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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厦 4层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餐厅。

整个4层就是一个快餐厅,所有在大厦工作的蓝领、白领们都来吃饭。每到开饭时间,上千个粉红色的塑料座椅上全坐满了人。他说,望着那一大片吃饭者留着各式发型的头,你会感到那是一个人头的海洋。你会再一次为这座大厦之“大”发出惊叹。

正对着餐厅大门的那面墙上,也有一幅用瓷砖拼成的壁画,画面上同样是一只站在笼子里的鸟。他说他仔细辨认之后依然说不出那鸟的名字。

惊问之后才知道,这幢大厦的每一层都有这样一幅壁画,不同的只是它们的尺寸。这是大厦的设计者当初对业主提出的一个奇怪的要求。

黑雉。有一天,快餐厅里最老的厨师汪师傅回答了我的疑问,也叫角鸡,书上起的名字是褐马鸡。

为何设计者坚持要在每一层都嵌上这样一幅壁画?我接了问。汪师傅捻着他花白的胡须沉吟着说,这大厦所在的地方,早先是京西的一片坟地。传说坟地中间有几千棵杂树,疯长在一起,密得人都很难走进去。在这片杂树林里,栖落着成千上万的鸟,鸟群起飞时,遮天盖地,连阳光都能被遮住。鸟们要一齐惊叫时,站在西直门那儿都能听到。说是这鸟群里有一只鸟王,就是一只黑雉,偶有人撞进这林子进了它的王国,它会扑下来啄瞎你的眼睛。后来林子被毁鸟们飞走,可那鸟王仍在这一带转悠,据说直到今天,还有人能偶尔看见它的身影。我猜,这大厦的设计者把楼设计成了鸟的形状并在每一层镶上这样一幅黑雉壁画,八成和那鸟王的传说有点关系。

哦?我看定那幅壁画,看定壁画上的那个鸟笼和那只黑雉。

你就是传说中的那只鸟王?

我这个保安员的任务是站在那幅壁画的对面也就是快餐厅的门口,维持餐厅的秩序。保安队长一边摸着他的大耳朵一边告诉我,你必须保证做到:一,不准醉汉、小偷和精神病人入内;二,迅速排解餐厅内就餐人员发生的纠纷;三,不让就餐人员将快餐厅里的餐具偷拿出门。我不安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小偷们可是很难辨认。大耳朵伸手扯了一下我的耳朵说: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我的任务应该说不重,比我在部队训练和在家种地,要轻省得多,只是待遇太低,一月四千毛。当初离家时爹说你要自己挣钱娶个老婆。拿这份工资,啥时候才能挣足娶老婆的钱?当然,少总比没有好,慢慢地积少成多吧。

我每天在这儿见到的人可是真多,所有在餐厅工作和就餐的人都从我的面前走进走出,我好像在看一本大型人物相册。男人、女人,年纪大的、年纪轻的,漂亮的、不漂亮的,饭后爱剔牙的、饭前爱用纸巾抹手的,爱说爱笑的、一声不吭的,爱搓脸的,爱拍屁股的,喜欢搂别人肩膀的,手拉着手的,都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当人们进了大厅开始就餐时,我又有了观察他们吃相的机会。狼吞虎咽的,满脸兴奋的,目不斜视的,细嚼慢咽的,边说边吃的,一脸小心的,愁眉苦脸的,心不在焉的,牙疼吸气的,那吃相真是五花八门,千姿百态。我开始知道,观察人的吃相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吃相差不多能把一个人的气质、修养、性格都表现出来。渐渐地,我的目光被餐厅里的几个人吸引住——

447号餐位

这个餐位离餐厅门口最近,也因此,我对坐在这个餐位上吃饭的人看得也最清。我发现,每天中午坐在这个位置上吃饭的都是同一个长得挺入眼的姑娘。快餐厅中午供应的套餐分四种:三块钱一套的、五块钱一套的、十块钱一套的和二十块钱一套的。那姑娘总是要最便宜的三块钱一份的套餐。套餐一旦端到她的面前,她便匆匆忙忙嘴不歇气地吃喝着,有点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味道,好像是饿坏了,又好像是急着去干什么。最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她不雅的吃相,后来吸引我的,老实说是她的胸脯。她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不到结婚的年纪,完全是个姑娘的模样,可她的胸脯,那个饱胀的样儿着实叫人惊奇。那个季节是穿衬衣的时候,她的白衬衣让两个奶子撑得紧绷绷的,衬衣上的扣子似乎随时都会绷掉。她每次吃完饭乍一站起身时,衬衣都会一下子被两个奶子顶上去,露出一点雪白的肚皮。我的眼睛自然也不客气,飞快地在她的肚皮上一掠,占上一点小便宜。她每次进出餐厅从我面前过时,我的眼睛都会直直地凝在她的胸口,而且一个有点卑下的愿望也会偷偷在心里升起:她的衣扣最好能够突然绷掉!有时,还会忽然生出用手去碰碰她胸脯的冲动,为了抑制自己的这股冲动,我得费力把目光扯到窗外才行。

我对她经常的注视渐渐也引起了她的留意。她有时会猛一回头把我的目光捉住,让我狼狈得脸一下子红透。有天中午她吃过饭从我面前过时,突然挨近我低了声说:小伙子,是不是对妹妹我生了兴趣?告诉你,你钱包里的那点钱经不起妹妹我去拿,你还是死了心吧!她这话一下子把我砸懵在了那儿。等我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时,她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姑娘家还有这样说话的?

这件事过后,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拿眼去看她,这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可告诫归告诫,一逢她从面前经过或是她坐在了447号餐位上,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贱里贱气地摸了上去。而且渐渐地,我发现了她的一条活动规律,每天中午她在餐厅匆匆忙忙吃过饭后,总要快步走向靠近楼梯间的一个放杂物的小屋子,在那里边停上一段时间。这让我觉得了好奇:她去那小屋里干什么?我记得那小屋里除了清洁工放的一些用物之外,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真是奇怪!一日午后,见她吃过饭又急步拐过楼梯间向那小屋走时,我也悄悄跟了过去。我在门前停下步子,听见里边有低低的说话声,我便装了要检查安全问题猛地推开了门,眼前的情景令我震惊,她竟然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奶。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婴儿显然是那妇女抱来的。老天,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孩子?她怎么可能有孩子?

吓住你了?她的声音倒很平静。

我双眼直瞪住她怀里那噙着奶头的婴儿。

我听见了婴儿吞咽奶水的声音。

怎么,你也想吃一口?她冷然看定我。

我急忙转身跑了出来。

我原先对她生的兴趣一下子降了下来。第二天中午她来吃饭时,我下决心不再看她,可这决心并没有持续到最后。她吃完起身临走时,我的目光还是靠了上去,不巧,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里竟有点笑意在闪动。

笑什么?这个年纪就抱着孩子,还能笑出来?真有点不知羞耻了!就是在我们乡下,在我们那个村子里,眼下也没有像你这样年轻的妈妈!

