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张顺领着张小桐早早等候在程毓居住的客房门外。

程毓起身后推开窗户，就看到扎着两条冲天辫的张小桐正站在窗外冲自己甜甜地微笑。

见师父起床，小桐鬼灵精似地跑进房内，给师父打水洗脸递毛巾，做得像模像样，惹得程毓感动不已，拉了小桐的小手，温言问道：“小桐，是你二叔教你这样服侍师父的吗？”

小桐点点头，忽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咯咯地笑。程毓也不禁微笑点头，拉了小桐的手，缓步向着蓝擎夫妇居住的院子走去，张顺恭敬地跟在身后。

不一时，早餐用毕。蓝擎夫妇偕同自己的三个子女并张顺一起，将程毓师徒两个送至庄门外。蓝、程两个多年好友纵是依依惜别，张顺更是洒泪送别了小桐，师徒两人共乘一骑，绝尘而去。

师徒两人打马北上，程毓有意让小桐多些江湖历练，所以并不急于赶路。二人一路上欣赏了沿途的一些风景名胜，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情，顺便将一些江湖典故讲给小桐听。小桐天资聪颖，记性奇佳，又对外面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程毓也乐于讲解，所以这一路下来竟然增长了不少的见识。

多年来程毓总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如今有了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徒弟相伴左右，竟使得他那一副孤傲冷漠的游侠心肠渐渐地变得细腻温柔起来，像照顾女儿般把个张小桐照顾的无微不至，甚至有些宠溺起来。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进了五月，师徒二人才回到程毓的家乡——中原重镇南阳。

程家是南阳城里的名门望族，武林世家。近年来程家的旁支子弟多有弃武从商或从政者，但是却未能动摇程家在武林中的地位。

程毓的父亲程远风，人称“中原大侠”，一身武功源出少林，内外兼修，江湖上罕逢敌手；母亲柳如真，出自峨嵋派，是峨嵋派已故掌门妙静师太的同门师妹；程毓的大哥程敏，师从少林名僧智通大师，尽得少林真传，是少林俗家弟子中最有名望的一个；二哥程緐，师从青城派掌门玄清真人，更是将师门的剑法和轻功修练得炉火纯青，大有青出于蓝之势；此外程毓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修练的都是家传的武功，嫁得的夫婿亦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

程毓自己的武功来源却甚是繁杂。他从小在父亲的教导下习练家传武功，十四岁起到江湖上游历，少不得与人动手过招，十几年来遇险无数。而程毓的超常之处是他善于从敌人处学习那些优于自己的长处，弥补自己的不足，并最终为自己所用，甚至创新出一些新的招式武功，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武功套路，善于险中求胜，就连他的父母兄姐们都摸不透他的路数，每每出人意料之外。

这日，程毓带着小桐在南阳城中心的一处大宅门外下马，立即有两个家丁打扮的年轻小子迎上前来，作揖问候，牵马引路，另有两个小厮飞跑着进到府内报讯去了。

程毓拉着小桐缓步而行，并不走正门，家丁打开了西面的角门，师徒两个进入了府中。

程宅与玉龙山庄一样占地甚广，屋宇众多，府内丫鬟仆妇来来往往，看到程毓都站在原处鞠躬问好。

程毓面无表情，拉着小桐径直走向程府大堂，平日里程远风起居会客之所去见父亲。

小桐随着师父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到大堂里面。只见一位相貌堂堂高大威猛的老人在正堂端坐，旁边坐着一位面容可亲的妇人，正是程毓的父亲程远风和母亲柳如真。另有两个身穿锦衣的男子侍立在两位老人身侧，想来该是程毓的两位兄长。

程毓走上前去，双膝跪倒，口称“不孝儿程毓拜见父亲、母亲”，一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桐见师父下跪，便也学着师父的样子跪在地上磕头，偷偷地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向堂上观望。

她见程远风面色严肃，柳如真则一脸笑意，观之可亲，便立即眯起双眼翘起小嘴朝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惹得柳如真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拉起小桐，慈爱地说道：“哎呀！快瞧瞧，这是谁家的小人儿啊！长得真可人疼啊！”

小桐看了看师父，见师父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面带笑容，于是转过头面对着柳如真大声道：“我是张小桐，是我师父的徒弟。”

柳如真觉得有趣，又问道：“张小桐，你今年几岁了？”

“我快四岁了，二叔说我是属猴子的，不老实。”小桐回答道。

一番充满童真的话语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一脸严肃坐在那里的程远风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随即看到仍旧跪在地上的程毓，一双浓眉便又皱了起来，开口道：“毓儿，你这一去几近半年的时间，我看你这狂野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了。你什么时候能像你的哥哥们一样能成家立业呢？你……”

