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阿墨河在这里是向西流的。
清澈的河水湍急地沿着竹溪坝滑了过去。秋冬,河面上有一些枯黄的楠、樟、椿、柚树叶子漂过。很少有鱼。坝子西南,阿墨河撞上了哀牢山,便凿出一个深潭。
竹溪坝的街道都通向河边,时下已有百十来户几百人的规格。坝上的人都开有农田。后来,几个长着金色头发、碧色眼珠子的人风餐露宿,没日没夜地满山疯跑。这使竹溪坝的人惊慌不已,以为大地要裂开一个大口子,把竹溪坝吞进去似的,因为这些人的穿着不像罗罗也不像僾尼人,都生着一张煞白的死人脸。铁匠陈佝偻着身子尾随了好几天。他是坝上最见不得陌生人的老一辈,四十五岁才得了小苦瓜这根独苗,一有闪失老陈家就绝了。他远远地看着那些人拿小锤子在山上敲敲打打,把一些黑黑的石头塞进背囊中。第三天中午,他来到一个蓝眼珠子蹲过的地方,见地上有一堆秽物,伸出鼻子嗅嗅,咂咂嘴,知道和他家茅坑里的味道差不多。他把这个伟大发现告诉给坝上德高望重最有学问的周恩隆。周大老板不屑地用鼻孔哼了一声:“这是些洋人。”洋人,周恩隆也没见过,他查了周家大事记,上面有他爷爷的爷爷见过洋人的记载,乾隆皇帝请过洋人吃饭。
接下去,来的洋人越来越多,小铁路也沿着山谷伸了进来。说是竹溪坝一带的山下深藏着大量的锡,还有金子。后来,又来了一些传教士。这些传教士领着一干人在坝子边上查看,正面碰上了周恩隆的两个小儿子,老三裕聪和老四裕慧。老三还在想刚才打猎的三个洋人手中的铁管子闪出的青光怎么会杀死远处的一头山羊,老四好奇地走到一位中年教士身边,伸出小手摸了摸夹在教士掖下的一本厚书。教士慈爱地摸摸裕慧的脸,笑问道:“喜欢吗?”老四点点头。中年传教士对一干人说:“这是上帝的意志,就建到这里吧。”这一幕看得周恩隆心惊肉跳。
随后,开矿的炮声,修建教堂的叮当声,接连不断,直到教堂有秩序的钟声响起之后,炮声才显得微不足道。周恩隆看着大批的人拥向竹溪坝,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生觉。鞑子忽必烈的后代,老回回,还有钟声,搅得他心神不宁,可怕的是矿上出现了红樱顶戴。
他们周陈孔杨四家就是被这些红缨顶戴追杀得四零五散的。父亲领着他们逃到这里正是一天的清晨。樟树叶子把剪碎的阳光浇在父亲纸一样惨白的脸上。父亲在贵州中了清兵一箭,箭伤一直没好。父亲躺在红土地上,睁开眼看看他周围的妇孺,又看看山坳里这个坝子,张开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一百年来,我们四家患难与共,在此危难之际,更要相互扶持。我们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多生养,多读书,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绸子包,莫名其妙地叹道:“金铃铛啊金铃铛!”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清皇宫镇国之宝金铃铛丢失,御膳房周陈孔杨四家遭劫。乾隆皇上丢了珍宝,又吃不到可口的饭菜,龙颜大怒,三天内杀涉嫌官员四家计二百四十余口。后查访得知:周陈孔杨四家做贼。万里追杀,百余年不止。
金铃铛有茶盅大小,内壁光滑如镜,撞出声音深厚纯正,可传至方圆五里,入耳后心魄激荡,两膝发软。相传,金铃铛系黄帝采昆仑山赤金,奉天帝之命所铸,外壁铸文字一千零八十一个,难如天书,天文地理无所不含,帝王兴替历历在目。得金铃铛者,终要得天下。当年努尔哈赤亲到明宫盗得铃铛,后来才有崇祯皇上吊死煤山歪脖树,吴三桂迎接清兵入关,李自成兵败被杀。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个消息传遍了竹溪坝:大清朝完了,宣统皇帝被迫退位,***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成立。周恩隆捧起家谱和大事记老泪纵横。他让裕聪为他研墨,颤抖着手在纸上写道:宣统三年,中国没有皇帝了。
一九一二年三月,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凯恢复君主制,称中华帝国皇帝。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凯称帝后,蔡锷在云南发动起义,宣布云南独立。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凯做八十三天皇帝后下台,六月死去。一九一六年六月,黎元洪恢复共和制,就任大总统。
国家六七代人的精神支撑被践踏得支离破碎,却又留下一丝希望。周恩隆看着这颠来倒去的政治风云,美梦噩梦一起做。想想这百十来年都是杀来杀去,这十几年更是依靠武力,知道自己已经无可奈何。他把金铃铛珍藏起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一
周家大院喜庆的鞭炮还没有燃尽,灾难又降临了。事后,周恩隆怪罪父亲当年选错了居住地点。黄河、长江这些有神灵的江河都是向东流的。阿墨河为什么要向西流?
老大裕德刚刚十岁的时候,一个外乡人赶着一头毛驴,驮着四五匹绸子来卖。那时竹溪坝刚刚有了模样,周家开了一爿杂货店。汉子来后,贼亮的眼珠子,朝山上转转,山青;朝坝子抡抡,感到坝子正要发达;朝周家大院看看,一派兴旺气象,又见一顽童坐在柜台里高声吟诵《大风歌》。交了布匹又死看了顽童一眼,数着铜钱问:“公子贵庚?”周恩隆忙答道:“犬子刚刚十岁,下面还有三个小畜牲。”“老哥好福气。可怜见的,内子三十二岁才添小女,今春刚满八岁。”周恩隆看汉子是那种机灵人,心念一动!“一个女婿半个儿,如不嫌弃,就给两个娃娃定了。”汉子满口答应。七年来,往来不断。姑娘长到十五岁,棉絮被套已用了两床。周恩隆知道后,欢喜道:“也快,转眼工夫就可以生养了。那就快搬过来。家里的事越来越杂,裕德娘死得早,该有个女人操持。”
两家都忙着办喜事。
二
汉子在女儿喜期前半个月,举家搬到了竹溪坝。周家的几个孩子个个知书达理,他暗自惊叹自己的眼力,亲家这几年是在发旺发粗,看来这后半辈子有依靠了。吃回亲酒的时候,他吃了两只鸡,两斤牛肉,喝了三四斤黄酒,然后瞪大一双红眼,大声说:“亲、亲家,乱了,乱了,铃铛要应验,裕德做了皇上,我就是国丈了,哈哈哈哈……”大厅里黑压压一片人都放下筷子。周恩隆惊得一把按住汉子的嘴:“亲家,可不敢胡说。裕德,裕德!快扶你爹去上房休息。他醉了。都喝,快趁热吃菜。”看来是裕德为讨好老丈人出卖了周家的秘密,周恩隆心里恨恨的。
酒席散后,周恩隆瘫在圈椅里,抹了一把冷汗,悲叹一声:“天哪!这可怎么办?”天渐渐暗了下来。大厅里的残汤剩莱没人敢动。大事记上的一笔又一笔都活动起来。记得爹咽气前把他叫过去,用游丝一样的声音对他说:“研墨,想想还得记下这一笔:同治十年,天下大乱,田四浪起事已有十五年。那时周陈孔杨四家居安太久,都住在贵州兴义附近。孔家老大秋天失踪。清兵在大年三十围了村子。你爷爷、你大伯,四家在那天死了一百零四口。血流成河了。你大伯杀出血路把金铃铛交给我,只说了一句:小心二哥,就咽气了。咱们四家,面上虽和,可人心难测,稍有差错就毁了。”
越想越得防备:“裕聪,掌灯。”他翻身站起朝门外喊,“裕德、裕智、裕慧都进来。”大的十七,小的十一,一排站好。“都跪下!”裕德心神不宁,只盼着家训早点结束,他已经体会到结婚有一种奇趣。裕聪用一双阴郁的眼睛盯住父亲,裕慧看见父亲目光如炬心里就慌,很想逃进一个僻静的小屋,老二裕智很喜欢看父亲威风凛凛的样子。
“你们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该明白,咱们家不同一般。裕德!心到哪里去了!”
裕德忙支起脖梗:“爹,我在听。”
“你要慢慢学会料理这个家。这些天觉不要睡得太死。”说完,他寻出几块红绸连夜去找铁匠陈。
父亲的训斥并没有妨碍裕德又度过一个喧嚣的夜。三兄弟就睡在新房的隔壁。后半夜,裕慧被一阵阵的女人低声尖叫惊醒了,这已经是第四次,他有点害怕了。左边,二哥裕智蚊子唱歌一样轻的鼾声正匀。裕慧把头转过半圈,看见两道幽蓝的光亮直射房梁。“三哥,嫂子为什么要叫?”裕聪压低声音:“不要说话!”裕慧低声咕哝一句:“我怕!”把手伸过去,裕聪大人一样握住裕慧的小手,眼睛眨都不眨。渐渐地他感受到了某种欲望的慢慢膨胀,他在一种渴望当中渐渐走进了无聊和孤独。因为他想得头疼,总也体会不到这类事情的心迷神醉之处,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最后,他在跨过房梁的叹息一样的呻吟中慢慢入眠。
这一夜很平静。
三
哀牢山把这里围起一块十来里见方的盆地,山脚下有景颇的寨子,哈尼的寨子,零星的傣家人还沿着阿墨河搭起了竹楼,往南翻过完全被竹林掩映的青山,就是彝族、白族、拉祜族的天下。火把节的时候,竹溪坝的汉人、回回才放下手中的活计翻过山去热闹一番。哀牢山有土匪,竹溪坝的人只是听说。奸女人要算是恶事,一经傣家女人很轻松很幸福地谈出她有多少男子,这事情多少也带有点玫瑰的颜色了。杀人叫人惊恐万状。剽悍的景颇人也这么认为。
他们是骑着马过来的,把夜的静温,连同裕聪幽甜的梦境都踏碎了。大嫂回门去了,裕德大哥在床上的辗转听上去再没有丝毫的情趣,两夜欠下的瞌睡像债务一样沉重地压在裕聪的眼皮上。当他睁开惺忪的眼时,看见院内点着了火把,一片吵闹声破窗而入。
两三个喽啰把小弟兄三个推到大厅的时候,大厅里人影晃动,家里代表着尊严和威仪的圈椅里端坐着一位斯文模样的中年人。父亲在一边垂手而立,身后架着两把景颇人的劈山大刀。裕聪开始感到恐惧了。中年汉子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周恩隆面前。
“我找好久了,我爹临死还在说。你何必再固执下去,打江山要靠刀和枪。不过你们周家人丁真旺,四个公子。当年铁木真也是领着四个儿子打天下。老哥这几年恐怕也听说过我的脾气,我不乱动刀的,你知道。兄弟我再艰难,也没到竹溪坝借过柴米。如今不同了。乱世出奸雄。袁大头做了皇帝,他先前是什么东西?蔡锷这混蛋也扯起了人马,搞什么云南独立。我就上了山。你家祖上不过是御膳房的一个小总管。这回算兄弟借你的宝物,事成之后,不会叫你只管一个御膳房。”
周恩隆始终昂着头。他依旧朗声答道:“大王弄错了,我们祖籍河南,咸丰年间家遭灾荒才流落漂泊至此。你说的什么金钟,小的家里哪里会有?我只在竹溪坝种几亩薄地,做点小本生意。大王喜爱什么就拿好了。”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瞒不了我,早查过了。我知道那是你家的命根子,不出点血你也不会交出来。听说你刚娶了儿媳妇?”他走到裕德面前,“这是大少爷吧?”
周恩隆上前一步:“他才十七,借什么只管对我讲。”
“明年就又是一茬人。都死了,这皇帝梦也不好做了,留一窝寡妇守着你个孤老头子,也是件趣事。下手吧。”
裕德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血腥四溢。裕聪死盯了汉子一眼,看清了他右脸颊上有一颗亮亮的黑痣。
“不是我无情,这年头,谁有情?三天之后,我派人来取。取不来,等二公子娶了亲,我再来。”他把一把劈山大刀摔在八仙桌上。
裕慧晕了过去。裕智冷漠地看着地上那摊血。周裕聪眼睛盯着骚乱后愈加显得空空荡荡的院子。阿墨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对坝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教堂的晨钟敲响了。
杨约瑟神父天一亮就跑进周家大院,腋下夹着福音书。杨约瑟是他的中国名字。在神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就渴望能到中国来。到中国后他受尽了磨难,在个旧附近宣传天主教义差点被毒蛇咬死;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场仍旧要唾沫星子乱飞以示自己的忠贞不渝,就这样,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把十字架插遍全中国。这种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残暴叫他惊悸不已。他来到停放尸体的小床边,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她的父亲睡了两夜一天,酒醒之后知道女儿已经做了小寡妇便用一根竹筷把嘴捣个稀烂。杨约瑟神父安详地问周恩隆:“我可以为你儿子祈祷吗?”周恩隆很漠然地点点头,好像他对这件大悲恸充耳不闻。杨约瑟神父翻开福音书,左手按在裕德冰冷的额头上。他吟诵起来,语调抑扬顿挫,情感清淡平和,两张眼皮低低下垂。世上再难想象出还有比这更充满慈爱的声音。裕德家的不再哭泣,周恩隆再无法进行周密的思索,整个竹溪坝的人们都飘飘欲仙,在这仁慈的声音当中看见一只硕大的红日从阿墨河的源头跃出哀牢山。祈祷用一支圣歌结束,杨约瑟神甫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裕慧用迷醉的目光盯着神甫。神甫从衣服里摸出三个精巧的楠木十字架,挂在裕智、裕聪、裕慧的胸前。神甫一走,裕聪一把扯下十字架扔在地上,小声说:“臭狗屎!”他一看见那个尖顶的教堂就要想到坟墓,就要想到惊走河里游鱼天上飞鸟和一切自由自在飞翔生灵的可恶的钟声。
小晌午的时候,周恩隆身着皂色长袍,顶着西北风站在深潭南面那块巨大的鹅卵状石头上。石头周围,黑压压的人扇面排开。金铃铛的故事像是要在这里结束了。周恩隆打开红绸子包,金铃铛在阳光下光芒四射。他只说一句:“谁要就拿去吧。”毫不吝惜地松开手,铃铛的入水声清晰可辨。
在金铃铛出手的瞬间,他在痛悔早些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办?“裕德不该死啊。”
第二天,土匪头子派人取货,他坦然地对那些人说:“在深潭里,去取吧。杀刮存留一概由你们。”
四
那些土匪在深潭里捞了五天徒劳无功。三个月内,深潭里漂出十五具尸体。他们赤条条下水的时候心里都存有一个金黄色的梦,上来之后脸上都僵着遗憾。有人这么评价:“这不像逛青楼,出一身臭汗,丢几块大洋就完事了,这是拿小命在赌,那东西灵不灵还难说。”
一百多天,尸臭气弥漫了整个山谷,河水总有一股叫人呕吐的怪味,沿河居住的姑娘把成筐成筐的栀子花瓣揉成碎末倒进河中,水的味道仍不褪,街道上到处还可以见到呕吐的秽物,好像每个人都刚刚怀了孩子似的。并且那气味始终有哭声陪伴。有人说铃铛在潭里成了精,把三十里外墨江镇上的阴阳师程古槐请来除了妖,还是没人敢下河洗澡。直到芒种前后莫名其妙地涨了一次大水,气味才算消失。
那些死了丈夫死了父亲死了兄弟死了情人的男男女女刚刚从悲恸中走出来,立马开始憎恨老周家的人。他们早忘了给裕德出殡时自己也洒下过真诚的眼泪。老周家的人死绝了,或者早把铃铛交给土匪,不就太平无事了?歹毒的念头像雨后的菌子一样快地产生。
裕聪是竹溪坝的少年领袖,那双眼睛似乎就没人敢去攀比。这样足劲的儿子几乎让所有的家庭都黯淡无光。裕聪生来敢于冒险,他正是在这一点上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们利用了。大人们告诉他:沉进河里的铃铛能够换几只画眉鸟和八哥。他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做的一个梦。一位眼睛会说话的小姑娘喊他一声“小哥哥”,又对他说:“小哥哥,你能捉一只银杏树上的画眉鸟吗?”他对大人们说要把金铃铛捞上来,换几只画眉鸟养起,等着梦中的小妹妹。
他站在大鹅卵石上,赤条条的。用一条弧线划破晴空的时候,根本没去想十几个人跑几里路来看他跳水有什么意义。
人们焦渴地注视着水面,一串气泡从水底漂上来,等了好久再漂上来一串。他们都知道彼此心底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同愿望,只不过佯装不知罢了。他们在这漫无际涯的等待当中,发泄着凝结太实的郁愤。水泡一个个在水面上爆炸,他们开始不自在起来。刚要为自己这么对付一个孩子忏悔,裕聪抱着金铃铛上来了。他穿好衣服,谁也不看,就往家里走。
巨大的恐惧压迫着河边的人。
“这娃娃成精了!”“莫非这打来打去,将来天下还要姓周?”