一定是有点什么问题。家里特别穷困因而早婚?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见快餐厅的几个工作人员把一些杂物往楼梯间旁边的那个小屋里堆,特意走过去看看,屋里堆得很满,已不能再容人存身。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午后要在这里喂奶的那个女人,这一下看你怎么办!我幸灾乐祸地想。

午饭时,她仍像过去那样匆匆吃着,我趁这当儿去了一趟楼梯间,果然看见那个中年妇女一脸意外地抱着婴儿站在那小屋门外。今天你就站在门外当着众人喂奶吧,我看你还能笑出来!我回到餐厅门口时,她已吃罢推开了碗筷,正出门向外走。我移开眼睛,在心里想象她待会儿看见小屋不能进时的慌张和窘态。这一下你可遮掩不住你有孩子的事了吧?我万没想到,片刻之后,她竟会旁若无人一脸平静地抱着她的孩子径直向餐厅走来,嗬,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只见她进了餐厅,径自在平日吃饭的447号餐位上坐下,解开怀就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

四周还在吃饭的人们和我一样,都刷一下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倒仍是一脸平静,而且,一边奶着孩子,一边还和那位送孩子来的妇女说着什么,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忧虑,那神情好像在告诉所有看她的人:我好着哩,一切正常。

她把那孩子喂饱时,也差不多到了午后上班的时辰。这时,她俯身在孩子的额上长久地亲了一下,而后把孩子递给那妇女,走出了餐厅,我猜她是去上班。

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从此以后,她便天天照这样办了:每当她快要吃完她那份简单的午餐时,那个妇女便抱着孩子来到了她的身边,她接下来就开始给孩子喂奶。周围的人都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拿眼睛看她,只有我那探究的目光还经常粘在她的身上。

我注意到她穿的是飞盛公司的服装。我听说飞盛公司是一家投资公司,在公司里做事的多是有高学历的人,像她这样年纪的,不可能有高学历,那她在公司里的身份可以想象出来,至多是一名杂役。

那中年妇女是她雇的保姆?或者是她的母亲?

她丈夫是做什么的?北京人可以这么早就结婚?

她为何要这样早就生孩子?

惊奇使我又生了了解她身世的兴趣,可惜没有接近她的机会。

从此之后,只要是她来吃饭,我便把我的目光分给她一部分,我期望能从她身上看出更多的东西。由她的举动和话音,能看出她是地道的北京人。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京城市民独有的那份从容和自信。她和那送孩子来的妇女说话以及逗孩子的声音,都是自然而标准的京腔。她的脸蛋和身段虽然说不上很好,确也颇耐看,尽管已经有了孩子,可除了胸部有点过于饱满之外,其他各处看上去都仍然像个姑娘。要不是她脸上那种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是很有吸引男人的魅力的。

她绝少与人说话。她每次要了套餐在等待服务员送来的那段时间里,便低头去看一本什么杂志。她总是看得非常专注,无论周围的人怎样喧哗她都不会扭过头去。

她的女儿看样子也就两三个月大,当她给她换奶头时我能看见那孩子的身个。她长得有些瘦,头发稀疏而且黄,我猜这可能和她母亲每天中午只吃三块钱一份的套餐有点关系,她的奶水里的营养不会十分充足。那孩子哭的时候很少,她似乎很体谅妈妈的辛苦,每次进了妈妈的怀抱之后,总是一声不吭地抓紧吃奶,而一旦两个奶头吃罢肚子饱了之后,她还会用一阵咯咯的笑声来表示对妈妈的谢意。逢那孩子笑的时候,我也能在那年轻母亲的两个嘴角看见一点欢喜。长久的观察,使我也有点喜欢那个瘦弱的女孩了。

我的工作单调而轻松,基本上没有醉汉和精神病人来找我的麻烦,小偷也很少光顾这个地方——这里远不如别的地方更容易得手,我因此就有更多的时间去看我想看的风景,包括去仔细观察这位颇有个性的年轻的母亲。

忘了从哪个中午开始,我发现那位年轻母亲在吃饭和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头不时抬起,拿眼向右前方飞快地一瞟。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她重复的次数一多,也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开始顺着她的目光去寻找她眼瞟的目标。慢慢地,我断定她眼睛瞟的是527号餐位,那餐位靠近一个墙角,餐位上经常坐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

他何以会引起她的注意?

她对他的瞟视属于什么性质?普通的兴趣?怀着爱意?

我因此对527号餐位也生了观察的兴致——

527号餐位

他在男人中属于长得很标致的那种,脸孔和身材很讨人喜欢。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见过世面的人,眼里有一股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神色。

我的服饰知识太有限,只能估计他打的领带可能是“金利来”。

他每次来都坐靠墙的527号餐位,点的套餐是最贵的那种——二十块钱一份的。而且另点三碟小菜外加一听啤酒,边吃边喝,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想是收入不错。

他进餐厅从我面前过时,我留意到他胸前挂着“天顺广告公司”的徽标,想他定是天顺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了。他既然是一个人在这儿吃快餐,目前大约还不会是老板。我听说天顺公司在26层,是一家很挣钱的公司,老板出行都是前呼后拥。那公司中层管理人员的工资,也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这是一个活得挺得意的人。

他和那年轻母亲有一点相似,就是绝少与人说话。他每次进餐厅,也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独往独来,独斟独饮,独吃独坐,好像外界和外人都不在他的眼里。

我注意到,除了那位年轻母亲不时拿眼睛瞟他之外,也有其他姑娘不时把探究的、欣赏的目光抛到他的身上。我心想,这是个在情场也会得意的人。仿佛是为了给我的判断做证明,不多日子之后,就见一个漂亮姑娘坐在他的对面吃饭了。他脸上一改平日的那副傲色,很殷勤地和那女子边说笑边吃喝,而且不时做出很夸张的手势。

这使我越发觉得,那位年轻母亲对他的瞟视,也属于女人对自己感兴趣的男人情不自禁的一种目光关注。正是由于这个判断在起作用,所以当那位年轻母亲在一个中午端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向他走去时,我脸露笑意地看着。我以为她是要去向他表示点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一个事故就要发生,更没有向那个正眉飞色舞向女友说着什么的男子发出要戒备的信号。

那个正午和过去的许多个正午一样,一点也没有要出事的迹象。餐厅里的温度和以往一样——在这个温度由中央空调控制的大厦里,你几乎感觉不到一年四季温度的变化;餐厅里的喧哗声和过去一样,说话声、咀嚼声和杯盘碰击声一如往常;餐厅里的气氛也和往常一样,那股混合着温馨和轻松的味儿在餐桌上弥漫。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切正常的中午会发生伤人的事故。