柳如真一看程远风又要拉开架势训诫自己的小儿子，赶忙上前一把将儿子拉起，陪笑道：“老爷啊！毓儿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就不能等几天再教训于他吗？何况毓儿如今已经是收了徒弟的人了，你总得给他留点面子不是？”

程远风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在自己夫人面前不自觉地就矮三分，见夫人发话，也不敢再言语，只是“哼”了一声，起身回内堂去了。

这里程毓一一见过自己的兄长，互诉一些别后情形，又陪着母亲闲话了一会儿，才带着小桐告辞出来，将小桐带到了一所幽静的别院里。

刚刚跨入院门，迎面走过来一个身姿高挑的年轻丫鬟，见到二人进来，赶忙行礼说道：“嫣儿拜见三少爷。”

程毓点头答应，脚步却并不停止，一路走一路说道：“嫣儿，这是我的徒弟张小桐，今晚我们要在家里住，你叫人将东厢房打扫出来，再派两个得力的人伺候她，帮她洗澡更衣，还有，叫人去买一些夏季的衣物鞋子给小桐，小桐的衣服都有些小了。对了，叫小六子进来见我。”

嫣儿一一答应着，仍旧跟在后面。

程毓走到正房门口，转身温言对张小桐说：“小桐，你乖乖的让嫣儿帮你洗澡换衣，不许调皮，然后在房里休息，师父过一会儿来带你去吃午饭，知道吗？”

张小桐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嫣儿去了。

程毓推开房门正要进去，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自院外跑了进来，边跑边叫道：“三少爷，您可回来了，小六子来伺候您了！”

原来是程毓的小厮小六子听说主子回家，主动地跑来听差了。程毓一笑，示意他进来伺候，主仆两个自去不提。

这边小桐在嫣儿和另一个小丫头的帮助下，已经洗好了澡，换上了一身浅粉色的纱衣，重新梳好了小辫子，更显得粉妆玉琢，可爱极了。

嫣儿将她领到刚刚打扫干净的卧房里，端上几样糕饼水果让她吃。

小桐却摇摇头表示不吃，嫣儿问她为什么，她回答道：“师父不许小桐多吃糕饼，怕小桐的牙齿坏掉。”

嫣儿笑道：“小桐真是个乖孩子，这么听师父的话。”

小桐一张白嫩的小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歪着脑袋问道：“嫣儿姐姐，你是我师父的妹妹吗？”

嫣儿笑道：“我哪有那样好的福气做少爷的妹妹啊，我是从小服侍三少爷的丫鬟。”

小桐道：“哦！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帮我洗澡，又给我买漂亮的衣服，小桐很感激你。”

一番话说得嫣儿满心欢喜，捏了捏小桐的脸蛋儿，笑道：“小桐真乖，你真是人小鬼大，小嘴这么甜啊！”

小桐咯咯咯的笑了，忽听门外程毓笑着说道：“她就是嘴巴甜，顽皮起来的时候你就不觉得她乖啦！”

嫣儿和小桐急忙站起身，小桐跑到门外，拉着师父的手撒娇：“师父，你看嫣儿姐姐给我买了新衣服，好看吗？”

程毓宠溺地笑道：“当然好看，我们小桐最好看了！走了，师父带你去吃午饭，一会儿见了人要有礼貌哦！”

小桐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跟着程毓去了，留下嫣儿一个人在房里沉思：“三少爷这是怎么了？竟然对一个小女娃儿如此关爱。就是他亲生的侄儿也没见他这么上心啊！一去半年，竟连性子都改变了，真是奇怪啊！”

程毓拉着小桐进入饭厅，里面早已聚齐了程家的老老少少。程远风夫妇已经在餐桌上首端坐，左右两边分别是程敏夫妇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以及程緐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都已经入座。

见到程毓和小桐进来，程家的两位少夫人赶忙偕同自己的儿女一齐起身向着小叔行礼问好，程毓也躬身回礼。之后，拉着小桐与众人一一相见。小桐与众人行礼问好，竟丝毫也不怯场，惹得众人暗暗惊叹不已，不知道程毓从哪里收得这样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徒，却碍于他那种冷傲孤僻的脾气，没人敢于直接发问。程毓也不解释，拉着小桐入座，不时为她夹菜添饭，照顾有加，使得众人更加惊奇。

不一时，用餐完毕。丫鬟仆妇们将残席撤下，给众人端上茶水。

程毓起身向着大家躬身为礼，对着父兄开口道：“父亲，二位兄长，我今日带小桐回来，是想正式将她收为徒弟，列入我程氏门墙，还请父亲和兄长们允许。”

