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密闭得不透一丝光亮的夜航船,从苏州浒墅关的塘河码头悄声地起锚了。岸上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被兵勇们摒退得远远的,连驻足多看一眼,都属禁止之列。
这是公元1647年,大清王朝顺治四年春季的事情。
由于防范意外,这条武装的官船,舱里舱外,笼罩着异常警惧的气氛。无论艄公、纤夫、官员、兵丁,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南春末的夜晚,本应有点暖意才是,可船舱一角,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笼,那炷摇摇晃晃的烛光,照着一位“豹目蜷发,双目上视”的要犯,一脸寒霜,两道剑眉,目光中透出来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其实,官兵初从江宁来到苏州押囚,没把这位闻名遐迩的诗人,太当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之读书人嘛?一般来说,有权的人看不大起知识分子,有权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识分子。三年来,在南京豫亲王门下,这些戈什哈看惯了迅即变节的江南士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虫,奴颜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结攀附。他们估计要押解的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货色,一样德行。可等到与地方官办理文书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着,像一堵墙。那满脸髭须,一根根都像钢针似的扎煞着,与其说他是文人,毋宁说他是一头猛虎,这两个可怜虫,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张着嘴,合不拢,傻了。
这个囚犯,就是陈子龙,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殉国者之一。
陈子龙(1608—1647),字卧子,一字人中,号轶符,晚年又号大樽。华亭(今上海松江)人。1637年(明崇祯十年)与夏允彝同时中进士。选浙江绍兴府推官,擢兵科给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
《明史》称他“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明·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说:“卧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学则已精通经史,落纸惊人。”
陈的诗,气势奔放,色彩强烈。按清·沈德潜的评价:“诗至钟、谭诸人,衰极矣!陈大樽垦辟榛鞠,上窥正始,可谓枇杷晚翠”,对他改造诗坛风气的努力,是肯定的,因而尊崇之为“明诗殿军”。
并刀昨夜匣中鸣,
燕赵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
可怜无处送荆卿。
在他的词作中,凡涉及杨柳的吟咏,无不与那位风流女子有关。如《浣溪沙·杨花》: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澹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至于柳如是与陈子龙的这段情缘,如果幸而成功的话,应该比她后来与钱谦益的结合,更加有声有色。我甚至臆想,若如此,此刻在船舱里与陈子龙绑坐在一起的,就是这位类似十二月党人妻子的情侣了。她绝对要扮演这个角色的。那是一个既美丽,又刚烈的女子,她会抛家舍业,不计一切地追随着他,万死不辞地同赴国难。
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色艺双绝的女性,但如柳如是这样既具美姿,更富文采;既风流妩媚,又聪明睿智;既清高雅洁,又敢作敢为者,是很少的。据清·顾苓《河东君传》,清·王沄《虞山竹枝词》,十年前,甚至更早,声震江南的一代名妓,就公然钟情于陈子龙,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因为那确是郎才女貌的绝佳组合。
这种在封建社会里绝对异类的爱情宣示,也只有像她这样已成为公众人物,才敢拂逆礼教,才敢挑战道学。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情不自禁跑到松江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媒于这位才思杰出,具有创新精神的文人、任侠仗义,具有传奇色彩的硬汉、敢作敢当,具有人格魅力的志士。剖肝析胆,掬诚相示,以无以复加的钦敬之心、爱慕之意,恨不能立时三刻下嫁这位磊落潇洒、闻名遐迩的陈卧子。天哪!为了追求所渴望的心上人,简直是挑战地、主动地、大胆到不顾体面地示爱,这样的奇女子,可谓千古一人。
陈子龙最后婉谢了这份情爱,也许他想到了他的那双“盼刀眼”,这个不幸的预兆提醒了他,作为一个轩昂的大丈夫,怎能忍心让这样一位如杨似柳的柔弱女子,跟着他颠沛流离,风尘困顿,最后在刀光剑影中了此一生呢?
像这种义胜于情、国重于家的大题目,对满脑袋都是声色犬马的当代才子来说,有如东风射马耳,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四百年前的陈子龙,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是中国的明朝人,就得为中国,为中国的这个明朝,做一些事情,包括牺牲自己的性命。倘不是消息走漏,倘不是叛徒出卖,他此刻正率领起义的吴易水师,从太湖出发,会合从海路而来的南明鲁王舰队,沿江溯河,两路夹攻江宁才是。然而,天不从人愿,台风直扑吴淞口,援军舰队,全部覆灭。于是,身陷重围,孤军奋战的他,独力难支,不幸被俘。
结果,他成为多铎和洪承畴的重大战利品,被押往南京。
现在,已经无法知悉陈子龙是在什么情况下“乘间投水死”或“赴水而死”的?但于理于情,主持起义的重要领袖,组织战斗的领军人物,被清军俘获以后,义军绝不会袖手旁观;尤其他的学生,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是与他一起深入太湖,发动这次举义的。按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也绝不会坐视不救。
我想陈在落水之前,会对准备营救他的夏完淳大叫一声“撤”的,然而,扑通一声,这位晚明诗坛的终结者,也不知他的弟子会不会听到,一边挣扎着,一边沉没着,手脚捆住的他,最终,饮恨而亡。
从此,这一河碧水,便与这位文人殉国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陈子龙,这位如同出鞘并刀,锋芒锐利,永不卷刃,无畏无惧,擎天托地的文人,对于需要一点精神的中国文坛而言,这个名字,是应该牢牢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