那天正午那位年轻母亲和平常一样准时走进餐厅,照例要了一份三块钱的套餐埋头吃着。这种最便宜的套餐包括两样素菜和一份米饭外加一小碗西红柿鸡蛋汤。她吃得很快,我曾把她的吃相和别的姑娘比过,她的吃相实在不雅。虽然她的相貌还是一个姑娘,可她的吃相确有点像乡下妇女了。她刚刚吃完,那位身份不清很像保姆的妇女便抱着她的女儿准时出现在了餐厅门口。我还向那个瘦瘦的正拿两只眼睛四下里打量的小女孩做了个鬼脸,那孩子立刻扭过头在人群里去寻找她的母亲了。接下来的情节和以往一样,她接过女儿,麻利地解开怀把奶头塞进女儿嘴里,而后开始用手去轻轻地摩挲女儿的身子。大约就在这时,那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出现在了527号餐位上,平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也在他的对面坐下。我所以注意到这些,是因为我看到那年轻的母亲已飞快地抬头向527号餐位瞟了一眼。

坐在527号餐位上的男子和他的女友要的依旧是最贵的那种套餐,而且加了小菜和啤酒。可能在他们吃喝到一半的时候,这边年轻的母亲也已把孩子喂饱,我看见中年妇女抱了孩子往外走。往日的这个时候,做母亲的是也要跟着出门去上班的。可令我有点意外的是,她这时抬手示意让服务员过来,重又要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眼睛没有离开她的我以为她是没有吃饱,要破例地再加一碗,令我诧异的是,服务员把汤送来以后,她端起碗就向527号餐位走去。她可能是要去和他说几句话,边喝汤边说会显得自然些,我当时心里这样想。这时的餐厅里人已少了许多,不少人已吃完向门外走了。如果坐在527号餐位上的男子稍稍扭一下头,他是可以发现正向他走去的那位年轻母亲的,可惜的是,他正全心和坐在他对面的那位漂亮姑娘说话,一点也没有发现有人在向他走近。那年轻母亲走到他身边时,仿佛是叫了他一句,因为我看见他朝她扭过头来,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东西飞到了那男的脸上,跟着听到了他的一声惨叫。在最初的一刹那,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看见那年轻母亲把手中的碗当一声蹾到桌子上,才知道是她把碗中的西红柿鸡蛋汤全泼在了那男的脸上。糟糕!我想我当时是叫了一声,我很快记起了我的职责。我飞快地跑进了餐厅并边跑边抽出了腰里的电警棍,我想我得制止由此可能引发的冲突。还好,我跑过去把他俩隔开时,那男的仍在捂着脸痛楚地尖叫着,疼痛使他暂时失去了报复那女人的能力,而那女人,似也没有再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打算,只是站在那儿一脸冷笑地看着那个双手捂脸不停叫着的男人。

你咋能这样胡来?我朝那年轻母亲吼道,这可是犯法行为!

她没有理睬我,只是依旧看着那惨叫着的男人冷笑。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把他送到6层医务室之后再来找你!我边朝她叫边扶着那男的向门口走。为了防止她跑走,我朝闻声跑过来的餐厅经理示意看住她。她好像也没有要跑开的企图,听了我的话后干脆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了下来。

那男的在电梯里叫得很惨,那种叫声我过去没有听见过,它令我的头皮一麻一麻,心也一揪一揪的,我估计他可能要破相了。和我同时扶他去医务室的是他的女友,那女友在他的惨叫声里连着追问:你认识她么?她为啥要用热汤泼你?你说呀!

我竖起耳朵,我也非常想听听原因。两个人一定有过什么。遗憾的是,他只管叫疼,别的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把他在6层的医务室里安顿好,便急忙向4层的快餐厅跑,我要对那位年轻母亲进行询问以便向保安队领导报告——

447号餐位

她安静地坐在她常坐的447号餐位上,仿佛在等服务员把饭送来,那神情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你的名字?我掏出一个本子,照当初保安员短期培训时学到的问话程序开始了我的询问。

梅苑。

她的脖子经得起细看,还有那两只眼。

——你的年龄?

19岁零十一个月又三天,你对这是不是特感兴趣?

这是我必须问的问题。我严肃起来。和我当初的判断一样,这么说我的眼光还行!

——你的籍贯?

北京。

——具体住址?

长安街37-35-3-9。

什么意思?

它们分别是院子、楼、单元、住室的代号,听不懂?

数字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你的工作单位?

17层的飞盛公司。

她那两只手可真是娇小白嫩。

——具体做什么工作?

电脑打字兼清洁工。

这和我当初的估计也没有差出多少。

——你和坐在527号餐位上的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狡辩。

——没有关系为何要用汤泼他?

想泼!

——你最好说点实话。

看不惯他那副傲慢自得的样子。

——嗬,还有这样的道理,对人看不惯了就用热汤泼人家?

不想让他再去害别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他会去害别的女人?

你没看见他已经在对他对面的那个姑娘花言巧语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花言巧语?人家可能是在谈工作。

工作?我还不知道他那一套?!

两人一定有过一段什么。

——这么说你们过去认识?

连他的骨头都不会认错。

看来是相爱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定要说么?

——当然。我只有了解了情况,向上边汇报时才会帮助你。你要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可以视为故意伤害他人的。

她沉默了一刹,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随后,她慢腾腾地开了口:我认识他时,我还在职业学校读书,我学的是广告专业,有一天,学校安排我们去一家广告公司参观,他是那家公司里的一个广告设计师,负责给我们介绍情况,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的名字?

这个你以后去问他!我不想再让他的名字从我的嘴里出来。

嗬。

那天,他的翩翩风度吸引了我,我同时也发现,他在讲解时也总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我那阵应该说长得还算漂亮,我为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暗暗高兴。不过,也只是有点高兴而已,我当时不可能去想别的。那天的活动结束时,我们从公司其他人嘴里知道,他大学毕业虽才两年,可已经在这家公司做了几个出色的设计。一些同学让他在本子上留言以做纪念,我也拿个本子迟迟疑疑地走了过去。我以为他会在我的本子上写一句“祝你早日成功”这类的话,没想到他会在我的本子上写道:把你的漂亮保持下去。周围的同学们哄一下笑了,我的脸也一下子红了。不过心里确实很快活。我正是愿听赞美的年纪,何况这赞美还是来自一个我尊敬的有些成就的人。他那天还说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欢迎我们去找他就广告设计问题进行讨论。我悄悄地在本子里记下了这个号码。要说得很详细吗?

