也笑了:“李大叔,您这是说给谁听呢?它听不懂的。”
李大水自信地一笑:“它听得懂的。你看,石头摇尾巴呢。”
第二天,石头竟真的带着黑子出去溜达了。三十年后,张得法感慨地回忆:“谁能知道呢?这一溜达,就溜达出事来了哟。”
出事是一天傍晚,大宝和二宝在村外的菜田里,与石头和黑子遭遇了。大宝和二宝站在地头上,目光如炬,挑衅地盯住了石头身边的黑子。然后,就气势汹汹地吠起来,黑子胆怯了,失措地在石头身边躲藏着,石头大概不想招惹大宝二宝,便带着黑子颠颠儿地往村子里跑。大宝二宝则在后边紧紧追赶着,眼看就要追上了,石头或许愤怒了,它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扑向了大宝二宝。张得法回忆说,那天他们正收工回来,走到村边,看到了这一幕,开始觉得好玩,后来他们都笑不出了,大宝二宝与石头撕咬在了一起,三只狗都不叫唤了,都死命地咬着。狗咬架,也跟人一样,是不出声音的。张得法回忆说,眼见得三只狗闪转腾挪,转眼间,就又跑到旷野里去了。黑子似乎放心不下石头,也跟在它们后边跑去了。张得法隐隐约约有些担心,他想追过去,可是他觉得狗们咬架,不应该出什么事情。可是,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后悔了。
天将黑尽的时候,石头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它后边跟着黑子。石头遍体鳞伤,进了院子,就趴在了墙角。很费力地喘息着。李大水和张得法正在屋子里吃饭,听到动静,李大水端着饭碗出来,张得法也忙着跟出来。看到石头满身的伤,李大水就明白了,他搁下饭碗,站在院子里恶声骂着:“石头,你傻啊,你招惹它们干什么?你惹得起吗?主任是村里人的领导,大宝二宝就是你们的领导。你敢跟领导们咬架?反了你还不成?”
李大水突然不骂了,他看到黑子了,正悄悄地走过去,温驯地伏在了石头身旁。伸出舌头,很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地,舔着石头身上的伤口。
李大水怔了一下,便点着头苦笑了:“石头,行啊,黑子还真是心疼你的哩。”
张得法笑道:“行了,李大叔,快吃饭吧。莫要跟它们生气哩。”
第二天,李大贵在出工的路上遇见了李大水,笑骂道:“大水啊,你真是个狗东西了,狗打架嘛,你掺和什么呢?你也是狗吗?”
李大水皱眉道:“主任啊,我掺和什么了?我怎么会是狗?”
李大贵笑道:“我昨天正在院子歇凉哩,听到你在院子里乱吼哩。如果不是有人来串门儿说话,我就过去教训你了。你一句又一句地吼得挺上劲嘛,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啊?大水啊,你不要骂人吗!”
李大水不好意思地说:“我瞎喊哩。让主任听到了?”
李大贵摇头叹道:“也怪不得你那石头嘛,大宝二宝就是欺生哩,硬是看不得那只城里来的知识猫。”
李大水没听懂,纳闷儿地问:“主任讲什么新名词儿?听不懂吗,什么叫知识猫?”
李大贵笑道:“知识青年带来的猫,不叫知识猫叫什么?你这个大水哟,亏得你还是中农哩,还不及我这个贫农有学问哩。你都白中农一回了。”
李大水嘿嘿笑着点头:“还是主任学问大哩!”