“凡事都有个轮回,帝王姓氏三千年一回转,这是天意。”
“有回我看见裕聪在河边睡着了,一条青蛇从一个鼻孔爬到另一个鼻孔。蛇是什么?是小龙!”
裕聪回去挨了一顿臭打,父亲逼着他把金铃铛再一次沉入深潭。
杀死裕德的土匪头子听说这事后,敬慕周恩隆与世无争的处事,声称他孔某人饿死荒山也不再动竹溪坝一粒稻米。
五
竹溪坝的真正繁荣和发达要归功于大锡矿。那两道细长的铁轨竟缩短了哀牢山与外界的距离。满满的一车矿石运出去,捎带回来一批又一批开矿的人。有一天,铁匠陈背着一搭新打好的镰刀、铲子去个旧卖,两天就打了一个来回。回到竹溪坝,他逢人就说:“天下原来是这般小。”
修建铁路、修建教堂、洋人吆喝中国人从山底下挖黑石头,竹溪坝的人都没真在意。那个冒着黑烟的车头,带着十二节车厢驶进矿区,竹溪坝的大部分人被这庞然大物惊呆了。这五花八门的新奇开始让他们眼花缭乱。工人们索性把家眷也带来了,把她们安置在锡矿对面的竹溪坝,先是住草棚子,后来就盖起房子在这里定居。竹溪坝在不知不觉中膨胀起来。
周家杂货店的生意跟着兴隆。周恩隆雇了七八个伙计,自己抽出身专心于三个儿子的教育。把院子向前拓了,又盖了房,基本上成了一个三进四合院。二道门里一边是客厅一边是书房。客厅内屋修了一个烟炕。每天教三个儿子吟诵《中庸》、《大学》、《论语》。专门为大儿媳妇用正楷抄录了《烈女传》、《女儿经》,供她在后院自修。老二读汉高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总读不出父亲要求的气势,挨了不少竹板。天下确实是大乱了。大清朝真的彻底完了,坝上有人嫌辫子碍事私下剪了去,也没有一个人觉着这是大逆不道,会有灭顶之灾。周恩隆憋着一股劲儿要把每个儿子都变得满腹经纶。他希望这天下一直不太平才好。
一天早上,裕聪吟读两遍《朱子家训》,瞅见父亲去小解,忙溜出去,找那个住在玻璃房子里的大胡子罗尔矿长。
罗尔正蹲在门前刷牙,嘴角流着白沫子。裕聪站在罗尔身边,觉得白沫子散发的气味很受用。“罗尔,我刷牙也可以吗?”罗尔拍拍他的头:“当然可以。我打算在河上修座桥,你冬天过来就不用脱鞋了。这样也可以方便住在坝子里的人,吸引更多的工人,工钱就可以节约一大笔。”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裕聪当即惊得目瞪口呆。这幢玻璃屋简直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无穷无尽地变出漂亮女人。裕聪有些窘促,一半因为女人也在看他,一半因为这个女人的乳房比上个礼拜三见到的越南姑娘的更加茁壮。“真是漂亮的小伙子。”女人扑过来抱住裕聪亲了一口。那阵异样的震颤一直持续了很久。
因为有了教堂,竹溪坝的人有了礼拜的概念。“罗尔,先去教堂,还是先早泳?”“该把昨晚的臭汗洗洗,别亵渎了上帝,罚我们下地狱。”“什么时候变得虔诚起来了?”“身在异国他乡,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就只好求助于上帝。准备一下,这位中国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水上伙伴。”这一阵叽哩咕噜的对话,裕聪根本没有听,他在想大嫂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肆无忌惮地笑过。
“露易莎,你怎么当他的面换游泳衣?”
“罗尔,你没看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孩子,你这么教育他真是灾难,你看他的眼睛在盯着你看呢。”
“你吃醋了,哈哈哈哈……我爱上他了,你和他决斗吧。”
罗尔矿长在露易莎右面那一瓣丰硕的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
真好玩,裕聪想。
六
为了逃避读书,裕聪爱上了田里的活儿。没过多久,他就能把所有的农活都干得十分漂亮。自从裕聪从水潭里捞出金铃铛,周恩隆就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了。能做大臣皇帝,关键是命。那件事情不可思议地提高了周家在哀牢山地区的声望,想和他家联姻的富户乡绅很多。慢慢地,他发现裕聪在许多方面都与众不同:他豁达、仗义、机灵、有谋略,更重要的一点,他很有号召力。相比之下,裕智就显得心地狭小,易于走极端。裕慧则小小年纪倒像是已经看破了红尘。想想,就想重点培养裕聪,要让他到大学堂见识见识。
一天,裕聪从田里回来,肩上背了一串肥大的田鸡。周恩隆有点不高兴,当即把他叫到大厅。
“聪儿,你已经十五了。整天在田里晃也不是个事。”他想和儿子谈一些仕途经济建功立业等严肃问题,忽然觉得还没到时候,便又老生常谈地劝,“还是多读书吧。”
裕聪皱皱眉头,冥想了好久。
“爹,古人云:民以田为本,君以民为本。舍本而求末,常常事倍功半。再说我的学业并没荒废。我知道世界很大,学问很多,都想学一学。”
儿子临时抱佛脚挖空心思投其所好的回答,听上去非常受用,周恩隆认真地说:“我们周家不同一般。”
“我知道,先前我们家给皇帝老子做饭。五尺男儿要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大气概。做饭终究是下九流的行当。不过,不过,你不是常说皇帝早没有了吗?”
听了儿子这番话,周恩隆当成儿子开窍了,心里想着离秋天还远,送他到昆明读书之前,再让他逍遥半年吧。裕聪想着那一串田鸡,焦躁得快要暴露真相的时候,父亲发话了:“是啊,种田也是门学问,你下去吧。”
“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田鸡的皮剥了,拎着一串红嘟嘟的肉去找做饭的刘妈。
似乎一切幸福都伴随着灾难从这个春天开始了。
裕聪相信:有时候梦是现实的先兆。他已经捉到了三只非常好看的画眉鸟,开始,他把它们装在一只竹编的笼子里,没过几天,其中一只因为羽毛没有其他两只的漂亮绝食而死。裕聪又编了一个漂亮的小屋把另外两只分开。最初几天,他从鸟叫当中重新体验了梦境中的温情。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溅落进鸟笼的时候,裕聪总是伫立在那里,热情如炽,着魔似地看着两只漂亮的小鸟。裕慧央求要分给他一只,裕聪总是十分吝啬地坚决回绝。
姑娘是在他躺在河边花丛里冥思苦想的时候出现的。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姑娘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和那像是画出来的长长的睫毛。姑娘眨眨会说话的眼睛:“小哥哥,你家在镇上么?”
这一声小哥哥喊得他火辣辣地浑身颤抖,他麻木不仁地点点头。
“我怎么没见过你?”姑娘眼睛扑闪一下。他害臊得心里直想哭,为什么要骗她,点头干吗!“我家住在竹溪坝。”“是那个有铃铛的坝子吗?你能帮我捉住那只花蝴蝶吗?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好看?”这已经是一个少女了,她会任凭天性自然流露地表现出自己的青春了。裕聪看着那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笨得怎么也捉不住,姑娘早笑倒在花丛里。
第二次见面,裕聪知道姑娘叫杨雪娟,并不是多情的傣家女子。
一切都是在这半游戏状态中开始的。
“小哥哥,你能从河里抓条小鱼吗?你爹叫你读书吗?我最恨读书。”
姑娘总是喜欢一下子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裕聪只能一件一件实话实说:“书要读很多,我爹怕是想让我做皇帝的,我不喜欢。”
姑娘笑了:“你爹真笑人,我爹也是,说我生就一副娘娘相,整天抱怨中国没皇帝。你说说这笑不笑死人?整天要我作诗作画。有一回我偷看黛玉葬花,不知不觉就读出声,刚读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我爹就来啦,把我一顿好骂。真烦死了,我最喜欢他出门。”
“我还能见你吗?”裕聪觉得这姑娘的话很受用,也不觉得难为情,期期艾艾地恳求。
“你不怕你爹打你就能见着。”
一个初夏的傍晚,裕聪已经叫半天的等待折磨得不成样子。姑娘出现的时候,他仍然表现出了旷日不减的激动。“娟娟,你看这是什么?”
“画眉鸟!我多想有一只呀!”
裕聪这回很大方:“你要喜欢,这两只都送给你。”
姑娘羞红了脸:“我又不是穿筒裙的傣家女。一人一只,这样我才敢要。”
两个人默默地相互看着,都感受到了另一颗心脏的跳动。裕聪问:“你做没做过一个梦,向我要画眉鸟?”
杨雪娟认真地想了半天,惘然地摇摇头。
裕聪不无伤感地轻叹一声:“原来你没做过。”
这点遗憾并没有形成障碍,这种自由自在的约会势不可挡地把两颗心推到一起。第一次亲嘴是在晚霞的沐浴中,在充盈着花草香气的阿墨河边,是裕聪忽然间想起了露易莎才提出这样要求的。两个人都表现出了没有经验的兴奋,这使整个过程显得短促而杂乱无章。杨雪娟陷入前胸鼓胀带来的惊喜中不能自拔,裕聪相对从容一些,还能分辨出娟娟领口飘溢出的晶莹发亮的奶香味气息和露易莎身上的香水气味完全不同。
“小哥哥,你真好,太好了。我最爱看你的眼睛。你真是那个捞出金铃铛的小哥哥么?我爹常讲起铃铛的事,你为什么不说话?”杨雪娟按着起伏不定的鼓鼓胸脯语无伦次。
“我要娶了你,用花轿把你抬到竹溪坝。”
父亲不容分辩的决定,残忍地中断了这种如痴如醉的生活。秋天到了,裕聪进了省城昆明的一家学堂。
七
曹仁的祖上从未有过什么辉煌可写。这是他谈到先祖的时候避重就轻轻描淡写或者故弄玄虚的重要原因。他十三岁应童子试榜上有名,二十三岁应乡试及第。正当他雄心勃勃想大展雄才伟略的时候,政治形势荡起了秋千,就郁郁而不得志,牢骚满腹。省政府正是看中他中过举人这一点,才任命他为哀劳县令。洋人、土匪自然不会听他的,各个乡镇的乡绅也只是看他先前是光绪举子,才赏给他一个笑脸。倒是景颇、哈尼、彝、白、傈僳人的首领还想着他是哀劳县的父母官,出了什么事均要去找他处理。他几次到竹溪坝巡视,多少知道了周家的家渊,交谈几次都很投机,相互间很佩服对方的学识。周恩隆把曹仁视为上宾,每次曹仁来到坝上,总要把曹仁拉到烟炕上,亲自为曹仁烧一口上等云土。后来,双方来往就频繁起来。
年前,曹县太爷去法国留洋的女儿回来了。儿子先前在唐继尧手下做事,后来在一次火并当中被勤务兵从背后捅了一刀。有一回,周恩隆诚恳地对曹仁说:“这天下将来是年轻人的,过两年你就到竹溪坝养老吧。三个儿子任你挑。”曹仁早就存了联姻之心,于是把烟枪放好:“哪儿有大麦不熟小麦先熟的道理?那就裕智吧。”婚事在烟炕上就定了。
女儿回来后变了许多,吃饭时不用筷子,刀叉和瓷碗的撞击声使得曹仁长时间食欲不振。女儿还经常抱怨县城里没有电灯,洗澡不方便,化妆品买不到等等。最后撒着娇央求曹仁再筹一笔款让她再出去两年,父女两个发生了争执。女儿说:“到国外一看,我忽然发现中国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青春、爱情、才华,都只会在棺材里烂掉。”曹仁一听火了:“你还要上天!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明天就把你嫁人了。费了多大事才出去一趟,尽学些乌七八糟。从明天起,不准用刀叉。”女儿赌气要走。母亲小河一样的眼泪让她心软了。自己在国外待了两年,骨子里仍是一个中国女人,什么也做不了主。再一赌气,婚事也答应了。
周裕智在竹溪坝矿上做监工,很得矿长罗尔的赏识。新婚的时候还批给裕智两个月假。蜜月的生活和曹秋雁在法国初试云雨的感觉大不相同。她喜欢毫不掩饰地把夸张了的呻吟变成撕裂一样的号啕。似乎能从叫声中找回在国外的自由来。这种平静的生活一直维持很久。她在教堂的钟声里,在河南岸的灯火中,在和露易莎用法语用英语的对话里,多少寻找到了一种新的心理平衡。有一回曹秋雁问罗尔矿长:“你有没有把竹溪坝变成小巴黎的雄心?”罗尔摸摸额头上的皱纹笑而不答。
这次婚姻周恩隆非常满意。它无形中又提高了周家在哀劳山地区的威望。将来干大事的时候用得着。方圆几十里村寨部落的首领都带着礼物前来贺喜。大摆酒宴三天,喝到兴起处,周恩隆对几个首领说:“这锡是你们这一方的宝物。哀牢山一带山清水秀,世世代代养育你们。洋人这一开采,灵气就没有了。本来我不该说这些。可自古以来,我们汉人和你们景颇人、僾尼人、傣人都亲如兄弟,不说心里憋得慌。”
众首领听完,良久不语。
八
英法军队在这一年的八月进驻竹溪坝锡矿,他们先住帐篷,一个月后,一座围墙上安有铁丝网的军营拔地而起。从此以后,竹溪坝可以听到音乐,周末的时候,军营里还有红灯绿灯闪烁的小型舞会。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巴菲里昂·杰西中尉、费南多·吉尔少尉,身着笔挺的法英两国军服走过架在阿墨河上的水泥拱桥,他们两人都常说:“我们为了骄傲而战斗。”
没过多久,曹秋雁就和他们熟识了。有一天是礼拜天,曹秋雁在教堂门口开玩笑地说:“看见你们带着手枪进教堂,我觉得十分滑稽可笑。”杰西说:“看着这里的山水,看见你这样多情温柔的东方女人,我就想请求上帝让我多活几年。”“你想打我的主意,简直做梦。我可是结过婚的,真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国来。”吉尔说:“我父亲二十几年前到过中国。他从中国故宫带回去一幅画,是一幅宫女游春图。我就是为了那景色,当然更为了温柔,才要求到越南去的,可惜贵国给我们的自由太少。”热辣辣的柔情毫不吝惜地泼给曹秋雁。“中国女人活得很艰难。”“法国没能彻底改变你。”杰西叹息一声:“你是第一个叫我真正动心的中国女人,可惜你结婚了。”吉尔语言中流露出无限的伤感。
二十几名英法军人奉命长期驻守锡矿。竹溪坝锡矿不再平安无事。铁路被破坏了几次,有一天下午,锡矿发生了爆炸事件,晚上,罗尔的妻子露易莎被一支毒箭射死。罗尔忍着巨大的悲恸去找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周恩隆辨认,周恩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景颇人的箭。”后来军队来了,二儿媳妇经常晚上去河那边跳舞,周恩隆不能容忍,阻拦了几回。曹秋雁忍了几次就不客气了:“我爹还中过举人,臭规矩也没有这么多。”周恩隆没想到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
九
周裕聪回到竹溪坝,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回来之后好多天,都不在家,晚上才回来睡觉。有人看见他天天早上沿着阿墨河向怀远镇那边走,傍黑的时候垂头丧气沿河回来。他在怀远镇敲开了二十八户人家,在石板街上碰到七十二个人,重复了九十九遍“知道一家姓杨的住哪里吗?”结果徒劳无获。第五天,他把白天也用来睡觉了。周恩隆看见儿子回来后神情恍惚,心里暗自后悔:“莫非读书读呆了?”
第十五天,他去看了罗尔。看见屋里又换了一个女人,就问:“露易莎呢?”罗尔神色黯然,吃力地抬起手朝河边一指。那里有一个隆起的土丘,长满了青草。罗尔再也没有往日的热情,胡子都懒得修剪了。见罗尔再也没有笑声,裕聪便要告辞。“朋友,忘了告诉你,露易莎是我的妻子。这一辈子,我只爱她一个人。我来到这里开矿,完全为了她。真正爱一个人要耗尽毕生的心血,慢慢你就会懂。”
裕聪在河边愣了很久,娟娟连个影子都捉不住了。他衣服都没脱,一头扎进河里。
刚进屋换好衣服,二嫂推门进来了。
“三弟,你瞒不了我,一定是爱上什么人了。那一定是天仙一样的姑娘。”
裕聪迟疑地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偷偷地爱不是越轨吗?”
“你也算是进过省城学堂的。”
“你还留过洋哩,怎么样?还不是一台花轿就抬了过来,连新郎长没长胡子都不知道。”
“你忘了我是女人。三弟,有时候不能太顶真。以你的人品,窝在竹溪坝真屈了。你穿上军服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美男子。英雄出乱世,别为一个女人想不开,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裕聪对二嫂的暗示浑然不觉,阴郁的眼睛闪出激情的火花。
“从军?从政?救国救民?算了吧。你到外面看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处都是背井离乡的人。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干,好好地过日子,家里有田,饿不死。”
“你激动的时候真迷人,你这么做爹怕是不答应。”
“在昆明天天躲来躲去,什么也没学到,爹能杀了我?”