——当然。

大约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日,爸妈外出不在家,我做完了作业没别的事,忽然心血来潮地想要给他打个电话。原以为不一定打得通,没想到一拨就通了,他的声音一传进耳朵,我的心就猛跳起来,我慌慌张张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他在那头想了一刹,高兴地说,我记得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我非常愿意现在就来接待你。我原本没想去找他,我只是想打个电话试试他在不在,可那会儿面对他的邀请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只能答应说:好,我很快就到。

他那天并没有在他们的公司里接待我,而是把我领到了附近的一个酒吧。他要了一杯法国干红,为我要了一杯饮料和一些精致的小点心。我们边喝边聊,一开始我很紧张和不自然,但他用轻松的话语让我慢慢丢掉了拘谨。我在家原本也不是一个胆小拘谨的人,我们的谈话变得随便起来。我们谈职业学校里的学习生活,谈广告设计,谈挣钱办法,谈时装,谈旅游,最后谈到了享受。在谈到享受时他说,每个人都应该享受生命给予我们的那份快乐,在这方面,男人享受生命快乐的时间要比女人长些,女人最好的年华也就是十八到二十八岁这十年,聪明的女人要抓紧这个时间去享受,过了这十年,有些种类的快乐想享受也享受不到了。我当时没有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就问他:我今年刚好十八岁,你说我应该抓紧享受哪种快乐?他笑着说,十八岁的姑娘可以享受的快乐已有很多种了,比如,被人追求的快乐,接吻的快乐,拥抱的快乐,爱上一个人的快乐等等。他的这些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起来。那天临告辞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说:记住,抓紧时间享受原本属于你的那份快乐。回到家以后,我脑子里不停地晃动着“要享受”和“十八”“二十八”这些字,心里莫名地乱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学校的老传达忽然在我们做课间操时找到我,说有人有急事找我。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慌慌地跑到传达室里,拿起电话才知道是他。我当时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毕竟这是一个我尊敬的人主动给我来电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想在星期六请你去西山玩滑道车。他这个邀请很中我的心意,我是一个爱闹爱玩的人,什么样的游乐项目我都想试一试。父母知道我的脾性,在这方面总是由着我。可面对他的邀请我当时还是犹豫了一下,这可不是和父母、和同学一起出游,这是和一个年轻男人一道出去。不过这犹豫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我很快点头答应说:好吧,谢谢你。下边的,我想可以简略一点吧?

——不行!我答得很干脆。下边大概有好听的,我为何要放弃这番耳福不享?

星期六我骗父母说要和同学去西山玩,没有引起怀疑地离开了家。到西山玩滑道车时,他要的是双人坐的滑车,让我坐前边,他坐我身后揽着我的腰。车飞速滑动时,我感觉到他的手也在我的胸前滑动,车给我的刺激和他的手给我的刺激混在一起,让我体验到了过去从没体验过的一种快乐,我几乎是一路快活地尖叫着抵达了终点。在快要到达终点慢速滑动的时候,他突然亲着我的后颈和耳轮说:我爱你,小天使!我被这话惊得身子一悸,使得滑车差一点翻下轨道。玩了滑车后他说要到树林里去吃野餐,有了他刚才的那些举动,我对他这个安排的用心多少生了点疑虑,可不知怎么的,我的内心深处却非常愿意随他向树林里走,而且莫名其妙地盼着有点事情发生。他在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铺了塑料布,在上边摆了他带来的各样吃的喝的。我们俩慢慢地吃着喝着,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灼热的东西,它让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当一阵风将一片落叶刮落到我的头上时,我盼着同时也怕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借伸手拿掉我头上树叶的机会,一下子把我的头抱到了他的怀里,并俯身吻住了我的嘴。瞬间的吃惊过去之后,我感到了一种迷醉,就像爸爸偶尔让我喝了一杯啤酒之后的那种感觉,畅快而有些晕眩,也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使我不仅没有把他推开,而且希望他吻得时间长些,害怕他忽然停止。他边吻边把手伸进了我的上衣开始触摸我的胸部,我是想把他的手推开的,可我没想到他的手那样有魔力,只几下就让我的身子瘫软下去。一种非常美妙的感受使我那一阵就想闭上眼躺在他的怀里,别的一切事我都不想管了。他长久的触摸和亲吻最后引出的结果是,我由浑身的瘫软变得燥热难耐,我生了想毁掉什么撕烂什么的冲动,希望自己被人压挤、揉捏甚至殴打,他就是这时开始脱我的衣服的,我没有任何反抗,我甚至嫌他脱得慢了。他把我的衣服脱完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她的眼睛直盯着我。

我扭开目光不置可否,说实话我想听下去。

那个正午是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在那个正午的确享受到了让人迷狂的快乐,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生命里还有那种摄人魂魄的乐趣。那个正午使我违背了社会和父母定下的禁令,使我的生活脱离了常规。

这之后,我们的来往更多了。我们都有些欲罢不能。有时是他找我,有时是我找他。实话说,我找他的时候更多一些,因为在我那种年龄还不会控制自己。我不知你结没结婚,如果结了婚,想你能理解那种心理。父母和学校的老师都感觉到我发生了变化,我有时面色红润脸如花瓣精神焕发笑声连连,有时又哈欠不断注意力不能集中眼神飘忽。可他们不知道变化的原因,母亲追问过我几次,都被我搪塞了过去。我只知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快乐,只知让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一点也不知道这种快乐还会引出一个严重后果。等我明白时已经晚了。恶心、呕吐、浑身乏力,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信号,只以为是病了。好在当时已临近毕业,我便暂时中断了和他的往来,胡乱地吃些药,坚持到了毕业。这时,肚子的变化让我感到了惊恐,母亲的怀疑也越来越甚,终于有一天,她硬拉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对父母简直是晴天霹雳,也使我慌乱无比。母亲一定要问出男方是谁,我知道一旦说出来她就会立刻去找他大闹。我害怕让他不高兴,坚持不说他的名字,母亲的巴掌在我的左右脸颊上来回响着,可我始终没有开口。我后来避开父母找到了他,原以为他听了消息后会心疼地把我搂到怀里,告诉我解决的办法。没想到他会十分冷漠地说:这件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帮你解决掉,拖到现在只好由你自己去解决!再说,你怎么敢断定,这个孩子就一定是我的?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一听,那个气恨哟,真想上前去撕他的脸。我可从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那一刻,过多过强的意外和气恨竟然使我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走进了他的公司里。

