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马队从陈秋石身边走过的时候,陈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岗子上接受采访。旅部有个文工团,文工团的团长兼编导廖添丁是个大笔杆子,同成旅长私交甚密,文工团的任务,陈秋石是不敢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来的,除了两个白面书生,还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陈秋石的部队打了一个精彩的胜仗,丫头们都很兴奋,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围着陈秋石问这问那,弄得陈秋石心猿意马。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性了,况且还是一群桃花般灿烂的女孩子,陈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了黛玉和晴雯。特别是那个叫梁楚韵的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显然还是个主笔。梁楚韵坐在他的对面,手里夹着铅笔,眼睛格外明亮,陈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绍着战斗经过,她就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一点儿没有顾忌,眸子里闪动着无邪的惊喜。陈秋石很不习惯被女孩子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眼睛不时地回避着,向外飘散。突然就看见一队骡马从漳河桥头稀稀拉拉地过来了,原来是旅部供给处来收缴战利品了。
陈秋石说,行了,战斗经过就是这些,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梁楚韵说,那后来呢?
陈秋石说,后来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水上大队最终没有逃出我们的手心,咔,掉进我们的伏击圈了。
梁楚韵说,陈营长,听说你擅自改变战场……
陈秋石说,不是擅自改变战场,是临机调整战术。
梁楚韵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让陈秋石心里又是一阵感慨。梁楚韵说,对,是临机调整战术。不过,听说你顶住了很大的压力,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是不是这样啊?
陈秋石说,打仗嘛,没有压力还行?风险嘛,打仗就是风险的艺术。敢于冒险,善于冒险,化险为夷,这是指挥员必须具备的能力。
梁楚韵兴奋地说,太好了,陈营长,你说得太精辟了!
陈秋石说,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剩下的问题你们找郑教导员和连队的同志谈行不行?仗是大家一起打的,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说完,起身要走人,眼睛仍然盯着骡马队。
梁楚韵说,陈营长,我们还没有谈完,我们的问题还有很多呢。
陈秋石老远冲着骡马队喊,老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从骡马队里跑过来,两手作揖,满脸堆笑说,恭喜恭喜,老陈,打得好啊!你打了胜仗,我也发了大财!
陈秋石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说,我还能干什么?打扫战场呗。一共缴获了十一匹骡子,十六匹马。
陈秋石站着没动,瞅着逶迤而来的骡马队,问吴东山,老吴,你打算把这些骡马弄到哪里去?
吴东山被他问愣住了,张张嘴说,弄到哪里?那还用问,弄到供给部统一分配……啊,我想起来了,他妈的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吴东山一拍脑门,朝骡马队吆喝了一声,老锅,把一队给我拉到这边来。
那个叫老锅的老兵应了一声好咧,往前跑了几步,不多一时就牵了五匹骡马过来。梁楚韵在陈秋石的旁边问,陈营长,你是要马吗?
陈秋石笑笑说,是啊,你懂马?
梁楚韵说,不懂。但我会看长相。
陈秋石说,好,一会儿你帮我掌掌眼。
这五匹骡马一看就是选出来的,高大健壮,器宇轩昂,虽然成了俘虏,却没有卑琐的样子。吴东山说,老陈,你选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了。
没等陈秋石表态,梁楚韵便指着中间的一匹高头大马说,我看这匹好。
陈秋石回头问,说说,好在哪里?
梁楚韵说,个头大,膘肥,威风。
吴东山说,姑娘好眼力,这是挑给旅首长的,不过,陈营长是漳河峪战斗的功臣,你要是喜欢,就把它留下。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还是给旅首长吧。
梁楚韵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太招眼了。那我建议你选这匹。
陈秋石说,啊,有点意思,你说说,这一匹有什么特点?
梁楚韵围着那匹枣红色的骡子转了一圈说,皮毛光滑锃亮,说明健康。肌肉发达,说明有力。腿长,能够跑得快。
吴东山说,哎呀,没想到你这个女秀才还是个相马的伯乐呢,我跟你说实话,这是准备送给师首长的,没准它会伺候刘伯承,要么就是***。
陈秋石点点头说,是匹好马。老吴,我要是把它留下,你舍得吗?
吴东山脸皮一紧说,你要是把旅首长的那匹留下,我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这一匹,我欠师部黄部长一个情,我就想拿这匹马去抵债呢。
陈秋石说,老吴你不厚道哦,这匹马你既然另有用场,何必拿来眼馋我呢?
吴东山被说愣住了,表情难堪地看着陈秋石,好半天才说,老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这匹马了?