院子里黄果兰开得正盛,裕聪透过低垂的枝叶,看见挂在耳房房檐上的鸟笼,里面空空荡荡。他想起了另一只鸟笼。“几年前那个傍晚既是一生幸福的开始,同时也是终结。”他想。
一天晚上,全家围在一张方桌上吃饭,桌子上铺有桌布。这完全是曹秋雁一意孤行的结果。以前周家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才起用这张八仙桌。只有老大媳妇对这些新规矩置之不理,盛完饭就躲进自己的小屋。那间房里的摆设一点儿都没有改变,里面只多了三百多双男人穿的布鞋。
曹秋雁听见从裕聪嘴里传出的咀嚼声越来越响,她简直不能容忍了:“三弟,你坐相,站相,都没说的。能不能把吃饭的毛病改一改?”
这两天,裕聪已经在外面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感到二嫂对自己的热情潜在着巨大的危险,他抬起头,用手剔剔牙。
“积习难改,二十年了。”
“不识好歹!”
曹秋雁把勺子往桌上一扔,愤愤离去。
“三弟,你二嫂也是为你好。”
“二哥,我很清楚。”
十
铁匠陈去个旧卖铁器尝到了甜头,以后,隔三岔五,总要乘小火车去一趟个旧。在个旧的大街上,有个讨饭的小姑娘蓬头垢面,向他伸出一只肮脏的手。他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不禁心念一动,问小姑娘:“你家里还有人吗?”姑娘摇摇头。“愿不愿意到我们家去?”姑娘点点头,铁匠陈领着灰老鼠一样的姑娘把青石板街面踩得咯咯响,走进铁腥气洋溢的小院。实际上姑娘已经不小,和铁匠陈十六岁的儿子小苦瓜同岁。半年多的温饱生活,彻底把灰老鼠变了个样子。圆房那天,选择在月亮很圆很亮的八月十五,众人吃了酒去闹房的时候,才忽然发现那双受惊兔子一样的眼睛是那样光彩照人,三个月之后,人们见到铁匠陈仍会不由自主地啧啧几声。铁匠陈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老天爷眼睛亮着呢!好心总得好报应。”人们逐渐知道姑娘叫林素娥,是四川人。
可是林素娥为肚子胀不起来吃了十六副中药,小苦瓜跟着一个专门骟猪的手艺人吃了一百二十个火烧猪蛋仍没有让铁匠陈感到香烟有续的迹象。
裕聪晃荡一个多月开始下田。一开始,他就抱着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以残忍地折磨肉体,彻底忘掉第一次撞击他的天性,并迸射出永远难以泯灭火花的娟娟姑娘。头三天他得到了死一样的沉睡。谁知半个月之后,心又在不知不觉中飘飘然了。他扔下地里的农活在怀远镇住了三天,带着彻底绝望回到竹溪坝。他呆呆地一个人坐在河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期待着每天晚上从河对岸飘过来的忧伤的歌声。
“裕聪哥,你该回去了,天凉了。”
林素娥已经在这种暮色中出现过三次。这种水一样的温情多少抚平了裕聪烧焦灼心。
十一
“你也不小了,先成个家,想出去走走也行。做买卖始终不是正事,你该知道的。”
裕聪想出去做买卖,当然主要目的是想踏遍哀牢山寻找娟娟姑娘,去找父亲商量,父亲这么答复了他。
“爹,我不想成家。”
老人的眼睛瞪大了:“我还没死,这个家我说了算。裕慧也该娶亲了,整天往教堂里跑,心都变了,说个人也好让他收收心。你是该出去闯一闯。一百多年了,咱周家流了多少血?气都出不顺,指望你混出个样子,也给咱家出出气。当年祖上偷了铃铛是想活个人上人,谁想一溜下坡,一日不如一日。你该好好想想。爹这几年心全在你身上。那头已经找好了,墨江镇程天师的女儿。天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样人家的小姐自然知书达理,将来可以作个左右臂膀。”
看着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裕聪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爹,我听你的,办吧,越快越好。”
想起要不了多久就要娶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他不由得仰天大笑。一切都混乱了,阴差阳错。父亲执着到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本意也不愿意离开竹溪坝。“安分守己,乐天知命”,那几年的《中庸》、《大学》竟没白读。他开始喝酒,醉了又喝,喝了又醉。
一天早上,教堂的钟声把他吵醒。屋子是完全陌生的。他完全睁开眼睛,看见一双泪光点点的眼睛正安静地端详着他,一双坚挺的乳房告诉他身边睡的不是四弟裕慧。“裕聪哥,你睡着的时候好看极了,我一直都这样看你,一夜都没眨眼。”
他记得昨晚喝了酒才晃到河边的。以后发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林素娥没和他说话,直接把他扶到床上。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裕聪哥,一看见你那双眼睛我心里就难受。看醉成什么样子了。”接着像小鸡啄食一样亲亲他的嘴唇、他的前胸。在一阵画眉鸟的啼鸣当中,他从从容容地迈出了沙漠。
“你这女人真不要脸。”
女人受了莫大的委屈,两个脸蛋上顿时凿出两条细细的溪流。
“除了小苦瓜,我谁都没要过。可我一见你,心就收不住。你和我老早梦见的一个人一模一样,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你也做过梦?真他妈怪事。为什么她没做过,你做过。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我爹上个旧去了。小苦瓜到县上治病去了,裕聪哥,我不是个坏女人,你说我不是,你一说,我心里就好受了,晚上你待我真好……”
“都一样,就这一回。我对不起启明兄弟,我是个畜生,是个狗杂种。娟娟不知留给哪个王八蛋糟蹋去,要成亲了我也该是这样,就是这种活法。”
十二
半空中乌鸦叫一声
初一十五要死人
愿死我的亲丈夫
别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一死好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可以确信,这首歌谣不属于哀牢山地区像烂漫的山菊花一样多的民歌,应该是程秀英新婚后不久创作出来的。程秀英唱的时候,可以把“丈夫”唱得叫人毛骨悚然,“心上人”三个字怎么也唱不出味来。因为“心上人”是她梦中的人物,主要是为恶心周裕聪才编出来的。她自小就学习《易经》、《八卦》、《女儿经》,早背得烂熟。
她带来了许多禁忌。这些禁忌由程天师告诉给妻子,再由做母亲的告诉给女儿,譬如许多神灵的生日和忌辰,夫妻绝对要分开住。她严格地遵守着这些家训,在最痛苦最悲伤的日子里也没有破例,还有关于家族祭日、节日对神灵的供奉中,祭品的备制,什么时候摆出什么供品,甚至琐碎到桌椅如何摆设,筷子要对准哪个星宿……这些东西和曹秋雁带来的改革之风背道而驰。两个女人间的磕磕碰碰接连不断逐步升级,经历了漫长的指桑骂槐之后,就开始了面对面的战斗。有一天,曹秋雁憋不住又去跳了一回舞,程秀英见她进了后院,高声骂:“真不要脸!”曹秋雁怕惊动了公公,咽下一口气,四五天没有出大门。一直等到程秀英又在唱那支歌谣,刚唱一半,曹秋雁破门而入:“我是和外国人好,可我对裕智也好。你算什么东西,做姑娘时候就是一个破烂货。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死了你也不会掉个眼泪豆。”裕德家的正在纳鞋底子,听到那歌声再也坐不住,冲出门来参加战斗,她不是用那终年不讲任何话的嗓子,而是用那根纳鞋底的针,直指程秀英的脸,在距离目标三毫米的位置停下,寒光闪烁。程秀英倔强地站着,抓散了头发,含着眼泪仰脸望着房顶,“周裕聪,周裕聪,你竟这么待我,你不得好死,打雷劈了你吧。”曹秋雁见大嫂为自己说话,忙凑过去:“大嫂快撕她的嘴。”裕德家的用鼻子哼一声,拿着鞋底子走了。三妯娌从这天起都孤独地躲进自己的小屋,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周恩隆在一次饭后重申了一条家规:“妇道人家,最好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周家的人该有周家人的样子。”
不久以后,就遇到了一个桂花香气让人心旷神怡的月夜。裕聪看见坐在床头浸在月光里的秀英十分迷人。接连发起了十二次进攻,但城堡固若金汤。裕聪累得气喘吁吁,忽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秀英捋捋披散在胸前乌亮的头发,平静地说:“今天是爷爷的忌日。”裕聪愣了半天,临入梦的时候从被窝里丢出来一句:“你这个巫婆。”
第二天夜里,月光还是这么好,坝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河里传过来几声单薄的蛙鸣。程秀英当着裕聪的面,把衣服一件一件解开脱下。裕聪冷冷地盯着秀英:“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你应该知道。是爹把你娶过来的,不是我要娶你。你太冷了,还没有这月亮温和。以后你就自己过吧。”他把衣服搭在肩上,掩上门消逝在月光里。
他想起下午在河边林素娥曾丢给他一句话:“今晚我一个人住。”于是他重重地敲响了河边那间小屋的窗棂。
十三
杨约瑟神甫在学习世界地理的时候,就知道中国的版图很大。中世纪后半叶,欧洲的史书上开始出现“黄祸”一词。他后来研读了中国民族史,暗自庆幸蒙古人没有宗教。忽必烈那时过于相信武力,到后来竟没有在欧洲留下丝毫的文化印记。文化绝对不仅仅是写在书本上的那些。深藏在人心里,散发在空气中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杨约瑟神甫来中国十多年了,才逐渐明白这一点。有一天他去周家找裕慧,无意间发现裕德家那间小屋里堆了半间房的布鞋,女人毫无表情地吟诵着经文,猛然间,他嗅到了几年前这个大院的血腥。这个女人独守空房的意志叫他不寒而栗。他知道他传教的工程太艰巨了。同时他把希望寄托在裕慧这种人身上。裕慧对天主教教义出自天性的深刻理解,他的要改变中国的现状必须从宗教中寻找途径的见解,均使杨约瑟欣喜之极。他给教皇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议在中国的云南建立一个教区,自荐任这个教区的第一任主教。信是让巴菲里昂·杰西中尉带走的。可还没等到教皇的回复,裕慧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我爹要我结婚,日子都定了。”
周裕慧一再强调他这一生都要献身于宗教事业,却没敢采纳杨约瑟神甫让他逃婚的建议。最后神甫作了让步,希望裕慧能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教堂举行婚礼。裕慧想了半天回答说:“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新娘仍是用花轿抬来的,周恩隆听裕慧说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严肃起来:“你从小就听话,可别惹我生气。”
因为家里多个程天师的女儿,婚礼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繁琐。布置花堂,布置洞房,迎亲送客,都在程秀英从容不迫的指挥下顺利进行。这种有条不紊的工作,把二三十个人弄得精疲力竭,焦头烂额。婚礼的整个过程,周裕慧都神情严肃、郁郁寡欢,脸上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新婚的喜悦。闹洞房的时候,满屋里响着露骨的玩笑,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更改过。杨约瑟神甫在拜完花堂之后为新婚夫妇祝福。周恩隆头天晚上才决定允许神甫祝福。因为他对程秀英那么谙熟祖先留下的老古董特别不高兴,好像比他还懂得多。他这么做是向小辈们提个醒:这个家是他说了算。裕慧的婚事,成的也偶然,去县城买云土,碰到一个行家,一说话,像是八百年前就认识,再一深谈,原来是几十年前在贵州散失的杨家兄弟,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姑娘,马上就定了。
十天之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周裕聪第一次见了四弟妹。喜期之前,他跑着准备酒菜。一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在后院抛头露面,前些天太疲劳,他对外面的应酬也退了三舍之地。他远远看见那女人出神地望着鸟笼子,就不由自主地奔过去。几乎没有辨认,双方都轻叫一声。
“娟娟。”
“小哥哥。”
无法更改了,连梦都不能再做。当晚,他喝了酒,又一次敲响了小苦瓜家的窗子。
程秀英知道裕聪坝上的朋友多,一两晚不在家住也不在意。这一次连续五天没在家里过夜,她出门随便问了一个孩子,什么都清楚了。她不能再忍受,顾不得体面,去找林素娥。林素娥在那个铁腥气十足的小院里接待她。
“你,你别缠他了,还给我。”
林素娥笑着在她面前晃两趟。
“我又没抢,为那样要还?”
“我,我哪点对不起你?”
“是你对不起我,我和他相好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你给他生个儿子,他就回去了。”
“我会生的,求求你,这样我怎么办?”
“嘻嘻,觉都不跟你睡,为哪样能生?”
笑声震落几片黄银杏叶子。
十四
枪、炮和漂亮的军服有这样一种魔力,拥有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虚无飘渺,其它人又想拥有它们,最好让它们喋喋不休地吵闹,变成一场战争。这和人们的结婚差不了多少。周裕智终于明白妻子为什么喜欢跳舞了。妻子早就失去了蜜月那种热情。身体经常不舒服。偶尔有打牙祭样的恩典,事后也常常抱怨他没有温情不会体贴缺乏教养,像牲口一样只顾自己快活把她当做工具看待,根本不知道这是一门很高深的艺术,需要知识需要丰富的内心世界,甚至需要精通一切可以让这门艺术达到辉煌的种种技术。裕智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就挖空心思地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由于修炼不得要领,有几次竟半途而废。曹秋雁火起,辛辣地嘲笑道:“你家侍候过皇上一点儿不假,要不怎么会生出你这个阉鸡。”裕智不明白妻子那颗不可捉摸的心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怪头怪脑的念头。
矿是人家开的,自己是人家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监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了妻子,妻子一颗眼泪豆都没掉,把胸脯挺过来:“看你那窝囊样,你去杀几个人,那时再来打我。”他找到小苦瓜打了一把锋锐无比的牛角尖刀。
走进军营,一干人正在过圣诞节。看见靠墙的一排枪,他记起来童年时候看见过那种杀死一头山羊的青紫闪光。他脸色阴沉,喝了两杯鸡尾酒就告辞了,手心里尽是汗珠子。“没有枪不行。”好几天他都在想这些。
“三弟,我们当兵去吧。”
裕聪蹲在深潭边的大青石上,阴郁的黑眼睛盯着碧绿的潭水一言不发。
“你回来大半年了,早晚这里盛不下你。在这儿活人太憋气。我手下要是有支队伍,我就先杀回竹溪坝,把狗日的全宰了。”
裕聪仍不说话,他在想,战争开始已经有十多年了,它带来了什么?山河破碎,群雄争霸。内地路边到处可见尸骨。饥饿、瘟疫,遍布全国的每个角落。到过中原去的同学讲出来的更是惨不忍睹、惨不忍听。唐继尧是怎么处理强奸女中学生的士兵的?只关了三天禁闭!这就是云南的政府。北京政府下令向请愿的学生开枪,报纸上文人骚客义愤填膺写文章,屁用也不顶。他不愿意留在昆明,更不愿意加入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相比之下,竹溪坝的空气要纯净得多。何况他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萌动着一种叫他后怕的东西。
“二哥,人各有志,我知道劝不了你。有些人确实该杀。我实在想安静。将来也许我会走这一步,现在不行。四弟中了邪一样,这个家总得有人管吧,几十亩地,还有铺子。爹见老了。这你都知道。”
裕智还不死心。
“三弟,你自小就会办事,到了队伍里也好有个照应。再说到谁手下才能升得快些呢?”
“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是要杀人。”
几天之后,兄弟俩在这里分手了。
“二哥,少做点恶事。这些年中国人死得太多了。”
十五
锡矿的规模越来越大,已经开辟了六个井口。火车站又铺了两条轨道,建了四个装货的水泥台。罗尔矿长还有一个设想,利用阿墨河落差较大的条件建立一个小型发电站,这样还可以节约一大笔燃料费。由于那时世界上到处都在进行着战争,或者为更大规模的战争作准备,锡矿石的价格几乎翻了一番。
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还没来得及蒸发掉,罗尔矿长宣布了一项决定:工作制由三班改为两班,工资增加百分之十,不愿干的可以到厂部结算。
一千多工人对这项决定极为不满,都想寻找一个办法能使工资增加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家在竹溪坝的几个小伙子找到裕聪,对他说:“你和罗尔矿长相好,去求求他。”裕聪当即答应了。
当晚,他在店里结完账,就过了河。推开门,一帮人正在赌钱。方桌上放一个细瓷带盖茶盅,里面有两个精致的楠木骰子。罗尔把骰子放进茶盅递给他。
“朋友,你们中国这种赌法很有意思,一晚上可以变成个百万富翁,你押多少?”
“一个大洋。”
他接过茶盅,实际上把一生的幸福都押上了。揭开盖子一看,一加一,骰子上的两个小白点讥嘲地看着他。
这一轮巴非里昂赢了。他拿过裕聪的一块银元。
“朋友,再来一次。”
又赌了三次,结果全是一加一,全是罗尔赢的,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直赌到身无分文,才想起来谈增加工资的事。
罗尔听后温和地对他说:“朋友,这是不可能的。”
吉尔少尉凑过来:“周先生,你要知道,有了这矿,这些工人才能吃饱。你不要管得太多,免得伤了你我的感情。”说完,眯着眼笑笑,用手指弹掉沾在崭新皇家军服前襟上的一根头发。
“这矿石可是中国的。”
杰西中尉端着一杯白兰地走过来,抿了一小口:“朋友,不把它们挖出来,还不和石头一个样?”