怀孕的事过去只是让我觉得了慌乱,现在他的态度才使我真正伤了心。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了。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母亲气哼哼地陪我去了医院,可医生检查后说我已经错过了打胎的最好时间,这会儿再打不仅对我身体不好,而且有危险。母亲一听,立时又当着医生的面开始抱怨并给我使脸子。我一气之下对医生说:胎不打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看见母亲的脸一下子青了,怒火在她的眼里蹿动,她勉强坚持到我们走出诊室门口,便开始朝我叫开了:你还嫌没给我把脸丢完么?你还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告诉你,你胆敢把他生下来,我和你爸就彻底跟你断绝关系,我们不承认你是我们的女儿!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我也立刻回道:你不要吓我,要断绝关系就断绝吧,我不怕,我不信我就养活不了自己和孩子!母亲怒极,说:滚,那你现在就滚吧!我说:好,既然你说了这话,我就滚!我回到家,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这时恰逢父亲下班回来,他听母亲哭诉了情况后,不由分说,上来就给我两个耳光,压低了声音吼:你真给我丢净了脸,白养活了你十八年!我没哭也没分辩,拿上自己的一点东西就出了门。

我先在一个女同学家住了几天,那女同学的母亲听说我怀了孕后,大约是怕我把她的女儿带坏,立马催着我走。没办法,我只好去了西郊我二姨家,我姨妈是基督徒,终身未婚,一个人过日子,听我说了离家的缘由后,叹口气说:住下吧,孩子。

我是在二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的,二姨为我安排了一切。她还想让我与家里的关系和好,可父母坚决不原谅我的行为,我自然也不会低头。孩子满月之后,我就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在飞盛公司找了一份工作,眼下,我就靠我挣的钱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包括给二姨一些帮助。我的日子和心情原本都已经平静下来,我想我就这样过下去,独自把孩子养大。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他,就权当是他和我结婚后又死了。我要让人们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照样可以长大。我没料到的是,他也会调来这座大厦工作,而且和我一起在这快餐厅里吃饭,使我天天能看见他,天天能想起我的过去,天天受痛苦的折磨。可能是因为我生了孩子相貌变化太大,他没有认出我,可我认得他,我一看见他气得两手就有点打哆嗦,我尤其不愿看他和其他女人亲密的样子,因为那会使我想起他过去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就是我今天要用汤泼他的原因。我想让他走,让他离开这座大厦!让他到别处去和女人亲热!

——你为什么不先和他谈谈?谈谈不是比现在这种做法要——

有什么可谈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做我的谈话对象,我有话也不会和他谈了。我只是想用这个办法告诉他:离我和我的孩子远点!

——你就准备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这样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真是这样想的?

我干吗要骗你?

——我当兵时,我的老排长因为跳进洪水救人牺牲了,他的妻子那年二十四岁,他们也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

为何说这个?

——那对母女如今生活得很好,她们又拥有了一个家庭,男方很爱她们。

是劝我再给孩子找一个父亲?

——有这种意思。我记得我的指导员说过,这个世界上的爱其实很多。

她嗬嗬笑了,笑声又尖又厉。

——我说错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嘴角大幅度地撇了一下。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我剩下的任务就是弄清那位伤者的伤情,向头儿汇报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把电话打到医务室询问那位伤者的情况时,医生告诉我说:伤者已经走了,他自己坚持要走的,他的面部只是轻微被烫,不会破相。

我松一口气,对她挥挥手说:你走吧。

她竟也有些意外,问:怎么,不送我去一个什么地方?

我笑笑:真要送你去一个什么地方,你还怎么给你的孩子喂奶?

我已经把牛奶给孩子准备好了!她边说边平静地站起身来……

346号餐位

我所以注意到这个餐位,是因为每到星期六和星期日,都有一个海军中尉坐在这个餐位上吃饭。大厦里没有驻军事单位,他显然不在这里上班。一个不在这儿上班的军人偏要在双休日来餐厅吃饭,而且坐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这里边一定有点原因。我因此对他生了观察的兴趣。当然,这兴趣的产生,也缘于我曾经是个军人。

这中尉长得挺精神,高个,方脸,面孔白净,两臂纤长,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从军校出来的那种学生。我慢慢发现,他每次一在餐位上坐下,总拿眼在餐厅里四下寻找,而一当他的目光触到19号服务小姐的身子,便立时眉开眼笑起来。那位胸前印着“餐字019”红字的服务小姐,长得娇小清秀,一看见他到了,也总是笑吟吟地像燕子一样飞过来,站在他身边笑眉笑眼地说上几句什么,而后再回去给他端饭。他要的快餐一向是五元一份的。

中尉吃饭很慢,一份饭他总能吃到最后,吃到所有食客都走了的时候。到了这当儿,19号服务小姐便会过来坐到他的对面,和他嬉笑着说话。两个人总是说得眉飞色舞,使我这个暗中观察的人也能受了感染不由得高兴起来。

逢到中尉要走的时候,那19号服务小姐总要伸出手替中尉整理一下衣领和衣襟。动作中含了无尽的亲昵。每次中尉出门,脸上都是成堆的满足。

不用猜,这两人之间是有点爱的意思了。

一个星期日的中午,当食客们都走了而19号服务小姐还没有得空过来陪那中尉说话时,我生了和他聊聊的兴致。

——你好。他见我走近时先开了口招呼。

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我笑道。

——河南南阳。河南人口碑不好呀,听没听过北京流传的那些糟践俺们河南人的笑话?

我乐了。我老家其实离你不远,襄樊的丹江口,和你们南阳交界。

——你们湖北人幸运,没人腌臜你们,不像我们,编派的笑话很多呀。

我是听说过几个。

——其中有一则最恶毒。说当年董存瑞炸碉堡时,跟他同去的是一个河南人,那河南人见碉堡下没有可放炸药的地方,便对董存瑞说,我去找根支住炸药包的棍子,你千万等我回来,结果,河南人一去不返,进攻的时间到了,董存瑞只好手举着炸药包炸了敌人的碉堡。董存瑞临牺牲前向着冲锋的部队大喊:“千万不要相信河南人!”

这笑话编得是有点那个。

——我一直想找到编这笑话的家伙。

找到了怎么办?

——我想——他低了声音:在他的睾丸下放一包炸药,炸了他个坏蛋!

哈哈哈。我笑了个痛快。

他也笑了。

中尉,我看见你身上的军服,感到很亲切。

——这么说,你当过兵?

三年,在陆军,野战师的侦察兵。

——嗬,搞侦察是个过瘾的差事。

你呐?

——我?他迟疑了一下。

我笑了。那就不要讲了,我知道我们军队的保密纪律。

——笼统地说,是搞研究,为将来打仗做准备。

这世界还能打起仗来?

——不好说,身为军人,这是应该准备的事情。

很后悔我当年没能考上军校,要不然现在也是军官了。

——焉知非福?

他倒会安慰人。

——人生都会遇到很多偶然的东西。

我点头,这是一个健谈的人。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

——羡慕我?为什么?