李大贵也笑:“这知识猫惹不了咱们这农村猫哩。”
李大水摇头:“它们是看人家城里的猫长得好看,肚里忌恨哩。”
李大贵点头笑:“是哩。恐怕是这种情况呢。你把你家的石头看好,也把那只城市来的知识猫看管好。大宝二宝越来越没样子,贼凶哩。”
李大水收工回来,就对张得法讲:“小张啊,看管住你的黑子,别让它往外跑,主任家的狗盯住了它哩。那两个东西,脾气跟主任似的,凶恶着哩。”
从此,每天李大水和张得法出工去,李大水便把院门关闭了。村里有人看到,大宝二宝曾来李大水家门口寻衅过几次,可是吠了许久,李大水家的院子始终关闭着,大宝二宝便悻悻地去了。
又过了十几天,也见不到大宝二宝来李大水家门口了,李大水认为相安无事了,李大水便不再关闭院门。可是李大水没有料到,石头与大宝二宝的战争,再一次爆发了,而且这次战争比第一次更加残酷。
是一个炎热的傍晚,疯狂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像一个疲惫的农夫,一路踉踉跄跄地向着西山去了,可是,整个世界已经被烤焦了。牲畜们也被这冲天的热气烤得焦躁不安,石头也引着黑子在村外的柳树林荫里躲避依然暴烈的夕阳。突然,大宝二宝也跑进了柳树林,朝着正在歇凉的石头和黑子狂吠起来。后来,据正在林子里放羊的村民李满仓描述,当时,石头带着黑子不敢恋战的样子,狂奔出了柳树林,直往村子里跑去。石头跑得有些犹豫,它要不时照看着旁边的黑子。很快,大宝二宝就追了上来,先是大宝猛地一扑,将黑子扑住了,石头便狂吠着扑上去,咬住了大宝。二宝便扑向石头,大宝也放开了黑子,咬住了石头。三只狗疯狂地撕咬在了一起,人们都看得呆住了,青色灰色黄色混杂在一起,滚成了疙瘩,后来,人们看到,一团黑色伴着尖厉的叫声,旋风般滚了上来,是黑子,也疯狂地扑进去了。一场混战,血雾横飞起来,夕阳西下,空气仍然热烈,这场战争显得格外惨烈,路过的村民,都看得傻了,呆了,瓷瓷地定在了那里。他们不知道这几个畜生如何会这样你死我活地厮杀。
终于,李大贵高声喊叫着,挥舞着铁锨赶来了,冲向了已经咬成一团疙瘩的狗和猫。村民们这才清醒过来,也一同围上去,把这四个畜生分离来。石头已经被咬得乱七八糟,浑身是血,黑子也被咬得奄奄一息。也已经遍体鳞伤的大宝二宝,却丝毫不示弱,仍然挑衅地狂吠着。还时时地想重新扑上来。李大贵高声恶骂着,用铁锨驱赶开红了眼睛的大宝二宝,张得法也匆匆赶来了,他抱起黑子,李大水抱起石头,匆匆地回家了。
他们的身后,似乎仍然意犹未尽的大宝和二宝,嚣张地狂吠着。
李大水进了院子,先让张得法关上院门,他把石头抱进屋,把石头放到了炕上,又慌着抱了些猪草进来,铺成了一个软和的草窝,把石头轻轻地放在了上边。张得法就把黑子放在了石头的旁边。张得法觉得石头一定渴了,便端着一只碗,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喂石头水喝,石头却一口也喝不进去了。石头的目光哀痛,盯着卧在它身旁的黑子。遍体鳞伤的黑子,低低的声音叫着,目光软弱地看着石头。
李大水皱着眉头,涩涩地说:“小张啊,算了吧,你不要喂石头了,看样子它伤得不轻啊。让它歇歇吧。咱们先吃饭。今天夜里还要打夜工,浇灌呢。”
吃过晚饭,李大水和张得法就去打夜工了。后半夜,他们回来了,刚刚走进院门,就听到石头凄怆的叫声。李大水惊慌地推开屋门,张得法匆匆跟进来。李大水点亮了马灯,就看到石头突然奋力地昂起头,吃力地叫了几声,张得法听得有些慌,李大水凑近去看了。石头望着李大水,眼里似乎有泪要落下来。李大水伸手摸了摸石头垂下的眼睛,伤心地别过头去,长叹了口气,对张得法说:“它快死了。”
张得法怔住了。
李大水又说:“石头放心不下黑子啊。”
张得法将黑子抱到石头眼前,石头伸出舌头舔着黑子。黑子也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石头。张得法后来回忆说,这时,窗外突然起风了。夜风越来越强劲,在院子里放肆地扫荡,院子里那棵枣树,在风中摇动着枝叶,发出尖厉的叫声。石头似乎禁不住窗外的风声,怕冷似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头一歪,便昏过去了。黑子胆怯地低声叫着,似乎怕吵醒已经睡着的石头。那情景让张得法和李大水看得心惊胆战。他们再也躺不下,就坐在炕上,看着石头。石头昏睡看,呼吸越来越弱了。