罗尔提提裤子说:“朋友,不要关心政治,好好经你的商。部队和管理人员所用的粮食,仍以当地最高价格买竹溪坝产的。”
过桥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大哭一场。问题不是输了买云土的四十块大洋,他押的是全部希望。“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看见那个空鸟笼子,他决定了。
前几天,他和杨雪娟有一场平静得快要爆炸的谈话。
“第三年,它什么也不吃。二十天后也死了。”
“我到怀远找过你,没人知道姓杨的。后来,后来,就是这样了。”
“那一年父亲出了远门,怀远是我姑妈家。”
“秋天,我去昆明读书了。”
杨雪娟勉强一笑:“读书——命该如此。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你叫我什么?为哪样不叫我小哥哥?”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低垂下去。
“别问了,我害怕自己。这样也好……能看见你,什么都有了。三哥,你别问了。”
“怎么?四弟待你不好?”
“不!不!”惊慌的目光躲到一边,“裕慧他,他待我很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我掐断他的脖子。”
十六
林素娥肚子快要胀破了,照样在坝子里走动。青石板的响声很大,铃铛一样的笑声从没断过。坝子里无论老幼都受她快活气息感染,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她的肚皮膨胀之后,骟猪的手艺人再来坝上干活,割出的那个物件再也没人随手丢给小狗,而是像对待山珍海味一样,专门留给当家的壮阳。多年之后,男人们夸奖对方精神时还说:“你像是吃了火烧猪蛋。”
孩子生下来后,老人们承认自己老眼昏花,原以为是双生子。只是这个长着一个小雀雀的粉红色肉团竟有九斤二两。他的过分茁壮,使这个生产过程变得十分漫长。林素娥在疼痛难耐的间隙,流着泪对接生婆说:“我的妈呀,早知道这么疼,就是生个真龙天子我也不干。”
这一夜竹溪坝没有一个人睡觉,那种撕人心肺的痛苦喊叫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老人、孩子一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年轻的夫妻伴着这生命的先声把整个黑夜都用于娱乐了。程秀英在里屋摆起了神坛,念了一夜恶毒的咒语。第三天,林素娥抱着儿子骄傲地给贺喜的人看,孩子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让人们大吃一惊。
第十二天,杨约瑟神甫来动员林素娥抱孩子去教堂受洗并举行命名仪式。林素娥拒绝了神甫的好意,对神甫说:“我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上帝,我不怕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想进天堂。名字,他爹会起的。”
裕智去当兵了,杰西和吉尔也对她失去了热情,曹秋雁守活寡了。她内心的孤做和崇尚优雅,成为一种障碍,限制了她向杰西和吉尔献殷勤,她希望能平等。慢慢地,她非常憎恨程秀英。林素娥还没有过完月子,曹秋雁就走进里屋,抱起孩子到亮处看看。“多像我们家老三。”林素娥幸福地说:“是老三的,可别让旁人知道了。”回到院子里,曹秋雁怀着一种恶毒的愉快,用比母鸡叫蛋还要响的声音对杨雪娟喊:“你知道吗?老三有儿子了。”杨雪娟正在修那个破旧的鸟笼子,随口答道:“只是没听三嫂说过。”曹秋雁很详细地把整个过程作了添油加醋的描述,最后又说:“老三那时恋着一个姑娘,咱爹却让他娶个巫婆,也难怪。”杨雪娟听呆了,鸟笼子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十天之后,这个秘密在竹溪坝路人皆知。坝上像是发生了一次大地震。周裕聪再也不是那个知礼通达带有神秘传奇色彩的少年形象。他竟霸占了活人妻。
周恩隆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五十多年了,谁不夸竹溪坝的民风?如今胡子都半尺长了,儿子却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事要是真的,必须赶走逆子,要不这老脸怎么见人?
儿子对传说的这件事供认不讳。
“你这个畜生,你干的好事!我怎么对你陈大叔说?一百多年了,我们和陈家患难与共,你,你真羞死先人。”
裕聪站在那里,咬着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言不发。
“你想想,你对得起秀英吗?成亲不到一年,你就做出这种丑事。”
提起程秀英,裕聪忍不住了,他抬起头,激动起来:“是你要我娶她的。”
“孽种!”周恩隆拍着桌子,“你还顶嘴,你滚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程秀英说了无数的好话想感动执拗的丈夫。并表示,只要他浪子回头痛改前非,她可以去求父亲让他留下,又暗示她以前做的是有些过分,改了还不好吗?裕聪一句也没听进去,只顾收拾行装。最后,程秀英恳求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裕聪走到门口,根本没有看见妻子脸上挂着泪珠子,刀子一样吐一句:“你生就一个守活寡的命。”
十七
周恩隆想不到一个好端端的家这么快就四零五散了。曾经给他带来希望和欢乐的四个儿子都离他远去,裕德早走了,只留下大厅青砖上的血痕和那个日渐苍老的孤独沉静的女人。裕智出去半年,至今生死不明。那个尖顶教堂早把裕慧的魂儿勾走了。老三这一出走,这个大院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一个糟老头守着四个年轻女人,还能叫个家吗?裕慧干脆搬到教堂去住了。教皇已经同意了杨约瑟神甫的请求,批准建立云南哀牢山教区,果真任命杨约瑟为该区的主教。杨约瑟身份一变,就要经常外出到各处教堂查看。裕慧实际上成了竹溪坝教堂的神甫。星期日要做弥撒,锡矿的发达吸引来许多外国人,也带来了罪恶,就需要找神甫忏悔。有这么多事要干,裕慧在家里待的时间就极有限。
周恩隆想想,不管怎么说,裕慧还是他的儿子,还想劝他回头。看见裕慧从教堂里出来,周恩隆问:“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什么?田也不要店也不管,这是为什么?”
周裕慧目光刚毅地看着父亲,平静地说:“为了拯救堕落的人类。”
见儿子脸上写着九死不悔,周恩隆只好退一步请求:“我并不反对你到教堂来,能不能等你做了父亲再说?”
儿子想了想,回答说:“这要看上帝怎么想了。”
回到家里,看见四个女人,周恩隆一下子被一张巨大的阴影笼罩,“老天爷,你存心叫我们周家断子绝孙啊!”没过几天,他病倒了。四个儿媳妇轮流精心照料,老人的病仍没好转。
两个月后,有人捎来消息:老二裕智还活着。
长时间的寂寞,共同的命运际遇,把曹秋雁和程秀英间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她们都允许林素娥带着孩子来院子里走动。杨雪娟对孩子表现出那种超乎寻常的爱让两位做嫂子的大惑不解。她常常抱住孩子没完没了地亲,孩子一看见她就咯咯地笑。林素娥后来就加了份小心,她很怕这位用眼睛说话的女人夺走了她的命根子。孩子一直没大名,都叫他小狗狗,铁匠陈几次提出要给孙子起个大号,林素娥坚决反对,笑着对两个铁匠说:“狗这东西贱,好养。”
裕智这时已经是陆贵廷手下的一个中尉连长,作战时他身先士卒,深得上司的器重下属的爱戴,他从来不下赌场,也不去青楼。不到,一年时间,他参加了大小四十七次战斗,连里的兄弟换了两茬,却没伤他一根汗毛。
在桂林漓江边上,他看见一位背着画夹金发碧眼的女洋学生,不能自持,用了暴力。事后,那姑娘居然一直跟着他。后来在一次遭遇战中,一颗流弹打烂了她的头。埋了女人后,裕智还在想:“为什么她不是一个英国女人或者法国女人,而是一个意大利女人?”
十八
裕聪站在山坡上,目光越过眼前的一片青冈树林。雾气丝丝地抽进天空,那个大寨子就在那个山坳里,晨光熹微之中呈出一片淡淡的青蓝。溪水安静地流淌,无数只小鸟在自由地鸣叫,水牛懒怏怏地散步。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还要好的去处了。盘古开了天地,给人类创造的就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后来,在渊源千古日子的流逝之后,在人类拳头大小脑袋里的沟沟壑壑之中,智慧像孙猴子一样从干裂的岩缝里生长出来,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超凡而又神奇的发明,就有了战争,就有了流血的看不见血的心灵的死亡,当然还有爱情带来的各种瘟疫。人类发疯了,把智慧膨胀到毁灭自身的边缘。周裕聪首先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古人已经知道逃离智慧了。
二十天来,他就希望能找到一片这样安稳和闲散的天地。大部分的焦躁、迷惘、无所适从都丢到路上了,唯有孤独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人与人之间就像高筑墙的一个四合院,相互间只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无法沟通。拆了围墙,无异于扒开自己的胸膛。人都怕流血。父亲想的什么,他不能理解。他想寻找一个用眼睛说话的姑娘,父亲也不能理解。他和娟娟之间只有一步,乱伦的栏栅轻轻地一放,就成了一条无法逾越的天河。
这里真好。一幢幢阁楼全是由树木垒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娘们十四岁生日那天,两颊泛着桃红,用三道红布把乌亮的头发扎在脑后,随着新婚之夜的决堤,红布才突然变成白色。好多天,裕聪都在沉醉,忽视了小伙子肩上也挂着能杀人的弓箭。这个寨子的人都讲僾尼话,裕聪可以讲日常用语。
刚进寨子的时候,年轻人都用警惕的目光远远追随着他,他感到后脑勺发凉,急得手舞足蹈地解释,也没能使后脑勺暖和起来。后来,一个门牙缺了三颗,双手抱着一个小水桶似的竹制水烟筒的老者挤进了人群,像打量牛犊一样看着他,又伸出一只青筋暴跳的手摸摸他背上的红绸子包袱皮,昏花的老眼亮了一下:“是汉人兄弟?很久以前,他们来过一次,一个人坐着小车,手里拿着一把鸟毛扇子,抓过我们的首领。你们的牛和马都是木头做的。”裕聪点点头,他知道老人讲的是诸葛丞相七擒孟获的故事。
为了向寨子的人证实他身上确实流淌着汉族人的血,他用了半个月时间,把全寨子耕地的犁都作了改装,这样,只用一头水牛就可以轻松地拉上飞跑。寨子里的小伙子有更多的时间练射箭,他们帮助裕聪在一个清澈的水塘边搭起一个小木屋。
他知道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叫丹图。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赛决定姑娘们的终身幸福,谁的箭法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属于谁。
单希去年射箭得了第一,丹图却没有嫁给他,对他说:“你再拿两次第一,我就嫁给你。”
裕聪觉得这是一件趣事。他发现寨里小伙子的弓都用青冈木做,这种木头质底不硬,一受潮就会变形。他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血来潮左右,用坚硬无比、弹性极好的楠木做了一张弓。这项工作花去他十五天时间。他在弓上雕了两条龙。
十九
丹图姑娘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外乡人。他几乎天天要游水。衣服上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香气,天天早上蹲在水塘边用一根毛绒绒的东西清洗牙齿,她惊讶地瞪起水汪汪的一双大眼。裕聪告诉她:“这样,牙齿就不会像孟契老爹那样被虫子吃掉。”丹图好奇地亲亲他的嘴,闻到一股甜甜的香气。裕聪被姑娘身上那股水灵灵的鲜花气息感动了,撕下一块红绸子对丹图说:“用这个换掉你头上的布条,天仙也比不上你。”
寨子里的小伙子都没注意到丹图身上的变化。丹图有一天对裕聪说:“你会射箭就好了。”
射箭比赛在秋天举行,裕聪离家已有半年多了。结果,单希又夺得第一。丹图突然问单希:“你能一箭射下两只小鸟吗?”众人以为这姑娘着了魔,才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汉人大哥就有这本领。”比赛失败的一干人正为只剩下一次机会懊丧,这下都吵着要见识见识。
裕聪一箭射下两只鸟。单希不以为然地说:“这是碰巧,有一回我也一箭射死两只野鸡。”裕聪一时好胜,又举起了弓。尽管寨子里的人对裕聪接连创造奇迹习以为常,看到半空中一箭穿着两只鸟慢慢坠落,仍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其实,这种一箭双鸟的技术只运用了算术,估准了第二只鸟和第一只鸟的距离就行了。孟契老爹拿过裕聪的弓,看看两条龙,对大家说:“他造的是神弓。”单希一下子绝望了。
在一个菊花香气满野飘荡的晚上,周裕聪抵挡不住丹图姑娘纯粹得叫人心酸心疼的热情,在神秘的王国里又一次迷荡了。在浪漫的游弋当中,他弄不清楚在这一片肥沃的土地里为什么总是发生种豆得瓜的错乱。他刚要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一切都晚了。
丹图骄傲地解下了头发上的三道红绸子。
共同的命运很快把一群年轻人聚集在单希的周围。事情发生得太快,喜庆的酒还没有酿,红绸子就飘然落地。“单希,他是汉人,你不能放过他。”单希没有理睬,黯然地说:“他射箭比我好。”“丹图说三次第一才能娶她,汉人只赢了一次。”“杀了他。”“他有神弓。”“孟契老爹瞎说,那是魔法,身上抹点鸡血,弓就不灵了。”单希认定周裕聪坏了寨子里的规矩,恐怕吹落三道红绸子也使了魔。他同意把寨子里的魔鬼干掉。
当夜,十几个人杀了十几只鸡,将身上抹满血腥,包围了小木屋。他们扛着裕聪翻越十三道山岭,涉过二十一条小溪,在黎明的时候,把裕聪吊在一棵银杏树上。
他睁开眼睛看见东方天际尽头的一片鱼肚白,心里十分感激自己的生命能这样快地结束。那次赌博就把什么都预示了。“单希,射死吧!”单希看见周裕聪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神秘的阴郁,“晒死他,叫狼吃掉更好。”
五天后,单希再也不愿听到丹图牝猫叫春一样的哀鸣,他感到心里有几条小蛇在游动,一个人来到银杏树下。树上,只剩下两条白布在半空中飘荡。
二十
周恩隆得到裕聪的口信,已经过了四年,裕聪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有人传说裕聪在南面红河边上叫哈尼人吊死了。人们忽然想起了程秀英唱的巫歌。程秀英把她男人诅咒死了,竹溪坝的人都这么认为。在那四个多月里,程秀英成了坝子里最让人瞧不起的女人。她真诚悲伤的哭泣,连心最软的老太婆也感动不了,都说她是装的。裕慧听到这个消息,忽然记起了从童年到青年和三哥之间的情爱,为裕聪的死做了祈祷。四个月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裕聪做强盗了。老人们开始摇头晃脑,模棱两可地评说着:“这个裕聪,多仁义的孩子,怎么会……”渐渐地,裕聪的生死对竹溪坝的人,已经无关紧要。人们把精力用于对付干旱,对付锡矿减工资,防备小苦瓜老婆铃铛一样的笑声,照料孩子,哪有时间考虑别人是否幸福。
周恩隆对裕聪的死活根本不闻不问,好像不曾有过这个儿子似的。
二儿子裕智回来了。他因为战功卓著,已被晋升为少校团副。他留着小黑胡子,黑皮马靴亮得可以照见人影。两个卫兵朝门两边一站,他推开了门。曹秋雁愣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位风度翩翩、气质高贵的军官是自己的丈夫。第二天早上,曹秋雁穿着丈夫带给她的丝织透明睡衣,惊喜道:“三年多不见,你简直无可挑剔,现在我真是喜欢死你了。”裕智斜靠在床上,慢慢摸着新刮的脸:“他妈的,怎么也恨不起你来。不过我这个人喜欢以牙还牙。”
吃过早饭,周恩隆问裕智:“将来这局势,你看能成事吗?”
周裕智用手拍拍手枪套:“爹,用这个摘个省长乌纱帽戴戴没问题。”
省长在过去是三品官,周恩隆觉得老二这两年是出息了。
这天晚上,周裕智站在河边看着南边辉煌的灯光目光复杂。他在家里住了十天就走了。
半个月后,费南多·吉尔在个旧遭人暗算,一颗子弹从他后背打了进去。死的时候,他已经是英国皇家陆军的中尉。
又过了两个月,周恩隆听说裕聪做了“红河哀牢山保家军”的总司令,再也顾不得做父亲的尊严,向裕聪递去了和解的秋波。雇的信使为了六块大洋,在路上受尽了折磨,把皱皱巴巴的信递给裕聪,六块大洋只剩下一个铜板。
信的大意是说:知道你迷途知返,为父十分高兴,如果军务忙的话,可以考虑把秀英送来。信上说的“老二媳妇不争气,裕慧执迷不悟”等句子含糊不清,裕聪很费解。
他不愿写信,拿了二十块大洋交给信使:“告诉我爹,我准备秋天回去住一段。”
二十一
一个土匪砍断了白布,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肩上,第一句话就问:“你会不会写字?”