你能有19号这样的对象。

——19号?他没听懂。

我指了一下正在收款台那儿忙碌的那个身影娇美的服务小姐。

——嗬,19号,这个称呼好!他朗声笑了。

她是这个快餐厅里的服务小姐中长得最靓的一位。

——你这样夸她我很高兴。他的笑声里露出了骄傲的意味。可你知道吗?她还是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的高才生。

高才生?那她为何还在这儿打工?我吃惊了。

——她刚毕业不久,还没有找到她自己愿做的工作,所以就先在这儿打工。挣钱的同时,还在搞一项社会调查。

你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嘛。

——我俩高中时同校,她低我两级。我海军学院研究生毕业分到这里后才知道,她也考到了北京。

多好的一对。

——先不要这么说,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不过,我也不对你隐瞒,我喜欢她!

这我看得出来。

——知道我喜欢她什么吗?

才貌双全。

——这当然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但还不是最重要的。

哦?

——我最喜欢她的是她的纯洁。

纯洁?

——这是女人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等着他往下说,我的确没想过这些。

——可是现代生活每天都在摧毁这种东西。男人们用各种堂皇的理由和借口劝说女人们放弃这种东西,舆论把其作为封建糟粕予以攻击。其实,一个男人生活得是否平安和幸福,是和这个问题紧密联系着的。尤其是我们军人,一旦建立家庭,双方总是离多聚少,如果没有它,那防御能稳固得了?

我啥时候要也能有这样一位女朋友就好了。

——你会有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来得迟早而已。

嗨,两位聊得挺投机呀。她带着一串笑声和一身的香味站到了我俩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她的牙齿可真漂亮!河南南阳也能出这样的美女?

——他也是军人出身……

我没容他介绍就急忙让开了座位。他们的时间宝贵!

餐字019

餐字019也从此进入了我的观察范围。眼睛跟着一个漂亮女人移动是一件令人快活的事情,它有助于我把那么多的时间没有痛苦地打发走。再说,她的故乡南阳和我的家乡被巨大的丹江口水库连在一起,我们喝的是同一个水库里的水。

019到底是大学毕业生,她和其他的餐厅服务员有很多不同。她从不高声说话,连笑也常是无声的;她从不化浓妆,发型也不是三天两头地改;她不吃零食,更不去没完没了地嚼口香糖。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总在工作服口袋里装一个本子,每当开饭时,她常常忘了给客人端饭,而是掏出那个本子边看着大厅里的食客边在上边做着什么记号。起初我以为她是在统计进餐的人数,后来发现不像,她只留意人们的面孔和动作,却并未去点查人数。她这样做自然要耽误对食客的服务,可餐厅经理也没有对她表示不满,有时还帮她指指点点,似乎预先就经过了默许,这让我很是诧异。

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好奇心使我很想弄个清楚。一天中午开饭时,我见她又拿出了本子在那儿边看边做着记号,就走过去问道:在忙啥事?

做一项调查。她抬脸笑答。

调查啥?

人与人。

人与人?

具体点说,就是调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

信任状况?

如果一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不好或出现了危机,比如20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家人的家常话甚至两口子的枕边话都成为了告密的内容,那人的勇气和友善就会被销蚀,社会的凝聚力就会降低,慢慢变成一盘散沙或渐渐解体。也因此,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产生了调查的兴趣。餐厅也是一个社会交往场所,这个场所里的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信任关系,我就是想调查这种信任关系的现状。

怎么调查?我来了兴趣。

我主要是观察和记录五个方面的情况:人与人接触时的目光热度、面部表情、身体姿势、手势和用语。

嗬,这样细?

我把目光热度分成七个等级:赤热、温热、温和、戒备、阴沉、冷漠、冰冷。我的任务是,弄清在快餐厅这种环境里,人们在看他人时经常使用的是哪几种目光,把它作为研究目前人们信任状况的一个参数。

你怎么能弄得清餐厅里这么多人的目光热度?我惊奇了。

我每次都随机确定五个人作为观察的对象,记录下他们的目光热度。这样一次次地记录之后,就会得出平均值。

你现在得出平均值了吗?

差不多吧。

是多少?

大约有74%的人经常使用戒备、阴沉、冷漠的目光去看他人。

这个数字说明——

说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比20世纪下降了4个百分点。

是吗?

上个世纪初,也就是20世纪初,法国有个叫布朗的人做过这类调查和研究,当时的结论是,20世纪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比19世纪降低了2个百分点。

我默望着她,这个女人懂得的还真不少。

布朗的结论和我的调查结果一比,使我很不安。

为什么?

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类社会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在成倍数地降低。

我注视着她那两条向下弯曲的细眉,那里边分明地隐含着忧虑。我的心不知何故也忽然一沉。

我调查的另一个指数也表明,现在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有一种强烈的想寻找可信任的人的心理需要。人们现在买大米,会担心卖大米的卖给掺了工业用油的有毒大米;买小米,会担心卖小米的在米中加了细沙子;买牛奶,会担心牛奶公司在奶中掺了水;买香烟,会担心卖烟的卖的是假烟;买酒喝,会担心卖酒的卖的是假酒;买松花蛋,会担心谷糠里包着的是土豆;买油条,会担心买到用下水道里的废油炸的脏油条;买电池,会担心买的是用过的旧电池;买房子,担心房产公司少给面积;你给出租车司机车钱的时候,他怀疑你给的是假钞,他找零钱的时候,你又怀疑找给你的是假钱;晚上在路上碰见警察,你怀疑这警察不是真的;你看见一个腿上打了石膏的病人向你寻求帮助,你有心相帮,可你又怀疑他那腿上的石膏是故意打上的。

我也害怕被骗。

信任度的降低,会使人们觉得生活越来越可疑。吃饭,不敢放心吃,怕吃到有毒的东西;穿衣,不敢放心穿,怕穿到假牌子的衣服;出行,怕坐上该报废的随时会出车祸的车子;和人擦肩而过,怕对方行窃;和人并肩而行,怕遭暗算。生活不再充满乐趣而变成了一种负累。

有点道理。

这使我想起乡村,我在乡村里也做过调查。

我就是从乡村里来的。我告诉她。

乡村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也有变化,但变化的幅度没有城市大,这让我开始去想现代性的后果……

她那天说了很多,有些是我不太懂的。我望着她那光洁的额头,在心里想,和这样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海军中尉大概会变得更加聪明。

527号餐位

再见到他坐在527号餐位上,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也是一个晚上——晚上到快餐厅吃饭的人已经很少,只有那些在单位加班的人还到这儿来吃饭。我忽然注意到他又坐在了527号餐位上,而且仍像过去那样要了小菜和啤酒,姿态优雅地吃喝着。这个时候进出餐厅的人比较少,我便决定同他聊聊。看他吃完开始用餐巾纸擦嘴时,我走了过去。他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朝对面的餐椅一指,示意我坐下。我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还好,除了在左嘴角有一点瘢痕之外,几乎看不出曾被烫伤过。

——那天,我问完梅苑之后本来要找你谈的,医生说你走了。

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淡声反问我。

——你想结束当然可以结束,假如你不想结束,我还可以向上报告,让上边来——

我想结束!他很干脆地说。

——既是这样,它就算结束了。

那我俩之间还有什么话要谈?

