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十年,是我自修文学的十年。因了机缘凑巧,着一身军装,在山里坑道作业。那是全封闭的国防工程,与外头的热闹基本不搭界。那是施工阵地,绝对禁止“四大”的。因此内部没有“斗批改”的任务,更谈不上夺权开门这两档子热闹。尽管可看报纸,可听广播,还有“支左”的战友支了“右”……诸如此类的信息反馈;领导也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尖锐性”,还教育我们“社会一阵风,军队里一层浪”,提醒保持“阶级斗争”的高度自觉觉悟。然而毕竟是隔了一层,有点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的味道。除了天天读书就是雷管炸药,压风机风枪及掘进速度,其余的时间自由支配,我就用了来读书。
这么着,修菩提达摩是面壁十年吧,成了一世佛祖。我没有他那般资质与坐功,是躺在被窝里手电筒照着读书,居然也学有小成,养有进益。我读《快嘴李翠莲》这通俗诗板话,里头说:“修不成佛祖,修个菩萨也罢”,这就成了二月河“也罢”了。
有些个档次颇高的专业读者很看不起我的这类文学。他们可能势力太大,有时可以不看作品就武断你的作品,是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直到《康熙大帝》出书四套二年之后,还有人大言“二月河是武林高手”。他以为我写的是武侠——这真应了欧阳修的一句话“修也知道你,你却不知修”。“大言不惭”这成语真是一字不错。
在几间大学里讲,有不少同学殷殷相问“二月河先生为什么不写现当代题材小说,却要去弄历史小说”。其实答案很简单:在修学十年中,我的社会生活范围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连队的山里,没有参与进火热的现实斗争生活中,读了不少诸如《资治通鉴》《二十四史》《楚辞》及《奇门遁甲》《麻衣神相》等书,还有破报纸、旧历这些。假如因此永远不能人大雅之堂,我只好永远不进去也罢。如今看许多批评家的文章,逐步地明晓了一点。诸如“终极关怀”,还有“自我关怀”,委实教我耗了一些脑汁,真是个“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过,木已成舟,坯也烧成了砖,回顾这些事,用得着屈原一句诗,叫“苟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再来一遍,我毫不犹豫还是这个模样。
思量了一下,别人关怀这,关怀那,我关怀的是何事?就我所对历史人生的理解,无论人性善恶,深化衍化万千,我心里牵挂弱势人群的心理渴望与需求企盼是不变的。我写书是想让读者和我有一份神交,是为了读者这上帝。当然我的心里也要告诉读者——其实一个作家,想将自己游离出来,纯粹地照护别人,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必要性与可能性都不存在。
田永清将军的《与大学生十日谈》当然不是小说。他的前一本书我也读过,我的女儿当兵离乡前,我还请田将军题词签名送了她一本。一个将军,退休前关怀的不是自己的升迁为何?我的创作与田永清千差万别,“不是一道气味”,但是我们想的都是平常人,布衣蔬食、引车卖浆者流,他们的心思、追求、迷惘、热烈、渴求、愿望……这样的视野在他的注目与切痛之中,这又是什么境界的思维?
所以道不同也可相谋,我和他成了朋友。
现在我是“老转”(转业干部)。老转见老转——这普及程度倘有疑,几乎任何一个场合总会碰上“哈,你也是老转!”这回事的。大家心境还滞留在当年,看他这书,有点像“当年”的指导员给当兵的讲课;又像他自己来了与你娓娓谈心。时代变迁了,大家都在忙着生活、挣钱、养活家人、教育子女,但看这书,一勾起当年,那份温馨仍有点“有足为外人道”的受用。
弱冠时就知道,一个人,无论他是什么出身、地位,他们的目光只要注视着那一群,他就是那一群里的人。将军也是士兵来,将军回归士兵中,这就是田永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