那时他还沉浸在对死亡的彻骨感受里,糊里糊涂点点头。
“算你妈的命大。”一个疤瘌脸说。
他开始做这些土匪的军师,做一天可以活一天。军师也就是绑票之后写个黑帖,分赃时打个算盘的角色。经他的手,向四个富户下了八封黑帖,最后,两家送来了银元,撕了两个肉票。他曾想逃跑,又想过自杀,结果都没干,总梦见自己杀了人。稀里糊涂过了一年多。
有一天夜里,他们袭击了一个傣家寨子。分完了赃物,他又在想逃跑的事,墙的那一面是一间草屋,窸窸窣窣的响动一直没停,几个人鬼鬼祟祟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李大眼提着裤子,跑过来喊他:“周大哥,该轮到你了,这回你可别推了,好得很。”他站起来,闭上眼睛,一拳把李大眼打翻在地。里面传来一个打抱不平的声音:“装什么蒜,你也干净不到哪去,大王正一个人消受呢。”
当他把疤瘌脸淌着血的尸体拖到地上,看清那姑娘顶多有十三岁。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敢出声。他杀了人。推门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要杀人。用脚踢踢疤瘌脸,哼都不哼了。再看那姑娘,才发现姑娘光着身子,小猫一样蜷在床的一角。把姑娘的衣服扔过去,他有点清醒了。怎么办?如今他是自由了,可以平安从容地走掉。可这姑娘还是个孩子。还有好多好多女孩子。杀掉一个人,原来也这么简单。小姑娘呢?过了这一夜,她的一辈子就完了。现在我会杀人了。我走掉了姑娘怎么办?我能往哪里走?正在犹豫,一干人拥了进来。他把疤瘌脸的手枪拿在手里,警惕地看着众人。“从今晚起,我是头儿,不服气的出来比试比试。”
他用两年时间,吞并了大小四十二股土匪。成立“红河哀牢山保家军”的当天,他制定了详细的法令。他当着六个大队长的面宣布:“再出现绑票、奸女人者,杀!我们要好好地干出个样子。”
二十二
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差错,他命里注定要老死在这片红土上。当了司令之后,他并没有获得二哥裕智那种良好感觉。队伍是拉起来了,没有军饷,还得去偷,去抢,要么就得投靠军队。他很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考虑一下三千多人的出路。
李大眼很早就把裕聪回家的事告诉了周恩隆,只是说具体日子没定。周恩隆很想和裕聪谈一谈。两个儿子都出息了,他心中睡了多年的东西又活动起来。他并没有因为裕聪曾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而羞愧。朱元璋当年做过和尚,刘备卖过草鞋。关键是你后来成没成器,周司令的大名在哀劳山已经有口皆碑。因为有了他,强盗才从这里销声匿迹,夜里才可以睡得安生。坝上的人又开始谈当年金铃铛的事。因此,周裕聪这次回来真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可惜他不知道坝上的人早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独自一个,悄悄地回来了。
后半夜的时候,他慢慢走过水泥桥。背后的矿区更加发达。房子已经建到深潭边上。让桂花香包围的熟悉得叫他想流泪的坝子越来越近,麻木了几年的温柔之情不能抑制地萌发了。几年来,他顾不得思想一切往事。那股浓浓的铁腥气味彻底唤醒了他仔细的记忆和已经淹没很久的感觉。他想起这个院子内曾给他如火如荼热情的女人。他在窗棂下站了很久。小苦瓜和铁匠陈大叔都活着,他想起来了。
最后他还是敲了,女人一开门,见是他,惊喜得眼泪直流。除了女人的热情更加迷狂之外,一切都今非昔比了。皮肤失去了光泽,肌肉不再有弹性。他刚想到岁月的流逝不至于这么快地摧残这水灵灵的花朵,即刻辨别出女人身上有一种混杂的污浊气息。他点着灯,惊讶地看见阴影里一个小床上睡着四个小孩。这几年,林素娥又生了一对双生子和一个女儿。女人脸红了:“裕聪哥,我对不起你。那一年听说你死了,小狗狗又病了一场,我就……”灯光的照射下,他发现女人身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磨难要深重得多,无法想象。他隐隐约约有些内疚:“别说了,是我毁了你。”他第一次带着温柔而怜悯的爱心和女人温存。
他在拂晓前离去,临走时对女人说:“我不会再来了,孩子的大名就叫狗狗吧。”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似乎很不愿成为制造苦难的同谋。
二十三
坝上的人大多数都来看望了他,都很愿意听一段他这几年的传奇经历。前三天,他讲了一些纯粹有根有据的事情,后来他只好添油加醋地讲,再后来,人越来越多,他只好不客气地说:“你们总不能让我编吧?”
周恩隆自始至终都竖起耳朵听,最后只剩下他一个听众的时候,他突然问:“杀死你大哥的孔昭通是不是你亲手杀的?”
周裕聪最不愿别人提起这件事,因为李大眼为了替裕聪报仇,杀了孔昭通一家八口,其中包括孔昭通七岁的女儿。小姑娘安详而又稚气的小脸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爹,在这件事上,我难逃公道。”
周恩隆觉得裕聪什么地方不如裕智那么尽如人意,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裕聪模模糊糊地感到,父亲仍在他面前布置陷阱,他自己除了掉进去之外,竟别无其他的选择。他渐渐厌恶父亲那张脸了,藏在那张脸背后让他害怕的东西竟层出不穷。他刚想出去到河边散散心,甚至没有来得及辨出鸟笼子让杨雪娟修补多次的痕迹,几个光屁股嬉水时的朋友挤进大门。
“裕聪哥,带我们出去当兵吧。”
“狗日的洋人心太黑。”
“工资又降了百分之十。”
“光今年就死十个了。一个子儿也不给,硬是一条破席卷了埋了。”
裕聪苦笑着,不厌其烦地解释,想尽可能地用语言说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片净土,所有可以比较好坏高低的只有一个纯洁度,竹溪坝相比较起来,算是一个极乐世界了。说来说去,没一个人相信。
“那你能不能去说说,人死了给买口棺材。”
裕聪知道这事非常难办,连忙推辞。
“你是司令了,手下有那么多条枪,怕什么!他们只有四十几个人。”
明知道要碰壁,他还是走进了河南岸的军营,这次他带着枪。
“朋友,”罗尔生气了,“你变了许多,听说你也信奉武力了?但愿你不是来威胁我。你不是以官方的身份来的,我根本不予理睬。我早说过,不愿干的可以走。抚恤金?不是来到矿上早冻死饿死了。这还不够人道?希望下次见面,能谈一些彼此愉快的事情。”
裕聪垂头丧气,迈进大门,他看见杨雪娟正在望着鸟笼子发呆。女人一脸憔悴,眼睛里燃着幽蓝的火苗,人生的韶华时光驶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港湾,没有一个人有力量留住它。
杨雪娟看看裕聪,无限伤感地说:“三哥,你见老了,看到你的样子,我就想到一只疲惫的大灰狼。”
裕聪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才发现裕慧已经是神甫打扮,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
二十四
十月的一天,菊花开得正盛。程秀英正沉浸在吃了就吐带来的喜悦里。她给菊花浇了两桶水,一抬头,看见大门进来两个哈尼族汉子。他们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个人手里捧着一张散发着楠木芬芳的长弓。一个汉子吃力地用汉话说:“这是周司令的孩子,这是他的神弓。告诉他,丹图死了。周司令是个好人。”汉子把弓递过去,又拿出一支箭,“我们僾尼、景颇人武装了。要我们帮忙,拿着这箭找我们。周司令是个好人。”
只用看看孩子那张小脸,程秀英什么都清楚了。裕聪回来后,她忍不住问一句:“丹图是姑娘吗?”裕聪点点头。“她死了。”裕聪看着孩子,良久不语,愣了半天,用哈尼话对小孩说:“记住,你叫周丹图。”
单希来的时候,他和二哥在河边坐着。
裕智已经晋升为中校团长,他的队伍已经开到个旧附近。他专程回来,是想和裕聪携起手,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裕聪感到二哥变得十分陌生,说的话字字句句都见血。裕聪直觉地感到,二哥已经迈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三弟,你还等什么?你现在把队伍拉过来,凭你三千多人马,至少给你个团长。再过两年,这云南就是姓周的天下,看这局势,说不定还能打出半壁江山。”
裕聪讪笑一声:“你这话爹最喜欢听。”
裕智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话不投机。
“爹也是为我们好,哪一家的小辈不想着光宗耀祖?你还犹豫什么?滇南的土匪不是一下子就叫你吃了?我就缺你那种谋略。”
“什么金铃铛,团长、师长,都臭狗屎一堆。我是逼上梁山,不愿意再干了。我当初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
裕聪把双手深埋在头发里,眼前的河水看着心就发冷。
“三弟,你不要太固执,没有军饷,吃什么?弄到后来就无法收拾,到那时候,你不得不把刀架在父老乡亲的脖子上,向他们要钱。说实话,良心在这年头还有几两重?揣摸着它还在那里放着,就不错了。就说洋人在这里开矿吧,成火车成火车拉走了,政府还要派军队保护铁路。别人在家里偷你老婆,你还得站在门口放风,就是这个道理。都怕洋人,我怕个屌,先把锡矿改改姓再说。”
裕聪知道二哥讲的道理有点歪,可究竟还是个道理。二哥去进行战斗,至少目标很明确,统治一大片人,为了自己的光荣,为了大堆大堆的银元。自己为了什么?简朴单纯生活的好处?见鬼去吧。他隐约觉得,开始一件事情很容易,结束它要难于上青天。他清楚地意识到,以前的小娟娟,现在的老四媳妇,按理说早已经与他不相干的女人,脸上挂着的悲凄孤独的憔悴,又牵动了他心里的某一个部分,让他进退都很难。他一个石子接一个石子往河里投,激起的水珠子溅满他一脸。
“二哥,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你要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我感到很累了,很累很累。”
二十五
多年来,裕聪从来没对这个怪物一样的教堂产生好感。记得它刚落成的时候,他和四弟正在河南边那片青草地里捉蛐蛐,裕慧拉着他,指着教堂说:“三哥,你看那个漂亮的房子像什么?”他装模作样地看看,“像个坟包包。”由于教堂的钟声敲碎了他无数个少年美梦,他一直没有进过这个道貌岸然的怪房子。
他带着枪,像当年杰西和吉尔那样,大步迈进去。里面幽静阴森无比,高高的房顶上升着几个上为三角形下为长方形的天窗,几根神秘的光柱伸了进来。进到这里面,谁都想攀援着那些光柱逃出去。大概那上面就象征着天堂吧。
这些年杨约瑟一直有个愿望,想把竹溪坝的教堂变成哀牢山一带的宗教之都。墙上挂了几幅临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宗教题材的油画——乔尔乔纳和丁托雷托的《逃往雅典》、《耶稣蒙难》,还有拉斐尔的《圣女的婚礼》。在一间小厅里放了一架管风琴,准备给合唱班伴奏用。由于风箱破了两个洞,拉出的声音就像是得了结核病的游吟诗人的吟唱。杨约瑟用了毕生的智慧修它,也没有使它哼出一支像模像样的圣歌。
裕聪走到那架管风琴旁,看见裕慧身穿黑色教士服,目光严肃而安详地站在圣坛前。圣坛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旧约》,一个外国女人跪在他面前,把一只戴着白手套的纤细的手让裕慧拉住。下个礼拜,她就要和巴菲里昂·杰西上尉在这里举行婚礼,她现在来向神甫忏悔她长达五年之久的漂泊流浪的卖淫罪孽。
“现在,跟我读第四章第一百三十八小节。”
裕聪再也按捺不住,一股怨恨之喷薄而来:“四弟!你在干什么!”
“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
“见你的鬼!”裕聪一拳打过去。弟弟倒在地上,随着女人一声牝猫一样的尖叫,一股腥咸的液体,流过裕慧好看的下巴,滴到他胸前的小楠木十字架上。
“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像是喝了迷魂汤一样。你睁开眼看看,娟娟那么好的姑娘叫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先救救她吧。”
裕慧慢慢扶着椅子爬了起来,发直的眼睛盯着陌生的三哥。
“三哥,”老四平静地说,“膨胀的欲望使你无可救药。忏悔吧,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裕聪知道说服不了老四,临走的时候又威胁说:“你还想当教皇!再不回去睡觉,我就一把火烧了教堂。”
二十六
两年前,日本人侵占了中国东北。英法德等国也纷纷提出新的要求:扩大租界,允许派更多的军队保护他们在中国领土上的矿产、企业。国民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十分暧昧。英法商人很害怕有朝一日太阳旗插到他们的左右前后,让他们举步艰难。他们大大地加快了捞钱的步伐。竹溪坝锡矿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凿出三个井口。小火车像梭子一样忙碌着。罗尔矿长已经五十多了,他很希望在两年之内,在中日两国宣战之前,把哀牢山下深藏的锡矿石全部挖出来。尽管他也知道这个念头非常荒唐简直不可思议。
林素娥在这天清晨,突然感到腹部有一阵难忍的疼痛,当时她还不知道这阵疼痛是死神的第一声召唤。她仍然有条不紊地做了一系列的家务,然后对狗狗说:“领着丹图出去玩吧。不要下河洗澡,水凉。”裕聪离家后七个月,程秀英生出一个男孩。小丹图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家庭温情。除了父亲在家那些天,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四婶非常疼爱他,叫他和她睡。没过多久,他就受不了。四婶白天给他的疼爱限制了他的自由,夜间不分时辰的亲吻和抚摸叫他缓不过气来。他有些害怕了。他喜欢到那个充满铁腥气的小院,那里有四个孩子,那个婶子铃铛一样的声音十分好听。女人总是长久地用梦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多像你爹呀,他可是坝子里最好最好的男人。你和狗狗都快点长大吧。”女人像母鸡一样的天性,很快让他遗忘了那个庭院深深的大家,干脆挤到那张小床上去了。林素娥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杨雪娟来叫丹图回去,林素娥不冷不热地说:“你是他娘吗?和你睡也碍事。那巫婆是个没心肝的,会用魔法杀死丹图。还是跟我吧。”
“矿上冒顶了!小苦瓜也在里面。”
林素娥还没回过神,那人一脚踩到街上青石板上的青苔,一个滚打起来,顾不得去抹脸上的血污,又大喊:“矿上冒顶了——矿上冒顶了——”
整个坝子惊慌起来。因为正值农闲,许多家的男人都在矿上打短工。女人一想起当家的早晨还没回来吃饭,嗷嗷地惊叫起来。呼唤名字的声音,孩子惊恐万状的哭喊,潮水一样涌过水泥桥。
不知为什么,尽管小苦瓜在她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十余年颗粒没收,听到冒顶的消息后,她什么旁人都没想到,首先想到小苦瓜。
小苦瓜摸摸头顶的矿灯,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正想着领了工资给老婆扯几尺白布做件内衣,顶棚上响起的声音吓得他倒退三步。一个外地汉子喊了一声:“不好,要冒顶了。”话音未落,一个山崩地裂的声音把他们永远留在黑暗之中。三百二十七个生命同时开始人生的弥留之际。三号井、四号井通向光明的道路被拦腰斩断。
继续开工?还是先救人?罗尔矿长无法很快作出选择。报废了两口井,损失已经够大了。不能全矿停工。
上千人用手用锹挖了一整天,渐渐醒悟这么做是徒劳的。黄昏的时候,男人们首先清醒过来,回到坝子里商量办法。只有几个女人一直干到黎明,抱一块石头喊一声:“孩子他爹,你可要等着。”
几个老太婆去求程秀英卜吉凶。程秀英拿出一支箭递过去:“找僾尼人试试看,他们会找洋人的。”那个丹图姑娘是个僾尼人。她忘不了僾尼人。她想看看洋人会把僾尼人怎么样。
男人们这一夜都没睡,在找一个完全之策。从通风口挖下去是个办法,可是如果不慎造成堵塞,要不了半个时辰,几百个人都会闷死在里面。男人们蹲在草地上,望着远天上的星星一言不发。在启明星快要失去光辉的时候,一个干瘦老者的声音伴着一声公鸡的啼鸣响起了。
“把二号井和三号井挖通。年轻时我在东北挖过煤,用了这法子才活到今天。不过那样一干,二号井也就废了,洋人不会干的。救命如救火,再过两天,挖出来也没用了。大家都要带家伙。”
二十七
这一天,太阳甚至比平时出来得要早。血乎乎的大盘子滚出树梢的时候,杨雪娟正在看那个鸟笼子,当时她闻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血腥气,并没十分在意,男人们到矿上去的时候,拿了案板上的菜刀,夺过女人手中做针线活的剪子,都掖到裤腰里。
没人下井了。
几个汉子找到罗尔,要求分几个小组轮换在二号井和三号井之间打一个通道。罗尔冷冷地拒绝了。就是停工三天,也不能在这一点上作出半点让步。降两次工资,没有抚恤金,也曾这么热闹过。他十分清楚,对付这样一帮乌合之众,用强硬和耐心就足够了。
他挺起肚子,大声对喧闹的人群喊:“不要再闹了,快上班吧。矿上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很难过,可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们的灵魂都要进天堂的。”
巴菲里昂·杰西的妻子,那个曾和六种肤色男人亲近过的、在五个国家播种下露水爱情的法国女人,腆着大肚子走到人群前面。她用一截两寸长的鲜红的指甲刮刮右脸颊上的蝴蝶雀斑,很惊奇地发现这一群像绵羊一样老实像黄牛一样闷声不吭的男人脸上怎么会出现刺眼的闪光。教堂的钟声响了。今天是礼拜天,经常矿上许多人要去教堂做弥撒。周裕慧仍像往常一样,安详地耐心地等待第一个虔诚的教徒。人群从草地里步步逼向军队,似乎他们被阎罗殿的小鬼轻柔的呼唤迷住了,九头牛再加上十二匹蒙古纯种白龙马也拉他们不回。
静极了。
让人迷醉的神奇寂静。
山坡的竹林里,几十个背着弓箭的汉子摸了下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周丹图挣脱了林素娥的手,从露易莎的坟包后面蹿了出去,眨眼没入寂静的人群里,女人伸出一只手,只抓住了一截楠木神弓的断弦。
“操家伙,杀了这狗屎不如的洋人!”