——要谈的的确不多了。他的态度有点激怒了我。我想告诉你的是,梅苑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嗨,你管这事干什么?他惊奇了,再说,你怎敢这样肯定?在如今的年轻人里,谁能说得清一个女人怀的孩子的父亲是谁?连孩子的母亲也未必说得清!你怎么可以断定?

——啥?

大家都在享受生命该有的那份快乐,孩子只是男人和女人们在享受生命时的一种副产品。很少有人去特别留意副产品出现的时辰。

——可我相信,梅苑的女儿的父亲是你!

在今天这个一切都可以造假的时代,你竟敢这样断定一件事情?你做过亲子鉴定了?

——没有,我只是凭感觉——

我感觉那孩子的父亲是你哩。

——你?!

看看,你也不愿意让别人凭感觉说话,所以,我们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管,别人的事让别人去管,不要瞎操心。

——我只是觉得梅苑母女日子过得挺艰难。

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你从来没想过和梅苑结婚建立一个家庭吗?

你今年多大?二十五?岁数是有点太大了,所以你的观念太老。结婚?你去问问现在北京城里二十来岁的人有几个愿意结婚?婚姻是什么?不过是束缚限制人身自由的一种方法而已。结婚证实际上是把人关进家庭监狱的逮捕证。你看看现今的家庭,哪一家不是吵吵闹闹哭哭叫叫?你恨我我恨你的,你烦我我烦你的,你监视我我监视你的,你说这不是监狱?既然上帝没有规定一个男人一生只准和一个女人睡觉,我们为何偏要去拿一个结婚证把自己束缚住?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婚姻的坚定反对者。我决不会结婚,我要和尽可能多的女人来往,我要争取能和一百个女人睡觉。我的生活将不会连贯,它会分成一段一段,我要让每一段都变得五彩斑斓。和梅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是我许多段生活中的一段。你是不是有点受惊了?

——有一点,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只剩一句话要告诉你了:梅苑说她不愿再看见你。

这我明白,人在过当下的这段生活时,不想让过去的事情再来打扰。你告诉她,我会尽量避开她不和她见面。我以后中午是不会在这里吃饭的,如果晚上加班,我可能会来一次。还有事吗?

——没了。

那么再见。在我们分别时我很想劝你一句:趁着年轻,少管别人的事情,自己去抓紧享受吧!

我看着他走出餐厅……

346号餐位

他在346号餐位上坐下时,还在餐厅用餐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扭向了他。

他抱着一大捧五彩缤纷的鲜花。

这儿好像不是送花的地方。他刚才从我面前过时我已经用目光表示了我的惊奇。

我看见他又像往日那样,急切地用目光在大厅里搜寻他的19号。

那花肯定是给她买的。应该在你们幽会时送!我的中尉。

她看见他了,正从大厅的一角快步向他走来,两只大眼里流光溢彩。我想,接下来的镜头应该是他站起来,双手捧了鲜花递到她的胸前。然而没有,她走到他面前时他们只是幸福地对视了一眼,跟着就见她扭身去给他端饭——照样是五元的份饭。

他的吃法和过去一样,很慢很慢,一直吃到所有的食客走完。

已完成了值班任务的我信步向他走去,我愿意和他聊天。

——嗨,你好,侦察兵!

中尉先生,这花好漂亮呐。

——今天是一个喜日子,所以……

定了?

——你指什么?

婚事。

他摇了摇头:定的是她的工作。

在哪里?

——就在这座大厦里,一家社会调查所,对外也称公司,和她的专业对口,答应给的月工资也还可以,她很乐意去。

你也很高兴吧?

当然,不过人不能太高兴,逢着高兴的时候就要特别清醒。比如她去的这家调查所,虽挂靠在社会科学院,但基本上属民营公司性质,效益不错,月工资一下子就比我高出许多,这便——

工资高了不是好事吗?

——可这打破了我和她之间的一种平衡。平衡是人世间最重要的法则之一,男女相处,不管是相貌、地位、能力、学历还是收入,差距一大就会带来重量的失衡。

你有点担心了?

——有点担心才是对的,担心了你才会想法在别的方面增加你的砝码,去寻找新的平衡。我们经常会看见一个很美的女人自愿嫁给了一个很丑的男人,那不用问,一定是那个丑男人在某一方面很独特,从而使他的总重量和女方维持了平衡。

也有很富的女人爱上了穷男人。

——那个穷男人要么是年轻英俊要么是特别有才,年龄、貌相和才气其实都有重量。

你日后当了将军,是不是重量就会加重了?

——身份、地位方面的重量加重了,年龄方面的重量却又减轻了,重量是会发生变化的——他的话猛然停住,伸手捧起了花。我看见19号在服务台那儿向他招手。

对不起。他抱歉地一笑,匆匆向那边走去。我想看看他要向谁献花,便也跟了过去。

服务台前站了一群人,都是餐厅里的工作人员,有经理、有厨师、有收款员和服务小姐。19号正站在其中笑着说话:在我离开快餐厅的时候,我要向你们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在你们的热心支持和帮助下,我的打工生活过得很快乐。我还特别要向一个人表示我的敬意——她转身从海军中尉手上接过那捧鲜花,向人群中走去,我以为她要献给餐厅经理,没想到她越过经理径直走到了站在人群最后边的一个身个很矮的老人身边,把花递到了他的面前。我认出那是快餐厅里负责收拾垃圾和倒泔水的项师傅,那老人显然也很意外,倒退了几步才勉强把花接住:这、这……

——在我刚来餐厅谁也不知道我的大学生身份时,项师傅每次看见我,都要笑一笑。他的笑脸让我心里觉得非常温暖,那股温暖帮我消除了初到一个陌生环境都有的那种孤独感。我注意到,他不仅仅是对我这样,他对其他的陌生人也从不吝啬笑容。为了他脸上那股常见的善意的笑容,我要把鲜花献给他……

我忽然想起,我刚来快餐厅当保安员时,也曾看见过项师傅脸上那温暖的笑容。只是我没有太在意。

还是19号心细。

我看着19号那溢了激动的笑脸,再一次在心底为那位海军中尉高兴:你找到了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447号餐位

