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在场院里歇凉。饭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顶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里没出来,奶奶早睡觉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摇着大大的蒲扇。妈妈坐在矮凳上,也摇着蒲扇。妈妈把我拉近些,就便给我赶蚊子。我却想找机会溜出去。爸爸同妈妈很少说话的,除非有事要说。我和爸爸妈妈就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萤火虫在夜色里低低地飞舞。
爸爸突然说:“舒通可能出事了。”
妈妈忙问:“出什么事?”
爸爸说:“公社来人把他带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懒,人很老实,他会出什么事?”妈妈问。
我说:“今日通哥还上我们的课哩!”
爸爸严厉地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
我就不敢乱讲了,傻傻地坐着。没多时,爸爸开始打鼾,妈妈手里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摇摆。趁爸爸妈妈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没多远,听妈妈在后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别踩着长的!”
原来妈妈醒了。长的,指的是蛇。家乡的人对蛇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随便直呼其名。老辈人讲,祖先总是化作蛇回家来看望后人,屋前屋后看见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间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传说,背脊骨立即凉飕飕的,脚下似乎扫过一阵冷风。
我循着小伢儿的喧闹声走,晓得他们在那里玩打仗。还没吃晚饭的时候,猴子就跑到我家门口,偷偷儿朝我招手。我跑去一问,他说晚上打仗,司令叫他来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俩说得很轻,妈妈却听见了,喊道:“不准去!”
猴子吓得一溜烟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转弯了,朝我大喊:“怕死不当共产党!”我觉得很没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头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没有哭,坚持战斗到最后。回家妈妈一边给我上草药,一边骂着说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听出战斗声在队上仓库那边,就朝那边飞跑。我跑着跑着,就感觉自家像离开战场多日的战士,马上就要回到战友们身边了。我会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报到:“报告首长,我回来了!”
突然,我被人从后面扑倒,膝盖摔得生痛。
“抓了个俘虏!”我听出是猴子的声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报到的!”
猴子说:“司令正等着你哪!”
猴子推着我走,真像他抓着了俘虏。
我说:“猴子,你诬蔑自家的战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我说:“你才是间谍哩!”
仓库后面就是草树塬。草树是我家乡的风物,通常是选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树桩,把干稻草往上码起来,像个竖起来的巨大纺锤。埋草树的地方,就是草树塬。现在快到早稻收割季节,干草没剩下多少,十几根杉树桩高高地耸立着。
司令站在一棵草树下面,双手叉腰,威严地望着我。
“报告司令,猴子诬蔑我,说我是间谍!”我大喊着。
司令不说话,目光严厉地逼视着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间谍绑起来!”
几个战士拥上来,真把我绑起来了。原来他们早搓好了稻草绳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绳绑得刺痛,骂了起来:“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对着我。
我被绑在扯完稻草的草树桩上,敌人的子弹在我耳边嗖嗖作响。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头的事,我有些害怕。这时,阵前杀声震天。瓦片好几次落在我身边,可我没法躲藏。
喜坨掩护在前面的草树边,审问我:“栾平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在玩打日本鬼子,怎么会有栾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这个都不晓得!”
“我是司令!不准喊我喜坨!”喜坨说,“我是问你,舒通都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很恼火:“喜坨,你说栾平……通哥,那是真事,我们这是在玩,假的!”
“报告,敌人冲上来了!”一位战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礼,立正。
司令大手一挥:“同志们,我们弹尽粮绝,冲上去,打肉搏战!”
战友们喊着“冲啊”,奔向仓库前面的晒谷场。敌我双方叫骂、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晒谷场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却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树后面,密切注视着战况。猴子跑了过来:“报告司令,敌人不肯假装打败仗,把我们八路军战士摔伤了。四毛头上摔了好大一个包,他在哭!”
喜坨说:“摔个包还哭,算什么八路军战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卫员!”
猴子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说:“你去把麻雀叫来!”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总是八路军司令,麻雀总是日本鬼子的小队长山田。不一会儿,麻雀来了,话也不说,很不服气的样子。
喜坨说:“说好了的,打肉搏战,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装死!”
麻雀说:“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说:“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们回去!”
麻雀朝晒谷场大喊:“战斗结束了!”
没人理他,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还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讲不玩了!”
晒谷场慢慢安静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树塬来。八路军指责日本鬼子说话不算话,讲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还同八路军硬拼,还把四毛头上摔了个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见我仍被绑在树上,哈哈大笑。笑声仿佛让他们回到现实,便开始恶作剧。有人从后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痒痒,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骂起来,骂的尽是粗话,对他们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气。我的眼睛仍被人封着,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骂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终于松开了,也没有人哈我痒痒了。我的眼睛刚被封得金花四溅,这会儿仍黑云密布,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脸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这个间谍,敢骂我娘?”喜坨歪着头,凶狠地望着我。
我说:“就骂你娘!你家王连举耍流氓!”
喜坨说:“你乱说,我告诉我爸爸!要你像栾平一样,抓到公社去!”“哪个打的?哪个打的?”突然见四毛妈妈拖儿子来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里很硬,骂着脏话,却闪身跑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立即溃逃,只剩我还被绑着。四毛妈妈骂骂咧咧给我松绑:“六坨,你同四毛都是猪,只有让人家欺负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