石块几乎和这喊声一起冲出人群。大肚子洋女人被菜刀砍倒了。人流像火车轮子一样从女人身上碾过,他们一个劲儿地向前,根本无暇顾忌脚下肚皮的爆炸声。“开枪!”罗尔喊道。没有人响应。左右两侧射过来十几支冷箭,立刻有两个英国兵扑倒了。“射击!”巴菲里昂·杰西上尉用英语重复一次。三挺机枪和五十几支步枪同时嗒嗒响起来。开始人们只看到一片火红的亮点,后面的人们感觉不到一点子弹的危险,把人流像潮头一样涌向高出地面两尺多的铁路。那些机枪和步枪像割韭菜一样,把人们一排排地割倒在铁轨上,远处看去竟像收割完了的稻田里的一行行稻捆。
单希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把一个机枪手钉在地上,第二支箭刚放在弦上,巴菲里昂·杰西向他举起了枪……
随着一阵“妈呀妈呀”的喊声,恐惧重新回到人们的意识里面。潮头向铁路两边流去,后面的人流开始逃遁。六岁的周丹图在这个时候被拥到路基上。坟丘后面把手指咬烂的女人看见一只小手朝半空中一伸立刻就不见了。
她抱起那个小人儿往回走的时候,枪声早停止了。巴菲里昂·杰西上尉叫人抬走了五六具士兵的尸体。有两个到了另一个世界换了脑袋。罗尔辨认不出那两具无头尸体。都是上士,都身高一米八,脖子像是机器截断的,碗口大的疤都在肥硕的喉结下面一指。巴菲里昂·杰西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新婚妻子,忽然弄不明白“骄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红着眼睛一把夺过林素娥怀里小孩的尸体,用一双颤抖的手捧起女人的脸看着。女人黯然的眼神在阳光下倍加迷人。巴菲里昂笑笑,回头呜哩哇啦用英语喊了一大通,十几个士兵也笑,端着枪在他和林素娥周围围了一个半圈。他用难以置信的浪漫轻轻地解开了林素娥的衣服,把女人赤裸裸地送到上帝面前后,他把女人平放在厚密的青草地上。士兵们“呜哇”地表现出惊奇。这样身体丰满匀称的女人只能从安格尔的油画中才能见到,而这种尸横遍野中的温柔,则需要到16世纪鲁本斯的作品中寻找。
竹溪坝的许多人自始至终目睹了整个过程,听到铃铛一样的声音慢慢消逝在空气里。铁匠陈抠出自己一个眼珠子,正要抠第二个,小孙女喊他一声,他把手停在半空。他狼狐一样哀鸣一声:“畜生啊——这个家毁了!”
二十八
枪声停止后,周恩隆小心翼翼走出家门。杂货店的小二慌慌张张跑过来。
“老,老掌柜的,洋,洋人杀人了,小少爷没了。”
周恩隆用拐杖敲敲青石板。
“反了!反了!简直无法无天。乾隆皇爷那会儿,洋人还给他下跪哩。你快去报官,让曹亲家来。”
曹仁已近耄耋之年。他带了四五个兵,坐着两人滑竿轿连夜赶到竹溪坝。
第二天早上,曹仁到现场查看一番,然后和罗尔矿长、巴菲里昂上尉进行了一次正式会晤。
“贵国来到这里开矿,出了这么多人命,我代表本县政府,请你们给一个解释。”
罗尔矿长在桌子那边彬彬有礼地说:“我是个搞企业的,政治上的问题该由两国政府协商解决,目前,我所考虑的核心问题是怎样恢复生产。”
巴菲里昂上尉笑笑:“军队只是国家机器,我们是奉命保护锡矿,双方各有损伤,就让这不愉快过去吧。”
一见曹县长空着手回来,周恩隆急忙上前问:“亲家,人呢?抓的人呢?”
曹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很疲惫地说:“他们有外交豁免权,连税都不上。我这个七品小县令该告老还乡了。还是埋人吧。”
二十九
林素娥这颗多情的种子在竹溪坝开出一朵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花朵。花香使八个家庭发生旷日持久的战争,七个女人嚷着要跳阿墨河最终都没跳成,九个家庭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竹溪坝和平共处。
如今她却这样去了,竹溪坝的人知道铃铛一样的笑声永远消逝了。这个声音曾经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欢乐和苦恼。人们都从心底里原谅了她,她是在四十六个男人带着微笑的慢慢折磨中痛苦地死去的,她还以轻浮的带着孩子气的脾性教会了女人如何爱自己的丈夫,怎样去热爱所有的孩子。
周恩隆无法想象世上竟有人创造出如此新奇歹毒的法子杀人,他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他拿出一百块大洋哗地推到八仙桌上。
“贤弟,侄媳妇清清白白来到竹溪坝,也要干干净净地去。厚葬。”
铁匠陈佝偻着身子:“大哥,你要做主。媳妇可是清白的,洋人作践了她。多仁义孝顺的孩子,坝上的人谁不夸她。如今撇下四个娃娃走了。天杀的洋人呵!”
人们不会忘记那个灰老鼠样子的小姑娘,更不会忘记那一双受惊小兔子一样迷人的眼睛。在那个铁腥气充盈的小院子里开始了十分缓慢的清洗工作。程秀英点燃三炷香,把头发披散了,男人们知趣地退了出去。
三十
周裕聪两个月后才带一个排的弟兄回到竹溪坝。他没有赶上林素娥的葬礼。附近十几个寨子都来了人,上千人聚在河南边的草地上,看着那个黑漆棺材慢慢被红土掩没。
罗尔提出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工资,硬是没人干了。
几十个人挖了四十多天,也没从矿井里挖出一具死尸。那里成了哀牢山地区最大的坟墓。每到夜晚,整个坝子香烟弥漫,哭声不断。
回来后,周裕聪用马刀砍一根鸡蛋粗的柳枝插在林素娥的坟头。他在家住了七天,竟没说一句话。
周恩隆看见裕聪整天一言不发,不禁大为光火。第八天早晨,他恼羞成怒,指着儿子鼻子尖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肝的混账东西!你做了师长还不能为坝子作主,我这老脸往哪里放?你手里的枪光能吃豆腐?那一天坝子里死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这七大,家里来了八个老太婆,七十二个寡妇领着九十六个孩子。都哭哭啼啼说她们的儿子丈夫死得冤屈。裕聪连一颗眼泪豆都没有掉。人们怀疑他变成一个铁石做的怪物。他小时的仗义,近几年做的除暴安良的事情,都像梦一样。
“要是你二哥不去江西,他不会像你。”
周裕聪把手指的骨节捏得咯咯响,老半天才把低垂的头抬起来。他望着街道上默默寡言小心翼翼张皇失措急急行走的失望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擂了一下黑漆大门。
“问题是竹溪坝不能再流血了,流不起。”
这次在家他就说了这一句话。五天之后,罗尔矿长和巴菲里昂上尉在同一天夜里神秘地失踪了。
他实在太怕流血了。
就是为了不流血,他才答应了国军方面的条件。那时候,全国局势紧张起来,军队大规模频繁地调动。二哥的团也调到江西剿匪去了。二哥临走前带给他一封信,要他当机立断,因为他作为一支独立的军事力量已经太显眼了。果然,没过多久,滇北大量军队都开到他的地盘附近。又过几天,一个戴眼镜的人来到他的指挥部。那人撩起长袍,端坐在太师椅里。
“周司令,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仁兄这些年的英雄壮举,省政府和中央政府都一清二楚,如今天下一统,识时务者都想混个好出身。周司令今后有何打算?”
周裕聪早知道不答应不行,就随便说:“我不想搞政治,那玩意儿颠来倒去的。”
那人欢天喜地:“你到底不是共匪。”
“共匪是些什么人?你们犯得着为那些捉摸不透的政治理想杀来杀去。”
“那是一帮喊着共产共妻的家伙。这样下去,还得了!”
“你的小老婆一定不少吧?”李大眼插一句。
“不多不多,一共六房。”
“你该拿出几个共共。”
“大眼!这是谈正事。”裕聪又对眼镜说,“挑明了吧,我不想和你谈这些不着边的政治,能给我个什么官?”
“准备委任你个中校团长。”
裕聪冷笑起来,把眼瞪圆了。
“哄小孩吧。你能让我这些弟兄再去扛长枪?我手下四千多弟兄,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给个师长干干还差不多。”
眼镜吓得嗫嚅起来,“我,我向政府转达周司令提的条件。”
两个月后,眼镜带来一张委任状。
特委任周裕聪为云南第三保安师上校师长。
委员长的手书龙飞凤舞。
三十一
招安之后,就经常接到上面的文件。
上峰有令,对云南境内法、英、德等国的商人和军队,国军都应回避、忍让,各级在处理各种由洋人挑起的事端时,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裕聪看完那一纸红头文件,半天没动。一想起少年时代和罗尔之间的友谊,他觉得太遥远了。
他越来越觉得人这东西不可捉摸。一个清晨,他以一个英武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军人形象出现在罗尔和巴菲里昂面前。
“大眼,叫卫兵给他们松绑。”
他背着手,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目光盯着山口绝壁上横空出世的小松树,已经看不出来他的狂怒是化成深藏地壳下的岩浆,还是化成一泓平静的清水。他转过身,突然对巴菲里昂上尉说:
“向你的狗屁上帝祷告吧。”
巴菲里昂·杰西上尉挺起胸膛,冷笑着一言不发。
“你杀了人,我也杀过人。可你杀了孩子和女人,我不能放过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你说过,你完全是为了骄傲才参军的。我成全你的虚荣心。拿剑来。”
罗尔看见一个士兵拿过来两柄剑,寒光刺得他直想流泪。
周裕聪捧着剑走到巴菲里昂跟前:“上尉先生,你挑吧。一对一。”
巴菲里昂目光散乱,开始在初生的晨光中微微颤抖,他拿了一把剑。
周裕聪抖掉披风,仰起脸,把三尺长剑插入红霞之中,轻轻地在剑锋上吹了一口热气。
“这样就公平了,来吧。”
两人斗在一起。
罗尔从裕聪刺出最后的致命一剑里,深刻地感悟到,年轻时选择到中国创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裕聪扔掉剑,看看躺在地上的巴菲里昂,长叹一声,随后,他拔出左轮手枪喊道:“拿茶盅来。”
一个卫兵忙跑过来,把一只细瓷盖碗茶盅放在地上一尺见方的白布上。裕聪盘腿坐在白布一边,把手枪放在草地上,从底兜里摸出两个骰子。
“罗尔,你过来。坐下。你还记得吗?那一年露易莎死了,那时我也挺不好受,有天晚上你对我说了一句话,关于生活的。我到现在还十分感激你。现在,我拿二分之一的生命报答你。”他把手枪慢慢举起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惨然一笑,“你赢了,你就自由了。这就说明我早就不该活下来,这条命给你,你输了,说明我还有希望,这些年该活着。这些天我就想这些。死的人太多了,你知道。我儿子也死了,还有那个女人。你输了也这么办吧。”
“大哥,你疯了!”李大眼跑过来。
“大眼,回去!我哪能老输?再说,你们都有了依靠。罗尔,还是我先来吧。”
他把两个骰子扔进茶盅,盖上盖子,摇了好一会儿,把茶盅放到布上,半天没有动,脸越来越麻木,好像折磨他多年的痛苦就要结束了。他把枪紧顶在肉上,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一加一,你就走吧。”左手抖动着揭开了茶盅盖子,结果是二加四。他睁开眼看看,“罗尔,看看你的运气。”
罗尔抖着手摇动着茶盅,三十几个人看得心惊肉跳。
裕聪看见四个白点,垂着手立在那儿,两眼空洞无物,老半天才把枪递过去。
“当时你该先救人,不用说了,你都知道,自己动手吧。”
枪响了。
“大眼,派人把罗尔送到河边埋了,记住,露易莎坟西边有棵青冈树。”
他站在空旷的山谷里长啸一声。
这件事做得密不透风。
三十二
周裕智去了一趟江西差点把命丢了。接连打了三场败仗,一次比一次惨。这次失败给他的政治前程罩上了一层惨淡的阴影。军队里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前些年群雄争霸,日子还好过一些。如今好比跟着母亲嫁给另一个男人。孩子得不得宠,就看做母亲的风骚程度,回到个旧,他有些心灰意冷,很想回家住上一段。转念一想,自己这种样子回去,叫父亲看见了,免不了要失望。派人去昆明打听晋升的消息,带回来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肮脏新闻。一个没放一枪的团长,回来后把十六岁的女儿白白送给五十三岁的军长做小老婆,在这次论功行赏中提升为上校师长了。“原来人都喜欢婊子。”他被自己这个发现吓了一大跳。慢慢的,心更灰,开始想家了。
曹秋雁在那一场血腥后幡然醒悟,巴非里昂在青草地里干的事情差点让她吐了。巴黎啦,马塞啦,卢浮艺术宫啦,全是化过装的,她在忽然之间深深地爱上这个家了。周恩隆给程秀英的儿子取个大名,叫周仁武,这个名字寄托着他暮老却不昏聩脑子里的无数个希望。孩子给家里带来了生机。杨雪娟像从前爱狗狗和丹图那样一心扑到小仁武身上,以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注意到鸟笼子又该修补了。裕德家的对家里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一双接一双地做布鞋。有一天,曹秋雁路过那幢更加破败的旧屋时,她看到女人的鬓角上已经有了几根银发,不无哀怜地感叹一声:“大嫂,你最终要让这发了霉的鞋子毒死。”
曹秋雁不明白为什么她和裕智经过了那么多喧闹的不眠之夜,竟没有把肚子弄胀。心里老有一块心病,尽管她确信裕智不会先她死去,她还是害怕出现这样一个结果。她渴望有个孩子了。一想到大嫂令人发怵的生活,她就心惊肉跳。
裕智捎回一封信,及时地解除了她的焦渴。
“裕智从江西回来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满院子乱喊乱叫,“他让我去一趟。”
临走的时候,周恩隆又特别叮嘱:“叫他回来一趟,竹溪坝全靠他。”
一个月之后,曹秋雁才想起公公的叮嘱。听完,周裕智精魂一样坐在那儿,然后把一个景德镇细瓷茶壶摔了。
“干掉!”
三十三
战斗没打多久就结束了。两千比七十。黄昏的时候,已经没有枪声。周裕智站在装货的平台上,迎着山口刮来的凛冽的秋风,威风凛凛。
“那个杂种上尉抓到没有?”
卫队把一个矮胖的上尉推了过来,胖子看着周裕智,一蹦三尺多高,用生硬的中国话叫着:“我抗议!这是践踏条约的行为。中校,你会后悔的。”
“抗议你妈那蛋!”
裕智一枪就把他撂倒了。
“把他娘的都带过来,在路基上站好。”然后,他走到曹秋雁面前,也没注意女人在颤抖,“是这地方吧?”曹秋雁看着四五十个英法士兵,惊慌地点点头。
“卫队,向前开步——走。”
他把手按在枪柄上,脸上露出果敢和冷峻的表情。这个时候,如果有谁告诉他,他曾经连鸡都不敢杀,他会微笑着:“有这种事吗?我做梦的时候才不敢杀鸡。”曹秋雁望着丈夫,无法抵御那种喷发着男性魅力的诱惑,这毕竟是她多年前希望看到的形象。如今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接着发生的事情彻底打败了她,县长小姐的优越感、留过洋的自豪被十几支枪同时点燃的青紫色火光烧为灰烬。
“竹溪坝,我周裕智报答你了。开枪!”