陈秋石不温不火,笑笑说,怎么讲,看上了怎么样,没看上又怎么样?
吴东山咽了一口唾沫说,没看上,咱们啥也不讲。如果看上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别人,你给我三根金条我也不换。我得伺候首长你说是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陈秋石看上了,那就好说了。
陈秋石看着马说,老吴,你开个价吧?
吴东山说,老陈,你是战斗部队的指挥员,仗有得打。可我呢,混了几年,从西路军死里逃生,现在倒好,当起了粮草官。你看,我这个撸子,还是整编那年捡的破烂货。你有那么多好枪,也不在乎一把两把的……
陈秋石说,我明白了。说着,解开武装带,连同上面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扔给了吴东山。
吴东山喜出望外,捧着武装带说,老陈,老陈,你动真格的啊!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匹马归你了。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老吴,那把枪是你的了,马你牵走。本营长不稀罕。
吴东山笑成一朵花的脸皮顿时僵硬起来,手搭凉棚瞅着陈秋石说,老陈,你这是啥意思,嫌我小气?
陈秋石说,把这匹马送到赤岸给师首长吧,我用不着。
吴东山抖着手里的驳壳枪说,那咋办,那咋办,这枪?
陈秋石说,我说过了,枪归你了。把剩下的马给我牵过来。
吴东山说,还有六匹,是准备配发团级干部的。
陈秋石说,不看。凡是你老吴看中的,我都不要。
吴东山说,那就只有几匹差的了,老弱病残,我准备弄到辎重队拉车用的。
陈秋石不耐烦地说,牵来我看看嘛,好不好?那枪都是你的了。
吴东山懵懂了一会儿,醒过神来,说了一声好,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牵来最后的七匹马。
梁楚韵一看这七匹马,就笑了,说,陈营长,你那么高的眼光,怎么会看上这些歪瓜瘪枣?
陈秋石说,没办法啊,矬子里拔将军啊!
陈秋石说着话,眼睛却被十步开外的一匹马吸引了去。那马貌不惊人,深栗色,腿短身子长,毛发凌乱,眼神无光,身上驮着两捆长枪,四箱弹药,还有一些毯子被子之类的东西。陈秋石估了一下,马背上的东西少说也有千把斤重,以至于马腿都有些趔趄了。那马老远看见陈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稳,马头猛地往上一扬,看着陈秋石直喘粗气。
陈秋石失声叫道,老吴!
吴东山跟在后面,颠颠地跑近陈秋石问,怎么回事,难道你看中这家伙了?
陈秋石说,赶快,把它身上的东西先卸下来。
吴东山瞪着眼睛看陈秋石说,不会吧,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梁楚韵也在一旁窃笑,陈营长,难道你想选一个老山羊当坐骑?我看这匹马,活像一个老山羊。
吴东山招呼那个叫老锅的老兵,两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把马背上的东西搬将下来。那马似乎有点愣神,又似乎猛地觉醒,突然一声长啸,扬起了前蹄,落地之后,咆哮不已,乱踢乱蹦,靠近不得。
吴东山看看马,又看看陈秋石,嘀咕说,他妈的怎么回事?这畜牲刚才还老实得像头驴,转眼之间就凶起来了。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他在骂你狗眼看人低。
吴东山说,你确定这是一匹好马?
陈秋石说,你们别动,让我来问问,它从哪里来,又有什么想法。
梁楚韵说,问谁?问马?你还懂马语?
陈秋石说,别怕,跟着我。
说完,伸出右手,向马头正前方晃了晃,再向马头右边晃晃,再往左边晃晃,那马很快就老实了,茫然地看着陈秋石的手臂。陈秋石走到马的左侧,伸出左手,那马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脑袋偏给了陈秋石。陈秋石捧着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乎只有那马能够听得懂。
吴东山和梁楚韵在一旁看得云山雾罩,大眼瞪着小眼,大气不敢出。
陈秋石在马头前嘀咕了大约十多分钟,忽然纵身一跃,跨上了赤裸的马背,两腿一夹,那马如同离弦的箭镞,前腿飞起,后腿蹦直,全身犹如一条弧线,一道紫红色的彩虹横空出世,刷地一下飞向对面的山峦,其速度之快,姿势之美,让梁楚韵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天哪,怎么会这样?
旋风般归来的陈秋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说,它就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梁楚韵说,哎呀,没想到这个老山羊这么厉害!
陈秋石说,小梁啊,借你吉言,我这匹马,以后就叫老山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