快天亮的时候,石头死了。窗外的风也渐渐弱下来了。李大水叹了口气,涩涩地对张得法说:“小张……啊,去埋它吧……”就抱起石头出屋了。张得法默默地跟出来。走到院子里,李大水让张得法扛了一把锨。李大水家的屋子后边,就是村西的山坡。李大水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坑,把石头埋了。让他们难受的是,李大水抱着石头出门的时候,黑子也跑出来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张得法往回轰它,它竟然拒绝回去。它停住,昂着头,眼睛瞪着张得法,在风天里厉声叫着。李大水长叹一声:“算了吧,小张啊,随它吧,这畜生……跟人一样呢。”
李大水和张得法给石头做了一个馒头似的小坟丘。李大水和张得法就在石头的坟前呆呆地坐着,俩人闷闷地抽着烟,谁也不想说话。风依然故我傻傻地刮着,黑子也一直在石头的坟丘前痴痴地蹲着。偶尔,它就用一种长长的尖尖的声音叫着,叫声就有了一种撕裂了什么的感觉,在风天里深深浅浅地传得远了。张得法后来回忆说,他从前根本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他也根本不知道猫会有这种叫法儿。李大水说黑子叫得他心里酸痛,他让张得法把黑子抱回去。于是,黑子一路尖声叫着,被张得法抱回去了。可是,刚刚把它放到屋里,它又一拐一拐地随着张得法跑出来,重新跑到石头的坟上,蹲下。如此两次,李大水哀伤地摇头说:“算了,小张啊,别管它了。它是舍不得石头呢。这黑子重情义哩!你去给它弄些吃的,放在它跟前吧。它也饿了哩。”
张得法便回去弄了一些吃的,放在黑子的眼前。黑子却似乎视而不见,只是朝天尖声叫喊着。李大水和张得法抽了几支烟,就回去了。三十年后,张得法回忆说,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只是一瞬,他几乎失语,他永远记住了黑子那凄惨的目光和忧伤的脸。
如此过了两天,黑子的叫声越来越凄惨。
第三天的半夜,李大水和张得法同时惊醒了,他们听到了黑子长长的号叫声。那叫声,像被粗糙的沙石打磨得出血了,再听,黑子突然不叫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得法和李大水到石头的坟上去看了,依稀的晨光下,黑子卧在石头的坟前,像雕塑的样子。张得法慌慌地上前去摸,黑子已经凉了。眼睛却是睁着的。
李大水没有靠前,站得远远地问:“怎么回事?”
张得法酸酸地说:“李大叔啊,黑子死了……”说着,泪就落下来了。
李大水长叹一声,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再无一句话了。
张得法和李大水商量了一下,就把黑子埋进了石头的坟里。张得法回忆,当他与李大水一锹一锨挖开石头的坟时,当他们把黑子小心地轻放在了石头的身边时,他突然感觉到,这情景就似动画一般突然定格了。他知道,他将永远把这个景象深深地收藏在心底了。
日子一天天地熬过着,李家村的人们渐渐地将石头忘记了,也将黑子忘记了。人们对石头和黑子的记忆,大概就像风吃进了泥土,消失得没有一点声息。转眼就到了深秋的季节,杨树开始哗哗地落叶子了,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了,田野里空空荡荡了。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天半夜,村民都已经睡熟了的时候,白子进了村子。张得法后来回忆说,他从来没有想到白子会来。
白子在李大贵家的门口凶猛地叫着。那尖叫声,十分有力,有一种曲铁盘丝的力量。村子里的空气,在白子的叫声里,都像弓箭一般扯得紧张了。李大贵家的院门,终于在白子的尖叫声中打开了。李大贵披着一件衣服,很生气地走了出来,刚刚要骂,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他的嘴巴空空地张着,合不上了。他看到了,他家的门前竟然拥满了猫。猫叫声越加凶猛了,他惊异地抬眼去望,整个村道上,也已经拥满了猫。多年之后,李大贵回忆这个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地说,他当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完完全全是一个噩梦。不仅是街上,而且空中也传来猫的叫声。李大贵惊得再抬头去看,惶恐地心跳几乎要停止了。他家的墙头上,房顶上,都站满了猫。猫们身上的毛都立起来,凶狠的目光聚光灯一般,盯着李大贵。李大贵后来回忆说,他从来不知道,猫的目光会是那样凶恶。他当时感觉自己就要被这些猫撕碎、吃掉了,他喃喃地:“天啊,我这是做梦吗?”
