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局坐落于南京城南墙根处,为了便于货物贡品运输,特意开了一条运河,凿穿城墙,将护城河与织造局作坊区相连,护城河向南接入秦淮河,拐弯便是长江,十分便利。在城墙被凿穿之处有个瓮城,常有长江上的渔户网了鱼,将船摇进瓮城贩卖,瓮城里俨然成为菜市场,天启以前南京巡检司衙门会在此处设卡,盘查过往船只,但是近些年朝廷四处用兵,财政捉襟见肘,南京巡检司几次裁员,人手不足,索性就不盘查了,繁琐的官规没了,每条船收个铜钱便放行,百姓都乐得其所。
这日巳时,匠人罗青浦从织造局偏门出来,懒洋洋踱步到瓮城买了条鱼,不经意间瞥见墙角有一张揭帖,却是属了名,下款注明左都督王威之子王朴,并盖上猩红色私章。
罗青浦一个踉跄,顿时来了兴致,心说:这个王朴好他娘的大胆,居然把揭帖贴到南京城里,还属了名。南京城里别的少,便是闲的发慌的御史老爷们最多,就算他家里很有权势,叫御史老爷们看到了,也会上书参他老爹,跑不脱一个纵子行凶,意图不轨的罪名。
幸灾乐祸的罗青浦再往上看,脑子里却浮现出傻公子王朴将要被他爹打的姹紫千红,绽放徇烂的屁股,那一定够烂了,比苏记酱肉还烂。
仔细将内容看了一遍,却大失所望,原来只是为了点鸡毛蒜皮小事,只见上面写着招募能工巧匠,待遇优厚,要求能制作精度极高之器具。
“原来就是个招工揭帖啊,请个牙人不就得了,莫名其妙。”罗青浦忍不住心里暗自吐槽道。一般这类揭帖有骂人,有反诗,也有曝光某人丑闻,总之是能成为茶馆酒肆谈资可作为热闹瞧的奇闻异事。但贴揭有煽动人心的作用,所以官府向来严令禁止,断无此等无聊之辈,居然用揭帖招工的,拿犯法当儿戏。“世风日下啊。”罗青浦哀叹一声,感慨了一番,正准备拂袖而去。
也不知是为何,他回头去瞥了一眼那腥红色章印,更不知为何,眼珠子移不走,心说:这王朴在犯法的揭帖里用了私章,那就是不可抵赖的铁证,就为了找个巧匠而已,是吗?
在明代,匠户和军户都是贱籍,地位最低,普通良人百姓都不屑于与之联姻。罗青浦是个为皇家打造礼器的工匠,这已经是匠人地位的极致,其成就相当于士大夫的出将入相。然而依旧是受尽打骂和刁难。毫无尊严,一旦出错,动辄乱棍打死,这些年有多少匠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就只是一时的疏忽,就被贵人们打死了。
这个王朴也是个贵人,他怎么能为了招募到区区一个匠人,在罪证上面盖个私章,把罪名坐实。他凭什么为了一个卑贱如泥垢的匠人担负罪责,纵然这个罪不会要了性命,可是难免要付出代价。
罗青浦丹田升起一股热流,直冲脑门,一刹那,脑子里竟是一些戏文的片段,以国士待之的戏文,韩信点兵,三顾茅庐。他忍不住微微颤抖,今日方知士为知己者死,是无悔的。
罗青浦一时热血上涌,伸手就把揭帖摘了下来,揣进怀里便走,心想:“拿着这盖有私章的揭帖,王朴的府上门子是不敢拦的,大约以他的本事就可得以重用了罢,也不知王公子要我这样的工匠干些什么。”