泼汤的事过去之后,常坐在447号餐位上的梅苑每次进出餐厅时,都要朝我习惯性地点下头。因为对她的了解多了,我也更加经常地把目光投到447号餐位上,看她点菜,看她吃饭,看她给孩子喂奶。有天中午,她刚把饭买好,还没来得及吃,她姨妈就抱着孩子匆匆来了。她显然也有些意外,忙站起身边接孩子边用疑问的目光看她姨妈,她姨妈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忙把额头朝孩子的额头贴去,跟着就抬起头来,慌慌地抱着孩子往外走,显然,那孩子在发烧。她从我身前过时,我注意到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她姨妈急急地跟在她身后向电梯里走。这一老一少的慌张样子,让我的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

快餐厅里已走得没了人而她还没有回来,餐厅里的服务员就走过来要端走447号餐位上买了没吃的那份快餐。我看见就急忙走进餐厅,对那服务员说:不要端走扔掉,买饭的人还饿着肚子,麻烦拿两个饭盒来把饭菜装进去,待一会儿我交给买饭的人。服务员点头说行,就把饭菜装好放在餐桌上。每日三餐时待快餐大厅里走得没人之后,我也就到了下班的时辰。看看那会儿餐厅里已没了吃饭的人,我就提了那两盒饭菜去了6层的医务室,推开门一看,只见梅苑的姨妈正抱了孩子要出门,我问梅苑在哪,那位姨妈说孩子做了注射青霉素的皮试之后,梅苑就去上班了。我想她肯定还没吃饭,就提饭盒去了17楼的飞盛公司。在飞盛公司门口,我让保安员去叫梅苑出来,隔着玻璃门,我看见梅苑正坐在电脑前打字,额前有两绺头发随着她对键盘的敲击一晃一晃。她出来一看是我,有些意外,我说:你还没吃饭呐。就把饭盒递到了她的手上。她愣了一刹之后才点点头说:谢谢。随即就走到洗手间门口,不由分说地掏出饭盒就吃。她显然是饿极了,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我没有再看下去,悄步离开了门口。

有了这个中午,她对我的戒备心理更有些减轻,每次看见我,目光里也不再含着讥讽。我对她的态度,也由原先的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转变为一种同情。她一个单身女子带一个孩子的确不易。此后,我看她的目光里已不再有别的成分,只是一种关心而已。要不是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我和她的联系可能也就仅限于这些了。

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出在一个中午。出事时到快餐厅吃饭的人都已经把饭买好坐下吃了,个别吃得快的人刚刚起身准备向门外走,447号餐位上的梅苑这时也刚把孩子抱在怀里预备喂奶,就在这个时刻,安装在大厦内的火警警报器突然响了。响声是那样的尖厉刺耳和吓人,使听到的所有人的身上都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糟糕,失火了!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在大厦工作的人谁都知道高楼失火的可怕,在瞬间的呆愣过去之后,人们几乎是同时向门口拥来,惊叫声和杯盘摔到地上的声音顷刻间响成一片。我看见坐在447号餐位上的梅苑也抱起孩子挤在人流里。近千人同时向门口拥,不大的餐厅门便立刻被争抢着出门的人卡住,所幸梅苑的座位离门口近,她挤在人群前边,后来得以挤出了门。我站在门外,本来是可以最先向安全出口跑去的,但我没跑,这一则因为我身为保安员,出了险情自己先跑不好意思;二则因为我看见梅苑摇摇晃晃地抱着孩子,也有心帮她一把。令我意外的是,最先冲出来的几个人一下子把我撞离了警卫位置,梅苑在离我站立的位置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也一下子被后边的人撞倒了。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急忙推开向我拥来的人,在部队学到的那些本领帮助了我,使我硬是冲到倒地的梅苑身边拼全力把她拉了起来,孩子还抱在她的怀里。餐厅里的人这时在更急切地向外冲,我刚把梅苑拉起来,旁边就又有女人被撞倒在地,我听见了那女人的哭声,高喊着:快拉她起来!可我这喊声转眼间就被淹没在声响的海洋里,没有人理会我,人们都在忙着逃命。更危险的是,汹涌而出的人流中开始不断地有人倒地,我自己也险些被推翻在地,不能随着这股可怕的人流走!我慌急中拉着梅苑和紧跟在一旁的她的姨妈躲向通道的一边,心想,让你们先走吧,别还没有被火烧着倒先被撞倒踩死了。我一手抱紧梅苑一手抱紧她姨妈紧靠在通道一侧的墙上,看着失魂落魄的男男女女从我们面前拥过。那一刻,真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奇怪,为何到现在还没有闻到烟味?失火是要有烟的呀?!究竟是大厦的哪一层失火了?我正疑惑间,火灾解除的警报声响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注意到,餐厅门前的通道上除了被撞倒和踩倒在地的人之外,还在站着的人,就只有我和梅苑及她姨妈了。保安队长大耳朵这时领着一队保安员跑来救援,我耳朵里顿时又涌满倒地的人们的呻吟和哭喊了……

四十分钟以后我才知道,大厦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火灾发生,导致警报突响的原因是大厦管理处的一个工作人员在向电脑里输入东西时敲错了数字,结果被电脑以为是要发出火警信号。这次错误的后果是一人被踩死,十七人被挤伤。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数字的厉害。

当梅苑和她姨妈也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时,梅苑忽然抱紧我在我的左脸上很响地亲了一口,说,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三口!

换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保不准。她的嘴角挑起来:我也可能先跑了。

快离开这个地方吧。我推了她一下。

等一等。她把孩子递给她的姨妈,走过来低了声说:你想不想要报答?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如果想要报答,我可以给你,包括各方面的!

你胡说什么?我生气了,可心却怦地响了一声。

你不要回报确实令我惊奇。她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扭身走开了。

我站在那儿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大耳朵把我的表现报了上去,上边竟然重视起来,最后,我因为可以先逃离现场却坚守岗位且保护了两名妇女和一个婴儿,被大厦管理处通报表彰了一回。也因为这次表彰,七天后我被调离4层快餐厅前的警卫岗位,到大厦的58层高级宿舍区去执行保安任务。

别人的一次错误导致了我命运的一个小小转变。

临去58层前的那个中午,我走到447号餐位旁对正埋头吃饭的梅苑说了我调走的事,她停筷抬头望着我说:好呀,58层是富人住区,到那儿肯定比在这儿好。啥时候我要也能在那儿住就好了!我笑了一下,没再说别的。出门看见壁画上那只站在笼子里的黑雉,我在心里笑了一声:你继续在笼子里站着,我可是要向上飞了!去电梯间向电梯里进时,刚好看见梅苑的姨妈抱了那婴儿从电梯里出来,我伸手摸了一下婴儿的脸蛋,那婴儿咧嘴笑了一下,只是那婴儿的笑容有点怪,那笑容和成人们的有一种笑很相似,仿佛在说:你走不脱的!

高速电梯已载着我升了起来。

4层,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