大宝二宝愤怒了,它们狺狺地蹿了出来。但是,它们根本就没有料到,它们掉进了一个猫的世界里。或者说,它们在猫的河流里登时被淹没了。片刻工夫,大宝和二宝尖声叫着,遍体鳞伤地从这猫的河流里挣脱出来,万分狼狈地逃回了院子。
此时,睡梦中的村民们,纷纷被猫叫声惊醒了,他们感觉这恐怖的猫叫声,似洪水一般涌进李家庄的各个角落。他们慌乱地穿衣起来,推开街门去看,都惊得呆傻了。街上的景象骇人胆魄。月光如水,街道上拥着数不清的猫。似乎是猫的河在流,是猫的浪在涌。整个李家庄,已经成了猫的世界了。村子外面,也已经被猫们包围得风雨不透。有些村民后来说。他们开始还想数一数,有多少只猫。但是,他们很快就数不过来了,肯定是上万了。这些猫从何处而来?它们如何聚集的呢?这是一个谜,一个结结实实的无人可以猜破的谜。
时间过得真慢啊,像是停滞了一般。猫们,仍然凶顽地聚集在村主任家的门前。它们尖声叫着,那是一种丝毫不遮掩的挑衅和叫嚣的尖叫声。有的猫已经试探着向村主任家的大门踏入了。李大贵吓得慌了,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被这些凶恶的猫撕碎,撕成烂棉絮一般。他后来说,他几乎是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这么多来历不明的猫,肯定与死去的黑子有关。他泄气地回头大骂:“大宝二宝,都是你们招惹的祸哟,你们给它们跪下。”
大宝二宝看了看李大贵,似乎非常不情愿那样去做。是啊,骄横跋扈惯了的大宝二宝,如何能向这些猫儿下跪呢?李大贵气愤地跑过去,奋力地踢着大宝二宝,嘴里还恶狠狠地骂着。大宝二宝在李大贵的驱赶下,便怯怯地走到了院门口,跪下了。垂下了它们高傲的头。
猫儿们一齐号叫着,那声音竟又不同于刚刚的叫声,充满了恶意,充满了凶残,显得更加恐怖。昂首站在猫的前列的,是白子。白子的目光如炬,恶毒地盯着大宝二宝。月光在白子的脸上一跳一跳的,是一种神秘与邪恶的气息,显得很不真实。
李大水和张得法也赶来了,张得法一眼就认出了白子,他惊慌地喊着:“白子,白子。你怎么来了?你别闹了。好不好?”
李大水心慌地问:“小张啊,你认得这只猫?”