“这位兄台请留步。”就在罗青浦匆匆走到织造局偏门前,刚要推门迈进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声,罗青浦猛地一缩手,骇然回头,心说:“完了,刚才摘下揭帖被人看见,这可如何是好。”在明代,匠人被视为奴仆,没有人身自由,奴仆出逃是个不小的罪,一旦被抓住,需押解回原籍,并且原籍的上官或恼羞成怒,或为杀鸡儆猴,都会以酷刑制裁。例如挑断手筋是较为常用的手段。一个工匠功夫尽在手上,挑断了手筋,这手艺和谋生手段就没了,从此,只得以乞讨为生,受尽人间苦楚,凄惨潦倒如何得了。
“兄台莫惊,小的主人姓王,左都督府的王。”这个陌生男子一脸谦恭,不似有恶意。
罗青浦仔细打量来人,一张亲和力十足的瓜子脸,白白净净,竟是个美男子,这长相会把女人迷死,决不能让他靠近我家娘子。又见他衣冠楚楚,衣物用料虽然普通,却干净整洁,很是合身,对他的话便信了几分。因为若是出身于市井百姓家每日要赚钱养家,经烈日暴晒,就不会白白净净,像个娘子。又若是个贵人少爷,便不会着一身普通的衣料。眼前此人十有八有是某个豪门的家仆,且还是能与主人说上话的,地位较高的家仆。
“敢问有何指教。”罗青浦小心翼翼的问道,眼前不是个市井无赖让他安心了些。
“我家主人求才若渴……。”男子作揖道。
“慢,咱们还是去换个地方说。”眼前男子太漂亮了,大街上的姑娘都往这边瞅,这让心里有鬼的罗青浦十分不自在。
“诶。”男子愣了一下,点头道。
两人一前一后,寻了个小酒肆,坐在偏僻处。
“小的王禄,在左都督府里专门为主人跑腿打杂,送礼送信。前些日子少主人想找一位能工巧匠,又听闻天下间最本事的匠师皆在这南京城里。”王禄伸手指了指江宁织造局方向,说道:“便吩咐小的在附近贴那张纸,少主人说,有人揭下那张纸就是有心之人,要以礼待之,奉为上宾。请问兄台高姓大名,做的是什么手艺。”
罗青浦听了很是受宠若惊,左都督府的少主人王朴果然与众不同,他并没有轻贱匠人,还要把人人都视为贱民的匠户奉为上宾,说出来有谁会信,连普通百姓都看不起的匠人居然能得到一位贵胄的礼遇,良禽择木而栖,只有这样的贵人才值得他不辞劳苦,涉险去投奔。
“我回去准备一下,随后就出城去,跟你们走。”罗青浦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刻飞出牢笼。
“呃?不不,兄台私自出走只怕不妥,我这次带来了——金锭,这个数。”王禄比了个五的手势:“够不够,若是不够还能再加些,前任的江宁织造跟我家主人有交情,现任不会不给面子,毕竟只是要一个匠户而已。”
王禄随口说的话虽有些伤人,却是实情,匠人在世人眼里就是奴仆,贵人间往来互赠奴仆是常态,只是多为美貌女仆,五个金锭换一个匠人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不免叫人误会这个匠人貌比潘安。
“五,五个金锭。”罗青浦气喘如牛,瞠目结舌的问道:“值得吗?”