把几十具尸体扔到阿墨河漂走之后,他对一个亲兵说:“去告诉老爷,通知坝上的父老乡亲安排兄弟们睡觉,从明天起,他老就是竹溪坝的乡长,竹溪坝锡矿矿长。”
他揽着妻子的腰走进巴菲里昂·杰西上尉的卧室。女人猫一样温顺地一头扎进他怀里。
“难道这狗杂种回国了?”裕智骂骂咧咧。
三十四
压抑了小半年的愤怒在坝子里爆炸了。矿上打仗的时候,他们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自己家里。枪声和鲜血与生命的消逝是紧密相关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听说矿上的洋人已经全部让裕智干掉后,各户人家都点燃了香烛。男人们渐渐有些失望了,因为这仇是别人替他们报的。他们出于对亲人深沉的爱,怀着对洋人强烈的仇恨,想出了很多非常残忍的报复方法。剜眼睛挖心并把这些血乎乎的带有体温的东西作为祭品,祭奠亲人的亡灵。铁匠陈以惊人的毅力克服了独眼睛造成的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打出了一把浸着剧毒锋利无比的菜刀。因为他想,这些洋人既然许多年前拉的就是人屎,肯定还要吃五谷杂粮和菜蔬。他动员过十六个小伙子,硬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这把菜刀送到洋人的案板上。后来,一个看见过洋人吃饭的中年人说:“他们吃饭用的刀叉都是银子做的,闪闪发光,银子遇毒会变黑。”这个打击差一点儿使老铁匠另一只眼睛失明。
追溯那次惨案的原因时,愤怒的人们想到了那个屋内阴森无比的教堂。老人们回忆起坝子刚刚建设时期和平宁静的生活。一个老者公布了自己的发现。
“自从有了那可恶的钟声,我家的公鸡都不会打鸣了。可见那是个不祥之物。”
人们立刻想起杨约瑟神甫那张吊死鬼一样惨白的脸。
“那是个扫帚星,一把火烧死他!”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把教堂周围堆满了干柴。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
过了五天,裕聪第一个进入像太上老君炼丹炉一样乌黑的教堂。他在那个只会喘气的管风琴旁发现了尼古拉神父和裕慧的尸体。一种不能言传的痛苦表情僵在裕慧脸上。他的右手用力向前伸着,前面是一本完好的《圣经》。
他们在大火中窒息而死。
三十五
“二哥,你简直疯了。你是拿几千条生命在开玩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这么做竹溪坝就太平了?荒唐,荒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竹溪坝又要血流成河了。你明白吗?”
周裕智从来没有像这些天活得潇洒痛快。心里头再也没有丝毫的惶惑不安。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被这种难以置信的胜利、被乡民们不着边际的颂扬冲昏了头脑。他派了两个连的兵力把守了山口要地,打算在哀牢山竖起一杆旗子招兵买马。江西已经有人反了,他为什么反不得,他开始在梦中窥视更加显赫的地位。在和妻子温存的时候,常常能极富创造力地为妻子勾划出一幅幅气势宏大的蓝图。说话的时候表现出的将来天下非他莫属的气概,差一点儿让曹秋雁信以为真。女人甚至在想:当第一夫人似乎并不困难。
周裕智绝对想不到外交部这几天被他搞得焦头烂额。英、法两国大使提出了书面抗议,并威胁说:“有必要的时候,我们要把它看成是宣战后的第一声枪响。”政府官员在一间大会议室里召开了三天三夜紧急会议,在烟雾弥漫的空气里,他们决定这么答复英法两国政府:第一,国民政府热忱欢迎两国继续在中国国土上开办企业,这个方针没有改变;第二,那件事情是低层军官制造哗变的附带产物,已责成总参谋部严惩,要杀一儆百,防止再度出现伤害友好感情的事件。
周裕智已经陷入自己的梦想中不能自拔,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三弟,”他笑笑,“不要以为你做了师长就可以教训我。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一个充满感情的人,你本质上是一个寡情寡义的家伙。你给竹溪坝带来了什么?我至少给他们带来了安宁和光荣。父亲当然站在我一边,他现在是竹溪坝的乡长。”
周裕聪感到这场闹剧越演越滑稽,父亲竟坐在矿长的办公椅上,样子很威严。
周恩隆当了乡长后立即颁布了一项法令:没收洋人矿上的一切资产归竹溪坝所有;决定为冒顶死去的三百二十七个人修墓立碑。口气都是皇家气魄,只是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个字。
裕聪拒不合作,周恩隆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了。
“裕聪,”周恩隆神色庄重地说,“你不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父亲。”
裕聪百无聊赖地走过河南面那片草地,看到周围都是荒凉景象。所有的人都变得无法相认了。坝子上到处都是狂热的人群,对他的态度都冷若冰霜。院子内的菊花都凋零了,油漆大门已经斑驳。他看见杨雪娟正坐在太阳下放的一个竹椅子上修补鸟笼子,就站住了。
“四弟执迷不悟,我们家对不起你。”
女人望着那个鸟笼子出神:“都变了,跟影子一样。他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裕聪披上大衣,再没说话,领着他的骑兵排走了。
杨雪娟望着那个背影,心里道:“小哥哥,你怎么也变成这个样子?这都是为什么!”
三十六
十一月,周裕聪没接到任何调动他的命令,带着他的五千人马北上了。他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有一点他很清楚,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只要他还能活上半年,一定要改变它。快到个旧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次回来是想劝二哥悬崖勒马,再也不要当兵了。
个旧的街上到处都是兵,据他估计,至少有两个师。
“又调来一个师,真像是对付共产党那样兴师动众。”
“打仗这玩意儿,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别看只有一个团,不好对付。”
听了两个低级军官的对话,他知道担心的事命里注定发生了。他带领一个骑兵连,沿着小铁路追了过去。
战斗像游戏一样结束了,双方几乎都没有损伤。守山口的两个连一听到消息就调转了枪口,大队人马开进山口的时候,裕智的副官已经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气得裕智破口大骂:“你这个婊子养的!我周裕智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个毒蛇一样的小人!”副官并没有生气,以极大的耐心和宽容接受了这顿臭骂。尽管他对裕智知道他母亲做过娼妓大为吃惊,但这毕竟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听完后,他朗然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早就想当团长,这样就能如愿了。”
周裕智被抓之后,副官的一个亲兵隔着窗子朝周恩隆打了一枪,这颗子弹准确地打断了他的坐骨神经。
平叛的部队看见叛军已经投诚,裕智被两个士兵押着走过路基,他们便想冲进坝子,在手无寸铁的乡民中发发威风。他们被一队骑兵阻拦在阿墨河边。
李大眼横马立在桥头,双枪乱舞,对着红土地上的一群散兵高声断喝:
“我们师座有令,过桥者格杀勿论,师座马上就到。”
周裕聪下马后神情肃然地走到二哥面前。平叛总司令、保安第二师的马师长眼珠子咕噜一转,背着手走了过来。
“周师长,令兄是交给你,还是由我来办?”
周裕聪毫无表情,看着河北岸平静而安详的坝子,冷冷地说:“他罪有应得。”
周裕智吐他一脸唾沫,咬牙切齿地骂道:“周裕聪,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周裕聪迷惘地看了二哥一眼。他很清楚二哥就要被杀头了。战乱摧毁了一切,生活无法再从头开始。这些年竹溪坝像一条血河在流淌。他隐约觉得这条河再也无法干枯,一定要把坝子的血流尽似的。
马师长感到后背发凉,他为自己仕途上有这样一个冷酷的对手而悲哀。他决定当着裕聪的面除掉周裕智。周裕聪一有动作,就可以参他一本。
“周师长真是巨眼英雄,大义灭亲,正气凛然,这次平叛,首功当推仁兄。”
周裕聪苦笑一下:“效忠党和国家,亲娘老子也不能认。我要去看家父了,少陪。”
“上锋有令,要就地正法。”
“你看着办吧。”
三十七
周裕聪赶到家里,父亲刚被几个儿媳妇七手八脚救醒。
他一进屋,曹秋雁就红着眼圈问:“他们会枪毙裕智吧?他死了,我可怎么活!”
他目光很散:“二嫂,我救不了他。咱们周家,总不能一下子全完了。要死,也要一个一个轮。”
“三哥,你千万不能这么说。”杨雪娟急得什么似的。
程秀英已经看不得任何女人对自己的丈夫表现出关切,她把小仁武放到地上:“在劫难逃,都死了才干净些。”
老人像秋天里的蚊子,无力地哼了一声,他睁开眼,看见裕聪坐在床边。
“聪儿,你是对的。还没到时候,回家吧,种田度日。这个家不能没有男人。”
不用谁劝他,他已经决定回来了。老天爷像是和他开个玩笑,推着他在血雨腥风里转了一圈,在他额头上恩赐了三道深深的皱褶,又要把他推转回来。
马师长的副官进了院子,他来请裕聪参加审判。
周裕智到死都没有理解弟弟的冷酷。他相信三弟要在哀牢山地区臭名昭著了。他是为竹溪坝复仇,为了家族和个人的光荣,勇敢地和死神亲嘴的。在这一点上,懦弱的三弟根本无法和他争辉。想到这些,他脸上就荡漾着几丝笑意。他脑子里甚至还有一段空闲,让他详细地又把妻子的种种风情雅致一一品味一遍。在最后可数的几个瞬间里,执行的命令已经宣布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嫉妒弟弟的。他很想把这许许多多的怪念头讲出去,刚要张嘴,他就看见了射向他的那道青蓝色闪光,接着一缕遗憾烧了他的心:妻子为什么不会生养?他后悔自己没能像弟弟那样到处潇洒地播种爱情,并获得了丰饶的收成。他什么也没喊出来就扑倒了。
裕聪一直沉默地坐着,这时他面向马师长问了一句:“听说你没放一枪?”
马师长对裕聪有点佩服了,就像一只慓悍的豹子会敬佩另一只更慓悍的一样,很快就把殷勤献上,他叫卫队把刘副官带了过来。
“你抓了周裕智有功,可你有罪在先,再说像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婊子养的,留着也是个祸害,带下去,就地正法。”
周裕聪捡起桌子上的白手套,看一看半空中悬着的灰色的太阳。
“马师长,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我请求你恩准我埋毙家兄。”
“周师长,这就见外了。如果不是死命令,我马某人绝不会办这种绝情绝义的事。周师长,后会有期。”
三十八
东三省沦丧已经好几年。到处都是学生游行、请愿和兵谏。到处都在流血。于是,军队仿佛在一夜之间醒悟自己当年一枪没放是受了侮辱,便开始了备战和练兵。练兵之前,进行了整编。裕聪土匪出身,加上莫名其妙参加了平叛,而叛乱首领又是他的亲哥哥,就不再考虑他作为整编师师长的人选。裕聪很庆幸能以这种方式解脱折磨他许多年的困扰。政府为了安抚他的下属,并没有免去他的师长职务,专门为他在个旧从一个要回国的外国商人手里买了一幢洋房,让他有一个良好的环境等待新的任命。他并没有在那幢花园式的洋房里居住多久。一个初春的早晨,他听到了一只画眉鸟的叫声,很清脆,这一瞬间,他甚至幼稚地想:莫非时光又回转过去了?他再也住不下去,他决定回竹溪坝。
在这许多年的漂泊生涯中,他回过多次家,也都曾作过短暂的停留,甚至在那次漫长的百无聊赖之中,神奇地不可捉摸地在没有一点情爱的土地上结出一颗苦涩的果实。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再看成是一个竹溪坝人。他不是带去灾难,就是被坝子里的人看成是救苦救难的观音,他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他真正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回到竹溪坝时,他的心里好像萌发了十五六岁时对这片土地的纯洁的发自肺腑深处的眷恋之情。这曾经是一片多么好的土地呀!山林间到处都有唱着动听的歌的飞鸟。河水清得连鱼儿都不忍心搅浑了它,青青的草地里生出许多会打架的蛐蛐,还有那些银杏、桂花,还有满坡烂漫的杜鹃,在那样的环境里面,他开始了牧歌一样的少年生活,并初次品味到那种如醉如痴的灵魂的震颤,他踏着那些青石板悄然走过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充满铁腥气的小院里,独眼老人正捧着一捧草木灰覆盖香蕉皮一样的小孩拉的屎。
女人们惊奇地看着他迈着疲惫的步子走进院子。
“我的天呀,三哥,你简直像是从灰窝里爬出来的小公鸡。”杨雪娟爱怜地看着他,“你真的不再打仗了?再斗下去,鸡头上的毛都要掉光了。”
“再也不干了,不干了。我是走回来的,整整走了两天。骨头都酥了。大眼不让我走,我就偷跑了。”
曹秋雁扭着细腰晃过来,上下把他打量一番:“三弟,你老多了。不过,你还是我见的第一号美男子。咱们家,嘻嘻,咱们家就你一个男人能干动活了。”
裕聪看着风骚的二嫂,没说话。
程秀英一直盯着裕聪的脸,这时才把孩子放到地上:“去,这是你爹。”
孩子好像不大相信这件事,怯怯地问道:“你是我爹吗?”
周裕聪这才吃惊地发现,这个不该结出的果实已经这么大了。那张小脸还是牵动了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他不由自主地在孩子脸上亲了亲。
“聪儿,聪儿,”里屋的老人在喊,“是你回来了?是不是还要走?快扶我出去,这些天把我憋闷死了。”
老汉到了院子,望着天,很慈爱地对裕聪说:“你出生那天,就是这种好天气。”
当天晚上,程秀英郑重其事地告诉裕聪:“小仁武都两岁了,答应我把不正经的毛病改了吧。”
周裕聪长叹一声,他忽然明白,这些年叫他忍受不了的,不仅仅是战乱、仇杀和死亡,那样想实际是自欺欺人。
三十九
简直没过几天,那种对土地对山水对坝子的眷恋之情就荡然无存了。他生就不是一个本分的耕耘者,小家庭这块土地上那种呆板的燃不起丝毫激情和创造欲望的苍白面孔,一下子又把他赶到孤独和阴郁之中。他应该真正燃烧一次,像冬天里常见的那种熊熊山火一样燃烧一次。按说他的人生旅程已经走了一半,他应该很清楚自己了。可身上的一部分自己始终弄不大明白。那种焦渴和无聊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身上有许多别人渴望的东西,权力和光荣,自己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不喜欢这些呢?他被这种杂乱无章的感觉搞得迷迷糊糊。他又看见杨雪娟在修那个鸟笼的时候,才忽然把这样几件事联系起来:弟弟死了,女人却没半点忧伤和绝望:她已经把这个鸟笼修了十年;她亲吻小仁武简直像是对待一个男人。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这个发现叫他怦然心动。可他十分清楚这不过是追忆往昔的一个幻想,就像那清晨轻轻罩在青山上的淡淡晨霭,见不得阳光。然而这个不合实际的念头却在他心里播下了一颗顽强的种子,似乎非要突破坚实的红土地,开出一朵惊世骇俗之花不可。因此弟弟生命的消逝,这种随意的幻想就少了一种障碍。越这么想下去,他就被更深的孤独困扰。他甚至庆幸那次和罗尔矿长用生命相赌的时候自己赢了,这样他才有了一个机会体验这种更加铭心刻骨的痛苦。再想下去,他害怕了。他甚至有些憎恶这个坝子,也痛骂过自己经过腥风血雨的洗礼之后,胆子越来越小了。但日子却依然如故的平淡如水,没有丝毫要发生巨变的意思,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要陷入另外一个陷阱了,问题在于他非常渴望能跳下去。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生命在十五岁时候就终止,他也就没有后来这些年的漂泊,也不会获得荣耀甚至众人的诽谤。他判别出这和一个快乐的小动物差不多之后,就感激这一段生活了。他渐渐发现自己很渴望沐浴在那水波荡漾的目光里,就决定弥补一下生活的缺憾。他已经忍受不了想和娟娟作一次长谈这个强烈愿望的折磨了。他选择了一天下午,女人又取下那个鸟笼子的时候。
“我想你一定希望我再捉一只放进去。”
女人生气了。
“三哥,你听着,三哥,做这种游戏你我年龄都显老了。”
回到她房里,她愤恨地流下了眼泪。她为裕聪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事而哭泣。多少年了,她一直生活在这幻影当中,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很害怕程秀英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逐渐地,她想起十几年来半死不活的日子也确实没有意思,就勇敢地开始思索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在她没有把握之前,她绝对不能让裕聪再次伤害她可怜的自尊。她开始在裕聪不在家的时候,把狗狗领到大院里。这项工作不久就有了效果。有一天程秀英看着大门外渐渐远去的狗狗,恶毒地说:“有些人巴不得气死我,走着瞧吧。”杨雪娟想裕聪又该心烦了,心一烦就会找她道歉。果然有一个早上,裕聪在前后两院的甬道上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她觉得泪水都快涌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像大嫂一样活下去。”看见裕聪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她扭过头:“你从来就不像个男人,从来不,懦弱、胆小,老实告诉你,在河边的那个晚上,我就看不起你。”
四十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初夏,两个人都已经焦渴难耐了。杨雪娟常到后院那间老房子里。那里是裕聪许多幻想产生的摇篮。她幻想着有一天裕聪会注意到她。
那次相遇绝不仅仅是个偶然。
女人刚刚坐到那张小床上,她就听到了熟悉得叫人心碎的脚步声。裕聪抱两床新被子进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这里原先是间多么好的新屋,现在成了一个破烂的仓库。”
他竟能分出精神,去发现时光带来的令人心酸的破坏。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没有动,只闪一下。
“游荡了十多年,才发现少年时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心迷神醉。问题是生活会重新开始,会给我们一个机会吗?我常常想应该有。”
长时间的沉默开始了。蜘蛛几乎可以在墙角积一张巨大的网。裕聪理顺了打了结的生活,准备让这些年插在他头顶的虚幻的鲜花枯萎掉。
“小哥哥——”
那个声音时明时暗地响了十余年,他开始爆发自己的感情,倾吐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希望。由于急促,他的话简直成了毫无头绪的胡言乱语,想直截了当地打开女人心中最隐蔽的甬道,却走进一片漫无边际的沼泽,无数个事情涌向心头,到头来只剩下一束的人的目光。当他红着脸讲出他把林素娥和丹图姑娘都当作一只飞掉的画眉鸟时,女人吃惊地笑笑。
“小哥哥,你为一个女人发疯不是头一次,简直像魔鬼一样。你真的太坏了,太坏了。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无论如何是你毁了我平静的生活,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能放过你的。你一往情深的怀念差一点儿让我相信了。我再也无法听进去你画眉鸟歌声一样动听的谎言。你真让我生气了。我不能不生气,我不愿意再为看到你而活着。你脸上的孤独忧伤与我毫无关系。你是父亲,你是丈夫,你是众人倾慕的神话般的武夫。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小哥哥,你为什么放不过我还要烤焦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恨自己恨不得杀了自己,可我能给你什么帮助?我简直还要恨死你。要是从前不认识你,我会满足生活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会像大嫂一样度过一生。可你为什么不是老四而是老三?十年前你就把我推进一眼枯井,叫我怎么饶恕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叫我把什么都讲完了好笑话我?”
