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讷张了张口,忽而发现李弘这问题竟是个两难:若说对樊宁没有私心,虽能得到蓝田县令一职,但万一需要樊宁作为人证对簿公堂,难保她不会被收监,如是她在牢内的待遇就无法保障;但若说有,薛讷又难以证明自己当县令不会偏私,他支支吾吾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现下是没有,但不能保证以后,若是哪日临时起意,也未可知……”
李弘一怔,旋即噗嗤一声,大笑不止。薛讷这一答看似笨拙,倒是把他问题里设下的陷阱都避开了,他抬袖揾泪道:“谁说我们薛郎傻?这不是很知进退吗?你这般会说笑,求作什么蓝田县令,真是屈才了,应当让你去平康坊,当个说书伎才是啊。”
薛讷了解李弘的性子,知道他如是玩笑并非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不肯轻易答允他所求,毕竟此事牵扯太广,李弘又是首当其冲,他想起临出门前,樊宁特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忙依照着她所教授,徐徐说道:“殿下忧国忧民,本已在朝中动了不少人的命脉,此一事正值殿下监国期间,必然会有人以此为由,打击殿下。比如殿下那位风流倜傥的表兄贺兰敏之,现下一定烧了一壶好酒,研了一池好墨,下笔如有神助,编排着殿下的种种不是。加之贺兰大学士的文辞修饰,明日的朝会上,臣只怕,会有人意图对殿下不利。只是若以拘捕樊宁结案,虽可暂且堵住悠悠之口,但臣已有把握此事绝非樊宁所为,若这件事本身就是贺兰敏之给殿下下的套,如若我们果真把樊宁收押了,岂不落入对方的圈套?讷虽不才,又与樊宁有旧,猛一看,似乎,唉似乎着实不是查理此案的良人,但眼下除了臣,恐怕大唐不会有第二个人,既有能力侦破此案,殿下亦可信得过。”
这位贺兰敏之是天后武则天胞姐之子,李弘的表兄,时任弘文馆大学士,他因为自己妹妹贺兰敏月的莫名而死憎恶李氏,又因李弘整顿吏治,对宗室贵族子弟多加管束而气恼,暗地里笼络了诸多大臣,尤其是蠢蠢欲动的武氏子弟,屡次在朝堂上与李弘为敌,此时等到这个良机,又是职责范围所在,贺兰敏之必然不会放过,定然会铆足全力打击李弘。
果然,被戳中了脊梁的李弘登时敛了调笑,抬手将如意放在了桌案上,微微蹙起了眉头。薛讷听到翡翠质地如意与桌案迸发出清脆的声响,喉结一滚,俯首跪地,不再言声。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亦知自己的话僭越又无礼,可若不将利害挑明,李弘稍有犹疑,樊宁便可能脑袋落地,薛讷不愿冒这个险。
书房里静谧非常,针落可闻,薛讷跪地俯首,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李弘才终于应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本宫真是有些好奇了,这名叫樊宁的丫头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让你这对朝堂事一问三不知,只爱看些偏门杂目书籍的人关心起了朝政来……你说的不错,眼下对于本宫最惠而不费的方式,便是将樊宁绳之以法。”
薛讷身子一震,还没缓过神来,便听李弘又道:“但本宫不愿如此。授人以柄事小,心中实在难安。薛卿啊,你可还记得,你我少时一道读书,那句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殿下一心为国,一心为公,臣敬佩不已。臣虽驽钝,但也是个不达真相不肯罢休的性子,若真是那丫头杀人,臣……臣一定亲自把她绑去伏法,再以死谢罪……”
“说得倒像殉情似的,你不会当真对这丫头有意罢,本宫记得英国公家的郡主亦对你很中意啊”,李弘心结开解,复与薛讷玩笑,又肃然道,“蓝田县令的事,本宫可为你向圣人那里求得。不过往来公函与任职文书总需要时间,怕是不会很快送到你手里。案情紧迫,所以我打算先给刑部和大理寺发一份文书,命你为此案的特设监察御史,这样一来,凡是与此案有关的案卷你均可调取,证人也均可传唤,案发现场也可凭这块鱼符自由出入,只是去了哪里,都查了些什么,是否有涉案官员存在一些可疑举动,凡此种种,需要每三日进宫向本宫汇报一次,要紧时则不分十二时辰皆可来报。另外,本宫还可为你安排两名助手之位,只是人要你自己找,若需俸禄也得你自己发。”
薛讷心下一喜,亦明白了李弘做此安排的周到之处:监察御史本就可在太子监国时由太子亲自派出,长安城附近出了如此大案,派特设御史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安排并不剥夺刑部和大理寺的执法职权,却能以监察之名同样行使查案之实。至于御史所需的资历,薛讷毕竟是掌管长安宫城卫禁的城门郎,即是表明圣人天后对其信任非同一般,关于缉盗亦属专业人士,朝廷也不需拨半两银钱,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些负责弹劾人事的御史们,恐怕就算想破脑袋,也必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太子殿下!”薛讷后退一步,拜倒在地。
李弘上前将其扶起,语重心长道:“本宫知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并不算很舒心。你父亲强势,总嫌你性子温吞不似他,你那胞弟又抓尖卖乖,凡事与你争锋,但本宫知道,你是个有傲骨之人,亦是个至善之人,是真正将大唐社稷和百姓放在心里的人,幼年那几分呆气只是你的伪装罢了……本宫曾与你说过,心中唯有三愿,一愿天皇天后长乐无疾,二愿四境安稳,百姓安居,第三愿便是要杜绝天下所有冤案,让作奸犯科者无处遁形,良民守法者不被冤枉,今天这个理想依然没有改变。有薛郎在,本宫大志可图,不论旁人如何看你,本宫始终视你为左膀右臂,你可明白?”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薛讷内心早已澎湃激昂,嘴上却不紧不慢。
李弘笑着拍了拍薛讷的肩背,看着外面黑岑岑的天幕道:“时辰不早了,本宫还有不少奏承要批阅,你先回去吧,文书第二天一早便会到你府上。城门局那边,本宫会暂时找人代管。”
“多谢殿下!”
