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登擂,与三天前叩门秦家有所不同。
三天前,他无底牌,无倚仗,仅凭一纸婚约就入秦家,自一开始,便是在赌。
赌秦家是否遵约。
倘若遵约,迎娶秦昭宁,入勋贵行列,可谓一步青云。
若不遵约,韩复亦是无话可说,只能选择接受。
在这胥朝,此刻的他犹如无根之柳,风一吹就倒。
又何况是秦家这种庞然大物。
与秦家对抗,迎接韩复的除了万劫不复,再无其它可能。
所以,在秦家悔婚且对他羞辱之时,韩复接受之余,只选择了不痛不痒的反击。
而秦家,也不会与他计较。
无它,其一是他此刻的分量,不入秦家眼。
其二,为了名声,秦家也不会为难他。
布衣少年携婚约上门,并未成功迎娶秦昭宁,且丢了性命。世人该如何想?又会如何看待秦家?
到了那时,怕是秦家的政敌都会以此为由攻讦秦家,于秦家而言,得不偿失。
秦家悔婚,选择接受、妥协,这并不丢脸。
认清时局,明哲保身,才是一个没有金手指的穿越者该深思熟虑的事。
这也是韩复有恃无恐登门秦家的原因。
显然,婚约之赌,他输了。
因此,老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也就是今日周家的摆擂招亲。
今天,他可以大摇大摆的登擂。
凭借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瑰宝,剽窃几首诗,碾压诸多青年才俊,顺便偿还秦家之耻,还不是轻而易举?
虽说韩复腹中墨水不多,未将华夏诗词尽数背记。
但他前世可是文职干部,闲暇之余博览群书,应付今日场面,自是绰绰有余。
当然,这得多亏前世一个好习惯,但凡诗词歌赋,或是有用文章,若不背诵下来,绝不翻看下一页。
今日赢了,便可迎娶百里茗素...她是否多智近妖、又或美若天仙都不重要,韩复所看重的,乃是她的身份。
度支侍郎、沛国公周辛夷之甥女!
与她成婚,或和秦昭宁成婚,其效果一般无二。
为穿越者在胥朝搏得半席之地,不至于自微末中挣扎,面临随时丧命的风险!
偌大定兴,看似繁华。殊不知胥朝已是烂透,大厦将倾。
获胜之后,周家会不会不认,或是认了之后,是否有人对他进行报复?
仔细推敲之后,韩复认定概率不大。
哪怕此时看来,周秦两家联姻心切,摆擂招亲只不过貌似是演给谁看的幌子。
坏就坏在,他们认为秦维仁潜心准备的诗,可以应付今日局面。
坏就坏在,周家这是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摆擂招亲。
也坏在,他们预料不到,会有韩复这样一个携带了部分华夏文明的穿越者出现。
最后,周秦两家只能打碎牙齿吞肚子里,捏着鼻子认了。
若是不然,周家的名声要不要了?
就算周秦两家敢耍赖,小康帝如何看?
满朝勋贵如何看?
天下百姓又如何看?
这不是玩不起么。
简而言之,他们不敢。
擂台上,秦维仁意气风发,七题已作六诗。
但他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任谁看到,都需赞叹一句秦家二郎好风骨。
登擂之人基本尽数退下,哪怕心有不甘,可在六首佳诗面前,也不得黯然收场。
唯有一人,还在苦苦撑着。
刘士林,定兴才子之一,诗才更是名扬胥境,自称第二,敢称第一之人便得仔细掂量一二。
即便是他,也不过做了两首中等偏上、一首中等的诗句。卡在第四题,眉头紧紧的皱着,思量许久,方才怅然一叹。
临兴发挥,他这般水准已是顶天,此刻心中才思枯竭,不得轻笑一声,抱拳道:“刘某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说罢,深深看了眼秦维仁,转身离场。
输了便是输了,哪怕对方有所准备,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况且,刘士林已然看出,什么摆擂招亲,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因此,他虽表面洒脱,实则暗里愤懑。
秦维仁所为,过于龌龊,在他看来,简直有辱文人风骨,令他不齿。
刘士林嗤笑摇头,步下擂台。
随着刘士林离场,擂下众人尽是哗然,议论纷纷,叹息声声起。
很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刘士林身上,希望他能力挽狂澜,盖过秦维仁的风头。
没办法,此刻的秦维仁虽是表现的淡然自若,但在一些人眼中,属实过于风骚。
人就是这样,当刘士林以诗词吊打旁人时,有人希望谁来压制一二。
当秦维仁独领风骚时,有人又将刘士林看作全村的希望。
复杂的很...
见刘士林离开,秦维仁不易察觉的放松下来,倨傲而垂的眼帘终于卷起,含笑谦让道:“多谢刘兄,承让了。”
纵观满京都,能让他提防的,唯有刘士林一人。
看台上,周辛夷与秦平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稳了,此刻擂台之上,已再无一人。
秦维仁也是这般认为的,他环视全场,享受着众多艳羡的目光,不由傲然挺胸。
今日风光,让他倍加享受。
此后又可迎娶垂涎已久的定兴美人儿,他心中愈加兴奋,不由大笑三声。
笑罢,他才抱拳环顾八方,傲态难掩般的故作谦虚,道:“承蒙诸位礼让,无人再斗,维仁在此谢过。既然如此,我便吟出第七诗,供诸位品...”
忽的,秦维仁话语顿住,视线在某一处停滞、凝聚。
众人微怔,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旋即尽皆讶然。
韩复没有走台阶,而是在擂台的某一处爬了上去,看着略有滑稽,惹得众人发笑。
这个时候还敢登擂,岂不是自取其辱?
唉,真的需要勇气。
“这是哪位才子么,为何从未见过?”