“值不值就看你的手艺了。”王禄看了看罗青浦的脸蛋,暗自摇头,少主人若是要你的身子,就这长相肯定不值。
“我在织造局里负责打造礼器,一般的器皿,瓶子和盘子之类的形状规整便算合格了,但是礼器不同,我打造的礼器其形肉眼看不出来偏差,要用最精细的标尺量,偏差在十分之一毫之内,小到肉眼不可见。重量要用戥子称,偏差不多于半粒米。这天下虽大有我这等技艺的工匠绝不多于五人。”罗青浦神色骄傲的说道。
“神乎其技,少主人能得到阁下效力,必定如虎添翼。”王禄恭维道。
“贵府王公子到底要我做什么,能否事先告知。”罗青浦很好奇一个贵公子要他这样匠人能做什么。
“嘿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必不会埋没你一身本事。”
却说王朴和宋扬谈妥后,雷厉风行的花了半个来月,先是找了几十佃农,许给好处,叫他们出工建了个高炉,又用简陋的工具做了个人力发电机,用骡子转动发电机,电离水获得氧气,用焦炭练了一些高品质的生铁,这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最后的环节,往铁水里灌入氧气,炉子爆炸开来,死了两人,伤了两人,赔钱跟当地官府疏通关系自不必说。此事惊动了父亲王威,他把王朴叫到跟前。
只见王威一脸肃穆的坐在厅堂上席,盯着王朴看了好一会,说道:“前些日子叫你读王阳明的心学,你可有去读。”
“回父亲,王阳明果然是天纵奇才,他的心学博大精深,其中有一句更是世间最有道理的真理。”王朴连忙信口胡诌道,二十一世纪的少年接触的信息远远多于这个时代的任何大师,说起大道理自然是一套一套足够把明朝人绕晕。
“哼,那你说说看。”王威冷笑了一声,颜色不善,知子莫若父,这个幼子聪明伶俐,在几个孩子中最受宠爱,可惜读书不成器,王家的世袭爵位只能传给长子,这个幼子考不上科举,将来的去路就是一块心病,夫人今日还念叨着送他去国子监,省的在乡下胡作非为,再弄出人命官司出来,但是王威不看好大明朝,眼下时局动荡,竟有些乱世将至,改朝换代的模样,这个时候读什么国子监,妇人之见,乱世来了,保住身家性命才是要紧,最好谋个武职,带一支军马出来。幼子这英伟长相披上盔甲,很能唬人,或许能得到上官的赏识。
“王阳明的书中,最精髓的便是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我苦思冥想,忽然间茅塞顿开,何为格,就是分析,分析事物从而得到真相,用白话来说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朴偷看王威的表情,果然王威一脸震惊,心里偷乐,小样,**理论概论还不弄晕你,你以为大学里最痛苦的科目是浪得虚名吗。“知是意识,行是物质,知行合一用白话来说就是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有能动性。”
王威皱着眉头,越是琢磨这几句,越觉得高深莫测,竟有些痴了。
“这些哲理学问稍微涉足就够了,不要深陷其中,世间最有道理那又如何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是每件事都能讲道理的。”
“是父亲。”
“你能有这样的悟性,为父很欣慰,看来你终于长大成才了。”王威微笑道。“正好有件事要对你说,为父想给你谋个官身。雁门关游击。”
“雁门关游击?这个地方兵多吗?”王朴本能的询问自己的本钱多少。
“雁门虽是内长城,往年确实远不如九边精兵汇集,但是时下朝廷年年欠饷,九边已是今非昔比了,唯有这雁门卫是太原到京城的必经之路,能设卡收厘金,饷银不断。”王威沉声道:“兵丁尚可堪用,为父再把府上的家丁拨出一半,一百五十人给你作为亲兵,卫所里按足额算有兵卒四千,可实数最多五百,到了任上要赏罚分明,兵丁也是人,不能随意处罚,否则将来流寇打过来,这些兵丁不肯出力,雁门关是要地,若你守不住,那是死罪,为父也保不住你。”
王朴默然点了点头。
王威心说:雁门若是告急,必是太原失守,中原已经易手,那便是说大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只能随机应变,看我王家的运势了。
“另外还要留意过往的商队,有些商队可以收厘金,有些咱得罪不起的就不要收,这个我让王禄帮你。”
“谢父亲教诲,孩子想着军饷不足,或许能搞些副业弥补。”
“什么副业。”
“用海船从南方走私烟草。”王朴颇为忐忑的小声说道。
王威沉思了半响,点头赞许道:“这是个好办法,但这种生意不能独自做,为父去联络其他几家豪族,商量一个章程出来,你先去雁门上任,等我信件。”