张得法叹气:“我怎么不认得,它是我们家的白子啊。”说完,就怯怯地喊道:“白子啊,不要再闹下去了。”
李大水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喊了一声:“张得法,你喊黑子啊。”
张得法泄气地说:“喊什么黑子啊?黑子早已经死了。”
李大水喊:“你喊黑子的名字呀。”
张得法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立刻高声喊起来:“黑子啊,白子闹事呢。”
白子听到了,突然直立起来,两只前爪举着,如电的目光逼视着张得法。张得法被白子看得心慌气短,他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大声喊起来:“白子,你要干什么?”张得法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被抽去了筋骨的树皮,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白子仍然人似的直立着,两只眼睛迎着夜风,就像要随时随地向某个目标凶猛地扑过去。突然,白子落泪了,一双泪眼就直直木木地看着张得法。张得法看得心酸,不敢继续对接白子的目光,忍不住别过头去了。悠然神秘的夜风,漫天漫地刮过村道,白子突然用一种悠长且尖锐的声音吼起来,这吼声是嘶哑的,是粗粝的,像一把充电的锯齿在人们的心头轰然穿透,听得人们毛骨悚然。张得法后来回忆说,那猫的叫声竟是如此惨烈,像一把把寒光凛然的刀子,天空一时被割得凌乱狼藉。月亮也像被重重地割伤了一般,无力地隐进了云层。也就是在猫儿们的叫声中,村民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神,就在一刹那间,发出了一阵阵崩溃的声音。
白子昂着头,就那样僵直地抬着,泪水就那样无声地流着。空气凝固了,像一块巨大的尸布,笼罩在人们的头顶。人们失神了,或者说,魂魄出窍了。人们感觉到了时间的难堪,时间就在耳边,大风似的呼啸刮过,刮得人们心头一片茫然。似乎过了一千年,或者一万年的样子,白子再长长地一吼,突然转过身,像一只白色的精灵,向着村外方向,箭一般射去了。拥集在街道上的猫儿们,似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无声地闪开了一条通道,注目着白子蹿腾而去,然后,齐刷刷地调转头,尾随着白子,像一床陡然汹涌起来的河水,突然间折转方向,向村外滔滔奔腾而去了。
那天夜里,应该是一个极端恐怖的夜。站在村外的人们后来回忆说,他们正在恐惧中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猛然惊奇地看到,铁桶般围住村子的猫们,突然绝尘而去,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是啊,无数只猫,风一般向空旷的田野散去,转眼之间,全部消失了。人们的视野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田野。哪里还有一只猫儿的影子呢?张得法后来对我讲,当时人们都呆呆怔怔地站在村外,都感觉到自己刚刚是在做梦。一个不可破译的噩梦,人们感觉到一切都虚幻得不真实了。
月光下的村道,又恢复了夜晚的安静。只是这种安静气氛,空洞极了,是整个村子被掏走了心脏般的那种空洞,没有了一点儿力量。
李大贵从院子里走出来,步子有些踉跄,像刚刚患了一场大病,显得十分软弱。月光下,他怯怯的脸色很狼狈,声音有些浮肿,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大水啊……”之后,就颓丧地坐在了街上。许久,他软软的声音问李大水,也好像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嘛?”李大水痛苦地摇摇头:“……我的主任哟,我哪里知道嘛。”李大贵转身看大宝二宝,它们卧在院子门口,身体仍然在微微颤抖。
三十年后,张得法用一种灰暗的声音给谈歌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正在茶楼喝茶。茶,是特级的铁观音,泡开之后,有一种很远古的浓香飘散开来。饮下去,只觉得这香味是从历史的某一个地方升腾着,非常遥远。
张得法讲完了这个故事之后,似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目光十分凄楚,他涩涩地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场景了。”
谈歌“哦”了一声,冷静地问:“表哥啊,有几个问题:第一,白子怎么知道黑子已经死了的呢?第二,白子并没有去过李家庄,怎么找到李家庄的?保定市距离李家庄有七十多里路呢。第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猫呢?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又是如何聚集的呢?”
张得法凄惨地一笑,他的笑容愈加灰凉了,他缓缓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找了去的呢?是啊,还带了那么多猫。它们是怎么集聚?又是怎么找去的呢?或许是上天给它们发了路条?你说呢?”张得法盯着谈歌,似乎想要谈歌说出答案。
谈歌沉默了一下,终于问到了那个问题:“白子后来如何了?”
张得法哑然无语,许久,才低声回答:“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它啊。”说罢,他转过头去,呆呆地望着窗外,正值中秋,窗外的风已经有了些劲道,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脆脆的声音,爽明地吹过。天上有几片白色的云在游移,荡漾着一片遥远而且神秘的气息,这气息浓郁得化不开。张得法灰凉的目光盯住了那游移的白云,叹道:“表弟啊,你看到了吗?白子,白子就是那种颜色的哟。”
谈歌一时无言,盯看着天空中那几片缓缓移动的白云,刹那之间,谈歌突然感觉到有些炫目,感觉到岁月像浩荡的长风一般扑面而来。谈歌的眼睛悄然潮湿了,便端杯饮茶。
茶,竟然变得全无滋味。那久远的香味,已经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