“不过……待此案结了,本宫还有一桩紧要大案要委托你去查,你要谨记于心,速速将此案办好。”
大案?弘文馆一案已算石破天惊,难道李弘还有更难更棘手的案子压在手中吗?薛讷本想问,但见李弘眉宇间如同压着黑云,应似有难言之隐,便只插手应道:“是……”
回到平阳郡公府时,已是亥初,薛讷步履匆匆走进慎思园,才关上房门,就听“呼啦啦”一声,樊宁从房梁上飞了下来。
“我不在这段时间如何,可有人进过我房间?”
樊宁耸肩摊手:“有个贼眉鼠眼的管家进来,搜你的包袱呢,把你的《括地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母鸡下蛋似的在屋里兜了好几圈,不过我躲得高,他绝对没看着。”
薛讷叹了口气,心想薛楚玉那小子果然不可小觑,自己好歹是薛家长子,若没有他同意,刘玉就算有八个胆也不敢擅自进入,好在他素来警觉,从不将要紧的物件放在包袱里。亦不在自己看的书里做任何笔记。薛讷捡起包袱,随手放在一边,一抬眼才发觉樊宁已经洗去了脸上的焦乌,散着三千青丝,肤光如雪晃得他直眼晕:“你何时沐浴了,没被那厮瞧见罢?”
樊宁一笑,桃花眼弯弯如月,露出一口细白牙,满不在乎道:“不过是在你家院子里的温泉水里洗了头和脸,若是中途让谁瞧见,他早就没命了。还是说,你又在想什么淫邪之事?啊?”
樊宁说着,用竹棍戳薛讷,戳得薛讷连连后退,可这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在薛讷看来却甚是可爱,他偏头笑得极其宠溺,走到壁柜旁,拉开拉门,取出被褥铺在了榻上。
虽然出了天大的事,但夜已极深,两人亦都有了倦意,看着那独一床锦被,樊宁立即抗议道:“你怎的就拿一套被褥?我怎么办?”
薛讷骨节分明的手指向房顶,示意她可以睡在梁上。樊宁旋即领会,飞起一脚踹在薛讷腹上,疼得他蹲在地上咬牙却不能做声。
樊宁才不管这些,一把拧了薛讷的耳朵,忿然道:“我看你是侠盗野史看多了吧?我又不是梁上君子,如何睡在房梁上?”
薛讷显得颇为为难,俊秀白面上逐渐染上红晕:“可我这里只有一套被褥,又不能找管家要,咱们俩总不能睡,睡一起吧……”
“为何不能睡一起?你的榻挺宽敞的”,樊宁拿起绣枕放在正中,“还像小时候一样,一人睡一头不就行了?”
“那被子呢?”
樊宁哑然,顿时语塞。不管是不是各睡一头,同盖一床被,实在是有些羞人,她眼一闭心一横,夺过被褥裹在身上,直挺挺躺下,蛮道:“横竖我要盖被子,管你那么多。”
看着樊宁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侧着身子,少女的身段玲珑正好,发丝轻摆,晕着鸦青色的光泽,薛讷由不得心猿意马,整颗心突突跳动,好似随时能跳出嗓子眼来。
可入秋天寒,要他真睡地板,极有可能伤风生病,若是耽误了查案岂还了得?可薛讷没有别的办法,和衣躺在了樊宁身旁的空位上,面对着房门的方向,与她背对背侧卧着。
今日真是比话本还紧张刺激的一天,薛讷压灭了油灯静躺许久,依然无法平静,他又将线索在头脑中梳理一遍,思索着从何处突破,就这样过了许久。忽然,一床温暖的锦被从身后覆在了薛讷身上,他一回头,只见樊宁依旧侧卧着,身子随着轻软的呼吸微微颤动,看起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不知是真睡着了踢被子,还是由于羞于邀请自己进被窝故而装睡。薛讷总之心中一暖,正要继续思考,却隐约闻到她发丝间隐隐飘散来几分幽香,皂角粉的味道,清香里带着两丝甜辣,倒合她的性子。
香气萦绕下,薛讷有点后悔自己与樊宁躺进同一床被子里了。这样孤男寡女共处幽室之中,他目不能视,嗅觉却很灵敏。再这样下去,薛讷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不智之举。他赶忙将注意力转回向案情,心想今日幸得第一时间向太子复命,任命自己做特设监察御史的文书明日一早便会到。这两日圣人与天后准备离京去神都洛阳,让太子监国,显然也有考验之意,如今好死不死出了弘文馆别院的大案,薛讷不由得替太子担心起来。虽说圣人与武后都对李弘很疼爱,但天家之事,先君臣后父子,李弘有过,圣人与天后的责难也会更加严苛。
若论查案的能力,薛讷自负不在任何人之下,李弘对他也是百般信赖。可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任人唯亲,成为太子收纳羽翼的证据。朝堂之上,人心叵测,即便贵为太子亦不能置身事外。但薛讷知道,自己能为太子做的,唯有尽一切可能将这幕后真凶揪出来,还长安、还大唐一个平安。李淳风不明行踪,尚不知是否为奸人所害,而如今他的青梅竹马樊宁身后,只剩下他,若是他再不拼尽全力,她还能倚靠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