“一身破旧布衣,才子怎会如此寒酸。”
“一介草民,也敢登擂角逐,妄图染指勋贵之女,哈哈...”
“我敢打赌,此人胸中墨水,憋不出半首好诗。”
“兄台莫要抬举他了,还半首好诗...哈哈...滑天下之大稽,要我说,半句也不可能。”
“连刘士林都认输了,他还敢上去?”
“看他爬擂,颇有趣味,哈哈...”
台下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而在这时,也有人认出了韩复。
“我想起来了,这是那位少年。”那人惊呼。
“哪位少年?”有人问道。
“就是那位少年啊。”那人回道。
“兄台欺我拳头不硬乎?”
“就是那位...”那人有些急,连忙说道:“与玉面...秦将军有婚约那位少年。起初我还不相信是他毁约,此时见他登擂,我方才醒悟。原来他钟意之人是百里小姐,怪不得,这就合理了。可他...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了。”
“是他?”
一传十,十传百...台下恍然声不绝于耳。
众人愕然看着韩复,仿佛想要看着与秦昭宁有婚约之人是何等面容,旋即...尽皆看向秦平。
秦平同样很惊讶,捋着胡须的手悬在半空,见众人看来,这才和煦一笑,起身道:“原来是贤侄,那日贤侄取消与昭宁的婚约,老夫还在想,贤侄在定兴无依无靠,该何去何从。此刻见贤侄安好,老夫便放心了。只是未曾想,贤侄竟也登了此擂。如此也好,贤侄尽情施展,也叫老夫看看贤侄才华。若是赢了维仁,更算一段佳话。”
他说的大气,但自心里是瞧不起韩复的。
正如台下一些人所言,韩复一个平民之子,读书识字都是困难,又怎会作诗?
在他看来,无非就是韩复无路可走,不得已上来碰碰运气。
幼稚行为罢了。
而且,他越是和蔼,将韩复捧的越高,稍后韩复越是丢人。
顺便塑造一番平易近人的形象,岂不美哉?
听闻秦平肯定,台下对韩复身份还有不信的一些人疑窦尽消。
然而,当他们再度看向韩复时,却又无奈摇头,耻笑者更多。
“退婚秦家来登擂,这是自取其辱。”
“秦维仁六诗已成,若非诗仙临凡,谁人能短时间内将其赶超?”
“诗仙临凡...哈...你也不看看他那穷酸样,还诗仙临凡。”
“那小子,你还是下去吧,莫要丢人现眼了。”
能在此围观者,平民虽多,但富贵之人也不缺,且尽在里三圈围看。
他们见韩复穿着打扮,便从骨子里瞧之不起。
取笑声、调侃声、鄙夷声不绝于耳,好言者寡。
面对如此情景,换做普通人,怕是早已承受不住,面红耳赤的羞愤离开。
但韩复又怎是普通人?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色从容不迫,宠辱不惊。
旋即,韩复洒然一笑,抱拳作揖向四方,正色道:“多谢诸位。”
这个动作,将众人搞得一怔,皆是觉得莫名其妙。
此子莫非傻子?遭受这般嘲笑,竟然以礼相谢?
或者说,这个韩复是有恃无恐,有真本事的人...摇了摇头,潜意识将此猜想否决。
怎么可能...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韩复强行压下玩梗的冲动,在众人不解之时,韩复颇为感慨的仰头叹道:“世人眼孔浅的多,只看皮相,不看骨相,古人诚不欺我。此时情景,我受益匪浅。”
面对嘲讽,韩复予以反击。
“竖子找死。”
“竟敢数落我等。”
“不知好歹,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能作出几句烂诗。”
霎时间,嘲讽鄙视者怒目相视,若眼神可杀人,恐韩复已然魂归幽冥。
而事实是,韩复一首像样的都作不出来,但...他会抄啊。
呸...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抄呢?
“唉...”擂台下,刘士林看着那些狂怒的非富即贵者,无奈摇头:“若他败了,怕是活不过今晚。”
身侧同伴无不严肃点头,复杂的看向韩复。
吃人的时代,命贱如草芥。
尤其韩复的言语,触怒的是更不在意人命的人。
刚刚坐了回去的秦平顿时讶然,遂呵呵轻笑,再看韩复时,犹如在看死人。
“是你自己找死,可与老夫无关...”
今日之后韩复消失,是秦平愿意看到的美事。
周辛夷张了张嘴,想要阻止韩复的作死言语,但为时已晚,继而无奈摇头。
他又扭头看向秦平,见其嘴角划出的那抹冷笑,不由默然。
擂台上,秦维仁看着韩复,轻蔑一笑。
在他看来,韩复于他而言,毫无威胁。
随后,他目露揶揄,审视着韩复。仿佛想要看透说他妹妹的婚约只值三文钱,又胆敢登擂与他角逐的少年,有几分熊心豹子胆。
而在他眼中,韩复却是一副波澜不惊,又云淡风轻的讨厌模样。
韩复睨着秦维仁,将他神态尽收眼底,至于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干脆不再理会。
他一声轻笑,面向犹如是在看戏的秦平,说道:“伯父,晚辈献丑了。”
快献丑吧,然后献命...秦平微笑点头。
当日之辱,今时还之...韩复漠然垂眸,遂转身看向一旁诗题。
竹梅松情酒月己,七字七题,前三题正是岁寒三友。
第一首要作的诗,自然与竹有关。
众人注视着,而在无人看好且夹杂寒芒的目光中,韩复不假思索,开口朗声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话音落下,众人的神情由等着看戏转为震惊,千百人的擂台周围,顿时好似静默,只剩细不可闻、却又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遣词简朴、直白明了,但听了之后却心神激荡,头皮发麻有没有?
一诗吟毕,举目皆惊!
适才嘲讽者,更是瞠目结舌,又觉如食蛆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