程敏和程緐二人都看着父亲程远风，程远风饮了一口香茶，放下茶碗，颔首道：“小桐很好，是快练武的好材料，当得我程家的徒弟，我不反对。”程敏和程緐二人也都点头附和。

程毓再次拱手道：“多谢父兄成全。”

然后对小桐说道：“小桐，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程毓的徒弟，上来拜见你师公和两位师伯。”

小桐乖乖的跪在地上，口称“师公、师伯”重新与程远风和程敏程緐见礼，众人见她乖巧，心下都十分欢喜。

程敏对小桐说道：“小桐，别只顾着拜师公和师伯，也该拜见你师父才是啊！”

小桐闻言，又口称“师父”跪地给程毓磕了个响头，程毓赶忙将她拉起，让她站在自己身旁，对父亲说道：“父亲，明日我要带小桐住到流泉山庄去，从此专心教导小桐，不会再轻易离家游历了。”

程远风闻言长叹一声，说道：“毓儿，我很高兴你终于肯安定下来，但是为什么一定要住到山庄里去呢？就在家里教导小桐不是一样的吗？”

程毓只是低头不语，并不分辨，神情一片漠然。

柳如真也长叹一声道：“老爷，你就别勉强毓儿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如今他肯回来已经是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了，你还想要他怎样呢？何况流泉山庄离此不过百里，他们随时可以回家来探望我们的，不是吗？”

程远风又是一声长叹，低声道：“毓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之久了，你还是不肯原谅爹当年见死不救，是吗？”

程毓面色突然变得苍白，缓缓起身，对父亲拱手道：“毓儿不敢埋怨父亲，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孩儿去流泉山庄只是为了好好教导小桐，使她能够专心练武，少受外界打扰，并无它意，请父亲不要多虑。”

程远风半晌不语，末了拍了拍程毓的肩膀，离开饭厅回房去了。柳如真又跟孩子们闲话一会儿，也离开了。一时众人尽皆散去，程毓领着小桐也回到了那所幽静的跨院。

连日的旅途劳顿，使得小桐十分疲倦，此时午饭用毕，困意来袭，嫣儿赶忙安顿她到房间里休息，程毓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小桐一觉醒来，已是红日西斜，她起床后不见人，就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

只见师父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品茗读书，嫣儿站在他身后伺候，一边说道：“三少爷，听说您要带小桐到流泉山庄居住，嫣儿请求您带我一起去。”

程毓并不看她，目光仍旧盯着手中的书册，口中说道：“不必，山庄里有老李夫妇两个可以照顾我们，何况还有小六子跟着我，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吧！”

嫣儿眼圈红红地说道：“三少爷，就算是您不需要我照顾，但是小桐她还那么小，又是一个女孩子，李婶儿虽说也是个女人，但毕竟上了年纪，未必能照顾好小桐，求您让我跟您去吧！”

程毓放下手中的书卷，沉吟片刻，道：“嫣儿，我记得你也有十八岁了吧！府内超过十八岁的丫鬟不是都要放出去嫁人的吗？怎么母亲偏偏就忘了你了吗？”

嫣儿急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三少爷，求您别赶我出去，嫣儿不要嫁人，嫣儿只要服侍您和小桐小姐，求您了，求您了！”说着叩头不止。

小桐看嫣儿可怜，忍不住跑到程毓面前道：“师父，您就答应嫣儿姐姐吧！别赶她走了，好不好？”

程毓摸摸小桐的小脑袋，长出了一口气道：“好吧！那你就跟我们去吧！记得多准备一些小桐的衣物，我们下次回来可能要等到过年的时候呢！”

嫣儿大喜，连连说道：“谢谢三少爷，谢谢小桐小姐，嫣儿会尽心服侍小桐小姐的，请三少爷放心！”说着起身回去准备了。

程毓牵着小桐的手，信步走出跨院，带着她到宅子里到处走走停停。小桐处处觉得新鲜，不时拍手娇笑。程毓难得地极有耐心，竟然带着她走完了大半个宅院，直到小六子满头大汗地跑来通知师徒两个去吃晚饭，才算结束了这次参观。

程家人的晚餐很简单清淡，很快众人就用罢了晚饭。

嫣儿照例领着小桐回房，程毓则与两个兄长一起攀谈了很久，夜深了才回房休息。

嫣儿还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等着他，见程毓归来，就要服侍他入睡。

程毓摆手示意她下去，自己铺好床铺，宽衣睡下。

嫣儿拿了针线，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显得心事重重，毫无睡意，仍旧在灯下做着手里的活计，那是一件小女孩穿的白色睡衣，显然是做给小桐穿的。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陪伴着这年轻女孩的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和门外草丛里不时传来的几声虫鸣。她却浑然不觉，心思完全放在手中的白色衣衫上，一针针密密地缝着，似乎将自己的青春和寂寞也一并缝进了衣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