她感到一双潮湿的手逮住了她,就再也不吭了。任凭眼睛背叛她的理智,自己却无丝毫的气力阻拦。她感到房间里开满了杜鹃花,把隔壁大嫂轻轻的叹息也当作鲜花丛中画眉鸟的鸣叫,房子就要烧熔了。
四十一
这种不是游戏的激情潜在着极大的危险性。作为合伙同谋的他们,总能寻找到家里人难得的疏忽,双双进入迟来的缺乏理智和慎重思虑的爱情当中。女人甚至怅然感叹着:“小哥哥,我们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弯路?”周裕聪感到自己渴求的一种生活已经找到了。他的人生岁月本来就应该是这么打发的。他把这种心情带进了他的小家。程秀英几乎相信丈夫害怕她恶毒的咒语,回心转意了。那间小屋成了他们寻找到的失落的天堂。他们根本没有注意一股淡淡的血腥已经跨过了房梁。他们欢愉时不由自主的呻吟把大嫂推进怀旧的尴尬当中,做鞋时把手指都扎烂了。
曹秋雁最先闻到这种带着鲜花芬芳的气息。
“弟妹,这是老古董的称呼,我还是叫你妹子吧。你没看见你比刚过门时还要年轻?眼睛整天像火团一样。你也该有这一天。看到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就心疼。”
杨雪娟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二嫂,求求你,可不要瞎说。我完了不怕,三哥他,我,我再也不了。”
“怕什么,妹子?”曹秋雁笑了,“三弟是个情种,值了。要不是他吃饭嘴巴嚼得震天价响,也轮不到你。他们三兄弟,就裕慧不是个东西,真巧让你碰上了。三弟娶了那巫婆,算是倒了霉。真的不要怕。我看见你们快活,我也就快活了。”
这种好心的支持,竟是当头一棒。杨雪娟左右为难起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她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丁丁点儿。她知道如果贪婪恐怕连已经得到的都要失去。“只要能看着他,也就够了。”再一次见到裕聪时,她强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三哥,再这么下去,总要抓的。再说,我们都不年轻了,真的。”
裕聪满不在乎地说:“自打结了婚,我就当自己死了。娟娟,别那么狠心。”
“小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说——”
这种沙土铸起的河堤,如何也挡不住泛滥的洪水,那倒像是一架永动机,如果没有意外的内部故障,只能在毁灭性的外界打击中才能安息。杨雪娟掉进一片汪洋之中,只好随波逐流。直到坝上来了不速之客,三个月的喧哗才得到平息。
那是一个盛夏的清晨,杨雪娟看见李大眼和两个卫兵在大门外翻身下马。李大眼和裕聪嘀咕了好一会儿。
“狗东西!”
周裕聪骂骂咧咧骑马上路了。
四十二
杨雪娟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秋天竟会这么漫长。缕缕阳光把她求生的希望一丝一丝地撕碎了。难道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么?这种收获对她来说太可怕了。三个来月,她没有出过大门。“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他回来,他会有办法。”
坝上的人们都为生计忙碌着。裕智死后,再也没有胆大包天的洋人来这里开矿。矿石又成了没有丝毫用途的黑石头。草地里的血腥早被几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人们多少有点怀念大胡子罗尔了,因为有了他,农闲的时候才能多收入几块银元,可以让妻子和女儿穿上花衣裳。“洋人用这些石头炼金子。”有一天有人这么冒一句。大家一下子想起铁匠陈家里有火炉,都兴奋不已。独眼老人听了这个建议后热泪盈眶,连声说:“我怎么没有想到,这至少比打铁有赚头,烧火的木柴我们这里有的是,关键这和打铁不一样,需要大火把石头烧化了。金子最金贵,重得很,到时候,下面就是半锅黄金。”这是一个非常让人振奋的设想,两天时间,砍的干柴挤破了那个小院,街道的青石板上都码起了一人高。第一天,把一口铁锅燃化了,众人并不灰心,想到挖个地窖,把干柴全部烧成了灰,那些石头却没有化掉,唯一的变化是变黑了,外面像是涂了一层猪油。一个半月的喧闹,把人们弄得焦头烂额。
狂热的人群带着满脸失望离开那个破烂小院的那一天清晨,程秀英爱怜地打量着杨雪娟的身子,最后惊恐万状地说:
“妹子,你有病。”
杨雪娟慌里慌张地摇头。
“你是有病,要不治会死的。你身上长了一个瘤子。”
杨雪娟执意不肯吃药。程秀英去告诉周恩隆。老人的眼光顿时发蓝了。
“爹,裕慧家的有病,我给她配了药,她不吃。她来咱家吃了不少苦,这回她有个三长两短也对不起她死去的爹,你劝劝她。”
晚上,老人把杨雪娟叫来了。三人都没说话。周恩隆斜眼看看昏暗处的杨雪娟,把玉石烟枪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程秀英捻起一根细细的钢针,放在烟灯上烧一会儿,插入瓷盘子上糖稀一样的云土里。屋内开始弥漫一种奇怪的香。杨雪娟看着程秀英不动声色地做出一个圆锥状油亮油亮的烟泡塞进烟枪。老汉贪婪地就着灯,吸了一大口。屋内的香气更浓了。程秀英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中药汤。周恩隆咳了一口痰,说话了:“裕慧死得早,你爹也走了,我们两家一百年前就算是一家,我是把你当亲闺女看。有病要治,你三嫂也是为你好。程天师精通医理,我知道。听话,趁热喝了吧。”
杨雪娟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散发着苦艾味的药汤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她知道报应要来了。程秀英捻着钢针微笑着看她。老人的目光闪烁着绿。一种荒谬的恐惧压倒了她。她的神志开始混乱,两条腿一软,给老人跪下了。
“爹,我没有病,你们饶了我吧。”
老人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不要作践自己,有病要治,你起来吧。”
她真诚的眼泪并没有感动程秀英。第二天晚上,程秀英用燃着磷火的眼睛盯着她。
“谁想快活,除非踩着我的尸骨过去。”
这个女人的铁石心肠叫她胆颤心惊。后悔也来不及了,大嫂早不和她说话。曹秋雁把办法都想尽了,最后对她说:“国外有一种药,很管用。只是你太不小心,发现晚了。哎,我也是,即便早,往哪里去买?不如你和老三双双飞走吧。”
四十三
秋天的收成很差,竹溪坝的人都觉得大祸又要降临了。不久就传出一个消息:收成不好,是坝子里要生出一个妖怪。坝子里人心惶惶。
八个多月了,裕聪还没回来,杨雪娟彻底绝望了。
一个傍晚,她隐藏在暮霭之中悄悄离开坝子。她沿着阿墨河向西,一直走到深潭边。站在大青石上面,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她很感谢三嫂给她的一切折磨都做得密不透风。正像她默默地来到这个坝子一样,她决定以同样的方式离开。这时候,她真诚地感谢坝子带给她的一切欢乐和磨难。她望着昏灰的天空,很想再听一声画眉鸟的鸣叫。她喊了一声“小哥哥”,任何清规戒律都约束不了她了。那个世界自有那个世界的法则。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她心里想:“三嫂爱三哥才这么做。”她记起自己也曾希望过裕慧和程秀英早点死,就原谅了一切。
三天后,她还在水潭里打旋儿,衣服被激流剥光了。她和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捞上来后,人们吃惊一个大门不出的寡妇肚子竟大了。
小仁武也突然病了,高烧不止。程秀英找到公公,冷冷地说:“这个家要断子绝孙了,老四家的怀了一个妖怪,仁武眼看叫缠死了,裕聪不回来就没办法。”
坝子里的老人也发现了这两件事的关系,都拥进周家大院。那时,杨雪娟躺在床上,身上罩了一张白棉布床单。几个老太太掀开单子,看见一个泡得惨白的大肚子。
“老哥,是真的,还在动哩。你救救小仁武救救坝子吧。”
周恩隆坐在圈椅里,黯然叹息:“家道衰败,非人力可以挽回。”
独眼铁匠挤进来:“大哥,仁武得的是邪病,当年我家小苦瓜也得过,请了和尚念经才治好的。”
周恩隆眼睛一亮,看着程秀英说:“你想点法子。”
程秀英说:“试试。”
当下在院子里摆了神案,程秀英披头散发作法,半舞半歌跳唱一个时辰,气喘吁吁地从神案上拿起一张火纸,装模作样看起来。
周恩隆忙问:“应了吗?”
程秀英烧掉火纸:“神的意思,要这个家的青壮男人杀死这个妖精,别的没法治。”
曹秋雁哭着扑过来:“狗屁神灵,你这个巫婆,人死了你也不能放过。我看见你叫仁武吃了药才病的。”
“大胆!”周恩隆喝道,“家里的大事,妇道人家不要管。我还没死哩!去叫裕聪回来,快!”
四十四
离家半年多了,他又无可奈何地卷入军界,他的下属并入马师长队伍后,把这个师分成两大阵营,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马师长为这事处心积虑。想消化掉那几千人,又无甚良策,只好请裕聪出山。
马师长一见他就笑呵呵地说:“这是上峰的意见,意在精诚团结,一致抗日。”
训完队伍,马师长可以高枕无忧了,裕聪正式收到了免职命令。
后来,军部又翻出他上次无故参加平叛的事,左调查右调查,就是不让他走。马师长出面作证后,这事才不了了之。当天,他就急匆匆往竹溪坝赶。
他走进院子,人们的脸上露出惊喜。他掀开床单,看见那张没有血色,已经变得发青的脸上僵着一丝满意的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永远关闭了。他抬起头,看见挂在耳房房檐下的破旧的鸟笼子在清冷的天空里瑟瑟发抖。
“几时下葬?”
程秀英掐着指头念叨一阵,对周恩隆说:“爹,现在就是好时辰。”
竹溪坝的人都出动了,盛况只有林素娥的葬礼才能相比。周恩隆坐在椅子里,几个青壮汉子面无表情地抬着。长长的队伍渐渐把尾巴漫过水泥桥。
裕聪看见人们把杨雪娟赤条条地扔在红土地上,再也忍不住。
“爹,她再有过错,也该有口棺材,是我们家对不起她。”
几个老人拉住他的手,痛苦流涕地把一切都讲述了。他看着那一张张开合不休苍老得再也没有一颗牙齿的嘴,浑身开始颤抖。
“我不能干,你们饶了她吧。”
人们清楚地看见那肚子又动了一下,几个老人两腿一弯跪下了,接着呼呼啦啦又跪下一大片。
“大侄子,你救救竹溪坝,救救吧!”
“你命大,小时候就捞起过金铃铛。”
“你打了这么多年仗,一个指头都没掉。”
“你才能降住它呀。”
在一片恳求声中,他大笑不止。
周恩隆焦急威严地喝道:
“聪儿!你以为你做了师长就可以目无尊长吗?难道要我也给你下跪?杀一个孽种,救你的儿子,你都不干?你要把我气死?小二,把刀递给他。”
他懵里懵懂接过孔昭通留下的劈山大刀。他看见他自己杀了无数个人。他杀了林素娥杀了丹图杀了疤瘌脸杀了罗尔杀了杰西,也杀死了娟娟……
那一道寒光彻底割断了他与人世的一切联系。
竹溪坝的人很吃惊,那个身首异处的妖怪没有长成青面獠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婴。
四十五
当天夜里,周裕聪把六颗黄澄澄的子弹擦了又擦。他站在那个红土堆前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
枪响的瞬间,他只产生了这样一个怪念头:为什么我没有勇气当众承认娟娟肚里怀着我的孩子?
四十六
又是一二十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竹溪坝的人都狂热起来。政府号召土法上马炼钢铁。陈狗狗成了年轻人拥戴的领袖人物。他觉得要是能在这件事上露一手,不但能够改变自己三十多岁还娶不到老婆的悲惨命运,也许还能从此让他们陈家扬眉吐气。世道真是变了,小铁匠也有了出头之日。阿墨河还是向西流的,似乎没有一点儿要倒流的意思,那个深潭可能更深一些,河里仍是没有几条鱼。陈狗狗进行了三天实地考察,决定把炼钢炉建在深潭边上。只有几个老人对炼钢表示担心:“狗狗,你爷爷在世时,想着炼金子,那一次可把人整惨了。”狗狗听了耸耸鼻子,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温度不够高,再说这一回是炼钢。这玩意儿我熟得很,敲打十几年了。”
炉子建成了,柴也砍得铺天盖地。下面一步是把家里的碎铜烂铁放进去。三天之内,每家都拿了不少。炉子建得太大,只装了半肚子。竹溪坝开始一场挖地三尺的大会战,铁路和锡矿已经收为国有。一个在二十几年前那场灾难中失去一条腿的老人说:“我家的菜刀就丢在铁路北边的草地里,两天里,人们在那片草地里挖出二十把菜刀十把剪子还有两千一百四十二颗弹头。”
周仁武因为他父亲当过师长,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这次他很想表现一番,他把门鼻、锁环、穿条都撬了下来,又在墙角的大老鼠洞里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
大火烧了十四天,陈狗狗想得两眼发黑,也没有回天之力,他只好痛苦地宣布:“我们失败了,炼钢炉漏气。毕竟有了进步,它把铁锅、菜刀、秤砣、门鼻、子弹头、剪子、大铁盒子都烧熔了。”
四十七
周裕聪自杀后,程秀英的头发开始脱落,苍老的速度叫人吃惊。人们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出人意料,周恩隆一咽气,她又开始了第二次青春。坝上的人都晓得她会巫术还会跳大神,以为她炼就了长生不老药。几个孝子向她讨要,她说:“心情好。”后来一心一意教仁武读书。
知道那个铁盒子确实熔进深潭边那个大铁疙瘩里,她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痛哭流涕。
“仁武,你杀了我吧——你这个败家子儿,你把咱家的金铃铛毁了。”
周仁武笑了:“娘,你不是说梦话吧?金铃铛早毁了。几十年前就沉到潭里了。”
“那是假的,沉的是你爷爷叫铁匠陈造的一个铜铃铛。铃铛是咱家的命根子呀,你这个败家子。我还有什么指望?
她疯了,满坝子唱着这样一支歌:
半空中乌鸦叫一声
初一十五要死人
愿死我的亲丈夫
别死我的心上人
丈夫死了我再嫁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
故事新编
金铃铛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光阴荏苒,周仁武的儿子周遗古已经在北京大学读书。这一年夏天,他带着家在浙江奉化的小巧玲珑的女朋友回家消夏。和他们同来的还有四个日本留学生。在学校里,他嘴边挂着这样一句话:“我们竹溪坝,极棒!”又不说怎么棒,这种故弄玄虚弄得大家心痒,都要来见识见识。
锡矿早就恢复了生产。政府把三百二十七具尸骨挖出来葬在一起,修了墓,立了碑。碑文好长好长。大意是如何反殖民统治,知底细的人明知驴头不对马嘴,但因为是封给死人的,也都没说破。水电站也建起来了,竹溪坝开始用电灯照明。
他们回来的当天,正赶上火把节。彝族、白族、傈僳族、纳西族、拉祜族和附近景颇族、傣族的几百对青年男女聚集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场上狂欢。
周遗古一边和女朋友温存,一边讲着自己的远大理想:“我想写一部书,关于文化的。”
姑娘娇嗔一声:“现在不要听,上场跳舞吧。”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日本留学生尖叫起来:“哟——这是我们祖先的舞蹈。”
场上几十对彝族男女正在表演节奏鲜明,情绪欢快的阿西跳月。男的弹着大三弦,女的身着盛妆,男女相对跑三步,在空中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来一个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伴着响亮的击掌声。几个日本人再也按捺不住,手舞足蹈着跑进人群。
狂欢一直进行到子夜。
周遗古拉着女友的手从深潭里走出来。姑娘穿着比基尼游泳衣,深深的乳沟里坠着一个小巧的金十字架。他们站在大黑铁疙瘩前沉默不语。周遗古突然被一股心血来潮左右。
“我想把金铃铛从里面分离出来。”
姑娘大吃一惊:“你开国际玩笑,难道你想重铸一个金铃铛,当皇帝?要知道,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周遗古沉默了半晌,突然莫名地长叹一声:“爷爷和四奶奶超前意识太强。”
小姑娘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她拉住周遗古:“dear!(亲爱的)我有一个感觉,总会有一天你要离开我。”
周遗古眼睛盯着女大学生,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一个亘古就无法解开的谜。他笑笑:“关键是现在我还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